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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训·惩罚·死亡
——《寄宿公寓》的福柯式解读

2023-11-22孙丙堂江小东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都柏林父权规训

孙丙堂 江小东

(天津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作为《都柏林人》青春篇结尾作,《寄宿公寓》(后文均简写为《公寓》)讲述了穆尼太太在其经营的公寓里帮女儿波莉骗取婚姻的故事。《公寓》篇幅看似短小,实则深刻且巧妙地揭露了充斥于都柏林社会的几大权力话语,即父权权威、宗教权威、舆论权威以及英国殖民权威。全景敞视建筑是指四周为环形的建筑,其中心为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窗户对着环形建筑里的囚室,囚室里的人因逆光无法察觉瞭望塔里的监督者是否正监视着他[1]215。瞭望塔里那双无时不在的监视之眼便是“权力之眼”[2]64,人们的行为倘若偏离准则便会遭受规训处罚[1]193。而被监视者内心由此产生自我监管主体则是权力实施的结果[3]。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不仅遭受着各种“权力之眼”的监视,还内化了这些权力话语,成为其规训下的活死人。

当前,国外学者大致从殖民、宗教、逃离瘫痪等视角对《公寓》进行了多方位的深度解读。但国内学界除了对《公寓》中的社会思维进行研究,大多停留于人物形象的总结或对比上,这便造成国内学界对《公寓》的解读呈现数量少且视角单一的特征。此外,虽有学者分析过《公寓》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但仍忽略了遭到规训的穆尼太太的多重人物形象及其从规训客体转为主体后对他人实施的规训与惩罚等重点。因此,本文拟借规训与惩罚等理论深入解读该人物形象,分析其对他人实施的规训与惩罚,以揭示作者对深陷瘫痪中心的祖国的复杂情感。

一、规训客体——穆尼太太的多重身份解读

(一)父权社会的可悲依附者

当前,国内部分学者认为《公寓》里的穆尼太太是敢于突破传统父权制度的独立女性代表。但若对《公寓》进行文本细读,或许就不难发现穆尼太太对父权社会的反抗与突破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事实上,作者于开篇便已揭露穆尼太太在婚姻中的不平等地位。首先是她具有“包办”嫌疑的婚姻——她嫁给了父亲的领班;其次在险遭丈夫屠杀前,她一再包容丈夫的数次家暴与其他堕落行为。穆尼太太的隐忍包容不仅出于对丈夫能改邪归正的些许幻想,更因丈夫接任了父亲在家庭的中心地位进而成为家庭权力的主导者。而在家庭与社会生活中都始终处于劣势的穆尼太太又何德何能向丈夫发起挑战,并让其履行之前的承诺?看似果断坚决的穆尼太太仍需向丈夫身上的父性权威低头,这使她在本质上符合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分居后的穆尼太太被租客称为“夫人”以及“降伏”多兰的表象,难免让人误以为她敢于挑战父权。但饱尝婚姻之苦的她把女儿波莉接回公寓的真实目的是想让女儿与男租客们周旋调情,以伺机帮女儿谋得婚姻。这酷似“钓鱼执法”的行径再次证明,其已深入内化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婚姻才是女性的终点。作为婚姻的受害者,穆尼太太既没有让女儿树立正确的婚恋观,也没有替女儿考察多兰的品行,而是固守为结婚而结婚的教义。可见,穆尼太太的肉体虽已摆脱不幸婚姻的屠场,但其精神仍在遭受父权式婚姻的屠杀。这也使其在公寓里的假权威与在父权社会下的真卑微形成鲜明反差。

