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树如风
2023-11-20黄惠子
黄惠子
A
他们都还在睡眠里。我轻手轻脚出家门,走进五月的熹微晨光下,经过两栋楼,到外婆住处。
我叫醒外婆,该出发了。
外婆一声长而带劲的哈欠,看着我问,姑娘,到哪儿去?
我说,外婆,我是小束啊,你外孙女赵小束。昨晚我们说好的,偷偷回桐城,我开车带你。
回桐城,好啊,好。外婆念叨,从床上坐起,咧开嘴笑,像个弥勒佛。
不同以往,外婆今天身子很轻,手脚麻利,拾掇几下,就要出门。我提醒道,你的手机、手表,还有药。外婆说,不带了,我们走吧。她凑到我耳边,补充道,等会儿我女儿要来送饭,被逮到就走不掉喽。
车驶出N市,开上公路。途中,我们看见一截分岔小路,前后三辆大卡车,各载一只风车叶片,大概走错了路,滞留于石墩面前,进退不得。外婆说,那是什么?我说,风车。她说,不像,太大。我也震慑于所见之庞然,平日看那白色叶片随风转,总是远望,而今它们依次躺倒,静止在眼前,每只都有几十米的长度。
我说,这是用来发电的,跟我小时候玩的不一样。我想外婆脑海里的风车,或许还处于彼时,她带我在桐城中学散步,起风了,满树银杏叶,扑簌下落,她缓缓吐出几字,“叶落归根”,手里还握着我的玩具风车。
B
周至凤拧开水龙头,看水流分成两股淌下,也照样子,将双脚小幅分开。过一会儿,水流又合为一股,周至凤做出立正姿势。每天起床,她要在卫生间待上一个多小时,上厕所,刷牙洗脸,用纸擦鼻涕与口水,一边擦,一边仍在流出,要重复多次。有时,她将隔夜茶水拿来洗眼睛。所有动作,都是慢镜头。这是她独居的第十一年。
周至凤戴上老花镜,喝水吃药。一板药,被她剪成一小格一小格,每次拿一格,沿边一点一点剪开,取出胶囊或药片。她的睡眠时段,亦是一小块一小块,没有明晰昼夜。她习惯戴手表,仅仅是习惯,其指针早就停止走动,毕竟时间对于她,只剩一个概念意义。日期也一样,如同达利那幅画,时钟软塌塌,以往的既定节律,变作无声无形的液态,昨天明天,上周下周,都没什么不同。
早些年,周至凤每天看电视,外出散步。后因脑出血,在ICU躺了几天,生命体征才稳定下来。醒后她对人讲,我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见到我,说你来做什么,名单上没你,赶紧回去。那以后,她整日窝在住处,渐渐活成一只树懒,终年栖居于树。屋子是她的树,尽管仍可自理,她也不再走出去。女儿女婿和她住同小区,相隔两栋楼。女儿每日按时送饭,帮她洗碗洗衣,打扫房间,说不到几句话就要生气。
早些年她还写日记。说是日记,不过零散记录。用的是女儿退休前单位定制的软面抄,厚厚一大本,她想起来,就写下,晴雨,冷暖,吃食,过节谁来看她,送何礼物,新闻联播里国家领导人去哪里访问。记了三四年,软面抄尚未用掉一半。也是那场病过后,有天她又想记录,却怎么也想不起,眼下这一天天是如何过来的。
她于是写下一句:“日子过丢了。”自此,她没再写过字。
电视也许久不曾打开。除去吃饭,周至凤大部分的日常,是靠在床上,或睡觉,或打电话,更多时候,就只是靠着。她眼睛不好,耳朵一直还不错,她听整个屋子的静,任那些不起眼的声响入耳,比如地板轻微迸裂,蟑螂窸窸窣窣。細声若流沙,填补在荒芜的分秒之间,不觉,又已是从早到晚。
A
将近中午,我们到达桐城。我想找宾馆入住,外婆则说想回自己家。老屋位于北大街,由外公外婆自盖,我妈妈和舅舅均生长于此。十年前,外公去世,外婆独自面对过于熟悉的环境,一度感到害怕,我妈妈于是接她来N市同住。外婆和我父母相处时间不长,矛盾渐显。综合考虑,妈妈在本小区邻近楼栋买一套两居室,将外婆安置。
其间,桐城老屋卖出,在外婆执意要求下,屋内物件,能搬尽搬。她将它们悉数带进新居,堆满一整个房间。
来到北大街老屋,新房主是个中年男人。男人告诉我们,刚好他要去旅行,房子空出,可以让我们住。外婆笑眯起眼,皱纹如菊花绽开。她问男人去哪儿,男人说,还不知道。
男人与我互留联系方式,将钥匙交与我,钻进房间打理行装。外婆和我外出吃午饭,在公园路传名馆,外婆要一碗馄饨,我吃炒面。这家店我从小爱吃,时隔多年,味道还在。店招也是旧时的,泛黄镜面,把对面梧桐绿叶映衬得明亮。
我一时恍惚,仿佛所有景致,止步于20世纪90年代末。那会儿我上小学,爸妈忙工作调动,有几年把我放在桐城,和外公外婆生活。
该有十二点十分了吧?外婆说。我看手机,一分不差。我说,我们回去休息。外婆说,不急。我随她走进旁边清风市菜市场,如同多年前,她熟练地买菜。我帮她拎,不多时,手上沉甸甸的。
我最爱看豆腐脑买卖场面,桐城人称娇豆腐,并非早餐,而是作为正餐后的汤食。我曾向潘描述,卖家面前摆一大瓦缸,娇豆腐平平整整盛满,轻微摇荡,的确称得上一个“娇”字。
潘插嘴道,像你一样。我揪他耳朵,继续说,卖家持一大勺,买家报勺数,卖家便一勺一勺舀取,平整的娇豆腐,被舀出大小凹面,我总想提醒,下一勺从这边舀,不然那边陷下太多。潘笑我强迫症,又说要随我回桐城看一看,但直到我们离婚,也未能成行。
后来,我向宋描述,宋也显得颇有兴致。
从菜市场往回走,五月的天,午后炎热,外婆和我都一身汗。外婆不说淌汗,而总说是淌盐。好在路近,外婆也不觉累。我再次看手机,今天仍没有宋的信息。
