论庄述祖的校勘学成就
2023-11-26沈明杰
沈明杰
(南通市东方中学,江苏 南通 226010)
清代学人十分重视校勘,王鸣盛提出“欲读书必先精校书,校之未精而遽读,恐读亦多误矣”[1]的著名论说,梁启超甚至有“校勘之学,为清儒所特擅”[2]274的高度概括。身处这一学术风潮之中,作为清代常州学派核心人物的庄述祖同样对校勘重视有加。对此,《清儒学案》有着明晰的记述:“《五经》皆有撰述,而于《尚书》、《毛诗》、《夏小正》考证尤勤,并校订《尚书大传》、《逸周书》、《白虎通义》诸书,凡舛句讹字,佚文脱简,易次换第,草薙腋补,咸有证据。”[3]
然而,对于庄述祖的学术成就,多见从今文经学角度考察的研究成果,他在校勘学领域的成就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其实,庄述祖对《诗经》《尚书》《夏小正》《白虎通》和《说文解字》等古籍的着力校订也颇有成就。
一、校勘《诗经》
庄述祖对《诗经》的校勘成果主要体现在《毛诗考证》《毛诗周颂口义》和《五经小学述》两卷之中。
《毛诗考证》共4卷,收入《珍艺宧遗书》。多以段玉裁《诗经小学》和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为依据,考证和校勘《毛诗正义》《释文》《石经》等不同版本文字之异同。
《毛诗周颂口义》又名《毛诗口义》,或简称《周颂口义》,共3卷,亦收于《珍艺宧遗书》之中。相较于《毛诗考证》考证文字异同,《毛诗周颂口义》则侧重于论其大义。先列经文,次列毛传和郑笺,而自著其说于后,大旨在辨传笺之混淆,正训诂之同异。庄述祖本欲“悉论全经”[4],未竟而卒,仅《周颂》有完帙。故其子庄又朔刊刻时改名《毛诗周颂口义》。赵逵夫对《毛诗周颂口义》倍加称赞,认为“诠解诗义非一般童蒙读物可比,亦与不明训诂空谈义理者异……可见其眼界之高。要之,此为研治《周颂》不可不读之书”[5]。
《五经小学述》篇幅虽短,但或补前人之阙,或纠前人之误,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如《诗·大雅·生民》:“载震载夙,载生载育。”庄述祖认为“震”为“娠”之假借,按曰:“《说文》:‘娠,女妊身动也,从女,辰声。’《春秋传》曰:‘后缗方娠。’《诗》及《左传》皆作震,假借字。言早者,即下所云先生如羍是也。《正义》不得其解,故辞多纡回矣。”[6]李慈铭就评论说:“虽寥寥数叶,未成之书,而依据《说文》,参证近儒诸说,尚有可取者也。”[7]579
二、校勘《尚书》
庄述祖研治《尚书》,用力良深,仅存世著作就有《尚书今古文考证》7卷、《尚书记》7卷及所附《校逸》2卷。《尚书记》及所附《校逸》为庄述祖“以古籀大篆读正《逸周书》”[8]之部分书稿,全本未被宋翔凤所见,遂将此先行刊出,收入宋氏《浮溪精舍丛书》。缪荃孙辑《云自在龛丛书》第一集亦列此书。李兆洛即将庄氏之“复究《逸周书》”列为一代绝业。需要说明的是,《校逸》所校逸书之《大誓》篇,在《尚书今古文考证》卷六《周书》中亦有出现,两者为同一篇章。
《尚书今古文考证》收入《珍艺宧遗书》,内容上并未通释全经,仅择取部分经文作疏解。书按通行本顺序,先列某句经文,次而或列其他版本的异文,不拘门户,博引《史记》《汉书》,马、郑、伪孔诸书,或列江声、王鸣盛、段玉裁等其他学者之说,或加按语表明自己的观点。李慈铭视此书为庄述祖著作中“三种为最佳”的代表作之一[7]821,美国学者艾尔曼则褒扬说:“庄述祖除研究《春秋》之外,还写过大量专门的考证著作,其中有广为学界称道的《毛诗考证》、《尚书今古文考证》。”[9]
庄述祖在校勘《尚书》领域取得了诸多成果,对其他治《书》学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引起了他们的积极评价。同为常州学派重要成员之一的刘逢禄,亦是庄述祖的亲传弟子,他在《尚书》学领域受庄述祖影响最深。庄述祖治《尚书》,“推本《书序》”[8],刘逢禄曾受其详释《书序》,由此著有《书序述闻》一书。是书较多记载“庄先生曰”,即庄述祖所阐释的经义。孙星衍在所撰《尚书今古文注疏·序》中认为庄氏“解经又多有心得”;阮元居官闲暇读庄述祖《尚书》考证数条,给予“极为精核”的高度评价;宋翔凤则以为庄述祖《尚书记》“盖非近代考据家所能及也”[8]。
