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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请回答 科幻能否跟上现实的魔幻

2023-11-25欧阳诗蕾陈洋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35期
关键词:韩松刘慈欣三体

欧阳诗蕾 陈洋

2023年10月18日,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主场馆——成都科幻馆,人们走在“时空隧道”内。图/新华社

80岁的科幻迷布莱恩特先生从汉普郡来趟成都并不容易。他先乘飞机从英国到荷兰,在北京转机,最后抵达成都。成都市郫都区是第81屆世界科幻大会的举办地。当地以郫县豆瓣酱闻名。两年前,布莱恩特先生在世界科幻大会上为中国成都投了票。2023年10月中旬,他赴约抵达,第一次来到中国大陆。

尽管布莱恩特先生还没有读过中国目前最热的科幻作品——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也没有读过任何中国的科幻作品,但经过几天与中国科幻迷的面对面交流,他对这里的兴趣已经超出科幻之外。爱烹饪的他计划回家时带上几罐豆瓣酱和一本英文的本地食谱,好好研究下川菜。

在巨型宇宙飞行器般、面积近6万平方米的成都科学馆里,常有人在现场科幻迷的微信群里激动分享偶遇他的场景。80岁还依然对世界有强烈好奇心,这给年轻的科幻迷许多鼓励。然而语言不通成了布莱恩特先生此次参会的最大挑战,此前他参加过14次世界科幻大会,前80届里只有4届在非英语国家举行。成都的会场有他熟悉的科幻影视《星际迷航》《神秘博士》元素,但最多的还是熊猫和《三体》。常有人与会场外的《三体》石柱群合影,其中一根刻着三体监听员对人类文明毁灭的风险发出的警告,“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到达成都时,来自美国纽约的软件工程师伊森快要读完《三体》的第一部,为此他暂时搁置了一本正在阅读的非洲短篇科幻小说集。年近40的他此前唯一读过的华人科幻作品是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电影《降临》的原著)。这次成都组委会为从三千公里以外来的科幻迷提供旅行助理、接驳、雨果奖和开幕式观礼名额等福利,但伊森认为许多欧美科幻迷放弃远程赴会的理由也很明显,“语言障碍,直飞航线少,机票昂贵,需要在他国转机。”他说,欧美的科幻迷以中老年为主,十几个小时的旅行会非常辛苦。

2021年12月,第79届世界科幻大会在美国华盛顿举办,伊森一家在现场见证了成都申幻成功。这个过程充满波折,“当时关于是否应在中国召开大会的讨论很多,比如能否遵守大会传统、投票格式、文化差异等等,当然现在的政治局势也很复杂。”他说。在美国国务院2023年6月底发布的赴华旅行警告中,中国大陆被列为“第三级”旅行目的地,呼吁美国公民“重新考虑是否前往”。犹豫了一两个月,伊森最终还是决定来中国大陆看一看。他说这些时,我们正围成一桌吃牛油火锅,同座的其他几位参会的科幻迷分别来自俄罗斯、加拿大和印尼。

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的一场沙龙间隙,布莱恩特先生向本刊记者展示他自制的塑封卡片,里面是他参加的过往14届世界科幻大会证件的集锦。80岁的他表示自己回家后,会将本次的参会感想和建议通过邮件分享给主办方。“十年后如果中国再次举办世界科幻大会,我希望自己还能来参加”。图/本刊记者 陈洋

组委会的公开信息显示,截至8月31日,除享有线下参会权益的世界科幻协会会员外,购买线下参会套票的非中国籍参会者有51人,占购买线下套票总人数的1%。这次购买线下套票的中国公民达3908人,近6成是首次参会,其中就包括虾米。30岁出头的虾米是福建厦门一所高校的物理教师。2003年,读初二的虾米在一本借来的《科幻世界》杂志上读到王晋康、刘慈欣等的小说,“正式入了科幻的坑。”

不过,让虾米备感失落的是,虽然场馆面积大,但科幻迷展区的面积和数量远不及他预期。事后听我说起伊森随身带了桌游却没能找到合适的场地和玩伴,虾米非常遗憾。大学后,他的精力主要用于理论研究,“这次参会算是重新回坑看一看。”虾米的参会证上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参与展位活动就有机会获得展位自制的创意丝带,这是科幻大会的传统周边。大会后半程,虾米转向新生代作家的沙龙,笔记本上写满关于科幻小说创作的笔记,行李箱里也多了十几本新生代作家的小说。他准备重启高中时就有的梦想——动笔写科幻。

2023年10月18日,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会场的巨型雕塑,原型是《 流浪地球2》 中的月面机器人机械狗“笨笨”。图/新华社

然而在现实的快速变化中,科幻是否还能给人提供足够的陌生与惊奇,科幻创作又能否跟上现实的魔幻?