到老屋时,男人已离开。我们发现,小院内的花草树木,还是外婆搬走前的模样。从前的月季、兰草、杜鹃、芦荟,被打理得很好,花盆及其摆放位置都保持原貌。枇杷树粗壮繁盛,在这时节,金果满枝。
外婆说,这枇杷树,有六十岁了。
树下秋千仍在,那是我幼时,外公用洗衣的棒槌两头绑上麻绳,从结实的树枝悬挂下来做成的。我想再去荡,只怕它吃不住成人体重。比我重30斤的外婆,轻飘飘坐上,双手扶绳,双脚蹬地,稳稳起飞。她飞得好高,我说外婆你当心,她咯咯笑着说,有风在推着我。她下来后,我便也荡了一会儿,果然轻盈似风,人仿佛缩得很小。
屋内一厅,两间房,没能搬走的家具和摆设,都在原位,不见新添置什么。冰箱空空,衣柜、卫生间、灶台和碗橱,也都干净得可怜,像是长期无人住,但窗明几净,各处整洁无灰尘。外婆望向墙面尺寸硕大的风景画,那是老屋刚盖好时亲戚所赠。画面里,湖上几只鸭子,褪色到近乎不见。
外婆说,那时小束还小,我抱着她,叫她指一只鸭子,她拼命伸手,头和身子也用力伸长,费好大劲,指向最远的那小白点,可明明近处就有,又大又漂亮,小束啊,从小就傻。
我说,外婆,我就是小束。她盯着我看,姑娘,你就是小束?都长这么大了。穿堂风悠然吹过,我突然鼻酸,眼泪差点出来。外婆视力不好,却擅长捕捉旁人眼睛里的东西,她说,你怎么了?我说,犯困,外婆你也该休息了,你睡哪间?
外婆在她过去的房间歇下,床也没变,床单被褥是新换,旧的被外婆收在N市住所。我在另一间,躺下看手机,逐条点开未读消息——告诉妈妈,我带外婆在老家,一切安好,将她紧跟而来的几条60秒语音统统忽略;处理工作事项,明明请了年假,还总有琐事待办;被上司在部门群点名,指出我经手材料几处差错;同事向我透露,今年职级晋升名单又没我,因为积分有争议,我本想理论,很快明白这无非说辞,问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再次刷新,确认宋仍未与我联系。我叹气,闭上眼。
不知多久,我听见外婆起来走动。我问她,下午去哪儿?她说,看看老头。
外公的墓在郊区,一座不知名的山,导航无法搜寻。外婆坐副驾驶指路,相当顺畅。上山的路是野道,我怕外婆走不稳,环住她胳膊。她身形矮胖,但走得并不吃力,我也不觉费力。遇上沟坎,她轻轻一跃,像一朵胖云。
墓碑上字迹很淡,繁茂草木将其包围,投下好看的阴影。她说,老头走时,算命先生讲他来世变成鸟。那年气候不好,老人走得多,有变乌龟的,有变蛇的,有变蚂蚁的,鸟是最好的。老头这辈子没享到福,下辈子好命。
外婆对我说,小束,你跟外公讲讲话,他从前最疼你。我说,外婆你记得我了?她不作声,又像全然不认得我,转过脸去,安静而专注。
我索性坐到碑前空地,地面柔软似沙发。外公去世时,我在国外读研,没能回来,之后十年间,只来过一次。
不知外公是否听见,也不知外婆是否在听,我自顧自说起来。我说其实很羡慕你们,吵吵闹闹,却是一辈子。你不在了,她还没停止骂你,说你多可恶,说她年轻时,追求者可是排着队的,偏你最会死缠烂打。这一生栽你手里,跟你吃苦受罪,她后悔。她一骂就是好一阵,可我明明看见,她日记里写——脑出血之前,她还断续记些琐事,软面抄摊开在桌,被风翻到那一页——“想到你,心里悲痛,一夜没睡好”。
外婆没应声。我便继续散漫言语,我说,最想念在桐城那几年,后来的人生,都好难。
我说起异常艰辛的留学,被学业逼到深夜痛哭,身体也状况频出。打电话回家,爸爸说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如何如何,妈妈永远只会说,相信你一定可以。毕业回国,进入S市一家大公司,用尽力气做个普通职员。上司以提携为由,带我赴明暗闪烁的宴,令我陪客户喝酒,继而言行大胆并视作浪漫之举。我因此辞职,却被父母责备,认为职场本如此,若我够精明,就该借势,就能不吃亏又上升快。
好不容易换工作,脱离骚扰,却并未变快乐。陀螺般忙碌,持续加班与随时待命,消耗掉野心和神气。不知所向,不敢再轻易辞职,憋眼泪做笑脸,职级晋升被排除,因对手背后有人。我问沛沛,你说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他说,不知道。
沛沛是表弟,舅舅家的孩子,身处更远的城市,在新兴行业奔忙,比我更久未归家。我问他,你最快乐的事是什么?他说,打游戏。
听到沛沛,外婆朝我看过来。她说,沛沛脑袋聪明,拿塑料布自制降落伞,朝天上一抛,像那么回事。有天风大,把降落伞吹跑,他来不及抓住,眼睁睁看它飘走,越来越远,淡到没影。沛沛难过极了,我开导他,有什么关系呢,再做一个。也不晓得他做好没有。
我笑,外婆,时光倒流多好。她似乎不明白,眼神又变木然,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墓碑。这倒让我言语无忌,更放心地说话。事实上,就像那只被风吹走的降落伞,沛沛越来越远,他不会再回来。
上次沛沛回家,除夕团圆,逃不过催婚,沛沛说自己好累。家人来回几句,变为针锋相对。那时外婆还没生病,讲话大声,吐字激烈。她指向我和沛沛,你们两个,一个离婚,一个不结婚不恋爱,光知道打游戏。都读书读傻了,自私,不孝!
