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靖王，玩转“障眼法”

刘勃

因为小说《三国演义》的巨大影响力，很多人知道，刘备是“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玄孙”。

刘备是东汉末年幽州涿郡涿县（今河北省涿州市）人。西汉中前期，一个刘姓家族在河北开始了人口爆发式增长。联系到《汉书·景十三王传》有关于刘胜“有子百二十余人”的说法，人们认为这个家族很可能是刘胜的后代。

汉景帝诸子中，以刘彻（汉武帝）最有作为。比刘彻大一岁的刘胜只是个配角，这是他懂事后最早明白的几件事之一。

6个女人，为汉景帝生了14个儿子。刘胜的母亲贾夫人，算不上多得宠，刘胜也只是孩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汉景帝最宠爱的女人，曾经是栗姬。栗姬所生的长子刘荣，也就是刘胜的大哥，曾经被立为太子。但汉景帝对栗姬终究也并不是那么宠爱，何况栗姬本人也不聪慧，似乎情商很低，属于在宫斗剧活不过一集的那种人。后来，刘彻的母亲王夫人，联合汉景帝的姐姐馆陶长公主，进行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把栗姬置于死地，太子刘荣也被废为临江王。

一个被废的太子，无疑是让人不放心的。所以不久之后，刘荣被安上莫名其妙的罪名，然后在恐惧中自杀。

贾夫人和刘胜母子，没有资格坐上这场权力角逐的牌桌，但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切，不能不心有所感。

刘荣曾经当过太子这件事，可能也连累到了同母弟弟刘德。刘德被封为河间王，是个很爱读书且喜欢与儒生交往的诸侯王。刘彻成为汉武帝后，曾经和这个哥哥见面，问了许多问题，刘德总是对答如流。结果，汉武帝丢出来一句：“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意思是说，商汤只靠方圆七十里的土地，就夺取了天下，周文王也不过靠的是百里之地，你的河间国可远不止百里方圆，河间王你努力吧。

听了这句话，刘德吓得回国后只敢饮酒作乐，不久后就去世了。

如果不是刘德同母的兄长做过太子，皇帝或许对刘德也不会这么严厉吧。刘胜应该庆幸，自己的母亲从来都不怎么得宠。刘胜也曾经在汉武帝面前表现得能说会道，得到的反馈就要和善得多。

汉武帝对诸侯王监督很紧，有关部门对诸侯王各种吹毛求疵，甚至于对王国的官员采用刑讯逼供的手段，唯恐不能找到甚至发明出诸侯王的罪状来。

有一次，刘胜和几个兄弟一起来朝见汉武帝，酒席间，刘胜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

汉武帝看了，不知何意，问刘胜为什么哭，刘胜便仔仔细细地陈述了自己的委屈。据《汉书》记载，刘胜的话很长，说得情真意切，而且文采斐然，其中还引用了一段《诗经·小雅·小弁》：“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唯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这几句，字面上大概就是“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的意思”。但刘胜引用，有一种特别的得体：《小弁》这首诗，据汉儒的解释，是一个儿子在爸爸那里受了委屈又不敢说，所以只好用诗来表达痛苦。刘胜虽然是汉武帝的哥哥，但汉武帝是皇帝，他是诸侯王，君臣之分已定，按照君臣如父子的逻辑，刘胜把自己摆在儿子的位置上和汉武帝说话，就非常合适。

刘胜的身份不敏感，而且能在汉武帝面前摆正自己的位置，因此得以自保。（ 于明达 / 绘 ）

刘胜话说得这么有文化，却没有像河间王刘德那样招致汉武帝的训斥，除了他身份更不敏感的原因外，可能也和他在皇帝面前完全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有关。

如果你其实不重要，那就不要想努力显得自己很重要。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听了刘胜的话，汉武帝表现得很感动，指出此前对诸侯王的种种迫害，都是执行层官员的问题，绝非圣意，又下诏以后要厚待诸侯王。

当然，汉武帝的政治手段高明众所周知，以后不用挑你毛病的方式来整治你，但是可以用看起来优待的方式来削弱你。后来，推恩令就出台了，这就是中学历史课上都需要掌握的知识点了：诸侯王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可以推恩将自己封地分给子弟，由皇帝制定封号。

