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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鲤鱼

2023-11-20程相崧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姑姑鲤鱼母鸡

程相崧

那年,奶奶七十三岁。我们农村老家有句俗话,叫“七十三,七十三,吃条鲤鱼蹿一蹿”。“蹿到哪里去呢?”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抬起头来问奶奶。明亮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打在奶奶的笑脸上,奶奶说:“你这个傻孩子,我这样一个老人,能蹿到哪儿去?是蹿过那道坎儿,再多活几年!你不知道,七十三是道坎儿哩!老人要是在七十三岁这年能吃条鲤鱼,这个坎儿便过了。”当时,哥哥似乎也在。是的,我还有一个哥哥,这事儿千真万确。因为我们长得太像了,所以村里很多人都会将我们搞混。但他个头比我高,身体也比我壮实。

那时候,父母都还年轻,一天到晚要忙地里的农活,照看我的任务便落到了奶奶的身上。那年我六岁,按照大我两岁来算,哥哥应该八岁了。我们跟奶奶朝夕相处,是祖孙,但也几乎成了忘年交。很多当着父母不敢说不能说的话,奶奶都会跟我唠叨,不管我懂不懂。我总是跟着哥哥,像他的影子一样,满村里疯跑。村里人家散养的那些猪和羊常让我们追得嗷嗷乱叫,咩咩乱奔。

我们在外面跑得口渴,便一路飞奔到家,嘴里大喊着:“水,水!”一跑进院子,便看见奶奶已经在大槐树下的小饭桌上,倒上了一大碗开水。我们跑到树下,看着奶奶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一边用勺子将碗里的水一下下高高地扬起,一边噘起嘴巴,“呼呼”地吹着。这样不用多大会儿,水便不那么热了。我从奶奶手中抢过碗来,一气儿就喝个底朝天。“我还渴呢!”哥哥不满地叫喊着。于是,奶奶又一阵忙乱,噘起嘴巴再吹一碗。现在想来,那碗里肯定落有不少奶奶的唾沫星子,可那时我们还是喝得十分香甜。

我们喝完了水,奶奶打着蒲扇,随口问我们午饭想吃什么。我跟哥哥异口同声地说:“想吃鱼,而且是红尾巴的鲤鱼。”自从奶奶提起吃鱼的事儿,那条大红鲤鱼便住在我们心里了。奶奶愣了愣,笑笑说:“鱼可不是容易吃的。”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中午,端上桌的是幾碗漂着香油、葱花的“面鱼儿”。

那段日子,我整天都盼望着父母能去镇上赶集,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是两年后长到哥哥那么大时,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镇子逢农历的二和九成集,只有这几天里,才会有十里八村卖鱼的、卖肉的、卖衣服的沿着镇街中央的水泥台子摆开摊位。镇上不是天天有集,父母更不是天天有空。我们程庄虽然离镇子只有三里路,可正值农忙,谁也不愿牺牲一上午的时间去那里闲逛。

这样等了好久,有一天,父亲终于去赶集了。我原以为父亲会提着一条活蹦乱跳、胸鳍和尾巴通红的鲤鱼回来,可没想到,他走进家门时,身上扛着一沓红色的编织袋,手里提着两把崭新的铲子,浑身上下连半片儿鱼鳞都没有。我和哥哥都有些失落,哥哥围着父亲转了一圈儿,问:“鱼呢?”