我说,你别整天想这些。她说,不想这些,我想什么?我同胞四姐妹,那三个都四世同堂,我家造的什么孽!
她陷入激愤情绪,随即,赖倒在地,打滚哭闹。据说在这一举动上,她们四姐妹有相同基因,每一个都曾以此表达气恼。过去,外婆和外公斗气,到不可开交时,也朝地上一躺,愤怒挥舞四肢,左右滚动身躯,令对方无奈何。那时我未出生,此次头一回亲见。
沛沛倒见识过,早些时候,舅舅和他大吵,沛沛说,你再说我就去死。舅舅说,你去死啊,你这么没用的人,活着也白活!在场的外婆附和吵嚷,边打滚边哇哇叫,都死了才好!也正从那时,沛沛离家,去到千里之外,他劝告我,珍爱生命,远离家人。
这一次,沛沛没有争吵,直接拿头撞墙,一下接一下。外婆停止打滚,大家来拉沛沛。流血的沛沛一声不吭,当即摔门离开。他至今未回过家,即便外婆生病,也只通过我来关注她的病情。
我抬头望天,群鸟正飞过,是寻常小鸟,亦如小学课文描述大雁: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我说,外公来看我们了。外婆也抬头望去,将被风吹乱的白发顺到耳后。
我跟外婆说,你说得对,沛沛非常聪明。他有远大前程,有他自己的路,只因不想结婚生子,被你们说成一无是处。你骂他成了野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你看,每个人都在越来越远。我一样,S市再辛苦,也不想回到N市。外婆你可记得,小时候在桐城,爸妈有次回来,爸爸还去接我放学。本来我很高兴,却没想到迎来他的黑脸,随后一顿责骂,原因是排队等老师批作业时,好几个同学接连插到我前边,我却无动于衷。可我当时,的确对插队毫无概念,并未感到有何不适。爸爸教育我一大通,夹杂着我听不懂的名词,妈妈与他呼应,严肃地对我说,你这样可不行。
外婆点头,帮我补充当时的场景,我说小束还小,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两个啊,未免太紧张。我说,对,你护着我,在你和外公面前,我是松弛的、天然的,而面对爸妈,那种疏离感,自小就有。
外公不在了,我喃喃道,我没能活成爸妈期待的模样,以为只有外婆你,还能淡淡一句“有什么关系呢”将我容纳。可你也不一样了,我只觉得陌生而恐惧。好几次,半夜接到你的电话,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觉间,天色近黄昏。几抹红云,形状随意,天空更为阔大。
我们下山,外婆沿路采摘野花。到老屋,外婆将花植入小院,钻进厨房做晚饭。我问,要帮忙吗?她说不用。我便又坐上秋千,翻看手机,处理工作信息。
极小的水落在屏幕,我这才觉察下了小雨,夹带温软的斜风,野花香和菜香。我不由得深呼吸,一次比一次长,直到外婆叫我吃饭。
餐桌上两碗米饭,一荤一素一汤,都是家乡菜:山粉圆子烧肉,炒水芹,娇豆腐。我们吃得很香,外婆一个喷嚏没打。她有一种天成的辨别力,如非原生种植蔬菜,她吃过,就要连打喷嚏,打一个歇上十来秒,打第二个,直到十几个。早先给她做饭时,妈妈会注意挑选,久了,倦怠渐生,对她的喷嚏充耳不闻。
我洗碗收拾,发现外面风雨很大了。竹叶沙沙,花朵闭合,枇杷落一地。偶有闪电,而雷声极其微弱。我试着走进这风雨,天空布满云,被风催促,急速前行,犹若海浪向我覆盖,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
外婆一把将我拉回屋,像过去那样对我说,人是熟的,哪能淋生水?
灯光摇摇晃晃,顷刻之间全熄灭,整个世界顿然失明。
跳闸,外婆说。我说,你记得总电闸在哪儿吗?她说,不知道,从前都是老头的事。我打电话给房主。男人接通,我借着手机光亮,按他所说,在长满爬山虎的院墙找到电闸,站上椅子,推上去。
电来了,我谢过男人,挂掉电话,隐约意识到,男人的声音似乎也是从某个漆黑且极静的时空里传来。
风渐止,雨势减弱。外婆和我先后洗澡,我洗完,看见外婆正端坐写字台前,戴着老花镜,认真书写。那本软面抄,她随身携带。我凑过去看,在几年前“日子过丢了”之后,她另起一页,写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大街与桐城公园,兼作我的童年记。
看样子,不同于曾经零星记录,今天她准备多写些字。我说,早点休息。她不答话,头也不抬,只缓慢动着笔。昏黄灯光下,她的脸离纸笔很近,姿态几乎定格成永恒。
我便回房,坐在床边,看格子窗外,雨水与树影荡漾有致,一层一层树叶上,流动的光往下滑。我半躺,倦意袭来,犹如经过漫长旅途,跋涉至此。手机里已没什么可看信息和娱乐,夜雨淅沥入耳,睡眠随之降临。
B
这个五月,受北方沙尘暴影响,连续几天,空气严重污染。黏着的热气,四面是茫茫雾灰,日光从滞重大气里透出,落雨也沉甸甸的。这天气反常得要死,这日子磨难人要死,周至凤不时念着。她越来越爱感叹,且总加上后缀“要死”,语气听来很重,仿佛出了大事。
女儿送来饭菜放在厨房,打断她说,天气好坏,正常现象,别要死要活。周至凤俯身拾起门口地毯,拿到阳台,往外抖灰。女儿抢过来,扔进屋里,冲她发火,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楼房,不是桐城那破屋!
