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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美成列,“非典型”藏地导演

2023-11-22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3年22期
关键词:护林员

许晓迪

久美成列

电话那头,导演久美成列又擤了一次鼻涕。

带着第一部长片《一个和四个》跑路演,走过几站,他感冒了,此刻正在内蒙古乌兰察布,打算歇几天。

这部拍摄于2019年末的毕业作品,此前已在多个电影节亮相,技惊四座。电影公映,于他和演员们而言,都是新鲜体验。每次映后交流,都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提问。拉萨专场,一个小男孩说:“主角敲门都很大声,感觉不太礼貌。”“我也覺得不太礼貌,”久美成列回答,“以后我尽量拍一个礼貌一点的盗猎分子。”

这一路,大家朝夕相处,多了片场之外的熟稔。每到一站,6辆车浩浩荡荡,“反正挺气派的”。过往一直在藏地文艺片中亮相的金巴和更旦开玩笑,说拍商业片,待遇就是不一样。他们都曾是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常客。这些年来,这位众人眼中温和寡言的导演、编剧和小说家,带领一众藏地影人,将时代巨变中藏区真实的生活图景铺展于银幕之上。作为万玛才旦的儿子,父亲的存在,让久美成列天然地站在了“藏地新浪潮”的大旗下,但相对父辈们盛产文艺片的选择,他有自己偏爱的另一条道路。

从开拍到物料宣传,《一个和四个》呈现的都是一部鲜明的类型片,粗粝、硬核、冷冽。天寒地冻的西部高原,警察歹人的身份莫测,准工业的制作水准,沉着老练的电影技法,展露出商业性探索的野心。

这个26岁的年轻人,正在为藏地电影生发出新的可能。

电影《一个和四个》海报。

“人会说谎,马鹿不会”

电影筹备之初,久美成列就打算拍一部类型片。

他是电影的杂食动物,喜欢库斯图里卡、洪尚秀这样的文艺片导演,也喜欢昆汀、冈萨雷斯那些寄寓着作者表达的类型片。第一次读到江洋才让的小说《一个和四个》,他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剧本写了十几稿,历时六七个月。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青藏高原。雪夜来临前,护林员桑杰(金巴饰)的小木屋中,闯进一个自称森林公安的持枪男子(王铮饰),埋伏并抓捕了疑似盗猎分子接头人的村民根宝(更旦饰)。惊魂未定间,又一个男子(达杰丁增饰)推门而入,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森林公安……迷雾重重中,真假警察的身份扑朔迷离,罗生门里,是逼仄环境中的生存之艰、人性之恶。

勘景时,久美成列跑遍青海,最后找到了祁连县的冰沟原始森林,在林中的空地上,搭起了护林员的木屋。木头是专门找的,粗糙、有质感,又花了差不多一周把芯喷黑,营造炉烟熏染的效果。屋里的陈设,是从附近村庄一点点收来的,柜子、盆子都有了年头;衣服也是,找了很多祖辈生活在牧区的朋友,借来他们家中一直穿着的羊皮袄子。

2019年12月19日,开机第一天。久美成列来到片场的时候,木屋前,造雪机正在工作,阳光从白雪里透出来,很好看。陆陆续续地,人都到了,先去木屋参观。他能感到大家的心理活动:“这地方找得很酷,木屋也搭得挺牛。”

万玛才旦作为电影监制也来了。开机仪式上,气氛很热闹。久美成列给每个人献上哈达,到摄影指导吕松野的时候,这位电影前辈说了一句,加油,好好拍。他有点想哭,眼泪也真的流了下来。

天气酷寒,零下30摄氏度,剧组没什么取暖设备,就两个帐篷,塞不下多少人。屋外有个火塘供人取暖,更多的人只能在雪地里干站着,5分钟后脚就冻得不行。

一开始,久美成列就想着,要把心里的劲儿带出来,坚决执行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有些“用力过猛”,每条都要拍十几遍,要求细致到嘴怎么动一下、眼睛往哪儿看一下,总是拍到凌晨两三点,疲惫、难熬,只能硬扛。一次剧组小聚,金巴喝了酒,对他说了实话,这样导戏特别不舒服,重复太多次,表演就机械化了。