“到现在,现实跟科幻确实有一个竞争的关系。”科幻作家韩松说。有时他去给科幻奖项当评委,发现有些科幻作品根本不如现实惊奇和陌生,“现实反而更像一个异类的世界。”

58岁的韩松是新华社对外编辑部领导,也是一位科幻作家。到达会场前,他已经在新华社发了一篇颇具乐观色彩的报道《拥抱科幻,创造明天》。过去三十多年里,他白天在北京宣武门西大街的新华社大楼撰写、编发面向全球的新闻报道,凌晨三四点起床写科幻,再去上班。2018年他写完科幻小说《医院》三部曲。几年后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很多人翻出他这套小说来对照眼前现实的异象,韩松则继续编发关于新冠疫情的报道。

1939年,第一届世界科幻大会在美国纽约举行,映射出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登场的20世纪,人类文明的演化进入新阶段,“又到了一个转折点。”韩松说,“过去100 年出现了量子力学和相对论,我们今天的一切物质基础就是这两大理论奠定的。这100 年间,人类创造出能毁灭自己也毁灭地球其他生命的武器,这是人类进化500万年从来没有过的现象。现在既有核武器,也有人工智能,既有纳米技术,也有生命科技。”科幻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面对这些问题。

这届科幻大会的许多沙龙都谈到人工智能、可控核聚变、量子计算及通讯。在核武器诞生八十多年后,一些国家将可控核聚变技术用于解决地球的能源问题。大会中,科幻作家们受邀到中核集团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参观被称为“人造太阳”的核聚变装置——中国环流三号新一代人造太阳——入选了“年度科幻计划”。74岁的科幻作家王晋康站在“人造太阳”前观察着,作为内燃机专业高级工程师,他曾在科幻小说中运用核能在外星搭建了一条从地球去往太空的新通途。

一同前来参观的韩松马上采访,写下报道《科幻作家走近“人造太阳”》。两层楼高的环形装置布满彩色的管线,被仪器和计算机包围,核聚变装置看着像一个巨型怪物,现场讲解的科学家大多是女性。韩松马上想起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写的《弗兰肯斯坦》,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篇现代科幻小说,“科幻就是女性创造的。”他也在想自己的科幻,如果可控核聚变把整个地球的能源危机都解决了,如果地球上每个人都能平等地支配那么多能源,家庭和婚姻会不会消失?

在韩松看来,科幻是一个物种文学。“有时候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但科幻是把人类物种作为一个对象来描写的文学。”他觉得这就是每一次科幻大会的意义,“所以你总是会好奇,想了解跟我们一样的这些人,面对同一种技术、同样一个命题,他们是怎么想的?”

1990年,为了节省开支,杨潇女士乘坐8天8夜的火车,横跨欧亚大陆,去荷兰海牙参加国际科幻专业协会(WSF)年会,同行的还有时任四川省外事办公室新闻出版处处长申再望、《科幻世界》美术编辑向际纯。他们拖着一大箱四川科幻文学的成果和熊猫元素的礼物,再次争取1991年WSF年会的成都举办权。

前一年5月,作为《科学文艺》主编的杨潇只身奔赴在圣马力诺举办的WSF年会,二三十人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讨论全球科幻最关注的问题,“在讲大气污染、人类在太空中的位置、低温生命维持、飞向太空……”

“中国科幻正在起步,中国的青少年很喜欢科幻。”她在会上反复说。她的英语不太好,答辩时全程拿着两小本《汉英简明辞典》《英汉简明辞典》,记在纸上英译中、再中译英,但最终为成都拿下了1991年的WSF年会举办权。在场的其他人说她“With a little English and lots of determination to do a lot of things(用一点英语和很多决心去做很多事)”。

然而这一决定在之后被推翻,要在1990年的WSF年会重新投票选定1991年的会议举办国。这次杨潇一行三人准备充分,回答各种问题和质疑,展示中国科幻的成果和熊猫的可爱模样。会议讨论尾声,英国科幻新浪潮运动主将、WSF发起人之一的布莱恩·奥尔迪斯站了起来,他的话向来一言九鼎,一向温和的他严肃、郑重地说:“政治争执只是一时的,东西方之间的对话和了解是长期的,人们之间的友好是永恒的。我们不要跟着政治风云走。”

在1980年代,奥尔迪斯与中国科幻作家郑文光就有通信。郑文光生于1929年,曾是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研究员。1957年,郑文光的小说《火星建设者》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获奖,这是第一篇在国外获奖的中国科幻作品。有一次,收到郑文光寄来的信和新书《郑文光新作选》,奥尔迪斯在回信中对书名表达了惊讶,难道你们那真的叫这种名字吗?这种名字在我们这是卖不出去的,我们这出合集,得摘里头最好看的小说来当书名。

1991年5月,中国成都,国際科幻专业协会年会的现场,66岁的奥尔迪斯与62岁的郑文光重逢,那时的郑文光已经坐上了轮椅,奥尔迪斯在各个场合都帮忙推着他的轮椅。那年到场的还有美国科幻作家弗雷德里克·波尔等。这场年会还请了在高校开设科幻创作课的学者吴岩等人,对年轻的创作者也充满鼓励——为了让武汉大学学生韩松加入,《科幻世界》的总编谭楷写信给不相识的武汉大学校长、数学家齐民友,齐很快批准并资助了400元作为食宿费用。会上,韩松把早前被退稿的《宇宙墓碑》给在场的台湾学者吕应钟看,吕应钟带到台湾交给了作家张系国、张大春,最后这篇小说在1991年获得世界华人科幻文艺奖。