父亲没有吭声,从衣兜里摸了一阵,摸出了四块糖,给我两块,给哥哥两块。糖是水果糖,有点儿橘子味,就是商店里当零钱找给顾客的那种。我看见哥哥把糖塞进嘴里,咂了两下,很快又吐在手里。他朝我笑了笑,便跑进灶屋,让坐在灶前烧火的奶奶张开嘴巴。我看到奶奶的腮帮鼓了起来,脸上也像是绽开了花。

我听见在灶上忙活着的母亲夸张地叫起来:“程林这孙子没白疼,四块糖,还要分给奶奶一块!”母亲做饭忙得连名字都能喊混,夸的是哥哥,却提着我的名字,这事儿真逗!这件事儿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又说过无数次。每一次,奶奶的脸上都会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而周围的人,除了夸赞哥哥,对奶奶也无不显出羡慕的神色来。

我其实是不服气的,因为我知道那种口味的水果糖哥哥早就吃厌了。而且,哥哥把糖塞给奶奶之后,还“顺手牵羊”,从她身后的竹篮子里拿了一颗生鸡蛋。全家人都不知道,比起糖果来,生鸡蛋才是哥哥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会躲在没大人的地方,将生鸡蛋磕开一个小口儿,然后贪婪地吮,几下就吮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哥哥这么干过。哥哥告诉我,这东西大补,是他从一部武侠电影上学来的。里面的人说喝了生鸡蛋能增加内力。我也看过那电影,有过同样的冲动,只是没干过。我问他什么味道,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东西“一物两味”。他一脸回味地说,蛋清喝起来清爽微咸,蛋黄则黏稠而充满浓郁的香气。我听着哥哥的描述,仿佛感觉先是微咸的蛋清滑过舌头,滑进食道、胃管,接着就是那醇厚浓香的蛋黄,慢慢充满了整个口腔。

哥哥已经懂些人事儿,常在大人面前干些“现眼子活儿”。这虽然让我不屑,却也隐隐感觉有些嫉妒。我思考了两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更能讨好奶奶的绝妙办法。我想,糖块算什么,奶奶经常念叨的不是吃鱼吗?如果我能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父母答应给奶奶买鱼,那才是“奇功”一件呢。在那之后,我软硬兼施,向父母展开了持续的攻势。我说想吃鱼,而且是红尾巴的鲤鱼。我甚至宣称,如果饭桌上再没有鲤鱼,我就绝食。对于我的话,母亲开始只是瞥一眼奶奶,然后轻蔑地笑笑。“好好好!”她说,“吃鱼,让你跟奶奶一起吃鱼!”但我很快发现,这只是一开始就并不打算兑现的空头支票。

他们的态度让我越来越感到匪夷所思。那时,家里的生活并不算差,买条鲤鱼不是太大的经济负担。父母又去赶了几次集,却始终没有买来哪怕半条鲤鱼。他们可能觉得只是小孩子一时兴起,想用拖延法让我忘了这个念头。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我还想再一次看着奶奶脸上笑开花呢,我还想听亲戚朋友对着我夸赞呢。

有一次吃饭时,我又唠叨起了吃鱼,并且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将饭碗推开,并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我没想到,母亲罕见地发火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朝我发火,而是朝着奶奶。她冲奶奶吼道:“从古到今,谁家老人七十三吃鱼不是让闺女买?哪有让儿子家买的?你想吃鱼,让自己闺女去买呀,为啥挑唆着孩子一次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到奶奶的脸腾地红了。因为尴尬,她说话有些结巴,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她解释说,自己只跟我说过一次,绝没有教唆。我敏感地觉察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火药味儿。似乎只要有一颗火星,整个房子就能爆炸。我惊恐又意外地望着他们,虽然不明就里,但隐隐感觉到自己弄巧成拙,干了件傻事儿。

后来,父母下地干活之后,经过奶奶的解释,我才大致明白了自己犯的错误。原来,给七十三岁的老人买条鲤鱼虽然不是太大的负担,可对程庄的很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儿。按照我们这里的民俗,这条鲤鱼由谁来买,是有说法的。首先,这鲤鱼老人不能自己买,自己再有钱也不行,买来吃了也不算数。当然,也不能儿子买,儿子再多也不行,再孝顺也不行,儿媳妇同意了也不行——更何况,一般做儿媳妇的也不会同意。她们有那份孝心,还要留着孝敬娘家父母呢。

