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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风月 半打烟火

2023-11-21贺中

青岛画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黄岛妓院妓女

贺中

这年夏天,走进修缮一新的平康五里(黄岛路17号-21号),百感交集,于同一坐标,不自觉地进行着当下与回忆的比对。之前,这里的空中热闹极了,从四楼的这边栏杆到那边,横亘交错着无数的晾衣绳,各款各色衣物如旗帜般鼓满了风,成为一景;那次,送煤球的师傅从这个台阶一步步往上爬,汗如雨下,用手一抹,额头上也沾上了黑印子;那是曾经的一楼16号,当年90多岁的董云亭住在里面,他跟我们讲述过这里为青岛妓院时,老鸨“于小脚”的故事;还有很多的老住户和外来户,吊铺几乎是每家的标配,空间是那么狭小逼仄又是那么紧实热闹……

之前它是沧桑的、破败的、喧嚣的,也是活生生的。

如今它是崭新的、整齐的、健全的,却是冷冰冰的,仿佛历经了一场大手术,需要时间来慢慢恢复元气。

起初:肌理之下的“秘密”

曾经这处老楼老院“危在旦夕”,迎了一场旷日时久的“手术”,它内在的肌理被一层层剥开,所有的器官重塑、修补、填充、替换……同时,那隐藏多年的“秘密”也浮出了水面。

去年夏天,随着门洞上方水泥灰的一点点剥落,一处特殊的墙面引起了施工者的警觉,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绣花一样,抠出了“镇海楼”三个石制浮雕大字及落款,这一发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以此为“线头”,这处里院的历史也于故纸堆中被一点点地抽离出来。

那是1911年德租时期,青岛之城刚刚兴起之时,地块、规划、图纸,是充斥史料的关键词。那时候的大鲍岛是雏形已现的“中国城”,黄岛路芝罘路街角的这块不规则的四边形,以“Kartenblatt 12 Nr.135”为编号,出現在了青岛城市档案馆的史料中。

它的主人是宫世云,是一位从建筑小工一路打拼起来的建筑承包商,并在芝罘路创办了“公和兴”工程局。他参考了大鲍岛当时新兴的建筑模式,在那里建成了两层楼的合院,1912年6月27日建成。

这处不规则的四边形,位于芝罘路与黄岛路的交叉口,东侧的济宁支路是济宁路与黄岛路之间的一条便路,三面临街,房间沿着地边界三面布局,在中央围合出一个宽敞的四边形庭院,庭院在黄岛路一侧留有开口。一层临街的房间为商铺,后门开向庭院,二层的房间依靠庭院一侧的外走廊可水平通联,一层与二层的开放式楼梯位于庭院中。

1914年,进行改建,自此,一用廿年。

这期间的故事,无从考证,类似里院的商住两用或许是那里最初的样子。

1933年,当这里再次出现在史料中,已经易主至福寿堂,地块编号也更新为芝罘路5号地。那时的青岛,已历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夺回了主权,正享受着民国时期的短暂繁荣。

据青岛档案馆的商会资料显示,福寿堂系一家中药铺,经理为王舒忱。是年初,福寿堂计划拆除原有建筑,重新兴筑新式里院,以满足相应需求。于是,陈珍山就以福寿堂代理人的身份聘请王德昌重新设计图纸,请天太兴合记负责营造。1933年3月31日开工,当年完工,并通过查勘验收。

风月:从“观海楼”“镇海楼”到“平康五里”

重建,塑造了这个楼如今的样子。但关于它的名字,经历了几次变更。

1933年重建后,那里从二层“长”到了四层,这在当时亦是不多见的高楼层了,站在四层,或许可以望见大海。所以,1933年建成之后这里曾名曰“观海楼”,后定名为“镇海楼”。

从青岛市城建档案馆所保存的平面图纸看,那里总建筑面积4944 平方米,原设计每层除厕所外,有六间厨房、十五个居室,大居室 40 个平方米多,小居室多于 25 个平方米。显然,后来的居室均被分割使用了。

规划之初,这里或许还是以出租为主的商住两用里院,但建成之后这里明显改变了用途。《青岛时报》1933年12月26日第6版刊登了这样一条新闻:《培基小学为择邻行将迁移他处——因后门对平康五里不宜居此 经社会局调说五里赔洋四千》,文中称“黄岛路芝罘路角新建之观海楼,行将成为平康五里……”