《公寓》首句“穆尼太太是屠夫的女儿”[4]76似乎就已界定都柏林父权社会给予她的合法身份——女儿、妻子。已婚之实以及其父在后文的缺席皆暗示穆尼太太实现了由女儿到妻子的身份过渡。但因当时宗教要求人们一旦结婚便终身无法离婚,穆尼太太只能在神父的批准下与丈夫分居。而这名存实亡的婚姻也造成了“穆尼太太”这一合法身份在都柏林社会的不确定性。若说都柏林女性属他者范畴,那么失去婚姻庇佑的穆尼太太必是他者里的他者。婚姻是其得到父权社会认可与实现人生价值为数不多的途径,但她已无法通过再婚来满足都柏林对女性的期待。于是,穆尼太太内心的自我监管主体迫使其将道德规范抛诸脑后,不择手段让女儿与多兰结婚,以变相弥补自己残缺的身份。穆尼太太深知,都柏林对身处婚姻之外女性的惩罚是让其同《泥土》中的玛丽亚、《死者》里的凯特姐妹一样,余生只能与贫困孤苦为伴。因此,女人的终极目的就是迷住一个男人的心,这是所有女人渴望的回报,即使她们或许勇敢、不怕冒险[5]。对穆尼太太而言,设法让社会形象较好且有稳定收入的多兰同意与波莉结婚,不仅可让女儿余生都有婚姻与物质保障,还可以让自己重新融入都柏林。但事实上,穆尼太太实现这些目标的根本前提仍是依靠男性。原文中,穆尼太太多次坚信自己必将战胜多兰,那她果真获得胜利了吗?究其本质,穆尼太太打败的或许只是一个带有丁点父性权威的象征符号罢了。而穆尼太太在“逃离”不幸婚姻后又让女儿自投罗网的行为,说明其不但没有摆脱父权社会的桎梏,反而加筑了它的统治基石。

(二)宗教社会的麻痹教徒

作为都柏林的“权力之眼”,神父的监视早已深入教徒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其中便包括穆尼母女的婚姻生活。原文中,神父首次登场是为了让穆尼夫妇“离婚”,即分居;而其再次出场则是让波莉获得“补偿”,即结婚。神父的戏份看似不多,却支配着《公寓》的情节走向。

穆尼太太不仅是父权社会的规训客体,还是宗教社会的规训客体。而她对后者权力话语的内化则表现为:面对丈夫的物质与精神迫害,穆尼太太选择遵从神父的批准以获取同丈夫分居的机会,而并非彻底终结婚姻。在《公寓》中,宗教对人们的决定有着重要影响[6]104,即倘若神父拒绝穆尼太太的请求,那么作为虔诚教徒的她仍会同丈夫继续生活。这也说明穆尼太太婚姻的暂停与否不由自己决定而由宗教决定,而她从始至终也未曾拥有自己婚姻的主动权。更为讽刺的是,穆尼太太还深入内化了天主教禁止人们再婚的教条,顶着“穆尼太太”这一变质身份在被架空意义的婚姻空壳里苟延残喘,并彻底葬送应有的自由与幸福。婚姻失败后,穆尼太太仍费尽心机让女儿结婚,这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变相弥补自身残缺的社会身份。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主教不允许人们离婚是因为此举有损上帝权威[7]205,即意味着罪孽。穆尼夫妇虽以分居掩饰婚姻破裂之实,但仍说明这段婚姻在本质上已偏离宗教规范,随之而来的即是罪孽带来的惩罚。因此,穆尼太太亲手促成女儿婚姻的动机里可能还夹杂了些许赎罪成分。于是乎,穆尼太太让这场婚姻肩负了多重使命,她也必须替女儿和自己拿下这场婚姻。同多数都柏林人一样,穆尼太太从未意识到宗教对自己精神的毒害,所以又让神父成为女儿婚姻的决裁者。这也让波莉在无形中沦为下一任穆尼太太。但事实上,穆尼太太强加于身的罪孽是虚,而她为此违背道德、帮女儿骗取婚姻是实。作者如此为之,或许是想对表面披着圣洁外衣实际却对教徒实施精神奴役的宗教进行讽刺性的解构。

