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的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
2023-11-21高桂爱刘刚
高桂爱,刘刚
(曲阜师范大学 经济学院,山东日照 276826)
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的中心原则。马克思把这两种方法概括为著名的“两条道路”:“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草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2页。,即从具体到抽象再由抽象到具体的逻辑路线。两种方法既有区别又紧密联系:“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2)《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3-24页。学者普遍认为《资本论》体系构建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贯彻了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的逻辑路线,实现了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高度统一。正如恩格斯对《资本论》第1卷的评价:“把错综复杂的经济问题放在应有的地位和正确的联系之中,因此完满地使这些问题变得简单和相当清楚。”(3)《马克思恩格斯〈资本论〉书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223-224页。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工作正持续深入,这项工作面临的主要瓶颈就是叙述方法和研究方法的统一性不足,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现有成果的理论化水平。
一、体系构建的理论化水平取决于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统一
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面临的重要课题在于如何在体系构建过程中兼顾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统一。在这条道路上我们遭遇的主要困难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理论长期专注于实践经验的总结与理论概括,理论抽象工作相对滞后——我们未能将马克思所言“两条道路”在足够高的理论化水平上实现“贯通”和统一。
(一)体系构建的三个层次
按照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路线,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构建需要从经济事实出发,抽象出具体理论,进一步抽象得出理论的核心范畴和哲学方法。这个过程中,随着抽象层次的提升,理论层次也由浅入深。按照由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构建需从抽象出的哲学方法出发,运用核心范畴,重构具体理论,进而实现经济事实的“理论再现”,因此体系构建存在由浅入深的层次性差别(见图1)。
图1 体系构建的层次性差别
第一层次的理论构建是指事实的理论抽象与理论的实践检验。在这个层次上,理论构建的任务是在经济事实中抽象出相应的理论概念和理念命题,对这些概念和命题进行理论分析,并在现实中检验相关命题的合理性,形成具体理论。从事实到理论的过程,既是事实的理论抽象,也是事实对理论的验证;从理论到事实,既是理论对事实的解释,也是理论对实践的指导。这个层次的理论构建,明确区分经济事实与具体理论是研究重点。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两者的区别,如将经济事实层面的经济体制和政策方针直接视为经济理论。第二层次的理论构建是指运用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组合形成具体理论和逻辑体系。在这个层次上,理论构建需要从具体理论中抽象出整个理论的基本构成元素——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并以这些范畴和工具组合完成相应的理论主张、学术观点及其逻辑体系,保证整个理论学具备学术的规范性和逻辑的严密性。一个理论体系能否上升到更高的理论层次,形成更为成熟的理论体系,关键就在于能否抽象出其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能否基于这些范畴和工具实现更为规范、更具理论深度的论述。第三层次的理论构建是考察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的哲学基础以及所代表的文明理念,并在哲学方法论和文明理念的层次上对这些范畴进行批判和完善。能否明确相关理论范畴和分析工具的哲学方法论基础,能否在相应的哲学基础上批判和重构相关范畴,决定这一理论能否上升至哲学与文明的高度,也是理论能否最终确立的标志。
概括而言,三个层次的理论构建依次是:实现事实的理论化表述、实现理论的规范化与学术化、将理论推进到哲学高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一直紧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与改革前沿,甚至某些理论成果以政治决议和文件政策的方式确定和落实,使得理论创新和体系构建较多地集中在经济事实与具体理论的层次上,属于经济事实范畴的经济体制和政策方针往往直接上升为具体理论,甚至直接进入教科书和理论的逻辑体系。这一方面提高了理论的时代性与现实性,另一方面也导致相关研究容易停留在理论构建的第一层次上,既有理论体系难以在核心范畴、分析方法、哲学基础和文明理念等方面获得充分的“打磨”,从而不利于提高理论体系的逻辑严密性与思想深刻性。
除了上述原因,研究方法不足和体系构建浅层性也与我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历程有关。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政治经济学界就将体系构建指向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编写,同时借鉴《资本论》的逻辑体系规划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路线。在这个过程中的体系构建工作出现了一定的偏差,限制了研究方法的展开,不利于理论化水平的提升。