在这场连接了许多人的科幻年会后,中国科幻重新走上了轨道。创刊于1979年的《科学文艺》在同年更名为《科幻世界》,后来接连发表新作者王晋康、韩松、何夕、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如今他们成为了中国科幻界的 “四大天王”。年会上集体参观都江堰时,23岁的韩松问一位外国老头,在世界科幻中,关于政治的主题怎么写?他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奥尔迪斯。

“他来过这里两次,总是非常热情地谈论他所认识的人以及科幻界正在发生的事,并非常希望中国的科幻作品能得到更多认可,这也是他如此热衷于举办那次科幻年会的原因。他的书房里总是有一张他和杨潇的照片,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在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会,奥尔迪斯的女儿温迪·奥尔迪斯对我说,这天下午她完成了两场与杨潇对话的沙龙。如今,奥尔迪斯先生已经去世六年。

1991年到成都时,奥尔迪斯曾为到成都前转机被弄丢一件行李而懊恼不已,那是一小箱送给《科幻世界》编辑部的科幻书籍。温迪这次带了一大摞父亲的书,活动时就放在沙龙的桌子上。

1991年5月,出席成都世界科幻协会年会的日本作家柴野拓美在卧龙点燃了象征友谊的籍火,随后大家围着籍火跳起了锅庄

1991年世界科幻协会年会在成都举办期间,主办方组织作家采风,韩松 (左) 与科幻作家张劲松 (中)、舒明武在四川彭州银厂沟合影

奥尔迪斯书里的一些事已经变成现实。奥尔迪斯最著名的作品是从1961年开始在英国《幻想与科幻》上连载的《丛林温室》,他构建了一个智能植物称霸地球的“后地球时代”,那时的地球已是一个停止了自转的巨大温室,与月球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系统,通天的植物将枝叶蔓伸到了有飞人居住的月球。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人工智能》则改编自奥尔迪斯的《玩转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小说诗意而忧伤,这是关于拥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人的故事,机器人不想让养育他的人类发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机器人。

奥尔迪斯的作品充满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实际上,诞生于1818年的英国科幻文学,本就是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的产物。这种相比其他文学类型很晚才出现的文类,最初有着两种创造现代社会的愿景:一是乌托邦,起源于大航海时代的亦真亦假的游记;二是人类会持续进步的思想,这是随着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而逐渐成型的叙事,并在世界范围内对人类的思想产生深远影响。

中国的科幻文学就伴随着启蒙现代性而生。20世纪初,鲁迅翻译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造人术》等科幻小说(当时叫“科学小说”)。同时期,越来越多名家加入到科幻文学的译介或创作中。那时科幻文学的参与者大多向往科技进步带来的时代变化,并探讨人类及世界未来的种种可能。新中国成立后,郑文光等新中国第一批科幻作家出现,他们的科幻小说承担了一部分科普责任,中国科幻上世纪初对现代性的积极态度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续。

而在现代化进程更早的西方,始终不乏对现代文明有所警惕的科幻作品,甚至在第一篇现代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就已经有对科学的怀疑。

当人类可以研制出毁灭地球的武器、发动灭绝物种的战争时,西方国家以外也出现了成熟的反思现代性的作品。

1964年,日本举办奥运会那年,日本科幻作家小松左京开始写《日本沉没》,这部写了九年的小说在出版后轰动了日本社会,小说描写日本列岛因地壳大变动而沉入海底。日本战后的经济奇迹反而让小松左京深感忧虑,他为人们消耗大量资源和能源、与自然界和社会形成紧张冲突的关系而担忧,也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的巨大悲悯和同情。“日本科幻对我的影响很大,具体到《三体》,其实受了《日本沉没》巨大的影响。我看《日本沉没》后很震惊。一部科幻作品竟然能把一个民族深处最敏感、脆弱的对未来的恐惧感体现出来。”刘慈欣曾说。

和小松左京一样活跃于20世纪下半叶的日本科幻作家星新一,其短篇小说《喂!出来》曾在21世纪初被收入中国语文课本。很多国内的中学生第一次在教科书读到这一类型的故事。小说里,地球上突然出现一个无底洞,人类发现这个洞无穷无尽,便毫无顾忌地将自己制造的所有垃圾和污染物倒了进去。后来,当人类无休止倾倒的破坏和欲望全部被喷回地面返还给人类时,作为预兆的恰是人类发现这个洞时那句天真无知的呐喊,“喂——出来!”