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中,作者乔伊斯借主人公之口对宗教发出控诉“他将忏悔、悔恨,然后得到赎罪,再忏悔、再悔恨,然后再得到赎罪,但永远也不会有最后结果。”[8]乔伊斯认为频繁参加弥撒活动不仅不会产生任何积极效益,反而会让自己在无休止的宗教活动中沦为被天主教支配的行尸走肉。而《公寓》中,乔治教堂传来的钟声让穆尼太太从幻想中惊醒,不仅提醒其应参加午间弥撒,还成为其将罪恶欲念付诸行动的起点。穆尼太太在匆匆结束与多兰的谈话后,还要在12点赶到马尔巴勒街参加午间弥撒[9]210。而多兰在公寓“赎罪”的结束,也意味着穆尼太太“自我救赎”的完成。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穆尼太太还不忘参加宗教活动,可见天主教对其生活影响之大。而她赶往教堂,无非是想祈求上帝净化自己的罪孽,以免死后遭到地狱般的惩罚。但文中那位无名神父对这桩桃色绯闻的刨根问底,以及对是非曲直的不加甄别,使得天主教去神圣化甚至恶俗化。与此同时,不论穆尼太太出于何种动机赶往教堂,她那充满私欲与阴谋的行径都让其天主教徒的身份显得异常讽刺。综上可知,穆尼太太对天主教的虔诚并不是纯粹的,而是由麻痹、畏惧孕育出的畸形虔诚。

(三)舆论社会的冷血困兽

社会舆论是对穆尼太太实施监视的另一双“权力之眼”。这双监视之眼让穆尼太太视穆尼先生为声名狼藉的罪恶之人。波莉同父亲的接触则意味着社会舆论也会把波莉视为堕落之人,而这甚至可能波及穆尼太太的公寓经营。于是,在亲情与舆论之间,穆尼太太果断选择后者。她不顾二者间的父女亲情,硬生生将在外工作的女儿带回公寓,以阻止穆尼先生隔三岔五找女儿说话,以此成功避免社会舆论的惩罚。此外,在处理女儿与多兰的桃色丑闻时,精于世故的穆尼太太深知都柏林的流言蜚语将对女儿的名誉造成巨大打击。在等多兰下楼谈话时,其内心独白“她想到那些她认识的没能将女儿出手的母亲”[4]82则从侧面揭露了都柏林的群体思维——倘若女儿未能出嫁,母亲也难推其责。于是,她也未考虑过多兰与波莉是否存在真情,而是将错就错让这两人结婚。这样不但阻止了社会舆论那双尖刻之眼朝向女儿,还让穆尼太太因帮助女儿成功出嫁而避免舆论的责罚。

多兰嫌弃波莉,除了她有一位身败名裂的父亲,还与波莉母亲经营的寄宿公寓陷入舆论沼泽有关。由此可看出,社会舆论下个人名誉对任何都柏林人都尤为重要,甚至成为人们选择婚姻对象的重要因素。但作者并未向读者揭示寄宿公寓深陷不良风评的缘由。有学者认为原文对应处的“certain fame”[4]83不仅委婉暗示了寄宿公寓的妓院嫌疑,还暗示流言蜚语包围着象征都柏林社会境况的穆尼一家[10]38。但性格强势且狡黠的穆尼太太极力划清女儿与穆尼先生的界限,还千方百计强行促成多兰与波莉之间注定无爱的悲剧婚姻,这些都说明穆尼太太未曾想过且不敢成为忤逆舆论权威的异端。这是因为穆尼太太深知任何不符合舆论期待的异端行为都会让原本就处于社会底层的自己丧失获取社会身份认同的机会。而这也意味着其将遭到大多数都柏林人的排挤攻击。福柯相信全景敞视权力在17—18世纪逐渐扩展到整个社会机制中,从而形成所谓的规训社会。规训社会就是个监视社会[11]。原文中,穆尼太太的主要活动轨迹是从位于春园(Spring Gardens)的家搬至哈德威克街(Hardwicke Street)的寄宿公寓,该行为看似让穆尼太太立住了独立果断的人物形象,但其在这一过程中始终遭受着舆论话语的规训与支配,从而导致道德瘫痪。寄宿公寓也成了随时可能扎破穆尼太太名誉的芒刺,而拔掉芒刺以维持生计与体面的有效办法便是让女儿攀上高枝。因此,与其说寄宿公寓是穆尼太太分居后用以抵御贫寒孤苦的堡垒,不如说其是继家庭之后对穆尼太太实施囚禁的兽笼。之所以称其为兽笼,是因为穆尼太太在迎合大众舆论的过程中,逐步颠覆并扼杀了自己作为人最基本的亲情与感情观。因此,穆尼太太也沦为了同伊芙琳一样的都柏林困兽。

