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

摩卡不加奶

夏天有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林风曾经想要去描述这种味道，但是却怎么也没能找到一个完全契合的形容，好像是阳光的味道，好像是植物的味道，又好像是海风的味道，但不管怎样，她都感觉自己的形容缺了点什么。

直到大一的夏天，林风再次与江成夏擦肩而过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的夏天缺少了这股廉价洗衣粉的味道。这股味道是如此霸道而又蛮横，秒钟只走了不到一格的时间，初二夏天的记忆就尽数回潮。

林风的傲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傲。刚一开学，老师让所有人自我介绍时，她微眯起眼睛，环视了一圈班级的人，先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一脸无趣地说：“亲爱的各位同学们好，我是林风，希望接下来能与大家好好相处。”

直到初二，所有人都和林风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林风也完全不在乎，她一心只有学习，学校的荣誉榜上第一的名字永远是属于她的。而她遇到情况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来帮她。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玩意是我弄坏的？”林风冷笑着拿起了地上摔坏的扩音器，抬头与班主任对视。班主任皱紧眉头：“林风，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懂事，这也就是一件小事，你完全没必要撒谎。”林风的手里把玩着那个坏掉的扩音器：“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摔的？如果你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污蔑。”

班主任看起来也有所动摇：“你先别激动。在体育课前，机器还是好的，体育课下课回来同学就看到坏了，但是只有你没去上体育课，所以才问你。”

“不知是不是有人独自提前回来，我保证不是我。”林风嘴唇咬得要流出血来，希望有人能为她作证。

“我见到林风了，她体育课一直在图书室。”说话的是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男生，头发杂乱，身形消瘦。林风抬起下巴，看向其他同学，每个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班级中仍然是死寂一片，这件事最后也没找到始作俑者，不了了之。

但林风却因此观察起了那个男生。男生叫江成夏，朋友不多，数学成绩还算不错，但也没那么出众。既然帮了她这么大的忙，林风决定给出她的回报。林风有一个推断，就是江成夏对他的同桌陈思斐有点感兴趣。每次陈思斐给江成夏讲题时，江成夏的耳朵都会悄悄地红起来，而且每次陈思斐在别处聊天时，江成夏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林风静静地观察着江成夏，脑中的想法逐渐成形。

今天是这学期最后一天，讲解完试卷就放暑假了。

教室的人逐渐走光，江成夏怅然若失地看着隔壁的桌子，然后被猛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陈思斐很可爱吧。”林风双手抱胸，挑眉看向他。

他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和林风不会有任何交集，没想到有一天林风会这样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挑破他的心事。江成夏别开了眼：“跟你没關系。”

林风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就你这样的，距离陈思斐有点远吧。如果我帮你的话，你肯定能和陈思斐并肩。”

“你也没理由要帮我吧。”

江成夏回过头，和林风对视。

“这是报答。”林风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一个假期，她就能见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你。”

江成夏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剪头发？”江成夏有些无奈地看向镜子，“这就是你说的完全不一样的我吗？”

林风绕着江成夏走了两圈，不满地摇了摇头：“你浑身上下都需要改造。发型、穿搭、身材，这些外在的是最容易改的，你就好好按我说的做就行了，接下来去服装店。”

在店员的大力夸奖下，林风买下了好几套衣服，塞给了江成夏。

“现在顺眼多了。所以接下来，我把我暑期的课程发给你，每天早上你跟我出来跑步锻炼，我课程空余的时候给你讲题目。

你目前离陈思斐的成绩排名差300名，如果要追上她，你的学习成绩也不能差才行。”

江成夏低头添加着微信，“陈思斐那么优秀。如果我努力了也没有成功呢？”“努力了才有资格提之后的事情。”林风收起手机，露出笑容。

太累了，要不还是放弃吧。

太笨了，要不还是放弃吧。

两人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各自发起呆来。

林风狠狠地捶了一下枕头，她没想到教人竟是这样一件困难的事情，明明非常简单就能推理出的定律，江成夏这个木鱼脑瓜居然怎么都转不过来。

江成夏瘫在床上，整个人都放空了，他第一次知道学习和运动是这样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

他平时最多也就跑个一千米，而林风今天上来就让他跑了五公里，之后还跟了一系列的锻炼。

学习的时候也是，林风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什么原始生物。

而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江成夏竟然也逐渐习惯。他的肌肉逐渐有了一些青涩的线条，题目不再像是天书，分数也逐渐漂亮了起来。林风支着下巴帮江成夏批改题目，批完了抬头对着江成夏灿烂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个人类做的题目了。”

江成夏拿回了卷子，“你数学好像基本都是满分吧？”林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数学题，“我之后想去读全国最好的天文系专业，而数学是天文的基础。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妈妈去星星上了，只要我好好学习，总有一天能到星星上去。现在我当然没那么蠢了，但是我还是想学天文，星空里有很多奇迹。”

江成夏看向林风的眼睛，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好像闪着光，几乎要完全把他吸进去了。

江成夏打开了房门，疲惫工作了一天的父母早已入睡。他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全国最好的天文系”。

江成夏一直很羡慕陈思斐。从小他就是学校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以为自己只能做围绕在光源旁边的那只蛾，但听到林风的愿望之后，江成夏发现自己的心脏重新学会了跳动，他也想成为那个会发光的存在。