这条特殊的红鲤鱼,必须是出嫁后的女儿给娘家父母买来。

这让我既为自己的无知难过,又替奶奶伤心起来。奶奶是有女儿的。奶奶的女儿、我的姑姑精神有些问题。我们之所以一直没有提到她也是这个原因。姑姑的病时好时坏。她嫁过两次人,一直过得一塌糊涂。她跟前夫生过一个女儿,后来离婚,嫁给了现在的丈夫。这个姑父又懒又馋,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有一次,因为没有钱给女儿交学费,姑姑回娘家来哭诉,是我母亲看她可怜,借了两千块钱给她。这样一个姑姑,要不是她自己想到,谁会让她去买鲤鱼呢?

这时,哥哥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可以瞒着父母,用他的压岁钱买一条鲤鱼。我唯恐落在后面,听到这话,赶紧跑进屋,抱出自己的储蓄罐赶在前面当场砸碎了。奶奶阻拦不及,心疼地摸着那些瓷片片,跺脚不迭。她说:“傻孩子,你这当孙子的,我怎能花你的钱呢?从前,我们村里有个人家,只养了五个儿子,没养下女儿。老人七十三时,儿子儿媳都想尽这个孝心,但不行!这不是孝心不孝心的事儿。这规矩谁也不能破。”

“那为啥村里人还都愿意养儿子?”我问。

奶奶听到这话笑了,叹口气说:“家里儿子多,是颇令人自豪的!遇到啥事情,在村里也吃得开。可就是在这事儿上,让做爹娘的气短。”

我后来才知道,村里儿子给父母买鲤鱼的情况也不是绝对没有。是奶奶为了不给我们家里增加负担,不让晚辈之间产生矛盾,也不让我们心里难受,才故意强化了这种“规矩”。这些年,姑姑不但没有经济能力照顾奶奶,实在遇到难处时,还总得我父母出手周济。为此,奶奶心里是感到不安的。另外,据母亲私下里说,奶奶背着大家肯定也没少帮助姑姑——给钱,给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姑姑一回娘家,奶奶做饭便十分用心,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们不说,可心里都明白,她是为了给姑姑改善改善伙食,补充一些营养。

这个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能理解。毕竟那是奶奶的亲女儿,又因为在婆家生活差,瘦得皮包骨头。可是,怎么说呢?后来的那件事儿可跟我无关!后来,是哥哥的一句话让母亲对奶奶产生了很深的芥蒂,不能释怀。那一次,哥哥悄悄跟母亲说,姑姑一来,奶奶不但在大家吃饭时公开改善伙食,还趁父母去地里干活,给姑姑一个人开小灶,偷偷炒鸡蛋吃。因为告诉了母亲这事儿,母亲看哥哥的眼神都比以前温存许多,充满了心照不宣的信任和赞许。母亲是个隐忍的人,看在奶奶帮忙照看孩子的份上,也就没有声张,只是生了许多天的闷气。

我知道哥哥是在撒谎,但没有揭穿他。他们之所以讨论起这个话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我家养的老母鸡“大黄”之死。我家养着十来只母鸡,其中一只芦花鸡,黄毛多些,绰号“大黄”。母鸡一到夏天都喜欢落窝,也就是不下蛋,一心孵小鸡。那年,一群母鸡差不多都偷懒不下蛋了,产蛋量锐减。奶奶开始施展她的老办法,对这些鸡进行体罚。

她开始是用刚从压水井里压上来的清冽凉水给鸡洗冷水澡。这办法奏效了几次,渐渐也不灵了。后来,奶奶为了判断它们是否偷懒或者背叛主人,有没有将蛋下在邻居家的鸡窝里,开始给母鸡们“查体”。奶奶给鸡“查体”的方法简单粗暴,就是直接将一根手指塞进母鸡的屁眼里,探一探里面有没有硬硬的已经成形的鸡蛋。