(二)教科书的体系构建思路模糊了学术理论体系与知识架构的界限
我国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构建工作,在20世纪50—60年代已经开始。在这一时期,国内学者开始全面探讨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体系和框架。起点论和红线论等体系构建议题也被提出,1956年仲津(于光远的笔名)发表《最大限度的满足社会需要是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一个中心问题》(4)仲津(于光远):《最大限度地满足社会需要是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一个中心问题》,《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探索》,北京:学习杂志社,1958年,第1 -14页。,提出以社会需要作为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红线。在《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研究什么》(5)仲津(于光远):《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研究什么?》,《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探索》,第15 -30页。一文中他以生产关系为主线,提出了“六个关系”的体系设想。在“起点论”方面,林子力和马家驹(6)林子力等:《对社会主义经济的分析从哪里着手?》,《经济研究》1957年第3期,第141 -154页。、何建章(7)何建章:《略论〈资本论〉的体系及其对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意义》,《经济研究》1961年第9期,第37 -48页。、孙冶方(8)孙冶方:《论价值——并试论“价值”在社会主义以至于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中的地位》,《经济研究》1959年第9期,第42 -69页。分别以社会产品、产品和商品、“生产品”为起点提出了各自的体系设计思路;庞季云等主编的《社会主义经济问题(试用本)》(9)庞季云等:《社会主义经济问题(试用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页。则主张从社会主义公有制生产关系开始。 这一时期的讨论体现出了很高的专业水平,很多论点成为我国政治经济学界主张自主构建理论体系的奠基之论。同时,可能受苏联以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为体系载体的做法影响,这一时期所确定的以教科书编写为方向的体系构建思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研究方法的展开,导致了理论体系的浅层性。其主要原因在于缺乏有效的“研究”进路,直指“叙述”方法对应的体系展开思路,会模糊学术理论体系和知识架构体系的界限。
一个理论的内容体系分为学术理论体系与知识结构体系两种类别。苏联以《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形式概括其经济模式,由此形成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体系架构。受其影响,我国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体系构建长期指向教科书的知识结构体系。但是,从理论指导实践和学术理论对话角度来看,指向教科书编写的知识结构体系往往需要以专业的学术理论体系为基础。直接以编写教科书的方式进行理论构建,容易在评价标准、应用方向和对象群体方面形成误差,降低体系构建的专业性,使理论体系在解释现实、指导实践和学术沟通方面的作用下降。具体而言,可以将学术理论体系与知识结构体系的差别概括在表1之中。
表1 政治经济学两类体系的差别
我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直接指向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编写,可能受到以下观念影响:能够形成教科书的理论体系往往具备较为完备的学术理论体系,具有解释现实、指导实践、引领学术研究的重要作用,因此在考察一个理论体系时,往往将是否形成了成熟的教科书体系视为理论体系成熟与否的标志。受这一观念影响,体系构建可能直接指向教科书式的知识结构体系。其实,成熟的教科书体系只是对学术理论体系的重新梳理与组合,教科书体系的优劣首先取决于既有的学术理论体系是否已经形成。因此,一个理论体系的构建,应首先指向学术理论体系。可能受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影响,我国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学术理论体系与知识结构体系的界限,甚至以编写教科书为目标构建的知识结构体系来代替学术理论体系。这一误差导致理论体系的构建过于重视内容的完备性,而难以充分兼顾理论体系的逻辑严谨性与解释力,以致于这一理论体系仅服从于知识传播和教学的实际需要,而不是以解释现实、指导实践和学术交流为导向。但是另一方面,理论研究和实践领域,需要的是一个以逻辑严谨性和理论解释力为中心评价标准的学术理论体系。因此在评价构建的理论体系时,往往要求这个体系具有学术理论体系的功能,从而使体系构建与体系评价出现“悖离”,导致体系构建工作陷入误区。
直接编写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体系构建思路也进一步将体系构建固化在第一层次的理论构建上。评价教科书内容的完备性主要看教科书的内容架构能否涵盖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的主要现实问题,因此体系构建过程中高度重视实践经验的理论总结,甚至直接将实践中的政策原则和指导思想上升为理论。在这个过程中,体系构建的主导思想是尽可能全面地反映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实践经验。内容体系的组织架构往往按照经济实践的系统性展开,而不是在一个统一的理论逻辑中展开具体内容。因此,统摄整个理论体系的核心逻辑是内容构成的全面性,而不是内在理论逻辑的严密性,最终展现出来的内容体系直接源于实践经验的总结,而不是基于核心范畴等学术逻辑的理论重构。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的理论建构未能充分展开。
