筚篥:彩绘散乐浮雕上的『魔力』乐器
2023-11-20李立华
李立华
河北曲阳县,是著名的石雕之乡。据《曲阳县志》记载,“黄山自古出白石,可为碑志诸物,故环山诸村多石工”。黄山,曲阳县境内一座横卧东西、状若银龙的山。产于黄山之上的白石,石质洁白莹润纯净细腻,既易受刀又耐风化,是绝佳的雕刻用材,故当地的石雕艺术源远流长,历代皆有佳作。1995年,曲阳县西燕川村附近发现的五代军阀王处直墓中,出土一组精美的白石彩绘浮雕,雕刻技法精湛,人物形象生动,颇具大唐风韵。其中,表现乐女演奏场面的白石彩绘散乐浮雕,线条唯美流畅,人物栩栩如生,被考古界与美术界公认为唐至五代时期石雕艺术的经典之作。
彩绘散乐浮雕整体设计精巧,群像构图疏密得当、错落有致。浮雕画面共计15个人物,其中乐女13人,分列为前后两排。前排5人,由右至左演奏的乐器依次为:箜篌、筝、琵琶、拍板、大鼓;后排7人,其中右端第一人似为指挥,其余由右至左演奏的乐器依次为:笙、方响、答腊鼓、筚篥、横笛。乐女均作立姿,头饰高髻簪花,身着披帛长裙,面部丰腴圆润,仪态飘逸优雅。人物造型方面,特别强调演奏姿态与乐器的配合,神态沉静专注韵律一致,整体群像宛若一幅演出现场的影像截图,十分生动传神。
散乐,是隋唐时期重要的艺术表演形式之一。相对于正雅之乐即庄重典雅的音乐来说,散乐是一种自由通俗的音乐,简单说其形式就是乐队加各种表演。唐朝,作为我国历史上最为繁荣和开放的朝代,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域外文化。在音乐领域,西凉乐和龟兹乐影响最大。西汉张骞通西域之后,丝绸之路打通,大量西域乐器传入中原,引领新的风尚,经南北朝至唐,胡戎之乐渐渐与汉乐融合,成为华夏正声。彩绘散乐浮雕上的乐器,筚篥、箜篌、横笛、答腊鼓、曲项琵琶等出自西域龟兹、疏勒、波斯等地。由此可见,随着“丝绸之路”的打通,各种文明相互交流碰撞,形成新的文化现象。
彩绘散乐浮雕上有两名筚篥演奏者,她们低眉垂首双眼微闭。二人口型一致,呈吹奏状,似乎正沉醉在乐曲声中。筚篥,也写作“觱篥”。这种古老的乐器,民间俗称管子,又称“笳管”或“头管”,西汉时期出现于西域龟兹。公元4世纪,筚篥传入中原,成为为隋唐燕乐及唐宋教坊乐的重要乐器。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有记:“筚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亦名悲篥,有类于笳。”这种乐器,以深沉、浑厚、凄怆的音色著称,其声调婉转悠扬,多用来表达离愁思绪,呜咽之声扣人心弦。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诗曰:“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驻守边关的将士,只要听到凄凉幽怨的筚篥声,一整夜都在思念故乡,由此可见这種乐器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可以说,筚篥作为唐代最流行的乐器之一,从宫廷到民间都极受追捧,涌现出安万善、李龟年、张野狐、尉迟青、薛阳陶等一批出色的筚篥艺术家。
以写边塞诗著称的唐代诗人李颀,曾作《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一首:“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这首七言诗,记述了听胡人乐师安万善吹奏觱篥的感受,称赞其演奏水平高超的同时,也渲染了觱篥乐声之凄清与闻者之悲凉,胡人乐师安万善也因此留下了千古美名。盛唐诗人李颀,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进士,曾任新乡县尉,后归隐于颍阳,由此可见安万善也是生活在盛唐时期,是众多外来艺术家中的一分子。他们的到来,将外来艺术传入中原,才有了多姿多彩的盛唐文化。
盛唐时期的宫廷音乐家中,深受唐玄宗赏识的李龟年,就是一位著名的筚篥演奏家。据宋乐史《杨太真外传》记载,宫廷舞蹈家谢阿蛮,曾在清元小殿表演由唐玄宗作曲的《凌波舞》,唐玄宗亲自打羯鼓,杨贵妃弹琵琶,唐玄宗之兄宁王李宪吹玉笛,李龟年吹筚篥,马仙期击方响,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如此阵容,堪称一幅豪华版的“唐宫散乐图”。
据史料记载,弹奏箜篌的张野狐也是一位吹奏筚篥的高手。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仓皇出逃,梨园弟子也四散逃命流落异乡,只有张野狐随同唐玄宗入蜀。西行途中,发生马嵬驿兵变,唐玄宗被迫赐死宠妃杨玉环,心情十分郁闷。途经一座荒山,连夜赶路无处歇脚,又逢夜雨纷纷而下。玄宗顿然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天地的冷漠与思念的哀切。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一首《雨霖铃》,寄托对杨玉环的缅怀并抒发羁旅愁苦之情。《雨霖铃》曲调悲怆缠绵,很适合筚篥演奏。于是,玄宗命张野狐演奏此曲。当深沉悲咽的筚篥声响起,空谷传音,四周一片凄凉。听到动情处,玄宗挥泪如雨,群臣士卒也都哽咽不已。
《乐府杂录》还记载了一个“王麻奴怒砸筚篥”的故事。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幽州(今河北、北京、天津北部一带)有一个善吹筚篥的民间艺人,姓王名麻奴,被誉为幽州第一筚篥高手。自认技艺超群的王麻奴,高傲自负,除非戍帅(军队统帅)邀请他才演奏一曲,一般人根本请不动他。一天,帅府从事官卢某因调京任职设宴告别亲友,再三邀请王麻奴来席间吹一曲筚篥,王麻奴总是推说身子不适,拒绝到场。卢某气愤地说:“不过雕虫小技而已,竟这般不讲情面?京城里的尉迟青将军,那才是吹筚篥的绝世高手!”听闻此言,王麻奴不服气地说:“天下竟然还有人能超过我?我马上进京去与他赛个高低!”随后不久,王麻奴还真去了长安城。听说尉迟青家住常乐里,就在附近租了间房住下,每天早晚吹奏筚篥。尉迟青经常从这里经过,却从不理睬。王麻奴实在忍不住了,只好上门求见尉迟青,要求当面吹奏一曲。为了炫技,王麻奴用高般涉调吹奏一曲《勒部羝》。因音调太高,一曲吹毕,王麻奴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尉迟青笑着对他说:“何必用高般涉调呢?白白浪费许多力气。”他不慌不忙掏出自己的筚篥,用比高般涉调低一律的平般涉调吹奏,行云流水一般吹到曲终。王麻奴听得目瞪口呆,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羞愧地说道:“我乃偏远地区一俗人,仅仅学了点儿皮毛,就以为天下无敌。今闻将军天乐,才知自己真乃井底之蛙。”说完,拿起自己的筚篥当场摔碎,表示终生不再吹奏。
如今,筚篥可以说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乐器了,感谢古代曲阳石雕艺人为我们留下的珍贵图像资料。彩绘散乐浮雕之上,那些静止的乐器似乎闻若有声,诉说着中国民族音乐辉煌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