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食事,人间烟火
2023-11-20张小彩
张小彩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对人的生存来说,饮食需求最日常、最简单,但却是串起我们一生的第一位需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其意义不仅与我们的思想观念、生活状态、精神诉求具有高度的关联,甚至直接影响着我们生存的意义和动力。文学作品中尤其如此。
《素食馆》围绕着一顿素餐展开:石斛百合茶,甜豆脆、香椿包、萝卜卷,熬了几个钟头的菌菇汤,姜母临安笋,京葱羊肚菌,素番茄起泡茶,廿四年老菜脯油炖青头白萝卜,艾草饭,豌豆尖,清汤面,草莓芭乐,加码茶……从装饰上略显刻意的“棉花糖状的擦手纸”,到视觉上菜单、菜式的“春意盎然”,到“好吃到泪下”的味觉体验,到若从修行角度看“高明的菜”,到“这一世是人”最爱的米和面,甚至还有隐藏菜式,让人感觉“太过丰富”“太过希望”……作者是认认真真、郑郑重重把这一餐隆重写来,它们不是背景,不是闲笔,不是雅趣,而是与主人公周小姐的所有感官体验、感触情绪紧密相连的。视觉、味觉、感觉、情绪的流动都不会骗人,食物就成为主人公精神世界最直接、最真实的外化形式。
周洁茹一直是喜欢并善于写吃食的,不管是她早期的作品,还是2015年复出之后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朋友圈,全世界的动物园》、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对于吃食的关注、兴趣、不厌其烦的书写都非常突出,几乎可以算作她创作的一个特色。这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慰藉所谓的多年漂泊的怀乡病。
如果说《小故事》之《抱抱》中刘芸说的“你只有吃的时候才专心”依然容易被忽略的话,那么在篇幅极短的小说《吃相》中表达的“是不是还能吃就代表着还能爱啊”也许就算是周洁茹的一种宣言了。《吃相》中陈小姐曾与丈夫经历一场车祸,死里逃生,后却又经历婚变打击,之后,陈小姐完全没有了食欲,什么都不能吃,“硬吃,就会呕”,生理疾病叠加心理疾病,甚至发展到要喝营养液才能生存的地步。最后,是一位美食家用美食一点点治愈了她,并最终给予她爱的能力。“是不是能吃就代表着还能爱啊”是“我”一开始的提问。陈小姐用她的状态进而让“我”相信“一个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吃,与爱,能吃,与可以活下去,直接被画上了等号。
难免让人想到获布克奖的长篇小说《素食者》,“姐姐”说:“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气,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而英惠吃素不得之后,干脆什么也不愿意吃了,她说:“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食物成为一种生命自由和被尊重的强烈隐喻,那种拒绝了生存意义的压抑、撕裂,混合着决绝反抗的诗意,令人迷醉。
《素食館》中对这一点也体现得非常明显。这些年基于改善体质、减重、健康、宗教信仰、心理等各种原因,很多人开始选择吃素甚至成为素食主义者,这似乎意味着要为人生和生活做更多的减法,追求一种清净、自在,但本篇中一顿素餐,却吃得一点都不清心寡欲,反而充满了各种情绪流动、互相辩难、欲望争锋、自我挣扎、人间苦恼,直接指向的是人之本心、本性和如影随影难以摆脱的困境。
我们不妨来看看,在这顿素餐的间隙,“周小姐”都经历了怎样的情绪变化——
第一次,“下一道菜的间隙,周小姐刷了一下朋友圈”,她与朋友争论的是:欲望和爱,哪个是这个世界的原动力。“吃素的”“大爱的”周小姐其实依然还在欲望、爱等问题上周旋、打转。
第二次,把好吃的菜“拍了发给了赵小姐”,并且表示,吃素以后,自己“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了”。手机那头的赵小姐立刻说:“你这一天到晚杀气腾腾的,吃点素就够了?”并劝说她还是要“改善性情”。从这里我们或许可以看出,周小姐的吃素应该是自己刻意、故意的,还充满挣扎。
第三次,起泡酒上来的时候,周小姐“想要拍给赵小姐,忍住了”。她开始走神,想起和赵小姐关于“要忍耐,要谦和”与“野心”“焦虑”“杀气”之间的争辩,最终成为修罗(精灵)、神仙打架谁输谁赢的讨论。周小姐向往那个“不跟人类打交道”、“性情暴躁”、为了自己地界的果子要去和神仙打一架的修罗,她“咽不下这口气”。而赵小姐表示“所以要修”。
接下来,“周小姐拍了萝卜发给赵小姐,实在没忍住”,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还会去打一架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机会赢”,“打不过也打”“不甘心”,到这里我们很明显能感知到周小姐在“修罗”形象上附加的自我的爱恨、欲望、性情等,有时候显得过于急躁、极端、充满杀气、不够平和、难以妥协,甚至“对人厌离”,而这也因此成为她的困扰的来源。赵小姐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咽。”
我们当然能感受到这个过程中,每道食物对周小姐带来的情绪变化,终于,小说到这里,争论到最核心处,“一碗艾草饭,一碟豌豆尖”上来了,所有纠缠的问题竟然顺理成章有了缓解:“这一世是人,最爱米饭。”周小姐感叹:“还是做人好,有饭吃。”赵小姐急切起来:“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要融入人。”这一段写得令人动容,在修炼而成的“神仙”和要打一架的“修罗”之间,还有一个阶段是:人。“还是做人好”,重复了两次。周小姐表示不能再重复第三次了。