周至凤坐下吃饭,边说,你不也是在那屋长大的。她又开始接连打喷嚏。
女儿捂住口鼻,把地毯捉进卫生间清洗。她一边洗刷,一边听母亲断续打完十几个喷嚏。她早就听得麻木。她心里有火气,已不是一朝一夕,母亲不改老习惯,她好说歹说,母亲不是装聋作哑,就是明知故犯。比如抖灰,灰尘飞进楼下人家,对方曾找上门来。
母亲倒和人诉苦,说自己孤身一人,没吃没喝没人管。对方多少了解情况,找到她,还劝她多关心母亲。她只得替母亲好言道歉,点头称是。回过头找母亲对质,怒容满面,你怎么跟人家说我的?我不管你?我一天来三趟,都喂狗了?
我没说啊。周至凤表现得毫不知情。只听女儿喋喋不休,你瞎还是坏?我不管你,让你儿子管去。他除了知道给钱,可陪过你一天?一周来一次,待不到两小时。我还要为他多烧两个菜。吃完拍屁股走人,碗都不收,他为你做过什么?
我没说。周至凤嗫嚅着,手指在软玻璃桌布上,來回划动。她想将中间凸起的一小块捋平,但此伏彼起,她反复捋,样子无辜得像个小孩。越是见她这副无辜相,女儿越有气没处撒,一把掀翻桌布,瓶瓶罐罐滚落一地,伴有碎裂之声。
周至凤嘤嘤哭。她一哭,絮絮伴奏相继而至,回忆我的一生,从小没少吃苦,上学要走几十里路,脚上都是水泡。碰到打雷,吓得要死。吃不饱,营养不良,吐血差点要死。年轻时忙个没歇,为工作,为家,被老头给害了。一转眼,老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对此,女儿也早已免疫。往时母亲不高兴,赖地上打滚。后来,疾病带走打滚的精神和体力,转为这般啜泣。每当此情景,女儿忍住不作声,反正说什么都不对,反而会为母亲的泣诉助兴。她闷头清理地面。
先前偶有老友或亲戚作为听众,给周至凤几句像样的安慰:“你无灾无难,有儿有女还都孝敬你,孙子和外孙女更是优秀人才,你享福的命。”渐渐,她闭门不出,听众只剩自家人,她得到的,不是一句冰冷的“别说了”,就是不理不睬。她又说,一个个的,都变了,不听话了。我还没到耳聋眼瞎,难道人老了,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老头走了,我过着有嘴不能说的日子,谁理解我的心?
她已无常规作息,想起来,就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自己可怜,让人来看她,“现在只有蚊子还来亲亲我”。儿子媳妇不接,孙子拉黑她的号码,外孙女接通,每每敷衍答应,却不见回来。几个姐妹,无人接听,关机停机。女儿女婿起先以为她出事,赶来见无异常,如此几回,便也视若无睹。女儿说,你没事别乱打电话,大半夜的。
她仍是说,我没打啊,我没打。然后下次依旧。
一些近在眼前的记忆,在她思维里,是失效的。她说中午不喝汤,女儿送来饭菜,她翻脸,你把汤喝完了,都不晓得给我留。儿子来看她,她告状,说女儿不给她饭吃,可半小时前,她明明刚吃过。她胃口一向好,大肉圆,一次能吃六个,却常说自己什么也吃不了,只能开水泡饭。
女儿必须频频自我宽慰,是生病和衰老,让母亲神智失调,丢掉基本判断。可再如何心理建设,也无法消解她面对母亲时的烦躁、恼怒、疲惫和无力。日复一日,漫漫拉扯中,她眼看母亲越来越像小孩,而自己,被摧残得暮气沉沉。
这个五月,天气确实糟,周至凤陷入深度的混沌。用她的话说,身上像被绳子捆住。几次,女儿发现她卧床大小便,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堪,灰溜溜保证,不会有下次。但没用。
她始终不肯上医院做检查,认为抽掉好几管血,多少天也补不回。她不愿请保姆,说终归是外人。对养老院,她更是彻底拒绝,一提起,就整张脸塌下来,非常认真地大骂女儿没良心。她骂着哭着,口水顺嘴角流出,滴在裤子上。
她要换裤子。眼见天渐热,她没找到一条夏裤。她指着女儿,你偷我裤子,把我十几条裤子都偷了。女儿说,神经病,谁要你的破裤子,简直不可理喻。她说,你才神经病。
女儿懒得再说,踏进那个充斥霉味的房间去翻找,她清楚,无非是母亲将裤子乱收,转眼忘记。
那间房被周至凤用作储物间,多年不曾打扫,堆满老家搬来和之后积攒的,她当作宝贝、旁人视为破烂的东西。在此,时光仿佛独立运行,像骆驼跋涉,在茫茫昼夜交替里,连同刮风、病痛和牵挂,不会丢弃——
几十年的床单、棉被高高垒起,海绵床垫死沉,和断腿的竹床靠在一边。旧衣服、旧鞋一摞摞,她自己的,小辈们的。也有许多新的,一次未穿,业已被光阴和灰尘打落色泽。那都是家人买给她的,她不肯穿,认定旧衣物贴身舒适,年轻时的棉衣裤,她穿着至今。再有烧炭的火盆,缝纫机,丈夫生前别在腰间的小狗挂件,儿孙辈的玩具,空药瓶,药品说明书……