影片拍了一半,疫情暴发。第二年冬天,再回到那片林子,大家都觉得奇妙。久美成列松弛了许多,更关注演员鲜活的情绪,拍个五六条,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导戏时,每个人的身份,他都交代得清楚,但让他们隐藏、再隐藏,奔着真真假假的效果演。公映版本的结尾,一行小字将答案直接怼到观众面前,依旧挡不住刨根问底的追问。一些观众看得细致,推测护林员才是隐藏的接头人,因为最后的镜头里,铃铛上挂着红绳。“其实就是为了风吹铃铛的时候,拍出来好看。”他心里挺高兴,这甚至给故事赋予了另一层意义,真相是触不可及的。

除了四个人物,电影里还有一个重要演员——鹿。

第一只鹿是从青海湖附近拉来的,自小和人生活,特别听话。有一场戏,拍护林员的梦境,木屋的房梁上挂了镜子、鸟笼、斧头,金巴坐在书桌后,睡着的样子。他们把门轻轻推开,那头鹿就走了进来。“它走得特别好,在那些悬空的物件之间来回穿梭,有时来到镜头前呼一口气,最后走到金巴跟前,嗅一下他的衣服,走出了门外。”后来,因为故事节奏的调整,这场奇妙的梦境被剪掉了。

第二只鹿出现在了电影中。常年生活在取景地附近的鹿场,它脾气大得很,因为拒绝拍摄,把自己的主人“顶”进了医院。电影结尾,四人携枪对峙,剑拔弩张之势收束为一阵干脆利落的枪响。门外的鹿凝视着一地尸体,因鹿茸和狐皮引发的残忍悲剧,在大自然和她的生灵面前,都成了渺小和荒唐。正如小说里护林员立的牌子上所写:“人会说谎,马鹿不会。”

寻根的一年

久美成列的名字翻译成汉语,“久美”是无所畏惧,“成列”是多行善事。不同于父辈,他是在都市长大的藏族人。

12岁那一年,他离开西宁,搬去北京。那里是父亲电影路的起航地,却让他尝到脱节生长的漂泊感。班上只有他一位藏族学生,长年置身汉语文化圈,关于家乡语言的记忆逐渐褪色。有一次回老家,他要拿冷包子喂狗,结果把“冷包子”说成了“凉水包子”,被大家笑。还有一次,家里亲戚问他属什么生肖,他把“牛”说成了“牦牛”。

家人看到了他“失根”的痛苦,高中时让他休学一年,回到青海,去了僧人开设的吉美坚赞民族职业学校。学校建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的黄河边,他就读的初中部,班上有78名学生,年纪最小的9岁,最大的53岁。

每天早晨,他要和同学一起背诵藏语经文,中午、晚上要辩经。什么是颜色?什么是形状?什么是手可触摸到的?辩论的过程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无常和有常,无形和有形,可见和不可见,截然的事物也彼此相通,從此再看世界,便不是单一的视角,而多了几重维度。

高原之上的一年,久美成列第一次深入同胞们的生活世界。挖虫草的季节,他借宿在同学家,看到同学的父亲一瘸一拐地走进雨里把马拴好,全身淋湿了,但满脸笑容,说最喜欢下雨的感觉。吃饭的时候,同学的母亲喊他一起,叫的是“我的儿子”。有一回赶上燃灯节,拉加寺的墙面上摆满酥油灯,大殿空空,寂静无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燃灯节的场景,和自己想象中几乎一样。

带着寻回的根,久美成列重新回到现代的教育机器中。他一直想学画画,考央美附中,因为色弱,没考上;学摄影,对眼睛也有要求。想了一圈,最后选择了离生活最近的电影。小时候,父亲就经常带他去电影资料馆看老片,从卓别林到巴斯特·基顿,从拉斯·冯·提尔到英格玛·伯格曼。

久美成列(中)在电影《一个和四个》拍摄现场。

高二那年,他第一次进组,在《老炮儿》里做摄影助理。初体验并不怎么愉快,“基本上啥也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感觉自己在片场像个围观群众”。