导致上述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50年代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尚未全面展开,尚处于艰难探索阶段,实践经验的不足限制了理论抽象的层次性。对此,毛泽东也曾感叹“社会主义社会的历史,至今还不过四十多年,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还不成熟,离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还很远。现在就要写出一本成熟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还受到社会实践的一定限制”(10)毛泽东:《毛泽东读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批注和谈话》,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1998年,第804页。。改革开放之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全面展开,实践经验的理论总结也加速推进,国内各版本的社会主义经济理论教科书伴随着经济实践的推进,不断改版。在此背景下,紧跟实践步伐成为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主导思想,体系构建的“理论抽象”工作也明显滞后。
(三)直接参照《资本论》三卷的逻辑框架导致忽略前期的“理论抽象”过程
从50年代开始,我国政治经济学界就提出自主构建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主张,例如孙冶方就提出放弃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框架思路,以马克思《资本论》的“程序”构建理论体系:“按照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经济的程序来分析社会主义经济,就是说,先分析生产过程,再分析流通过程,最后分析社会主义社会的整个生产过程”(11)孙冶方:《社会主义经济的若干理论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3页。,由此提出“生产—流通—再生产”体系框架。王亚南与何建章也提出了相似的体系构架思路。这个以《资本论》体系为基础的“生产—流通—再生产”框架,在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探索史中,逐步发展为体系设计的“首选方案”。1968—1975年孙冶方被冤入狱期间写成了《〈社会主义经济论〉提纲》之狱中腹稿,以“生产过程”“流通过程”“全社会总生产过程”和“消费篇”四篇二十五章为大纲,形成了较为完备的体系框架(12)孙冶方:《〈社会主义经济论〉提纲》(狱中腹稿,1976年),《社会主义经济论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4 -385页。。同时期的代表性著作还有许涤新《论社会主义的生产、流通和分配——读〈资本论〉笔记》,其框架设计为“社会主义生产过程—社会主义流通过程—社会主义生产总过程与剩余产品分配—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问题”。这一时期形成的两个经典教材版本,即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南方本”和“北方本”,也都不同程度地参考借鉴了这一“首选方案”。
突破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以《资本论》为蓝本设计体系框架,使得中国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从50年代开始就立意高远,追求更高的理论化水平。这一体系构建思路的理论积淀,为我国80年代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在此基础上,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南方本和北方本是我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的经典之作。但是也应看到,《资本论》的借鉴价值首先不是其三卷本中的体系框架,而是马克思在这个框架形成之前经历的理论探索过程。熟悉《资本论》前期手稿的学者非常清楚,《资本论》的核心范畴和逻辑架构是马克思经历了20余年持续探索、多次调整写作计划、几易其稿的结果。在此之前,马克思通过对既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哲学批判和理论批判,进行了长期的“理论抽象”。因此,《资本论》的借鉴意义在于,通过研究所处时代的经济现实问题,抽象出能够反映时代主题和主要矛盾的核心范畴,形成相应的哲学方法,再依据这些理论范畴重构出一个反映时代主题与主要矛盾的理论体系。由于缺乏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之前所付出的“理论抽象”工作,我国既有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往往只能在大致框架上模仿《资本论》三卷的体系架构,难以像《资本论》一样按照一个理论起点和核心范畴重构出整个理论体系。因此,理论体系的逻辑严密性和理论化水平都明显不足。
50年代学者提出以《资本论》为参照进行体系构建时,相关研究还基本遵循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统一,尝试基于核心范畴与中心线索实现对整个体系的“理论再现”。因此,当时的研究焦点集中在“起点论”“红线论”和“范畴论”等议题上。应该说,从这些议题入手表明当时的理论构建者至少希望从第二个层次的理论构建开始,重构整个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从80年代的南方本和北方本中也能看到学者们的这种努力,但是由于这种更深层次上的理论构建缺乏深刻的理论抽象工作,在学界面临巨大分歧,相关努力在后续的研究中逐步淡出,体系构建工作开始逐步收缩至第一层次的理论构建。从这个意义上讲,要突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的发展瓶颈,提高其理论化水平,回顾甚至重拾“起点论”“红线论”和“范畴论”等议题有其客观必要性,这是体系构建突破第一层次,向二、三层次延伸的必由之路。
二、体系构建工作的主攻方向