2007年,世界科幻大会第一次走进亚洲。日本横滨,第65届世界科幻大会开幕式上,76岁的小松左京坐在轮椅上出场,他是把日本乃至亚洲科幻推向世界的第一人。“半个多世纪前,他就如先知一般,预言科学进步并不必定使人幸福,他表达了人类的痛苦,揭示了人性的野蛮,同时寄予期望和光明。”韩松非常喜欢小松左京,那年他和作家、学者吴岩,《科幻世界》社长秦莉、总编姚海军一起到横滨参加科幻大会。小松左京看到他们非常开心,握着韩松的手,用中文反复说,多谢,多谢。

2015年8月23日,美国宇航员凯尔.林格伦在地球之外 350 公里的国际空间站通过视频连线向全球宣布:中国作家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 三体》( 第一部) 获得第 73 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从而成为该奖自1953 年创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

《 三体》 剧照 (2023)

2023年,世界科幻大会第二次来到亚洲。在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现场,只要有刘慈欣出席的场合,他总像磁石般吸引着全场的欢呼和注目。即便不是当场嘉宾,他的名字和《三体》也是沙龙里各国嘉宾繞不开的话题。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刘慈欣的签售会被组委会特意安排了三个小时,从下午两点半开始,然而当天上午11点刚过,签售大厅便已排起了长队。以往刘慈欣每次签售都坚持签完最后一位排队的读者,这次他签了三个小时,签到手抖,还想坚持,但被主办方拦住了。

2015年,《三体》获得了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刘慈欣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如今,60岁的刘慈欣已经成为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

这次的科幻大会会场,中庭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座约9米高的白色雕塑,原型是《流浪地球2》中的月面机器人机械狗“笨笨”,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笨笨拍照,它是“流浪地球”IP授权业务中最具代表性的产品形象。改编自刘慈欣同名小说的《流浪地球2》在中国大陆票房累计40.29亿元,全球票房5.98亿美元,还将代表中国大陆角逐第96届奥斯卡奖最佳国际影片。

成为著名作家之前,刘慈欣的工作是工程师,在山西省阳泉市一个名叫“娘子关”的小镇的电厂工作。在他成名后,那个小镇被很多新闻记者探访。本届科幻大会的一系列活动中,刘慈欣在一场主题为“工程师科幻”的沙龙中展现出难得的放松和盡兴,“现实中再困难的事情,在小说中都能解决,不费吹灰之力。难就难在曲折的技术建构,如何把最疯狂的想象、最缥缈的超级技术用最有实感的细节写出来,让读者就像在看新闻报道和历史记录那般真实。”他钟爱工程师科幻的独特美学,渴望自己能做到,也渴望在别人的作品中读到。

“随着各大陆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极洲……但人类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胜利,全球彻底销毁核武器的最后进程开始了,随着全球无核化的实现,人类对南极大陆的争夺变得安全了一些。”刘慈欣于2003年发表在《科幻世界》的短篇小说《地球大炮》是虾米的入坑之作。小说贯穿着一种镇定和坚毅:政府建造了一条从漠河穿过地心直达南极的隧道。这项超级工程因灾难性事故而被封闭。此后全球环境进一步恶化,人类为寻找出路,决意把地球上的工业转移到太空。隧道被重新启用,人类在其中加上磁铁线圈,利用地心引力和安培力把地球变成了“地球大炮”,得以低成本地把地表物品抛送到近地轨道。

第一次读到这个构想恢弘的故事时,还在读初二的虾米便感受到了与其他文学作品迥异的刺激和惊喜,“我一下就被那种新奇的设定和宏大的史诗感击中。”从此《科幻世界》成了虾米的每月必读刊物。到了2006年,虾米在《科幻世界》读到刚开始连载的《三体》,当科幻迷们津津乐道地分析《三体》中的物理设定时,没有人能预见这部小说将把中国科幻引向什么样的未来。

2014年11月,刘慈欣 (中右) 与刘宇昆 (中左) 在北京举办的第5届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礼上 图/李一博提供

刘慈欣写《三体》第三部期间,曾在杭州参加了一次科幻作家笔会。大家聊“如果要把杭州彻底毁灭,应该用什么方法”,他一激动,说可以先把城市二维化,变成一幅水墨山水,再一维化,成为一根细细的丝线。大家听了都很兴奋。酒醒之后,刘慈欣很紧张。还好没有人挪用这个科幻构想。二向箔正是于2010年出版的《三体III:死神永生》中最令人惊艳的宇宙规律武器之一。它的能力是降维攻击,将三维坍缩成二维。

《三体III》出版的2010年,随着智能手机和4G网络的普及,中国从PC互联网时代跨入移动互联网时代。小米和美团在这一年成立,微信在次年推出。小米创始人雷军在2010年看完 《三体》后又推荐给其他企业家,并多次公开谈及《三体》的“降维攻击”“黑暗森林”对互联网战略的启发。《三体》系列收获了科幻圈的推崇,而这些互联网新贵们的讨论则令这部作品打破圈层,真正进入大众视野。

科幻在一个地区的发展需要现实土壤,这在其他国家早已得到验证。19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西欧的科幻发展蓬勃。二战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科幻文学进入繁荣期。而日本科幻的高速发展时期是1970、1980年代,1970年代的日本缔造了经济快速发展的“日本奇迹”。