更何况,还有菜单上没有的“隐藏菜式”,有令人“连说三个要”的面,让人又有了“做人的希望”。更何况,还有甜点,“太过丰富”“太过希望”。到这里,周小姐和赵小姐讨论的已经从“放过自己”,发展到“也放过别人”,赵小姐说要“珍惜”,周小姐说“要完成我的使命”……
比起细致描摹的餐食,人物情绪这一部分反而是断断续续、虚虚实实展开的,是餐间的恍惚、走神、排解,甚至逃离。正如小说最后一句写:“加码茶喝完,也就到了告别的时刻。”一顿餐之间的一场心理戏,虽没有复杂的情节,但能说它没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吗?这一顿素餐将食物于私人生活的意义、食物与生命意义的连接,表达得非常充分。
小说的整体风格其实还是周洁茹式的,似乎更接近了她追求的“白的、空的”的状态:剥除男性存在,只谈本我困境;剥除前世今生,只谈此时此刻,甚至,剥除故事本身,只任由情绪和感受自己生长。
周洁茹的小说中,男性角色向来乏善可陈。本篇中,“对面的人”可以确凿是男性角色,但他几乎是隐形的,开头展开了那张貌似“棉花糖”的擦手纸,中间就菌菇汤说了两句闲话,结尾讲述了一个让彼此沉默、“说什么都有点不对”的人生转折点。周洁茹是一个对内心之痛极其敏感的作家,但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情感对象都建立在女性闺蜜身上,她们共度少女时光、一起分享初恋心情,她们互相照见、彼此说服,她们共生相伴、承受沮丧和挫败……与其说是闺蜜,不如说是“我”与“另一个我”,在周洁茹独具特色的简洁对话、你来我往中,“以一种更高级的格局能量去打动你、感化你,最后降伏你”,不断打开困惑与迷茫,扩展思维和情绪的疆域。在这里可以看出,周洁茹几乎算得上是固执的,她不容易接受来自他者的规劝,也不屑于向人们展示服从的姿态,她非常在意并坚持自己内心的某种纠结。从文中致力于“改善”的“赵小姐”屡屡被“周小姐”逼得“语速又快起来”,也可想象。但同时,她没有停下思考的脚步。
《素餐馆》中的周小姐,没有明显的往事、故事、经历的痕迹,她纠结的问题是,欲望,爱,是修罗还是神仙,怎么活着,使命是什么……这些单纯的“此时此刻”的一点念头、一缕思绪,一方面似乎关涉重大,很难有一个真正豁然的可能;一方面又那么抽象那么概念化,几乎令人厌倦(也许也令她厌倦吧),令人焦虑。但周洁茹依然不打算回避问题。她曾经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写作的理由,肯定是爱。”小说《抱抱》中她重复写道:“刘芸继续哭,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爱我,她一边哭,一边说。”令人印象深刻。《素食馆》中也提到,没有人追问过周小姐吃素的原因,说明大部分时候她只能和自己不断拉扯,解答那些爱和活着的命题。她频繁感受到的“非常孤独”,大约也是她将自己的写作置身于前后无着落的“此时此刻”中必须承受的。
《素食馆》里依然是周潔茹擅长的短句子、简单表达;对话体,怀疑、抗拒,但在这样简洁的语言和方式之下,作品依然给人一种“文艺腔”,包裹着缠缠绕绕的心思、情绪、挣扎、困惑。我曾怀疑,在这节奏飞快的时代,在我们越来越显得坚定、理智,至少表现得无坚不摧的当下,继续纠缠着听上去不实际不时髦的抽象话题,会不会有点不接地气、不合时宜,从而容易予人“没有成长”“漫长的青春期”的话柄?——事实上,的确听到不少这样的声音。但周洁茹的耐读与珍贵可能也恰在于此。“归来”的她因为有了更多生活际遇和体验,所以故事空间更加广阔和结实起来,但我们看到她根植于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还是非常敏锐,本性中那种向着自我、自由叩问“你疼吗”“幸福吗”的精神和姿态依然突出,那种率性和较真、弥漫的感性都还在,故事也许不同了,但她还在继续书写着自己的恐惧、渴望、孤独、寻找以及追问,这些问题一直伴随着她,须臾不曾离开。
读她的作品总给人一种感觉——她只是要写下来,不是写给谁看的,这一点很动人,有一种别样的诚恳。有时你难免质疑,为什么作者还在说着、想着二十岁的女人面对的问题啊,可是,你转念告诉自己,别装了,哪个人心里真的就放下了那些二十岁时的问题呢?那些问题难道真的已经在时间流逝里得到解决了吗?
周洁茹曾说,“不珍惜也没有生存意愿的情绪陪伴了我大部分人生,我永远都需要找到一个理由支持我生存下去。”也许她找到的理由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食物吧。如她写的:“张爱玲在乱世里出去找冰激凌,步行十里,终于吃到了一盘昂贵的冰屑子,实在是吃不出什么好来,却也满足了。”“一个女人,又能吃,又能穿,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四方食事,人间烟火。《素食馆》里的周小姐,切实而认真地对待着吃这回事。她也切实而认真对待着“修罗(精灵)”、“神仙”与“人”的问题。修罗太苦,成仙太难,生而为人,承认野心、杀气也没什么,不甘心也没什么,还可以去“打架”,可以去“交下手”,这也足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似乎对“新鲜”和“突破”格外钟情,似乎总期待看到原来追问“你疼吗”“幸福吗”的少女迅速成长,彻底蜕变,成熟而坚定,甚至一往无前,头也不回。但有时我们也不得不沮丧地发现:很多本质的追问从来没有改变,它们顽强生长于无休无止的“此时此刻”,比如周洁茹对生存状态的纠结,对爱的执念,摆脱不掉的孤独,以及不甘心、不妥协的狠劲。我想,总应该允许有人终其一生与这些难言的情绪、爱恨和欲望周旋到底吧?毕竟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