初二的暑假很快就结束了，学校模拟考出分这天，江成夏紧张地在跟同学们一起查看名单，林风的名字在第二名。江成夏的成绩比陈思斐还要高上几名，但是他心里毫无喜悦之情。江成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林风的附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风抬起头，扯了下嘴角，努力想露出笑容：“恭喜你进步了，所以来干吗，嘲笑我吗？”

江成夏手足无措：“不是，我只是想来跟你说几句话。”

“来找我说什么话啊，好多人在安慰陈思斐，你再不去说说话，陈思斐都要忘记你是谁了。”明明林风现在想的是，多安慰我两句吧，我付出了那么多，你还不赶快来感谢我一下。可表面上，她故作平静地让他赶快离开。

江成夏很温柔地看着她：“可是我现在想陪着你。”那一瞬间，林风感觉自己的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她好像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十几年，在这一刻她终于听到了。

江成夏带着林风去了一家他经常去吃的小店，笑着看向她：“林风小朋友考了年级第二名，当然值得奖励一下了。”

林风闻到了对面江成夏身上洗衣粉的味道，应该是那种挺便宜的洗衣粉，但闻着闻着，却意外觉得还挺好闻的。

林风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拿过第二名。”林风的父亲信奉虎父无犬子，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林风是个天才，但只有林风自己知道，为了成为第一，她需要抛弃多少东西，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娱乐。

她的勺子在汤底划了一圈又一圈，一句话在嘴边怎么也挤不出，也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才噙着眼泪问：“我是你的朋友吗？”

江成夏一愣，大笑着回答道：“当然是！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南京大学呢！”

上了初三之后，课业变得异常繁忙，林风只能和江成夏在见到的时候打个招呼。中考结束后，林风等在考场外面，见到了一脸疲惫的江成夏。林风刚想冲上前去和江成夏聊一会儿，就看到江成夏的父母前来接他了。她心想晚点再去找江成夏吧，反正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个夏天。

但林风不知道的是，有时候这样的夏天可能只会有一个。

她最终和江成夏考入了不同的学校，江成夏家境一般，暑假出去找了份兼职。林风的高中是寄宿制高中，不能带手机，到了后来，林风甚至每每有空想发消息的时候都会犹豫。

高三时，林风再次鼓起勇气发出了消息，但是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林风问了初中同学才知道江成夏的手机被偷了。

林风在许多个夜晚会再次梦到江成夏，她甚至已经开始逐渐忘记了江成夏的样貌，但她始终会梦到江成夏温柔的眼睛和洗衣粉的味道，会梦到夏日、梦想，以及让她成为自己的勇气，江成夏好像成了一个美好的符号，与这些东西捆绑在一起。

她的第一志愿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南京大学天文系，即便所有老師都劝她考虑清华或者北大，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她要为了自己，为了星空，为了江成夏赌上一次。

在鼻腔接收到味道的一瞬间，林风就顿住了脚步，忍不住回头望去。

会是他吗？刚才走过去的人好像长得很高，江成夏会有那么高吗？如果是江成夏，会没有认出她吗？

她的回头没能看得到任何人，因为她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林风感受着身上温暖的感觉，才恍惚地反应过来，她好像被抱住了。

“林风，”是她有些陌生的声音，“我来南大了。”

林风忍住鼻腔中酸涩的感觉，用力捶了江成夏两下，江成夏乖乖松开了手，站到了她的面前。原来江成夏已经长得那么高了，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现在江成夏比当年还要帅，不过还好，江成夏还记得她。

林风的脑子乱糟糟的，她终于完全忍不住要爆发了：“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的吗？”

江成夏的眼神又变成了林风最无法招架的那种：“因为我怕我会打扰到你。”

林风气得要死：“什么打扰到我，朋友怎么会一直不见面。”

“可是，”江成夏的声音变得苦涩了些，“我发现我不再把你当朋友了。”

林风愣在了原地。那一瞬间她的脸刷一下白了，强烈的难堪让她想立刻掉头就走，但是身体又好像完全不听使唤。

“因为我发现我喜欢你。”

林风刚才还煞白的脸迅速开始变红，一开始是淡粉，逐渐变成更深的红。江成夏笑了两声，才继续严肃地说道：“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可爱，每次都像个刺猬一样不停地扎人，但心里其实软绵绵的。而且还总是一脸别扭地来帮我，看到我和陈思斐说话又会气得要死，你应该像河豚吧，一戳就会变得圆滚滚的……”

“闭嘴！闭嘴！”林风羞恼地想要去捂住江成夏的嘴，江成夏也笑着让她捂，等林风放下了防备才继续说。

“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就一直害怕会打扰到你，而且我和你又差太远了，你家里条件那么好，学习又好，又这么漂亮，我要连南大都考不上，怎么有资格说喜欢你？我准备到大学来找你。”

林风的脸已经红透了，她呆呆地看着江成夏，引以为傲的大脑完全无法运转了。林风看着江成夏，才发现他的脸也在逐渐变红。

江成夏努力保持镇静，但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所以，林同学，愿意和我谈个恋爱吗？”

“我考虑考虑再说……”林风的声音比江成夏的还抖，说完林风转头就跑。

在很多年过去后， 林风又重新找回了夏天的味道，江成夏在的夏天，好像就是最让她快乐的夏天。骄傲又脆弱的人，与自卑又温柔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

林知夏//摘自《南风》2023年第3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