遵循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相统一的原则,我们应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视为一个“体系性”范畴,回答“构建一个什么样的体系”和“如何构建这个体系”这一基本问题。具体而言,就是要把以下四个方面作为主攻方向。
第一,研究学术理论体系的构建原则。相对于既有教科书式体系构建的研究,学术理论体系需要针对不同的评价标准、应用方向和对象群体进行构建,重新确立体系构建的基本原则。如:新体系的结构应针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展开,为中国经济在世界范围的崛起提供理论解释。围绕这一目标,应重点考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范畴和分析框架,从能否有效解释中国问题、指导中国实践,能否有利于理论的国际沟通和话语体系建设的角度重新审视原有理论体系,对既有理论定律、逻辑体系和分析方法提出发展方向。再如: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建设日趋成熟,传统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主张在商品货币关系相对较少的条件下使用“社会产品”等范畴,是否依然具有解释力;体现新时代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理论体系,应重新确立什么样的核心范畴。同时,在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背景下,《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经典理论中,如剩余价值、资本积累和经济周期等相关范畴能否适用,或者说可以在什么条件下适用;要利用经典理论中的相关原理,需要对这些原理的范畴、方法和意识形态含义进行怎样的创造创新,从而为理论体系从传统的知识框架体系转向学术理论体系提供必要的理论和逻辑准备。
第二,做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来源”的哲学批判和历史检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构建的关键任务之一是在国际经济学范畴内确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定位,明确其理论来源和沟通空间,以期构建一个能够在国际范围内形成理论共鸣、获得学术话语权的新体系新框架。这需要在不同流派,尤其是国外马克思主义流派、发展中国家经济学和演化经济学等范式相近和背景相近的经济学流派之间展开沟通交流。因此,需要从哲学和方法论的角度对现有理论进行批判性借鉴,结合中国经济背景和理论构建的需要,审视相关理论范畴和分析工具在中国国情下的“适用性”。同时,新的范畴和分析工具的引入,需要基于中国的当代经济发展历史和实践经验进行理论检验,以中国特色的经济体制和经济运行模式验证、打磨相关理论,使构建的理论体系更贴近中国的经济事实,赋予其鲜明的经济特色。在这个过程中,不同学说之间的比较分析是研究的关键内容。通过比较分析,梳理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可供借鉴的范式、范畴、分析工具和主体理论,明确相关理论的适用条件,从而为新范式的提出和新理论的构建提供基础。新理论框架在国际经济学范围的沟通交流也是这些适用性条件是否成立的基本前提——只有那些能够突破适用性条件,实现了从特殊到一般转化的论断和原理才具有更高的学术价值和更为广泛的国际意义。
第三,基于核心范畴和中心线索进行“体系再造”与“学科分类”。当前,随着经济学的“信息爆炸”和学科细化,成熟的经济学体系具有两个典型特征:理论表达实现高度的规范化和学术化,学科体系形成密集的学科分支——成熟的理论体系一般包括一个高度学术化和规范化的核心基础理论(如新古典经济学的微观和宏观经济学),以及由基础理论的某些具体原理展开所形成的其他理论分支。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构建,需将现有的理论内容按“基础理论+分支学科”的方式进行“体系再造”,形成一个以基础理论为中心的学科分支体系。具体而言,需要就现有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进行学术分类,明确哪些内容属于中心理论层面,哪些理论应归于具体的理论分支。确定基础理论的主体内容,并依托严谨的政治经济学方法论研究,将基础理论进行深入系统的概念解析,析出其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再结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中华文明理念,将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的研究推进到哲学与文明层面,充实其哲学基础和文明内涵。在此基础上,运用新的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对基础理论进行重构,将基础理论的相关内容展开,形成更为细化的学科分支。这包括但不限于: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背景下对劳动价值论的核心范畴进行重构,明确其具体的适用条件,以新劳动价值论为基础,构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生产—流通—再生产”体系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心基础理论,同时参照当代学科分类,将“价格理论”进一步展开形成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产业组织理论”;将劳动力再生产和工资理论展开,形成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劳动经济学;将流通理论的商业资本和借贷资本理论展开,形成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商业经济学和金融学;基于社会再生产理论和部类间综合平衡原则,构建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经济增长和经济周期理论。这一部分研究内容的任务在于突破当前体系构建中以一个体系囊括社会主义经济理论所有内容的习惯性思维,使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能够对接当前经济学的学术分支,形成“中心理论+分支学科”的现代科学体系,从而化解当前政治经济学体系构建中专业规范性与内容完备性的矛盾,实现内容体系的“结构化、学科化”。