如果没有成形的鸡蛋,奶奶也无计可施。可是大黄的体检结果,经常是早晨有蛋,傍晚却又不知所踪。其他的母鸡,都是下蛋后慌不迭地“咯哒咯哒”叫唤,而这只鸡从开始下蛋就奇怪得很,干完活就红着脸去找水喝,像农人夏天出了大力渴得不行。從前,奶奶还夸赞过它“做了好事不留名”,是“无名英雄”,现在这些特点却都成了它狡猾不忠的证据。奶奶猜测,这只母鸡肯定跳过墙头,把蛋下到了邻居家的鸡窝。

这种“背叛”行为让奶奶十分恼火,她使出了自己的撒手锏。那撒手锏据说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屡试不爽。具体说来,比冲凉水澡更具杀伤力,也更为残忍。那就是拿一块盐巴,塞进母鸡的屁眼里。当然,奶奶后来对此事一再否认,绝不承认自己曾经对大黄动过如此“酷刑”。可那只叫大黄的母鸡还是趴窝了几天,一命呜呼了。

下蛋最勤的芦花鸡大黄身上发生的悲剧让我心疼不已,让奶奶遗憾不已,也惊动了整个家里实际上的当家人——我的母亲。我母亲亲临大黄的死亡现场,检查了大黄的尸体,对其死因产生了怀疑。奶奶小心地叙述了大黄死亡前一两天的饮食情况,否认了母亲对于她给母鸡屁眼塞过盐巴的猜测,甚至曾经给鸡洗冷水澡的事她也一口否认了。

我看到母亲的脸色煞白,紧紧地盯着那只母鸡。我心里难受极了,也害怕极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些鸡蛋,那些被哥哥偷喝掉的鸡蛋。我知道奶奶也撒了谎,但还是安慰母亲并替奶奶辩解说,奶奶已经尽力了。母亲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埋怨说:“你太小了,啥时候能长大,也替娘长只眼。”

我左思右想才明白过来,母亲肯定由母鸡大黄的“惨死”想到了鸡蛋的去向,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可怜的大黄不但是“惨死”的,可能还是“屈死”的。

那天,奶奶提着大黄走进灶屋,打算开膛、拔毛,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打打牙祭。母亲则满心狐疑,悻悻地走进堂屋。正当她坐在床上,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时,哥哥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狡黠地朝我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朝门口瞟了瞟,压低声音说,有一次姑姑在我们家住着,他出去玩儿,发现没带弹弓,回来拿时,撞见奶奶正在锅里炒着黄澄澄的鸡蛋。

“那鸡蛋是你姑姑吃了,还是中午咱们全家吃了?”我听见母亲问。

“我不记得!”哥哥说。

“唉!”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当时不告诉我?”

我盯着母亲的眼睛,手心里满是汗水。我知道,哥哥经常手里攥着一个生鸡蛋,磕开口就喝。以前鸡蛋下得多,谁也不会怀疑。现在鸡一落窝,这事儿就容易露馅儿。如果说大黄的死真的是因为受到了奶奶野蛮残酷的刑罚,那造成这桩惨案的罪魁祸首就是哥哥。而且,这个狡猾的家伙不仅害死了大黄,现在又要编造谎言陷害奶奶了。显然,他发觉母亲对鸡蛋的去向产生了怀疑,并及时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相信了哥哥的鬼话,可我分明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替大黄感到冤枉,也替奶奶感到不平。我想推翻哥哥刚才说的话,告诉母亲真相,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我心里不安,四周渐渐凝滞起来的空气让我发觉事情正一步步变得不可收拾起来。我的心在微微抽搐,腿也开始慢慢颤抖,但当我鼓起勇气想要说出实情时,母亲却朝着哥哥赞许地点点头,夸赞道:“你懂事儿了,有了大人心眼儿。这种事儿,以后要常留意。”

我心里很乱,平静下来之后,堂屋里只剩我和母亲。哥哥去了哪里?也许是又躲到什么地方享受他的“一物两味”去了吧。母亲的目光充满埋怨,瞅了瞅我,略有些失望地轻轻叹口气说:“这件事儿,你当时能告诉我就好了!”