二、穆尼太太——规训与惩罚的主体

(一)家庭内部的规训与惩罚

由前文分析可知,穆尼太太是都柏林多重权力话语规训下的成功案例。这促使其从规训客体转为向他人间接实施规训与惩罚的主体,从而实现自我目的。

穆尼太太婚姻中的平静时光得益于丈夫的父亲即公公对穆尼先生的监视。在公公去世前,穆尼太太依靠公公的监视对丈夫的出格行为进行了有效规范。但公公去世后,即家庭“权力之眼”紧闭后,穆尼先生便暴露了堕落面目:酗酒欠债、贩卖劣肉,甚至操起屠刀朝向妻子。因失去靠山而饱受迫害的穆尼太太转而向神父寻求帮助。在神父的批准下,穆尼太太才与丈夫分居并取得孩子的监护权。而同样敬畏天主教的穆尼先生只得服从神父的要求,不仅净身出户,还落得遭众人厌弃的下场。可见,穆尼太太分别借用了边沁环形监狱的变体——家庭与都柏林社会的“权力之眼”间接对丈夫实施了规训与惩罚,并最终使其遭受社会性死亡。穆尼太太的这些行为看似印证了作者赋予她的独立人格,实则书写了都柏林女性在当时的被动与弱势地位。

穆尼太太对女儿波莉的规训主要渗透于波莉的职业与婚恋生活中。当穆尼太太把在谷物厂从事打字员工作的波莉带回公寓时,波莉并未拒绝母亲。波莉明明可以靠这份工作获得稳定的报酬,却甘愿回到公寓充当可能连报酬都没有的劳动力。个中缘由着实耐人寻味。细品波莉的人物形象可知,这位年仅19岁的少女并不像其外表那般单纯。从小便根植于都柏林舆论沃土的波莉或许也意识到与父亲见面等于引火烧身。而在面对社会舆论威胁与家庭亲情维系的两难境地时,穆尼太太果断选择了前者。这不但为可能身处窘境的波莉指明了方向,还让舆论权威实现了对都柏林年轻一代的规训。这不仅对波莉的亲情观建构造成了负面影响,还浇灭了穆尼先生在都柏林寄托落魄心绪的最后一丝希望。此外,在波莉回到公寓与男租客调情时,穆尼太太对女儿的监视也无时不在。但她的监视行为并非出于对女儿失德行为的气愤与担忧,而是默许与纵容。穆尼太太监视女儿,其实是想确认其行为是否与自己的计谋一致。而“波莉清楚她被母亲监视着,尽管她母亲对此始终保持沉默,她也心知肚明”[4]79。波莉对母亲监视的心领神会,不仅仅只是母女默契的表现,还体现了其对母亲监视的内化。而掩藏于母亲监视目光里的深意正是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规约——成为男性的依附者。波莉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没有辜负母亲及其监视目光后的父性权威。作为母亲命运的接班人,波莉不仅内化了多兰的凝视并让自己成为其眼前的一道景观[12],还非常擅长将自己扮演成依附男性的弱者。一句“哦,鲍勃!鲍勃!我该如何是好?我到底该怎么做?”[4]84正是波莉对情人多兰发出的求助。而这句呼救,不仅使早已惶恐不安的多兰强装镇定,以表现出虚伪的男性保护欲与责任感,还让波莉成功进化为父权社会下的合格样品。