第四,推进实践检验、学科交流与教学推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任务在于解释指导实践,回应重大现实问题,以实践结构检验相关理论,推进中国经济学在国际学术界的沟通交流,形成国际学术话语,从而服务于教学推广和人才培养。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需要面向现实、面向学术交流、面向高等教育,研究内容必然包括对重大现实问题的理论解答、与其他理论体系的比较和沟通以及“进教材、进课堂、进学生头脑”的指导性实施方案,这些研究还将回答诸多现实问题:政治经济学要回应哪些重大现实问题,如何回应这些问题;面向哪些理论进行国际学术交流,如何推进这些学术交流;以怎样的形式进行高等教育,培养怎样的专业人才以及如何培养专业人才。这也是这项研究的目的所在与落脚点。总体而言,前面各部分内容的体系构建主要以“学术理论体系”为主,而这一部分内容的体系构建需要在新的“学术理论体系”基础上,对应形成不同分支学科的“知识结构体系”,形成不同学科不同课程的专业教材。
三、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技术路线
沿着“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的逻辑路线展开体系构建,需要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构建工作第一层次逐步延伸到第二、三层次(见图1)。这就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实施方案:大致勾勒出一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轮廓,以表达更规范、学术性更强、更贴近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更有利于国际交流和学术话语权的形成为要求,指明成熟的体系应向哪个方向发展,为学界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打造成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一个逐步接近更高目标的“路线规划”。
第一,在学术思想理论方面,确立“先论基础再建体系”的构建思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需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立场、观点和方法,借鉴《资本论》的体系框架和方法。因此,一直存在直接参照《资本论》逻辑框架和叙述方法进行体系构建的尝试。而《资本论》呈现的是马克思理论研究的结果,虽然某些范畴的得出使用了从具体到抽象的逻辑,但是整体的体系安排依据了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逻辑。因此,直接参照《资本论》体系的理论构建往往直接以“叙述方法”展开“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体系构建容易指向“知识结构体系”。同时,理论探索需要遵循“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到具体”的技术路线,理论叙述的前提是理论“由具体到抽象”的理论研究过程、体系发现过程和理论创新过程。直接参照《资本论》体系构架进行构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体系构建工作成为“无源之水”和“空中楼阁”。因此,我们的思路是在体系构建方面,需要首先理清的基本学术思想就是,不仅要借鉴《资本论》的原理、方法和体系结构,更需要借鉴马克思得出这些原理、方法和体系结构的过程。在得出《资本论》的体系结构之前,马克思对既有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进行了较长时期的深入的理论批判,在理论批判的过程中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哲学前提和方法论;同时基于这些梳理,回应了当时时代的革命主题,阐述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与革命纲领。可见,以理论批判的方式发现哲学基础、明确时代主题、批判既有理论,是马克思构建《资本论》体系的基础和前提。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也应避免直接参照《资本论》体系进行构建的习惯性思维,学习《资本论》体系形成的历史过程和具体方法,通过哲学、历史、文化和实践的基础研究,为体系的构建确立哲学方法论、经济学说来源、经济史的事实依据、本土社会的文化基因、实践过程的时代主题与问题导向,这些基础工作应作为体系构建的必要前提和准备。
第二,在学科建设方面,确立“中心基础理论+分支应用学科”的学科架构思路。当代经济学发展已经进入学科细化时代,相关经济管理思想和对策研究进入更为深入更为细化的阶段,一个成熟的理论学派,其体系框架往往由处于核心的基础理论统摄一系列分支应用学科,形成一个从基础向应用延伸的纵深学科体系。同时,在各应用学科领域也开始出现一个现实应用领域与基础学科交叉融合的知识架构。因此,我们的研究也旨在建议和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从囊括所有主要内容的单一体系走向“中心基础理论+分支应用学科”纵深学科体系。对既有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按其学科属性和理论的重要性,归入不同的学科分支,分别构建中心基础学科和基于中心基础学科的外围应用学科。同时在各应用学科领域,不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应用学科成果,作为相关学科中贴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和中国本土经济背景的应用分析框架和政策工具组合,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应用研究与其他学科的应用研究统一于相关分支学科的“问题导向”体系中。遵循上述技术路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工作应确立“基础理论立得住,应用学科有贡献”的学科建设目标。