女儿劝过多次,当扔则扔,她总拿老话来训导:起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她不让人进,怕人扔掉她的藏品,她的心灵慰藉。也无人想进,那里不仅杂沓、幽晦、难闻,且几乎无从落脚,只一条窄道。
女儿强忍着,四面翻找。尘埃飞扬,鞋印在地板清晰可见。好一会儿,终于在一堆旧物里抽出几条夏裤。她一抽,周围物件随之晃动,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坍塌。与此同时,五六只肥大蟑螂在她眼皮底下逍遥窜动。
她慌忙逃出房间,将裤子砸向周至凤。她拼命洗手,甩手,甩光仅存的一点耐心,她狠狠地说,收一屋垃圾,哪天被埋了,别怪我们找不到你。
我明天回桐城,一个人过,好过在这儿受虐待。
有本事你现在就走。
你就盼我早点死。
没错,爸死得早,我到今天都想他。至于你,你死我谢天谢地。你不死,我都要死了。
A
一觉天明,我许久未曾这般好眠。雨已停,是清洁的多云天,透出和缓亮光。外婆不在,我将昨晚换下的衣服洗好,晾在院里。外婆的全棉衬衫几处破洞,她不扔,说破洞才凉快。我给她买过衬衫,网购,直接寄到她住处。之后发现,她收于那间房,内外包装夹在一垛袋子间,衬衫折叠标准,内衬纸板不曾抽出,标牌未剪,和其他新衣码在一处,灰蒙蒙,很不起眼。作为赠品的短裤也完好留存,附一张手写小纸片:二人创业小团队,微薄利润,恳求五星好评!
软面抄搁在写字台。我看到,她写满三面,外加一张简陋图画,像是把这几年未动的笔头,归集在目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大街与桐城公园,兼作我的童年记。
她写道:“我是一位土生土长北大街老者,从小就在桐城上小学、中学,在桐城公园(现在的桐城中学大门内)玩,小学是桐溪小学(现在的文庙后身),我家就是现在的北大街130号。我小时上学的路线是,出大门就进入洪家巷,向前100多米,经民众教育馆(相当于现今文化馆)向西再10多米,又进入一个小巷(此巷向东通至现在新巷),向左拐50多米,就到小学门口,记忆犹新……”
以此开头,她闲散记录,细数风光物态。
图画由歪斜线条构成,长短不一,俨然一张示意图,题为“忆桐城北大街70年前旧貌”。她将两侧街景依次标出:北侧有李氏宅基、井、左忠毅公祠、姚氏住宅、火神廟、永春堂药店、讲学园巷、南北货小店、烟酒店、唐氏当铺、木匠铺、裁缝店等,南侧有苏氏住宅、洪家巷、民众教育馆、照壁、庙巷、豆腐店、干粉店、照相馆、油条店、糕饼坊、白铁器店、中药店等。整张画面很密,她甚至勾画若干行人,以示人来人往,秩序井然。
我拍进手机留念,吃惊于她的好记性。
外婆从外面回来,买回早饭——朝笏包油条。这是一种细长烧饼,韧性很足,形似官员上朝所执的朝笏,故得名,通常吃法是将油条夹中间。外地吃不到,我嚼得十分满足。
吃完感到干渴,我搬来梯子,爬上树,摘取新鲜枇杷。叶尖细小的水,聚集成饱满的一大滴,倏忽坠落。外婆面朝树站立,呼吸得绵长有力。
我们慢腾腾吃枇杷。外婆说,市面上那些,大归大,甜归甜,吃了上火,哪比得上自家的枇杷,清淡爽口,吃得我痰都没了。
外婆忆起当年,也在这时节,我妈妈去外地上学,她和外公装了满袋枇杷。外公送我妈妈去车站。过一会儿,她发现枇杷忘拿,赶忙拎起,朝车站快步加小跑,顾不上气喘,总算在火车开动前送至我妈妈手中。
跑得我心脏病差点犯,外婆看着我说,你知道吗,这枇杷树,跟我女儿一个年纪。姑娘,我女儿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暴,刀子嘴,豆腐心,你要是见过就知道。
我知道,我笑盈盈地说,知道。
有八点一刻了吧?外婆问。我一看,又是刚好。我问她今天想去哪儿,她说,不坐车了,走走路。我说,就去你写的这些地方吧。她说,好得很。我欲备上雨伞,她说不用,今天吹的是南风,没有雨下。
我们缓步在北大街,薄薄的日光隐现,空气清凉。外婆说,我小时候啊,就喜欢下大雨,发大水,北大街淌水,我就浑水摸鱼,捉到一条小鱼,就非常高兴,捉不着也很快活。
我问,哪里来的鱼?她说,当时桐城公园有一条小河,是引龙眠河之水,经过城内到西城方向,出城灌溉农田之用,如今全被覆盖了。
我想起自己小时,长江特大洪灾,桐城未受直接影响,却由此生出地震谣言。整座城被谣言笼罩,越传越真,恐慌渗透,日日是未知险境。传言最盛那晚,隔壁表姨一家過来,说今晚真要震。表姨说,找到个地方过夜,比在家安全。
外公外婆让表姨带我走,我害怕至极,汪着眼泪问,你们怎么办?外婆冲我挥手,我们没事,不用管我们。
我被带到一大块平地,睡厂房,醒来天光大亮。