经过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翻译,英文版《三体》在2014年开始传播。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称《三体》“把我从最近所读过的经济、社会、科学书籍中解脱出来,令我感到轻松愉悦”。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看完《三体》后,“觉得当个美国总统和浩瀚的宇宙相比实在太渺小了。毕竟每天处理的都是和国会争论的琐事,不用担心外星人入侵。”

2022年,《三体》英文版权续约金高达125万美元,创下中国文学作品海外版权输出的最高纪录。美国流媒体订阅平台奈飞制作的《三体》剧集将于2024年登上荧幕。“中国科幻就是国际传播非常成功的例子,不是说花了多少钱,不是一定要生硬地往世界推广。我觉得中国科幻是向世界学习,把世界科幻好的东西跟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融合,打上了很强的中国烙印,再让世界去感受中国人的科幻。中国科幻面对世界的普遍性问题,比如环境、太空、战争等等问题,提出了中国式的解答,让世界感受到这个解答是有价值的、独一无二的,能够给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和惊喜。”韩松说。

种种偶然与必然让《三体》系列成为难以再创的奇迹。每次公开活动,都有人问刘慈欣何时出新作,超越《三体》。

这位科幻作家在与科技竞赛。刘慈欣一直保持着阅读前沿科技文章的习惯。他习惯于在大脑精准建模之后,再“一鼓作气写出来”。2015年,他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提到自己之前构思了整整两年的一个“好点子”,这个题材曾被他寄予厚望,不仅设定留有很大的发挥空间,他在电力系统工作的经历也可以帮助他刻画丰满的人物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篇由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研究者发表的文章。对方不仅提出了同样的想法,还“算出了总的发电功率”,并提出“在拉格朗日点建立中继站把微波送回来”等等。看完这篇文章,刘慈欣彻底放弃了这个构想,已经写好的30万字手稿就此尘封。

刘慈欣将新作品发布的门槛设定为“能让自己兴奋起来”,并强调自己“一直在努力”,但阻力也前所未有。“经常是刚开始写时觉得很震撼,写到一半却发现时代已经追上来了,连自己都觉得很无聊了,于是重新开始写,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了。”刘慈欣对我说。

“科技的飞速发展削弱了科学的神奇感以及人对科学可能创造的未来的期冀,这对传统类型的科幻小说的打击很大。”他认为这是像他一样“依托于创意和世界建构”的硬科幻作家的共同难题,“东西方的同行都在努力,希望用更多的表现手法来恢复科幻创作的活力。但坦率说,目前效果并不好。”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早年间发表的三十多个中短篇小说是对题材的过度挥霍,耗完了激情。而未来,随着科幻故事的表达载体从小说转向荧幕,他也担忧自己是否能适应角色变化。

“我能写作的时间,最多也就是10年左右了。”刘慈欣觉得让这场倒计时加速的还有人工智能,“ChatGPT写出的科幻小说越来越好,我不知道人工智能给我们,至少给我还留下多少时间。”他认为这是自然规律,不能算悲观。

韩松在办公室。图/本刊记者 梁辰

2023年10月18日,在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主题展览上,参观者在欣赏机器人“寂静”打架子鼓。图/新华社

“铁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于是,他开始努力回忆往事。”

“那时候所有的行星都还在冷战呢,他回忆到,将死的心中荡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兴奋。”

韩松低低的声音念着自己在30年前写的《冷战与信使》,这是本届科幻大会唯一的读书活动。他觉得这是一个爱情小说,“两代人,政治,战争,男权,女权。人在时空中的卑微。”

这篇小说是科幻作家糖匪坚持选的,她觉得很适合多地发生局部冲突的当下。一位来中国参会的美国科幻迷在出发前被公司禁止携带电脑。特拉维夫国际科幻电影节的创办人乌里·阿维夫来自巴以冲突的战乱地区。等大会结束,他又要回到屡遭空袭的以色列特拉维夫。特拉维夫国际科幻电影节将于12月开幕。一些工作人员被征召入伍,许多工作面临调整。“我们肩头的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科幻作品能为人们提供平静和治愈的力量,帮助他们在对当下和时代的忧虑重压下喘一口气,得以思考、构想和期待更美好的未来。”一个小时的读书中,活动现场挤满了人,竟有人听得落下泪来。

人类不得不直面这充满不确定的现实。韩松原本想在读书会上展开读糖匪的新书《后来的人类》,甚至准备了三段内容,分别对应着设定架构、机器、关系。小说构建了一种未来的新型公寓,人工智能“家庭主脑”控制着公寓的一切,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来照顾人类,实际却是一个监视者,甚至成了统治者。