三、校勘《夏小正》
《夏小正》是目前所存古代最早农事历法,原为西汉戴德《大戴礼记》中的第四十七篇,隋唐时始有单行本。尔后正文与注混淆,错讹难辨。宋代傅崧卿将当时流传的两种《夏小正》版本汇辑而成《夏小正戴氏传》4卷,始将经、传厘正区分。宋明理学风行之际,治《夏小正》学者日稀,几成绝学。随着清代朴学的崛起,学者屡有为此书注音、训诂、校勘和考证者。
庄述祖在厘正《夏小正》经文、注文和考证文字音义的基础上,撰成《明堂阴阳夏小正经传考释》10卷,简称《夏小正经传考释》。其中,卷一为《夏时明堂阴阳经》,卷二至三为《夏时说义》上、下,卷四至卷九为《夏小正等例文句音义》,卷十为《夏小正等例》。全书依据《说文》诸书,对《夏小正》经文和《大戴礼》传文中文字异同多有校勘。如《夏小正》中“纳卵蒜”,庄述祖以“卵”与古文“民”字相近,“蒜”即《说文》“祘数”之“祘”的讹误,“纳卵蒜”实为“纳民祘”,即“《周官礼》司民之‘献民数’是也”[10]84。
同时,庄述祖认为傅崧卿将《夏小正》区分为经文与戴德《传》不符实际,指出《夏小正》“当属明堂阴阳,礼家录之,谓之《礼记》,非戴氏作也。……孔子得夏四时之书而正之,是为《夏时》,其传为《夏小正》”[10]83。在他看来,《夏时》为取夏四时之书,犹《春秋》之取鲁史,而《春秋》经何休作《解诂》,其中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皆得其正”[10]85。故而庄述祖治《夏小正》注重义例的诠释,主张“必先条其等例,然后正其文字”[11]。可见,“条其等例”和“正其文字”确为是书的鲜明特征。
《夏小正经传考释》为庄述祖的重要学术成果之一。庄绶甲在所题写的《珍艺先生像赞》中说:“生平学业,萃于《夏时》。”[12]孙星衍则力赞庄述祖治《夏小正》用功尤深,读其《说义》《音义》,“尤服其精当”[13]。刘逢禄读庄述祖《说义》初本,则推崇其所论“制礼作乐之原,三统内外之辨,治历明时之道,庶虞汁月之徴,郊禘视学之典,王宫民居之制,务农重桑之事,土宜土均之法……善善恶恶之旨,扶阳抑阴之义,慎始敬终之戒,富矣哉!”[14]118并在所作《岁暮怀人杂诗十六章》中将庄述祖“廿年正《夏时》”誉为绝学三代表[14]285。刘逢禄所著《夏时经传笺》1卷,亦是将庄氏所撰《夏小正》相关著作撮其大要而成。臧庸则称庄氏所撰《夏时说义》为“精确不刊之论”[10]115。《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其有“最为世人称服”之处,以为“述祖昌明绝学,体大思精,有学人毕生玩味所不能尽者,此书与其所撰《弟子职集解》,皆遥接大戴,为不刊之典。虽小有违失,未足掩其大醇也”[15]。
四、校勘《白虎通》
庄述祖撰有《白虎通义考》1卷,《目录》1卷,《阙文》1卷,刊于卢文弨抱经堂校定本《白虎通》,乾隆四十九年(1784)开雕,后收入嘉庆间《抱经堂丛书》刊本。抱经堂本中“《白虎通》雠校所据新旧本并校人姓名”,于“阳湖庄述祖葆琛校”下有注云:“《考》及《目录》《阙文》皆所定。”此处所注之《考》,即指庄述祖所撰《白虎通义考》,该文对《白虎通义》的题名歧出进行了考证,认为东汉白虎观会议有《白虎议奏》与《白虎通义》两种文本传世。前者为百篇以上的全本,即后世省称的《白虎通》,至隋唐时失传;后者只有43篇,即为留存至今的元大德本《白虎通》,“夫《通义》固《议奏》之略也”[16],故主张今本《白虎通》应正名为“白虎通义”。