第三,在学科发展方面,确立“规范学术表达、拓展沟通空间、产生理论共鸣”的国际话语体系。学科体系构建应针对习近平总书记在5.17讲话中指出的“说不出”和“不太相称”问题,选准理论来源和沟通对象,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走向世界,确立国际话语权。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将既有理论的学术化表述提高到国际学术规范的要求,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沟通借鉴来源,拓展至国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最新成果、符合古典经济学范式的新学派新理论,以及发展中国家的当代经济学理论;总结梳理当前的国际学术规范,选准有相近学术范式、类似国情背景和相近价值追求的国际经济学理论作为沟通交流的平台,解决学术沟通交流“说不出”的问题。同时,借力当前国际范围各经济学流派关注“中国现象”、研究“中国问题”的机遇,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故事”与其他学派展开沟通对话,推动理论的国际化,以此打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国际话语体系。
为了使以上打算落到实处,我们确立了“多来源、两步走、三层次、研究叙述相统一”的基本路径。这个路径的基本原则为:不是参照《资本论》的体系和方法直接进行理论建构,而是遵循马克思创作《资本论》的理论探索过程,通过对既有理论的多角度批判,立足对历史事实与时代主题的考察,在理论批判过程中形成自己的哲学基础与核心范畴,结合经济社会现实的“问题导向”进行理论构建,回答重大现实问题。所谓“多来源”,是指综合考察各类既有经济学理论,作为体系构建的理论来源,通过对这些理论展开理论批判,在比较分析中梳理出既有理论的分析范式,通过对不同分析范式的比较,构建能够解释当前中国重大现实问题的理论体系;所谓“两步走”就是回避直接构建教科书体系的“一步走”方案,先构建“学术理论体系”,再依据“学术理论体系”,参照当前经济学学科分类,编写中心基础理论和分支应用学科的相关教材,形成“知识结构体系”;所谓“三层次”(见图1),就是体系构建不仅依据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与经济运行模式构建相应的理论定律和逻辑体系,也依据哲学批判和文明考察,形成理论体系的哲学方法与文明理念,在此基础上对相关理论的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进行重构,运用这些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对相关理论进行更为规范化、学术化的理论表达,回答当前重大现实问题;所谓“研究与叙述”相结合就是指在三个层次的理论构建方面,都将“具体到抽象”的理论研究方法与“抽象到具体”的理论叙述方法相结合。概括而言,这一体系构建思路具备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
其一,理论来源的多维研究视角:拓展沟通空间、进入国际话语、实现理论共鸣。传统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主要将理论来源集中于《资本论》经典理论、新古典经济学现代理论、苏东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前两者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背景与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不一致,苏东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在苏东剧变后已经逐渐失去国际话语权,难以与我国的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形成有效的国际对话。这是导致我国既有社会主义经济理论“走不出”和“不太相称”问题的重要原因。将理论来源拓展后,可以在不同方面分别借鉴不同的理论,在不同领域与相关理论展开对话。例如:马克思《资本论》等经典政治经济学理论能够提供基本原理、唯物辩证法的哲学基础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方法,但是具体范畴的适用性则需结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和运行模式进行批判性考察;新古典经济学现代理论可以提供现代经济学学科分类原则,以及“中心基础理论”与“应用分支学科”相结合的设计方案,如价格理论的展开支撑产业组织的应用研究;分配理论的展开支撑劳动经济学和福利经济学;货币理论的展开支撑宏观经济调控和金融学等;美国垄断资本学派、积累的社会结构学派、法国调节学派和日本数理马克思主义学派等国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新理论,可以提供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当代国际话语、具体理论范畴和新型研究方法,相近的理论范式有助于引入这些理论的新范畴和新方法,同时也有助于推进理论交流与沟通;发展中国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依附发展理论、不平等交换理论和不发达的政治经济学等理论,能够提供范式相近背景相似的理论借鉴,同时这些理论对其他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困境的研究,能够为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快速发展提供差异化的案例比较,有助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国际学术沟通与理论共鸣;延用古典经济学范式的演化经济学能够提供关于体制变迁、技术变革、“第三次工业革命”和国家创新体系等问题的理论解析,其范式与政治经济学具有相近相通之处,可以提供有益的理论参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关于中国经济转型过程和产业升级的相关研究可以与这些理论实现较为深入系统的理论对话。总之,当代经济学不同学派的差异化发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多维理论来源的研究视角创新提供了现实的可行性;贯彻这一研究视角,有助于提升理论体系的国际化和规范化,实现国际范围的理论对话,打造与我国经济地位和经济影响力相称的国际话语地位。