如果你其实不重要，那就不要想努力显得自己很重要。明白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推恩令下达到中山国，对有野心的诸侯王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因为刘胜毫无野心，所以反有一种特别的喜感：刘胜“好酒乐内”，也就是喜好美酒、贪恋美色。他的儿子有一百二十多个。按照一个儿子可以分得一个县的规定，中山国根本不够分。事实上，刘胜的儿子陆陆续续有二十个被封为侯，只占总数的六分之一。

当然，这已经极大地削弱了中山国的国力。1968年在河北保定发现的满城汉墓，是中山靖王刘胜及其妻窦绾合葬墓。窦绾去世比刘胜晚得多，墓葬也寒酸得多，这无疑就是财富缩水的反映。

刘胜有个同母兄弟刘彭祖，被封为赵王。这个赵王，留在史书中的形象很不好，说他巧诈奸佞，喜欢揽权，又非常贪婪。不过，他政治手腕高明，汉武帝派到赵国去的官员，大多都斗不过他。西汉史上最著名的酷吏张汤，最终落得被迫自杀的下场，其中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被刘彭祖抓到了阴私。

刘彭祖和刘胜曾经互相指责。刘胜说：“兄长你作为诸侯王，却喜欢代朝廷的官吏行事。我们做王的，只应该每天听音乐，享受声色之乐。”刘彭祖则说：“中山王你一昧骄奢淫逸，却不辅佐天子治理百姓，有什么资格作藩臣呢？”

刘彭祖说的，不符合汉武帝时代的实际需求，却是那个时代公开提倡的，所以倒也很难反驳。刘彭祖在赵王的位置上50多年，大体算是有惊无险。可惜临到老了，还是在儿子的问题上栽了跟头。

赵国太子刘丹与姐妹通奸，被人告发到汉武帝那里，遭判处死刑。刘彭祖上书为刘丹申冤，动用一切关系救了儿子一命，但刘丹到底失去了赵国太子之位。

这时，刘胜已去世10多年，不知道刘彭祖这时候是不是会想起当年刘胜的话。汉武帝对刘彭祖一辈子都还算包容，可能这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对这个哥哥难得地真有一点亲情。但现在刘彭祖老了，皇帝也老了，变得越来越猜忌，越来越喜怒无常。一个庞大富强的赵国，无疑会让老皇帝心里不安。

刘丹如此荒淫，和刘胜这个叔叔倒是有些相似。实际上这就是汉代诸侯王的常态。读汉代这些侯王的传记，很容易觉得这是一份变态行为的汇编。要说他们一个个都在自污以求自保，恐怕也不见得。实际上，武帝后期诸侯王显然已经不可能对朝廷形成什么威胁。但是很遗憾，不拥有政治权力的诸侯王，活动自由可能比普通人更少，却拥有巨额财富，可以享受奢靡生活。这种扭曲的现实，让这些贵族走上变态享乐的道路，实在也并不奇怪。

坊间有个说法，有人通过对刘胜后人的DNA检测，发现刘胜并无汉朝皇室血脉，由此推断他非汉景帝亲生子，生父可能另有他人。若果真如此，刘胜肯定会庆幸自己得以善终。

刘胜以一己之力创造出120多个刘姓皇族，然后开枝散叶，数百年后，究竟谁是刘胜的真正后代，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了。除了刘备喜欢宣称自己是刘胜之后外，西晋时抗击异族入侵的名将刘琨，以及唐代大诗人刘禹锡，也都把这位中山靖王认作先祖。如果说刘备、刘琨的刘氏族谱还只是真假莫辨，那么刘禹锡则肯定是假的“刘胜后人”。事实上，刘禹锡的祖上是匈奴人。

刘胜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想：刘禹锡不是我的后代但愿意宣称是我的后代，说明了汉文化的巨大吸引力；刘备不确定是不是我的后代但愿意宣称是我的后代，说明了汉王朝的深厚根基。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汉景帝的亲儿子，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