尽管新生代的科幻作家对外部世界的描写更加多元和令人兴奋,也更广阔,但韩松觉得科幻文学目前还需要更大的想象力。此外,他觉得女性作家写得更细致,有时候写得更深刻,“不仅体现在对情感的了解,还有对历史和社会的认知。”他觉得反映社会问题最好的作品之一就是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获雨果奖),慕明和双翅目的作品也有很强的社会风格,技术后面有很强的历史和社会认知。“但有些男作家写现实就显得有点着急,我觉得比较粗线条。不一定写到这样的主题,就算写到了,小说到他技术惊奇的画面那里就截止了。”

这场科幻大会的几天之前,韩松赶去浙江绍兴参加了一场中日作家的交流会,与会者有多位芥川奖得主和鲁迅文学奖得主。会议特意选在了鲁迅的出生地举办,鲁迅是最早把科幻小说译介到中国的人之一。这一场交流会谈论的问题,成为世界科幻大会探讨的许多内容的预演。这些东亚作家首次一起深入讨论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到底是什么、人类在新技术条件下生活的意义。

2023年10月18日,在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主题展览上,观众在挑选科幻IP周边产品。图/新华社

每一场科技革命都会引起欢呼和惊恐,人工智能的发展也不例外。但全球对人工智能产生全面的紧张感是从2022年底ChatGPT的发布开始的。有观点认为,随着以AI为代表的智能化生产方式的出现和普及,第五次工业革命正在发生。

“人类以前只是感觉到危机。更早以前大机器出现,感觉到要失业,然后核武器出现,感觉到人类会被灭绝。但是这次不一样。前面几次工业革命创造的都是物质,这次人工智能的科技革命,创造的是精神。”韩松说,“而且这个精神,看上去比人类思考得还要厉害,而且人类也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是怎么想的。”这是人类物种(被更替)的危机。

“反倒是科幻小说,对未来人工智能做了方方面面的预测性描述。”

近年写人工智能和元宇宙的科幻小说变得非常多,而且将未来建模得相当详细。最近,韩松读到墨熊的新小说就是写后人类时代,全球人工智能挽救人类,让人类能在整个宇宙演化的灾难中继续生存,最后的办法是人与机器融合的怪物更替了人类这一物种。科幻作家江波近几年也写了很多人工智能。“他还是很悲观地认为人和机器的战争是很难避免的。写共生的也有,人机耦合也写过,但我还是觉得不可预测。”韩松说。

韩松的“医院三部曲”在2018年全部出版,这个系列由《医院》《驱魔》《亡灵》组成,也想象了人工智能:“药时代”里,医药成了新的神;“药战争”接替了全球“核战争”;在医药战争中,整个宇宙也像病人一样走向死亡,而不得已遭遇所有故事的,不过是一个因为喝了坏水而被送进医院的可怜上班族。书中的忧思最初只在学界传播,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参加北京大学纪念“五四”运动百年活动演讲时,指出韩松的“医院三部曲”重启了早期鲁迅对科学与文学的批判性思考。到2020年全球暴发新冠疫情时,一些人找到韩松的这套《医院》,来对照眼前惊人的生活。“在社会发展、生活逐渐繁荣的同时,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层伤口。生活凭靠运气,下一步怎么活下去没有把握。许多担忧与无力交织在人心里,内化成心底的巨大惧怕。”2017年,刚写完《驱魔》的韩松对我说。

科幻文学发展到现在,韩松认为其处理的核心问题没有根本性的变化,科幻对现代性的继承、发展和反思与主流文学是一致的,“最早的‘鲁郭茅巴老曹’本质上就是在写现代性的问题。”在他的观察里,这些年主流文学在应对现代性方面有些弱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跟现实好像有点脱节。有些纯文学好像要把现实描写得很精确,也在写现实,但好像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但是科幻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种现代性,尤其是揭示了科技和经济又一次巨大变革后,民族也好、人类也好,危机的存在。虽然不能完全做比较,但我觉得科幻文学像鲁迅《呐喊》一样地喊大家。文学还是要直面现实问题,而不仅仅是语言的技巧。我觉得中国科幻崛起的一个根本原因,是它反映了现代性。”11月2日,韩松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他正在福建厦门的金鸡百花电影节担任创投大会“科幻片单元”的特邀嘉宾,在这通采访电话结束后便要去参加讨论会。科幻片单元入围作品《星际信使》就改编自他的《冷战与信使》。

2014年,我在新华社对外部实习时,想做一篇北京地铁的报道,我的实习老师建议我采访部门领导韩松,并读一读他的短篇小说《地铁惊变》。韩松每天上班来得很早,总是拍下1号线首班地铁中乘客的样子。我还记得自己在韩松楼下办公室读完《地铁惊变》后因惊栗而久久无法动弹的状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熟悉的现实在科幻中的扭曲和变形。他又写了《高铁》《轨道》,和《地铁》组成“轨道三部曲”。他写那些在新闻中总以进步和繁荣之姿出现的技术,“新闻成为世界的镜子就很不容易了,讽刺小说是一面哈哈镜,科幻像个万花筒。”韩松拿这个万花筒看高铁,看科技、经济、政治。

2023年10月21日,四川成都,中国作家海漄( 中) 创作的《 时空画师》 获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 图/新华社