(二)公寓内部的无形规训

若说穆尼太太借父权与神权对丈夫实施的规训与惩罚实属无奈之举,那么她对多兰实施的无形规训则是处心积虑的。原文中,穆尼太太与多兰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默契,这种默契表现为二人对该桃色丑闻所持有的一致见解。穆尼太太认为舆论视角下的多兰是见过世面的正派之士,但他不仅践踏了自己的慷慨,还让波莉失去了贞洁。因此,他必须以婚姻来弥补这一罪孽。而神父也把多兰的罪孽说得异常夸张,这让其深刻意识到自己已种下恶果,“就连他的荣誉感也在提醒他,犯下这样的罪孽一定要做出补救”[4]85。父权与宗教思想的常年熏陶让多兰很快内化了前夜在神父面前做的忏悔[13]483,并形成自我监管主体。而这一自我监管主体也正是原文中那股推着多兰下楼接受穆尼太太“审判”的无形力量。不难看出,二人的见解均以都柏林的父权与宗教教义为准则。但不同于多兰,穆尼太太是想利用这两股权力话语对多兰实施无声的威胁与恐吓,即无形规训。穆尼太太除与女儿存在非公开的合谋关系[4]79,也与那位来自公寓外的无名神父存在某种无形的合谋关系。在与神父的合谋中,穆尼太太意借宗教权威增加自己与多兰博弈的获胜砝码,神父则想借机让多兰对天主教的权威绝对臣服。而多兰最后的自我规训与麻痹——“或许他们一起生活也会很幸福吧……”[4]85正是这两场合谋共同作用下的最佳结局。最终,公寓内外的双重合谋将多兰牢牢锁死在都柏林这间无形监狱中。

此外,穆尼太太还借用对自己实施监视的社会舆论实现了对多兰的规训。原文中,老练的她早料到这件丑闻已在公寓并即将向整个社会蔓延发酵,而且多兰也并不希望这件丑闻闹得满城皆知。穆尼太太认为“如果多兰同意与波莉结婚那么一切都好说”[4]82。可想而知,倘若多兰不愿以结婚为补偿,她便会依靠舆论权威让多兰变得像穆尼先生一样难以在都柏林立足,即失去宗教社会与父权社会的认可。“我们的社会是一个监视社会”[1]233,在多兰眼中,“都柏林太小了,任何人的任何一件事他人都一清二楚”[4]83。他深知自己与波莉的丑闻已偏离都柏林的道德准则,这也使得每个都柏林人都有机会化身为他的道德监视者。在多兰下楼去见穆尼太太时,过度惊恐的他看到了由自我监管主体幻化出的公司老板和穆尼太太正凝视着自己。此外,他还真实地看到了波莉哥哥带有暴力威胁的怒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多兰分别于想象与现实间遭受着象征公寓内外部舆论之眼的监视。若多兰当时坚定地选择逃离都柏林,他将免于都柏林社会施加在他身上的道德规训与惩罚,并能寻求到埋藏于心的真正自由。但这也意味着他将同自己多年苦心维持的社会身份彻底决裂。而在社会身份与自由意志的拉扯中,多兰最终缴械投降,丧失自我。