似乎经过那一晚,谣传自破,此事无人再提,像从没有过。我说来给外婆听,事隔多年,终于想起,我还不知道,那晚外公外婆是如何度过。
外婆说,我和老头就跟很多人一样,我们在广场坐了一夜。
地面湿漉漉,一不留神,我险些滑倒。外婆说,过去的路,由马石条铺成,比这滑得多,北大街共有400多块。偶尔有小车从街上过,独轮,人力推,很远就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每个清晨,还有换猪水、换粪的声音。
前方一排住宅,经统一翻新,规整而索然。外婆说,从前这是赵家豆腐店,冬天的冻豆腐,我特别喜欢。旁边是倪家干粉店,相当于现在人们吃的云南米线,肉汤下的,非常可口。再往前走几步,就能买糕点,白交切又脆又甜薄如纸,寸金糖用麦芽糖稀做成,入口尤其鲜,但是老板差劲,回回缺斤少两。老话准得很,头大是君子,脚大是小人,那老板就一双大脚。
我不禁笑,这话耳熟。第一次带潘见家长,外婆热情,拽着他不放,像一场细致入微的人口普查,从对方老家、远近亲戚,询问至身高体重和鞋码。趁潘不在,外婆低声和我说,不过1米72,却长着43码的脚,头大是君子,脚大是小人,你要留个心。
当时我只觉可笑,甚至煞风景。没想到婚后,隐匿的人性日渐绽露。到他提离婚,我仍当问题多出在自己。到他无缝再婚,我后知后觉,想来外婆那句话,可真是讽刺。
我们沿街走,从未觉得北大街如此长。一路看见旧的叶子,新的花,随地睡觉的小脏狗。坐在凉亭歇息,长凳带泥,上方错结的藤,洒下密织的影。有人哼歌,东张西望,朝我们走来。我定睛看,认出是她,那个疯女人。
我记事起,外婆就说,不要去看疯子的眼睛。那会儿桐城街头流浪着各样疯子,我听外婆的话。唯独这个女人,我不畏惧看她的眼睛,她总是无害的。初来时,她怀抱一个小孩,喝喷泉水,吃捡来的饼。没多久,不知何故,只剩她自己,神情涣散,抱孩子的手空荡荡。从此她见到孩童就傻笑。路上撞见,猝不及防被她抱住头,脸蛋上亲一口,是常有之事,我和沛沛都不曾幸免。
时间流转,以往疯子皆不知去向,唯她一直在。除去面容苍老,她神态间和善,仍是旧时样。她还认得,一如往常打招呼,对外婆称呼由奶奶变为老太太,对我,小朋友变为阿姨。
“阿姨好!我肚子疼,阿姨借我十块钱可好?”“老太太好!老太太借我十块钱买饭可好?”我身上没现金,外婆有,取一张一百的,让她收好。她接过,笑得眼睛弯弯,说老太太是大好人。
她走没几步,看人抽烟,又凑上去:“叔叔好!叔叔把烟借我抽可好?”对方不看她,将快吸完的烟往地上一扔。她真就捡起来,接着吸。她仍笑嘻嘻的。
走到街尽头,有家新开的小餐馆。外婆说,这原是木匠铺,木条堆门口,10根一垛,切成一样长,你可知做什么用?我摇头。外婆说,棺材。我说,为什么是10根?外婆说,盖三根,底三根,一边两根,不多不少。
我看向餐馆招牌——树有风。很巧,像是取自我与外婆名字的谐音。
我们便在此吃午饭,靠窗坐。店内复古风格,老派桌椅,服务生装扮如店小二。窗外是龙眠河,河边草苍翠。外婆指向一块草地说,在我十岁以前,那是枪毙犯人处,好多人站桥上看,犯人都经北大街到紫来街,下河湾,就在那儿,被一枪打倒。所以桐城有句骂人的话:你明天要下河湾!
我们吃桐城丰糕、蒿子粑、汆肉汤。我说,这汆肉,粉太多,不如外婆你做得纯正。外婆也这样认为,她说,晚上回去做。
回老屋午休,下午继续走路。到了外婆所写的另一处,桐城公园,即现今桐城中学前半身。
外婆背靠门前石狮,情绪为久远记忆所活跃,向我介绍:“大门西侧,原有三间瓦屋平房,里边一个长方形大桌,几条长凳,四壁有报架和书架,供民众阅读。大门对面,先前有个照壁,形成一个小型广场,专供卖柴炭农民用。农民来自四面八方,每天上午,挑着柴火,在此歇脚坐卖,柴火分枝柴、杩柴、松毛,冬天还有木炭。农民卖柴买米度时光,起五更歇半夜,非常辛苦。”
往里走,两侧白杨挺直,冬青短矮。石柱高耸醒目,两面均刻字,一面“高峰入云 清流见底”,一面“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它立在我童年,也立在外婆童年。此时我才知晓,我小时所见,乃是重修,和外婆小时所见,也同,也不同。
小束。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林。
林是同学,亦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回来了?她说。见她并无生分之态,我把心里的尴尬轻放。陪外婆回来住两天,我说。她冲外婆笑,外婆,您可还认得我?
那年在桐城上小学,放学值日,男生作怪,朝我脸上扔纸飞机。我不敢言,只哭,一旁扫地的林怒目圆睁,抓起扫帚指他,你敢再扔个试试?