刚考上电影学院的时候,久美成列被父亲带去见一位前辈。前辈对他说,有些事别人能帮到你,但有些事情只能是孤身一人,那些要翻过去的坎,没有人能替你。他看到一旁的父亲,表情严肃,什么也没说。

再见,阿爸

大学期间,久美成列参与了一些藏地电影的拍摄。剧组里大多是藏族人,生活中是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兄弟,到了片场,也以哥儿们相称,没有等级感,谁的玩笑都开。“我父亲也是,跟每个工作人员的关系都很好,不会大声说话,指导演员、跟摄影指导沟通,总是笑眯眯的。他能精准地把控好片场进度,有条不紊地把每一场戏拍完。”

对他来说,一直以来难忘的一个场景,发生在《旺扎的雨靴》剧组。一天深夜,准备收工时,录音师突然说:“全场安静,要补录一下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声音。”于是搬东西的人停下了,拆卸灯光的人停下了,有的人还站在梯子上,大家都一动不动,听着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那个瞬间让我觉得,做电影是一件很不一样的事情,会有更多的机会感受生活中不经意的细节,赋予它们一些其他意义,不管最后呈现在片中哪个部分,都超越了其本身,和人的情绪、和故事的走向融在了一起。回到生活中,再看很多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带入一个画面、一个故事之中。它们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带来什么样的情绪?这些想象是电影拍摄带给我的,我的世界因此变得更有趣了一些。”

半年前的5月8日,53岁的万玛才旦倒在了高原片场。社交媒体上,悼念文字密集涌来,悲伤的气氛蔓延,似乎每个人都领受过他善意的关怀。

父亲走后的第八天,久美成列从老家贵德回到《藏地白皮书》剧组。在白居寺拍摄前,先去佛殿里点了酥油灯。藏族人相信,人死后,灵魂会在中阴界停留49天,那里充满各种各样的幻象,酥油灯会指出一条路,沿着它的光走,就能顺利投胎转世。

电影杀青后,久美成列回到家中,49天的法事还剩下一周,之后便要带着父亲的骨灰去拉萨。出发前一晚,大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待着,想写点什么,但看着空白的文档,又觉得那些话未免矫情。他想起记忆中的父亲,带着自己在村庄散步,指着经过的每个事物,念出它们的藏文,松树、柳树、石头、电线杆、摩托车、羊粪蛋,一遍又一遍。还有一次,一只藏獒挣脱铁链冲来,父亲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挥了一下,藏獒便停住了,等藏獒被主人带走,父亲将石头潇洒地扔掉,转身笑着调侃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久美成列与父亲万玛才旦。

“当我写下去,好像突然知道了沟通的途径。”第二天,到了拉萨,他抱着父亲的骨灰,绕着大昭寺转了三圈,在正门前磕了三个头。黄昏时分,在一间能看到布达拉宫的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写下第二篇文字。第三天,将父亲的骨灰撒进雅鲁藏布江后,他来到去年两人一起来过的旅店,写下最后的告别:“不用再担心我了,好好静下心来喝杯酥油茶吧。再见,阿爸。”以后有些话,只能默默对自己说了。

父亲的离世,并没带给久美成列长久的消沉,有时自己也觉得,“内心是不是有些过于强大”。《静静的嘛呢石》里有句台词:“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这就是无常啊。”小学五年级时,他看了父亲的这部片子,觉得很无聊,16岁时重回故乡,被藏文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世界观,发现那正是生命的奥义。“那一年,根深蒂固地在我心中了,教我如何看待、接受生命的无常。当遭遇命运的击打时,体验更多的不是残酷、痛苦,反而汲取到一种力量,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以后的路,会有很多人和我并肩同行。”《再见,阿爸》中,久美成列写道,“我会像第一次跟您上山煨桑一样,累了就看看远处宽广的河流,从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房舍里分辨出家的位置,再边走边笑着爬上山顶。在那里,我们将高声呼喊您的名字,伴随着无数的风马旗飘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久美成列

导演、编剧,藏族,1997年生于青海,2020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首部长片《一个和四个》入选第三十四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拿下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3项大奖,2023年10月27日在全国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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