韩松编发过很多灾难报道。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新华社第一个向世界报道了震级,“整个晚上,我们特别难过的,是不断地编发了一所一所学校倒塌的新闻,大批的学生被埋在下面。学校,还是学校……”在那个书山一样的办公室,韩松依然写新闻或科幻,又过了两年,他交了科幻小说《再生砖》:大地震后,建筑师用废墟瓦砾、麦秸和死尸制造了新型建筑材料。在艺术展斩获国际大奖后,再生砖被大规模生产并在灾区和全国推广,再生砖风靡世界,带动灾区振兴,人类聆听和赞美砖头里亡灵的哭声。人类如此迷恋再生砖,以致记不住任何教训,甚至去外星球播撒人造微生物来制造新灾难,最后发现,宇宙本身就是一块由废墟和生命建成的再生砖。

对韩松来说,是科幻作家叶永烈带来了科幻的火种。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在1978年出版后很轰动,“中国人之前沉浸在人与人的斗争中,很久没有想象未来时空了。”他觉得叶永烈最了不起的科幻小说,自己至今也无法超越的,还是那篇《巴金的梦》,发表在1980年代的《科幻世界》。“他写中国未来一定会建这么一个牢记历史的博物馆,而且是与国际合建,他详细描写了这个馆怎么建,有什么馆藏。这个小说光是能发表就很了不起了。”

同时,叶永烈对未来是乐观的。他是《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作者,又写了《小灵通漫游未来》。他在20世纪60年代写了21世纪的中国,有生产粮食的工厂,有给学生上课的机器人,有电脑的普及,有人造肉、人工控制天气,还有会飞行的汽车等等,向那个年代的小读者描绘出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导演郭帆在《 流浪地球2》 片场

2023年10月21日,1990年出生的作家海漄凭借《时空画师》获得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后第三位获雨果奖作品奖的中国科幻作家。雨果奖评选委员会负责人戴夫·麦卡蒂在颁奖晚会后对《南方周末》说,《时空画师》“创造了一个无英文译本、完全由中文作品获奖的历史”。

在这届世界科幻大会上,多项科幻产业发展相关的计划公布,甚至有科幻产业项目的集中签约仪式。与科幻素有渊源的成都提出“科幻全產业链生态圈”“IP打造”“强化科幻之都形象”。

硕大的会场、爆满的沙龙、拥挤的展厅,无一不在彰显科幻的“热”。但作为文化产业的一部分,国内科幻产业的发展仍在起步期。据“IT桔子”的数据,2022年国内文娱行业有投融资事件88起,涉及投资金额46.36亿元,数量和金额创近5年新低。据《证券日报》不完全统计,截至2023年9月14日,该年国内文娱行业(含传媒、游戏、元宇宙、社交、体育)共发生13起投融资事件。而2022年国内文娱领域投融资事件为96起,2019年该数据为2158起。

科幻文化品牌“未来事务管理局”(以下简称“未来局”)创始人姬少亭是第三次参与世界科幻大会,此前两次分别在英国伦敦和芬兰赫尔辛基。许多西方参会者向她提起他们的惊讶发现——中国科幻迷群体的年轻化和较高的女性占比。海外科幻的发展历程较长,科幻迷大多是中老年。收获同行惊羡的同时,姬少亭心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从青年到白头,这些西方读者为何能数十年保持对科幻的热爱?答案很明确。“他们一定是被持续投喂了大量优秀的作品,这意味着有创作热情的人才在源源不断地涌入科幻行业。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行业体量足够大,足够提供就业和发展的强大支撑。”

2016年,姬少亭离开工作10年的新华社,创立未来局,开始深度参与到科幻产业发展。七年来,未来局已成为国内主要的科幻IP开发方之一,参与了众多图书、影视、游戏、玩具等行业科幻IP项目的开发和策划。

2019年1月,未来局举办了《流浪地球》的第一个观影会,导演郭帆和刘慈欣第一次在电影院完整地看成片。映后,姬少亭十分坚定地对我说,这部电影肯定会火的。这部电影被认为“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票房和效应超出预期,并给电影行业带来巨大的启示。《流浪地球》在中国大陆票房累计达46.88亿元,全球票房7.39亿美元。

然而,影视行业对科幻题材的理解整体还处于初级阶段。同时,受累于羸弱的投资环境,科幻影视的市场化步履蹒跚。据阿里影业总裁李捷2023年4月在一场创投大会上介绍,阿里影业的科幻电影创投,10到15个项目中,进入成片阶段的只有1到2部。在同一场活动中,《流浪地球》《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监制王红卫则勉励科幻创作者“咬住牙”,“我希望以后一年起码有一部高质量的科幻作品,能够再撑住我们这个类型。”

“《流浪地球》系列的成功反映出国内对优秀科幻作品需求惊人,需求和供给之间的巨大沟壑就是行业的机遇所在。对于具体的公司、事和人,机遇是肯定存在的,就看谁能把握住。好的作品是一切。”姬少亭说。

近几年,由于发表渠道和推广资源收紧,姬少亭明显感觉推进一件事的阻力要比过去大得多。“经济面临下行压力,各个环节都缺钱,变得保守,不愿试错,资金和资源会向顶级作者和作品集中。当然,这更有利于实现单点突破,弊端则在于新人出头和成长的机会在缩减。”未来局在成立那年就启动了科幻写作培训,致力于持续培养并帮助新兴科幻作者成长。姬少亭常被问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下一个刘慈欣,“我真正希望看到的局面是大量中等以上作品的出现。如果我们连金字塔的地基都不扎实,没有足够庞大的基数,要如何期待下一个刘慈欣呢?”