男生嬉皮笑脸,却见林迟迟不肯放下扫帚,只得投降。林不依不饶,去告诉老师,亲眼见他当着老师的面向我道歉,才罢休。
那之后,我与林从普通同学变成密友。我们住得近,上下学相约同路,捉蝴蝶,滚雪球,放风筝,吹肥皂泡,到彼此家里玩。林吃过老屋的枇杷,荡过树下秋千,和外婆混得很熟。彼时外婆身形苗条,我们得知,她曾在大小文艺会演中多次演七仙女,唱黄梅戏,便缠住外婆,要学唱歌跳舞。我和林恰是爱扮仙女的年纪,床单往身上一披,恨不得连窗帘桌布都扯来,衣袂飘飘,像在飞,闷一身痱子也步履不停。我们都学不出外婆的样儿,总是笨拙。
外婆看着林问,姑娘,你是哪位?林报出名字,外婆笑吟吟的,哦,是小林啊,小束跟你最要好。我们家小束呢,老是被欺负,还好有你一直陪她。
三人一道,漫步在两百余岁的巨大银杏树下。树后住宅楼,今已拆除,林说,记得数学老师吗?以前他就住这儿。我说,随身带把直尺,打手心那个?她说,是,有次你差点挨打,我都捏出一把汗。我说,有这回事?林回忆起那件事来——
那天课堂纪律差,老师突然停下讲课,令组长起立,点出本组刚才讲话之人,至少一个,点到名的站,组长坐。可是,谁会刚好留意呢?你我都是组长我三组,你六组。我看一组长、二组长,都点了差生,自己坐下。我就效仿,总得拽个人出来,找调皮捣蛋的,错不了。四组五组也是。被点到的人,掌心挨板子,龇牙咧嘴嗷嗷叫。到你,你红着脸,怯生生地告诉老师,我们这组没人讲话。
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对林说,我紧张得要命,不敢看老师,老师严厉的声音响在耳边,那么吵,我不信就你们组安静,你给我站着,再好好想想。
结果就你一人站了一节课。林说,临下课,老师走过来,直尺晃来晃去,又问你一次。你还是那句话,听起来,你快要哭了。老师总算让你坐下,说,下不为例,再这样,被打的就是你。
外婆听到这儿,哈哈笑,对林说,我听小束讲过,当时我夸她诚实正直又勇敢,宁愿自己挨打,也不乱冤枉人。但我心里想的是,你这傻子,你点个看不顺眼的,不正好?
我也笑,说,我才没那么好,我其实更怕,万一随便点人,日后被找麻烦呢。
林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那几年,我与林几乎形影不离,连月经初潮都前后脚。之后我被父母接去N市,我们一直写信到高中毕业,彼此分享无保留。林寄来的信、节日贺卡和小物件,我装满了三抽屉,迄今保存完好。
上大学后,保持手机联络,偶尔见面。我埋头学业,她活跃于社团,尝试各种兼职,大方谈恋爱,一场接一场,基本没有空窗期。她说男朋友似衣服,不想穿了,就扔,永远要把自己放第一位。后来我和潘在一起,兴冲冲带他和林认识。林见过后,边祝福,边跟我说不着急,多感受。我只听进去前半截。
婚后我与林来往渐疏,再次交流,是因宋。和宋相识于一次外出,他小我七岁,却与我意外合拍。我给林发信息,说说宋,说到自己一星半点的动心,但仅限于此。有一天,潘翻看我与林聊天记录,变得歇斯底里,对我发火。我低声下气,解释,保证,祈求原谅。以为到此为止,而不知这才刚开始。
往后潘常借此动怒,半夜叫醒我质问,随时查看手机,开车中途吼我。那一阵,我极度敏感,一点动静就惊恐,时刻陷进自我怀疑,也不敢告诉林。
林过来看我,才知发生之事。他明天要下河湾!林怒斥。她劝我离婚,马上,我避而不谈,和她扯闲话。第二天,见我仍在朋友圈给潘点赞,林将我大骂一通。我回嘴,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继而是潘提出离婚,我越认错挽留,越被他指责。拉扯不过,放手时满目疮痍。潘再婚,效率之高,令我困惑到回头寻迹,不敢不愿相信,直到潘亲口承认,是的,在看我聊天记录之前一年,他已和现任走到一起,身心皆是。
我盯着阳台上死去的花,良久,哭不出来。恍惚,暴瘦,长久地失眠,我方才又想到林,复与她发消息聊天。林没再责备我,尽可能给我安慰。我日日大段倾诉,持续输出感情伤。林回话渐少,直至全然不理。我追问,终于她说,你让我很烦,我不会再当你的情绪垃圾桶。
我怪她冷血不体谅,她说,你必须自己好起来。我想辩解,发现她已将我删除。我们断联至今。
一路散步,在后操场,风轻扬,天空云层透亮。外婆继续做向导:“昔日桐城公园,园内还有桐溪塥、半月池、放生池、后乐亭,以及两个单位——东边县党部,西边参议会,两个单位后即桐城中学。”
那个时候,我尽是车轱辘话,难为你了,真是抱歉。一直想说给林的话,在当下,我听见自己将它顺利归位。
事实上,当时我妈妈病重,我忙到心力交瘁。林说,后来我也自责,那样对你是过分了。
你干吗不早说,阿姨怎么样了?