文中明确提到其最初的名字是“观海楼”,而平康五里为妓院之行号。

1934年1月15日的《青岛时报》就此事发文,质疑平康五里有没有增设的必要。文中写道“社会局……涉扶植平康里之嫌,缘妓女在社会上本非必要不可少之人,质言之,于社会个人只有损而无益,尤其本市已有平康一二三四里,亦足够走马章台之治游,再添一勾栏,亦不过多堕落良家女子,陷害有为青年而已,于市面有何裨益……”

此番质疑,注定只是一声呐喊,无法改变什么。

1934年2月18日的《青岛日报》预告了平康五里开业之事,“拟在芝罘路镇海楼开设平康五里,设立二等娼妓。”

终于,“镇海楼”字样出现在了史料中。

2月20日,在开业当天的《青岛时报》中,记者将探访见闻记录如下:

那里“楼分四层房间窄狭,书寓招牌各显门首”,文中写道:“镇海楼位于芝罘路上段,地势尚称市中,为一新筑之高大楼房,共分四层,走廊楼梯均系洋灰砌成,有楼梯四,由下盘绕而上,院之当中为一经租账房,右边为小菜馆。每层设男女厕所各两处,楼之四周,小门栉排,构造极为坚固,惟房间则窄狭不堪,想此四层高楼,其租价当有出乎吾人意外者也。”

“楼中各层搬入者已有十余家,门首均悬某某书寓之各色长方形匾,有已号定房舍而尚未迁入者,全院游人如织,各寓忙碌异常,观其紊乱情形,殆非开幕前所能布置就绪,并闻有提议于开幕之日,盘子赠送住宿半价以示优待而广招徕者,如能实行,是亦别开生面之办法也……”

平康五里开张后,作为二等妓院,价格较为低廉,生意自是火爆。

1933年《青岛指南》记载,青岛华妓的收费标准为:头等妓院出局2元、茶围1元、夜度10元:三等妓院关门5角、拉铺1元、夜度 2 元。

平康五里为二等妓院,价格应居其中。根据当时物价,1元钱可以买25斤鸡蛋或者6斤猪肉。

既作为“公娼”,政府也是要征税的。1926年《胶澳商埠征收乐户娼妓照费月捐暂行规则》规定:一等娼妓执照费1元,月捐3元;二等娼妓执照费1元,月捐2元;三等娼妓执照费1元,月捐1元。至1930年代,月捐似略有减少,一等为2元,二等为一元五角,三等为1元,执照费1元,每年一换。

从事这份职业或许亦是无奈,有被拐卖女子沦落于此的事见诸报端,即使是拘于时局的混乱和谋生的艰难,也不免受到老鸨等各方的压榨抽成。当时设有专门的学校,以及“感化”和“济良”,但很多女性沦入此道后,很难走出。

1934年9月25日开学的青岛市市立女子补习学校中,平康五里作为第一女子补习学校(位于平康东里)的分校出现。这个女子补习学校,是沈鸿烈主政的青岛市政府为妓女从良而设立的,意在教给妓女基本的文化知识和家庭技能。学制为半年,授课时间为半日。根据当局的统计,至 1937年共毕业137人。除补习学校外,政府也还开办过感化所和济良所,感化所主要针对上了年纪不适合再接客的妓女,教她们编席子、刺绣、织布等技术;济良所,则是救助受虐待、想从良的妓女,以三个月为教养期,协助她们离开妓院。

1935年6月兴华印书局刊印的《青岛风光》中显示,平康五里内有乐户14家,妓女100多人,知名乐户有艳芳书寓、同庆书寓、福祥书寓、凤喜班、连升班、同庆班、艳红班等。根据1935年9月6日的《青岛时报》显示,当时位于东镇平康里的一等妓院天香楼亦在里面设有分户。

1937 年,青岛的华人娼寮在黄岛路17号平康五里成立“妓馆公会”,核心班主有王玉堂、沈秀璋等,会员为各乐户业主,足可见平康五里在行业内渐次崛起的位置。

“妓女们也有不漂亮的,夏天穿着旗袍,冬天加上棉袍,画着浓妆,小手绢掖在胸前,来人了往外一打,哎……”十年前,在黄岛路出生长大的王老师夹着嗓子的一声“哎”将人们的记忆拉回了从前,“我小时候也偷偷进去看来,每扇小窗就是一个,屋里一张床,一个小茶几,没有别的。来客的时候,老鸨‘于小脚让姑娘们全出来,站在那三个通到四楼的台阶上,站成三排,那气势!”