其二,“两步走”的总体研究路径:提高学术专业性,融入现代学科体系。传统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直接构建知识结构体系的“一步走”研究路径,已经难以适应经济学研究高度学术化、规范化以及学科分类精细化的时代要求,这也是阻碍我国社会主义经济理论融入国际经济学各学科体系的重要因素。先构建学术理论体系再形成知识结构体系的“两步走”研究路径,其合理性就在于从体系构建的“减法”开始,首先以学术严谨性和表述规范性的要求,参照成熟经济学基础理论,构建一个应用于中国背景的“中心基础理论”,将其他应用研究、政策分析和经验总结性内容,作为在基础理论上延伸形成的应用研究分支,从而在根本上解决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松散化”现状,解决困扰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体系构建的“逻辑严密性”与“内容完备性”矛盾。这一研究路径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融入现代学科体系提供了“路线参考”:其中心基础理论作为理论经济学的分支,形成独立的知识框架,可以作为独立的政治经济学课程,取代《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融入高校课程体系;同时,其应用学科分支,可以进入既有应用分支学科的教科书和知识结构体系,作为各应用教科书中贴近中国现实,体现中国国情的中国体制、中国经验和中国政策部分,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能够较好地融入现代学科体系和高校课程体系。
其三,“三层次构建”的具体研究路径:理论形式的专业化与规范化,理论层次的哲学高度。“两步走”的关键在于第一步,也就是“学术理论体系”的构建,而第一步的关键在于“中心基础理论”。三层次构建的重点在于实现“中心基础理论”的高度专业化、学术化和规范化,这是理论体系能否获得相应学术地位、能否形成国际话语权的关键,同时,能否将研究推进到哲学层次,将决定体系构建能否实现“中心理论立得住”的关键目标。“三层次”构建的具体路径中,第二层次的构建旨在完成理论表达的学术化与规范化,第三层次构建目标则是将理论推进至哲学高度。具体而言,“三层次构建”的具体路径是(见图1):从经济事实中抽象概括出相关的理论定律和逻辑体系,在具体经济理论中理出其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明确这些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所基于的哲学前提、所体现的文明理念,这是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的研究过程;在此基础上,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视角和中华文明基因的角度对得出的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进行充实与重构,以新的核心范畴和分析工具重新组合形成相应的专业理论,这些专业理论的主题设定和目标指向,则遵循中国当前重大现实问题的“问题导向”,力图以专业化规范化的基础理论,实现对当前重大现实问题的理论解构,这是一个“由抽象到具体”的理论叙述过程。在三个层次上,同时贯彻实现经济事实、具体理论、范畴工具和哲学基础之间的抽象化与具体化,就是我们研究的具体路径,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优化理论表达形式、提升哲学高度的具体实现路径。
结论
习近平总书记在5.17讲话中指出,当下正逢理论创新的关键时代:“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我们不能辜负了这个时代”;然而,我们的理论创新成就,却不如人意:“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甚至滞后于我们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目前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标准、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还不太相称”(13)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24、15页。。“说不出”和“不太相称”的论断是对理论话语体系建设工作滞后于实践探索工作的整体判断,这一判断也适用于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现状,也是习近平总书记和党中央倡导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动因所在。然而理论体系的构建并非一日之工,从20世纪50年代算起中国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经历了80余年的发展历程,并在50年代和80年代出现了两次研究高潮。在习近平总书记的亲自倡导下,从2016年起,我国迎来了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第三次高潮。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14)《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准确把握和抓好我国发展战略重点 扎实把“十三五”发展蓝图变为现实》,《人民日报》2016年1月31日,第1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15)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决胜全面小康社会实现中国梦而奋斗》,《人民日报》2017年7月28日,第1版。,要“提炼和总结我国经济发展实践的规律性成果,把实践经验上升为系统化的经济学说”(16)习近平:《立足我国国情和我国发展实践 发展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人民日报》2015年11月25日,第1版。。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形成系统化的经济学说必须全面提升其理论化水平。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相统一是提升政治经济学理论化水平的中心原则,当前的体系构建工作应基于这一原则及时调整体系构建思路,加强“理论抽象”,提升理论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