穆尼太太借用诸多权力话语对多兰实施无形规训的背后,似乎还有另一层深意有待解读。原文中,穆尼太太深知博取舆论同情的关键在于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于是她想方设法不断坐实自己的受害者处境。而作者对她的评价:“她犹如屠夫宰肉般娴熟地处理着这一道德问题。”[4]79则揭露了其被动受害之假象。倘若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穆尼太太借用都柏林多重权力话语对多兰实施近乎赶尽杀绝的“屠杀”,多兰深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处境等现象,似乎都影射了当时爱尔兰惨遭英国殖民统治的窘境。作者似乎也有意将这两者塑造为屠夫与肉的关系。在这二人交谈前,早桌上的咸肥肉以及培根皮等意象皆暗示猪肉[14]521。而曾经的屠夫穆尼太太叫仆人收拾好早餐残余,实则是想“宰杀”即将出现的多兰。多兰因宗教规训而产生的女性气质[15]508与她屠夫职业散发出的男性气质形成鲜明对比。这二人的气质虽与各自生理属性所普遍期待的气质相矛盾,但仍让读者想到“英国是男性的,爱尔兰是女性的[16]19”的论述。此外,文中来自利物浦的游客与“家里的陌生人”①相对应,暗示爱尔兰正遭受殖民迫害;公寓全部打开的窗户等则暗示爱尔兰面对外部威胁却国门大开[17]276。而作为公寓统治者的穆尼太太不仅没有拒绝英国游客的“入侵”,还让他们在自己的公寓这块殖民地里对其他都柏林人实施监视。因此,穆尼太太成了象征意义上的殖民同伙。不仅如此,多兰在下楼时幻想自己遭受着上司和穆尼太太的监视。上司的凝视,除了因其男性性别与社会地位带来的父性权威,还有其天主教徒身份带来的宗教神威。而与其上司并肩而站的穆尼太太的凝视则自然象征着英殖民者对爱尔兰的监视。该情节隐晦且巧妙地揭露了宗教与殖民势力相互勾结,对爱尔兰实施压迫的社会惨状。穆尼太太在多兰身上实施规训的结局正好同英国对爱尔兰实施殖民活动时所期待的结果殊途同归。因此,从殖民角度出发,《公寓》讲述了象征英国殖民者的穆尼太太与代表爱尔兰民族的多兰进行的一场名为屠夫与肉的殖民游戏。

三、都柏林的死亡书写

细品小说后,作者藏于文本间的辛辣嘲讽与爱国忧思便如洪流于瞬间倾泻而来。不同于《姊妹》开篇显而易见的“paralysis”一词,《公寓》虽从未出现“麻痹”或“瘫痪”字眼,但却弥漫着死亡般的麻痹气息。穆尼太太从受害者到加害者身份的转换是都柏林形成麻痹氛围的例证之一,而文中都柏林人自我身份、婚姻、民族身份与道德的集体死亡正是都柏林权力话语及其规训与惩罚机制带来的沉重灾难。

《公寓》中这位女主人公除去“穆尼太太”这一称呼,其名字在全篇始终没有出现。穆尼太太叫什么名字?换言之,她又究竟是谁?诚然,这或许是作者在创作中的无意之举,但此举极具深意,暗示了穆尼太太遭到了多重权力话语的裹挟,从而导致自我身份的麻痹与死亡的下场。但更重要的是,无名化也说明在穆尼太太的背后除了有波莉这一未来的“穆尼太太”,其实还有无数个“穆尼太太”。原文中,穆尼太太坐等多兰下楼时,她对镜子里那神气十足的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而在多兰下楼后,波莉也对着镜子端详侧脸并开始幻想未来。镜子里的美好假象恰好反映了遭到规训后的都柏林女性利用不当手段加害他人、骗取婚姻后的自我迷失与癫狂。无独有偶,穆尼太太眼中的多兰是以公寓里“其中一位年轻人”[4]79的身份出场的,这一模糊身份,不但表明穆尼太太为让女儿与公寓租客结婚而饥不择食的心态,还印证了多兰自由意志死亡的结局。此外,神父无名化的细节也使天主教并非神圣的事实实现一般化,作者也借此表达了对天主教毒害爱尔兰民族精神的深恶痛绝。