关于这一群体,臧克家曾于1993年在《神女》中如此描述:“天生一双轻快的脚,风一般地往来周旋,细的香风飘在衣角,地衣上的花朵开满了爱恋。”

1937年至1949年,平康五里和青岛所有娼寮一样,在时局的变化中,高低起伏。

日占时期,注定是一段屈辱的黑暗时光,据1938年6月28日的《青岛新民报》报道,当年7月开设的妓女学校开设有日语课程。

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期,再次出现过短暂的繁盛。

烟火:鲜活嘈杂的里院生活场

上世纪50年代,喧嚣了半个世纪的妓院终于走到终点。1951年6月,平康五里老鸨“于小脚”在第一体育场接受公审,后被镇压于五号炮台。1951年,青岛市取缔所有妓院,逮捕罪行严重、负有血债的班主47人,关押罪行较轻班主223人。

一瞬间,灯红酒绿的街道安静了,数百名妓女各自散去,有的回了家乡、有的嫁人后领养个孩子过上了平淡日子,还有的则进入工厂工作……平康五里,也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

1952 年,被清理一空的平康五里开始作为公房对外出租,贩点儿米面、花生等粮油的董云亭租了个小房间,月租金 2 块,算是便宜。董云亭一直记得自己刚搬进来的情况,自己站在院子门口愣了半天,感叹“这里面真漂亮、真干净,装修也好,门窗栏杆刻的花纹很细……”

此后,平康五里住客渐多,最多时住户达到一百七十余户,犹如一个小社会。像其他里院一样,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和城市记忆。除了在里面住了半个世纪的董云亭,还有在吊铺上抚养一双子女长大的陈大叔,他们关心讨论着电费、水费、卫生费等家长里短的那些事儿。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院生活跟它门前的黄岛路连在了一起,那曾经是青岛最具烟火气的一条街道,高低落差大,铺就的“一步半”台阶尽显岁月悠长,从台阶两侧延伸开来的自由市场一直绵延到芝罘路上。记得老门洞里曾坐着老人,常年賣着手工缝制的鞋垫;临街的里院房屋是各种门头,有卖五金的、日用百货的、米面粮油的,一头是生意,一头是生活;更多的是常年摆摊的,菜肉蛋、各种美食小吃等样样俱全,伴着“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声,它供起来了整个街区及周边的生活必需。

那里,热闹、嘈杂、鲜活,升腾起浓浓的烟火气。

有人入住,有人离开,岁月在斑驳的墙面、木质的廊架上刻画着痕迹,里院渐渐老去。2016年,当作为电影《捉迷藏》取景地而备受关注时,平康五里的消防状况和居住状况也着实令人堪忧。由于楼体和设施的老化,老住户纷纷搬离,那里逐渐变成了租客的“天下”。2017年,平康五里被征收腾空,当时的实际住户,只剩下四五户老居民。

当年12月,平康五里完成了政府征收,老旧的木门被拆走。一道新的铁栅栏门,封闭了进出大院的通道。

重启:寻找未知的“幸福”

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保护修缮,2013年春天,修缮一新的平康五里重新打开,没有了生活,填充以艺术,主题似乎都与“幸福”有关。

那里上演过《上街里》里院版沉浸式舞剧,用“渔、觉醒、民”三个篇章塑造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历史对话,紧扣用奋斗点亮幸福的精神,感召上街里的人们回顾、感悟、聆听。

今年“上街里”啤酒节期间,那里开过“想Live House”演唱会,用声浪和灯光于夜色中营造着绚丽的盛世图景。

同时,“绮丽·幻想艺术展”作为这里的第一个公共艺术展,将此地装扮一新,似乎在述说着什么。胖胖的粉红天使托着腮坐于墙头,呈沉思状,翅膀上反射着太阳光。在艺术家瞿广慈创作的“彩虹天使”系列中,策展人韩涛特意选取了特别暖的这一款,希望给人带来希望和快乐。

艺术家向京创作的“看见了幸福”的小女孩,长着一对兔耳朵,她双眼微闭、嘴角上扬,仿佛心满意足地体会着什么。“这是一个感受到幸福的瞬间,也许只是因为一缕清风,也许只是因为一抹阳光,也许只是因为一股新鲜的空气。”

“如今的有序代替了无序,这里将进入有序管理的新时代,新的租户会在这里形成新的社交,会在这里书写新的故事。”策展人如是说。

时而有游客进来拍照,打卡。无疑,他们也是新故事的参与者。

只是,这里的新篇章似乎缺少了些什么,历史很知趣地悄然退场,仅有那“镇海楼”老牌匾,泛黄的老照壁上“美丽家园”那四个大字,似乎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也仅微弱如游丝,那是残存的最后一丝过往的气息。

◎ 感谢青岛地方史专家刘逸忱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 参考资料:《大鲍岛,一个青岛本土社区的成长记录》《平康五里的生命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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