吴文琛重返科幻的世界,是因为《流浪地球》。2019年上映时,他和妻子、儿子一起去影院看了这部电影。现在,他11岁的儿子在写一个科幻小说。吴文琛小时候也看《科幻世界》,写科幻小说的念头倒是从来没有过。当年《科幻世界》每頁的最下边是读者栏目,刊登读者的一句话想象和地址,来稿的多是中学生。吴文琛在中学时也投过稿,还在《科幻世界》发表了一句对世界的好奇和想象,那像是人在少年时对宇宙的呐喊。

这次从成都市中心来郫都参加科幻大会,就是儿子拉他过来的。上高中后,他再也没读过科幻,后来工作、开公司,生活工作连轴转。看到台上坐着创办《科幻世界》的编辑们,他一下被刺激到,在互动环节举手,几乎不停歇地说了几分钟:“我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何夕老师口中的现实主义者,但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小孩的教育压力真的太大了,我非常忧愁这样的教育会影响孩子的想象力发挥,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2023年10月18日,在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主题展览上,一名小科幻迷在VR设备上观赏太空景象。图/新华社

杨潇有一个写着很多中外科幻作家名字的本子,上面有郑文光,有奥尔迪斯,像一本中外科幻交流的合集。这次大会结束后,杨潇的本子上又多了一个名字,是吴文琛的儿子吴嘉麒。杨潇和谭楷把这个11岁的孩子请到台上,鼓励他的写作。

1950年代,《中国少年报》编辑找到郑文光,请他为孩子们写一篇科幻小说。这是天文学家郑文光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科幻作家的契机。他在故事里虚构了三个偷偷开走火箭船的小孩,他们一路飞到火星的上空,看见了这颗星球上的红色沙漠和蓝绿色植物,这么绕着火星转了一大圈。

这个天真烂漫的故事发表在在1954年的《中国少年报》上,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热烈反响,《从地球到火星》成为新中国第一篇有影响力的科幻小说:北京掀起了“火星热”,那时候,北京天文馆还没有成立。为了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中国少年报》编辑部在建国门上的古观象台架起一座天文望远镜。孩子们吃了晚饭,就到古观象台排队看火星,为此可以一直排到深夜。

成都的这场大会同样热闹,有非常多的新闻报道,“但科幻还是一个小众的东西,甚至读它的人还没有读奇幻和魔幻的多。科幻不是一切,不要以为它代表一切、能拯救万物,好像科幻才能让科技发展,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就一个平常心来看待它。科幻大会是一个粉丝的文化,大家喜欢在一起。”韩松说。

2023年10月17日,成都科幻大会主场馆旁的无人机表演。图/视觉中国

这种平常心更接近韩松刚写科幻时的心境。在他的少年时代,1980年代,人们总想把什么送上太空去看一看。韩松的第一篇小说是中学时写的,他首先写陨石在地球砸了一个洞,人们往洞里看,什么也没有。老师说不行,他就写了一篇小说送一只熊猫上太空。“没有写科幻的话,很可能我就是一个整天泡在酒局饭局里、吃完大家胡扯一通、然后打牌睡觉又开始第二天的人,一辈子就过去了,甚至更糟糕的是,加入到争名夺利的战争里去。”这么多年写科幻,与其说带来什么变化,不如说是不变,“科幻让一个人保持了少年时候那种好奇、纯粹、探究的心,甚至包括那时候那种莫名的惆怅、恐惧,那种本能的跟宇宙、自然的天然的联系。”

在科幻大会落幕的傍晚,成都科学馆像日落中停泊的一艘飞船。我和吴嘉麒在馆里聊他的小说。他之后要回家赶作业,有点担心接下来的功课过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那写了一半的科幻小说。

这也是一个有关太空漫游的故事。11岁的作者在小说里,给两年前过世的曾祖母造了一座宇宙飞船,她离开了地球,在浩瀚广阔的星际,见到了那些人类无法想象的风景。故事里,她已经找到了一颗移居的星球。当她回头望地球,那颗所有人类出生和死亡的星球,那颗众多文明诞生又毁灭的星球,凝成了宇宙中一颗淡蓝色的小点。

(感谢吴岩、杨枫、科幻光年、糖匪、西夏、刘悠翔、北落师门等对采访提供的帮助,感谢八光分文化提供历史图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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