作者的“一般化”手法还体现在寄宿公寓这一空间建筑上。公寓因可容纳各色群体而拥有成为都柏林缩影的更多可能,而这或许正是作者将篇名定为《寄宿公寓》的根源。原文中,穆尼太太和多兰看似只存在简单的房主与租客关系,实际上公寓老板(规训)/租客(被规训),屠夫(宰)/肉(被宰),英国(殖民)/爱尔兰(被殖民)三组二元对立关系因这幢建筑实现了巧妙且隐蔽的对应重叠。作者乔伊斯不仅将穆尼太太塑造成现实中的公寓老板、屠夫与象征意义上的殖民者,还借此深刻揭露被殖民时期都柏林“人吃人”的社会丑相,从而赋予《公寓》更多的艺术效果与思想内涵。但更可怕的是,这种“人吃人”的丑相在穆尼太太利用不同权力话语对穆尼先生、多兰与波莉等实施规训与惩罚时,呈现出在不同代际间蔓延之趋势。除此之外,公寓中那群贪恋美色、拉帮结派的租客正是当时爱尔兰民族的典例。面对带有殖民身份的英国游客,租客们心里燃起的不是为民族独立而战的怒火,而是愿同其共处一室。每周末寄宿公寓里的欢乐场景,不仅使这群都柏林人成为英国游客眼中的麻痹他者,还象征着爱尔兰独立民族身份的麻痹死亡,更表达了作者对祖国无力反抗殖民统治的无尽暗讽与哀思。

20世纪初,早已无孔不入的天主教势力使爱尔兰这块英殖民地深陷道德瘫痪之深渊,其首府都柏林更是道德瘫痪之中心[18]。而穆尼太太从受害者转为加害者的事实也进一步佐证了都柏林深陷道德死亡之窘境。原文中,当多兰与波莉的丑闻泄露后,神父便被召唤而来[6]104,这为穆尼太太成功加害多兰发挥了添砖加瓦之效用。而该权威人士对此件丑闻僵化却又顺利的处理方式无疑种下了两大恶果:首先,多兰自我意志被彻底泯灭,其对自由的思考以及对上帝的否认都将完全僵死于寄宿公寓这一牢笼之中;其次,这一“处决”结果不仅滋养了穆尼太太的罪恶人格,还在无形中给予其在日后实施邪恶欲念时最为可靠的底气。此外,除去纵容并利用女儿失德行为的穆尼太太,《公寓》中也尽是披着天主教“神圣外衣”的伪善信徒:售卖劣质肉并想屠杀妻子的穆尼先生,靠色相骗取婚姻的波莉,乐意被年轻女性围绕的男租客,贪恋波莉年轻美色的多兰,满嘴污言秽语且有暴力倾向的穆尼杰克,对真相不加甄别便做出判断的神父……在日常生活中,这些“虔诚”教徒一面犯罪,一面赎罪,继而犯罪,然后又赎罪……这样的死循环行为很难不让人怀疑天主教究竟是引导都柏林人走向重生的天使还是诱导其奔赴地狱的恶魔?

此外,穆尼母女为结婚而主动受害的行为也书写了都柏林女性的悲剧命运。文中多兰的思绪“大家都说,一旦结了婚就被套牢了”[4]84揭示了婚姻在都柏林已无原有意义且令人畏惧的群体思维。而正是都柏林的宗教与父权制度架空了婚姻的真谛。婚姻是以穆尼太太与波莉为代表的都柏林女性获取温饱、寻求父权社会认可与实现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同时也是促使这对母女主动受害的根源。但可笑的是,婚姻中原本无价的真情却成了一文不值之物。原文中,穆尼太太因不堪丈夫的死亡威胁,只能祈求神父让他们分居以结束婚姻;而波莉为结婚向租客们抛出美色诱饵,并由神父“主持公道”——把她与多兰推进不幸婚姻的坟场。“害人害己”是对这场婚姻阴谋的最佳总结。但事实上,这对母女又何尝不是有着同样遭遇的万千都柏林女性中的一员呢?

四、结语

乔伊斯笔下的《公寓》深入刻画了都柏林人道德缺失与精神麻痹的众生相,而寄宿公寓正是都柏林的缩影。穆尼太太因受都柏林多重权力话语规训而道德瘫痪,是都柏林活死人形象的典例。而其又借用这些权力话语压迫其他都柏林人,促使他们也逐步走向瘫痪深渊。作者借此揭露了父权制度、宗教、社会舆论以及殖民等问题给爱尔兰带来的无尽灾难,传达了对国人精神瘫痪的嘲讽以及对祖国的深切忧思。

注释:

①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家里的陌生人”指英殖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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