虽然卢文弨沿用了元大德本“白虎通”旧名,但对庄述祖校勘之功还是大加肯定,称其“为之条理而是正之,厥功甚伟”[17]。陈立在《白虎通疏证》中,就吸收了庄述祖的校勘成果。如《白虎通·圣人》:“圣人皆有异表。《传》曰:‘伏羲日禄衡连珠,大目山准龙状,作《易》八卦以应枢。’”陈立注曰:“旧作‘表异’,依卢改。旧脱‘日’字,次句作‘唯大目鼻龙伏’,依庄述祖校改。”[18]337又如《白虎通·瑞贽》之篇名“瑞贽”二字,陈立注曰:“旧作‘文质’,孙志祖云:‘当即《说苑》《修文》反质名篇之义。’庄述祖云:‘《文质》自在下《三正篇》内具见,此当为《瑞贽》。’卢云:‘文质所该者广,不仅当篇,故从庄所改。’今仍之。”[18]348可见,庄述祖的观点,不仅卢文弨从之,亦得到陈立的认可。
庄述祖正名“白虎通义”之主张,对后世也颇有影响,不少学者采用其说。姚振宗在《隋书经籍志考证》一书中就对李贤所注“今《白虎通》”之说加以否定,肯定了庄述祖的观点:“《白虎议奏》非《白虎通》,章怀此注,误也;庄氏述祖考之甚详。见抱经堂校勘本卷首。”[19]孙诒让则在《籀庼述林》中说:“近儒阳湖庄氏述祖,作《白虎通义考》,……则又谓《议奏》与《通义》本属两书,特同出于白虎观耳。今考《议奏》、《通义》,卷数多寡悬殊,庄氏谓非一书,其说是矣。”[20]现存上海商务印书馆张元济主编《丛书集成初编》本之《白虎通义》,最早的底本也源自庄述祖所校刊本。
五、校勘《说文解字》
这种研究方法对后来学者多有启迪,之后方有吴大澂《说文古籀补》等有关著作相继问世。正如张舜徽在《清人文集别录》中所说,“据钟鼎彝器、石鼓所载古籀之异形,订秦汉以来篆体之讹变,以纠《说文》之谬(详述祖所著《说文古籀疏证》、《石鼓然疑》诸书)。述祖虽不以小学名家,顾已畅通大例,晓示广衢。后之言故训者,不专宗雅诂,治文字者,不墨守许书,皆必推斯人为先路之导矣”[24]。
除校勘《诗经》和《说文》等书之外,庄述祖的一些其他著作,虽然内容篇幅不大,但也包含着相关的校勘成果。
譬如,校勘汉代铙歌之《汉铙歌句解》1卷,考证《巫山高》《朱鹭》等篇,论述源流,细致精当。又如《历代载籍足征录》1卷,对历代16种典籍加以考评,考则详细而确实,评则客观而中允,刘咸炘在《推十书》中赞曰:“自昔著录之书,能考证者已少,能批评者尤稀,粗具二长,可为楷式者,惟庄述祖《历代载籍足征录》、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耳。”[25]凡此等等,不一而足。人们从宋翔凤所撰《庄先生述祖行状》中所列庄述祖之著作,可以窥见庄述祖校勘用力之勤:《尚书记章句》1卷、《乐记广义》1卷、《论语集解别记》2卷、《史记决疑》5卷、《校正列女传凡首》1卷、《钟鼎彝器释文》1卷、《校尚书大传》3卷、《校逸周书》10卷、《榖梁考异》2卷、《天官书补考》1卷等。遗憾的是,不少著述今已不存,后世无从考察庄述祖的校勘成果。
六、结语
在常州学派史上,庄存与开宗立派在前,刘逢禄光大其学在后,因而,庄述祖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人物,然而庄氏在家学传承乃至整个常州学派发展史中,实是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梁启超曾指出常州学派源头之一的经学为“《公羊》家经说”[2]31,钱穆对常州之学的特点亦有总结:“常州之学,起于庄氏,立于刘宋……常州言学,既主微言大义,而通于天道人事……故以言夫常州学之精神,其极必趋于轻古经。”[26]然而,考察庄述祖的校勘成就与思想特点,可以发现,对于研究庄氏而言,不能单纯强调其常州学派今文经家的身份,原因是:一是庄氏身处乾嘉学术风潮兴盛之期,其重视训诂考据的治学风尚,是不可忽视且值得关注的非常重要的方面;二是庄氏本人对校勘学领域有着浓厚的兴趣,好友赵怀玉对其钻研钟鼎古文的喜好印象尤深,有每得之则“辄为之摩抄,累日不厌”[10]97的评价。而乾嘉时期的常州学派在诠解《春秋公羊》的治学风尚中,亦有着朴学的治学特质,庄述祖校勘学领域的显著成就就是最好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