妈妈已康复,我尽量多陪她。对了,我其实已经恢复你的联系方式,只是你那儿没有显示。
我一试,果然。
林问起我和宋有无后续,我说,有,又没有了。
与林断联后,我逐渐向宋靠近。他帮我走出阴霾,和我谈没人知道、没有承诺的恋爱,当然很快乐,从身体到精神。如此过两年,父母开始密集安排他相亲。他从拒绝到应付,再到当真,为此我们分合几次,我仍一腔孤勇地怀抱幻想。某个晚上,宋给我发消息:我爱你,但是……
我打电话反复问,他才吞吞吐吐表示,他要结婚了,和一个相亲对象。我说,你喜欢她吗?他说,不重要,婚姻就是任务。我哭着,听宋诉说压力——前途考量,父母催促,与他最亲的奶奶突发脑梗,被抢救过来……
让他走,林说。
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却仍没忍住,给宋发去许多话。最后一句,希望再见一面,有一个正式的告别。发出已过一月,未有任何回应。我天天等,人犹如悬空。
天光渐暗,鸟儿飞来,一条路展开它的傍晚。我们往回走,外婆接连勾勒印象里的桐城公园:“早前,大门左右两个烽火台,东南角有假山一座,山上有一碑,记引溪作海,造大地球形成。東西两园,即东半球和西半球,五大洲四大洋,有流水沟通。我小时游玩,用纸折成小船,放入其中,就说漂洋过海了,不及一小时,便可绕地球一周,真是超音速。”
我说,外婆你真棒,都环游世界了。
林接着我说,世界也为我们打开。
出大门,我们告别,各自归去。林说,我现在的工作,会常去S市。我说,好,等你来,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的。
回老屋,外婆果真做汆肉汤当晚饭,味道与昔时无差。就汤泡炒米,喷香。收拾完毕,翻一翻手机,各类工作信息,一整天未理会,也没有怎样。
夹杂其中,有条宋的消息,只一句,他说,当儿子的不容易。
我轻轻点击删除、确认,动两下手指。与林的和解,使我霎时感到,执念变得不那么重要,以为无法承受之痛,亦不过如此。
洗完澡,天黑,月光白静,极远的鸟鸣入耳。我和外婆在小院,我荡秋千,她搬一张竹凳坐。外婆望月半晌,说有三个月亮。三个?转而想到,外婆如今又是散光,又是白内障,难怪。外婆说,我看就是三个月亮,三个层层叠,一下从南到北,一下从北到南,摇摇晃晃往上爬。
她再次念及往日:“当年无电灯,居家与开店,都用煤油灯和灯盏窝。夏夜,家家户户把竹床、门板搬出门口,开户纳凉。一条街都在聊天,一个人讲笑话,满大街哈哈笑,街头笑到街尾,大芭蕉扇摇得啪啪响。有人走路带手电筒,灯光一照,大老远,有些老奶奶怕热,打赤膊,吓得赶快拿芭蕉扇来挡……”
直至夜凉,我们进房睡觉。我说,外婆,明天早上我们回N市,好吗?下午我得回S市,假休完了。外婆点头,绽开一个温煦笑脸。绿了半面墙的爬山虎,随风摇漾,我心说,真想就在这里,虚度时光啊。
躺在床上,遥远记忆飘至眼帘,穿来掠去。外公到这头拿报纸,到那头看电视。外婆到这头倒开水,到那头铺床。外公到那头洗脸,到这头翻日历。外婆到那头检查煤气,到这头问外公,灯你关吧?而我已安于床,被窝如贝壳,给我一个珍珠的梦。
B
周至凤几乎整天不下床,女儿发信息给自己的女儿赵小束:你请几天假,回来看看外婆。
小束来时,周至凤是睡着的,也许醒着,只不想费力睁眼,顺便节省一些呼吸。喊她不应,身边人交谈,似都与她相隔万里。
晚上,周至凤精神大好,不停地说话,仿佛听不到旁人的反馈,只顾自己说。小束也就只听。周至凤说,当年,我三伯要了我一张照片,介绍给老头。老头一眼看上,把照片塞进口袋,去跟我三伯说。老头那时尖嘴猴腮,我哪儿看得上,以为不成,谁知还就成了。
周至凤一口气讲很多,从自身,讲到儿女婚姻。小束像在听书,或看电影,到很晚。女儿对周至凤说,都几点了,你白天是睡饱了,我们得回去睡觉。小束说,妈,外婆老说想回桐城,要不我们带她去住两天?
赵小束,你帮着她讲胡话呢?你多久没回来了,晓得伺候她多可怕?
妈,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陪外婆一会儿。
只剩祖孙二人。小束凑近周至凤,外婆,我带你回桐城,就我们两个,偷偷去,好不好?
周至凤点头,满脸笑。
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趁我爸妈没醒,我过来叫你。
A
又是一夜酣眠。已放晴,日光里还有未被蒸干的水汽。外婆买早点回来,我们仍吃朝笏包油条。我再次上树摘枇杷,分几袋装,准备带到N市和S市。
我们将老屋打扫干净,像来时一样。只留外婆采的野花,在小院盛放。我给房主打电话,男人说他还有事要做,也许很久才回,钥匙放门口信箱。他声音模糊不清,恍若真声与回音交替。他背影骤然浮现,天地苍茫,我仿佛看着他走进了远方。
返程,路过那一截分岔小路,我们看到,来时所见三只风车叶片,依然滞留原地,分毫未动。就好像这两天,未曾有过。
B
两天前的早晨,女儿照常来送饭,发现周至凤陷入昏迷。送医院,至今未醒。
A
我往医院走,拎一袋枇杷,刚在路边买的。年年此时,外婆都要吃枇杷,她如果醒了,一定欢喜。
我还带来外婆的软面抄,让它也做个伴。笔墨停留在那句“日子过丢了”,其后是泛黄的空白。手机相册里,那三面文字与画,亦无踪迹。通讯录不见老屋房主,宋一直未回话,我还是无法联系林。
我像是走了好久。明明一道矮台阶,轻易即可跨过,脚却懸于空中,似要花大量时间,才将身体落地。
来到病房,家人都在,沛沛也回来了。我到外婆身边,见她平躺,表情温和,没什么痛苦。
窗外光照耀眼,一些透明的物体,轻飘在半空。像儿时吹的肥皂泡,五光十色,笼住风车和鸟的行径,我看到高天之下,大大小小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