我憋在喉咙里的话最后还是噎了回去。我当时以为母亲没有声张是宽宏大量,后来才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拿到证据,再最后再“收网”。当然,母亲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对小姑挑剔、对婆婆苛刻的女人。她同情小姑的命运,愿意出手相助,并且对奶奶公开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儿这事,也采取了宽厚与默许的态度。但是,如果哥哥的说法属实,那就不一样了。那意味着,奶奶瞒着家里人不知道私藏了多少鸡蛋。更为可恨的是,她还为了掩盖事实,百般刁难那群不会说话的母鸡,并害死了大黄。

我敢说,如果不是哥哥的挑唆,母亲不会一直对奶奶耿耿于怀,也不会对姑姑应该给奶奶买鲤鱼这件事如此敏感,如此在意。

在母亲为买鱼发过火之后,奶奶便再没提过吃鱼,我也再没提过吃鱼。如果不出意外,这事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会慢慢过去了。后来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用一张红纸给奶奶剪了一条鲤鱼。我把那条鲤鱼拿给奶奶时,她高兴得合不拢嘴,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一下下抚摸着,最后压在了枕头底下。我有些心酸,可奶奶安慰我说:“乖孙子,不要伤心。虽然按照民俗,七十三岁的老人都要吃鱼,可吃不上鱼,难道就一定迈不过那道坎儿吗?”我听了奶奶的话,心里好受多了。奶奶那么健康,脸色红润,总是笑呵呵的,走起路来脚跺得地“噔噔”直响。所以,我悄悄跟奶奶说:“奶,你不要怕,就算吃不上鲤鱼,你也能活到一百岁。”

我没有想到,这话说完没两天,姑姑来了。姑姑不是跟以前一样空着手来的,而是提着一条一尺多长、两腮有须、红鳍红尾巴的鲤鱼。父亲赶忙提来一个洗衣服的大木盆,我也拿来马勺,慌着朝盆里舀水。奶奶显然有些激动,嘴唇颤抖着从姑姑手里接过那条鱼,从它的嘴腮间解下草绳,轻轻地放进木盆里。鱼开始支棱着身子,大张着嘴巴,贪婪地吞着水和空气。我又朝盆里舀了两马勺水,那鱼才摆着尾巴,吃力地游了起来。我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鲤鱼鼓鼓的眼睛,鱼一抖身子,溅了我一头一脸水和鱼腥气。

我惊得叫喊了一声,姑姑也像个小孩子一样,拍着手笑起来。奶奶拿来手帕给姑姑擦汗,又细心地用手拨着她鬓边的头发,心疼地叹道:“我的孩子,我的傻孩子啊!”

那天,我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一眼不眨地看着父亲在水缸边收拾那条鱼。姑姑也蹲在那里,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我看到父亲两根手指狠狠地抠住鱼鳃,右手的菜刀翻转过来,“咔”的一声砸在鱼的脑门上。鱼眨了一下眼皮,像是被砸懵了,但身子和尾巴却条件反射地使劲儿摇摆了一下。父亲重复刚才的动作,连着砸了三下,那鱼大口喘气,再没有力气挣扎了。这时,父亲拿着鱼倒退了一下,我也连忙后退。等我身子站稳,那条鱼已经直直地躺在案板上了。

那魚真肥,圆滚滚的,身子青黑色中带着晚霞才有的金黄,鱼鳍和鱼尾则通红通红的。父亲一手按着那条鱼,另一只手里的刀稳稳地横侧过来,挨着鱼的肚腹轻轻一划,红的白的黑的五脏便一下子鼓胀出来。父亲麻利地将手掌探进鱼腹,抽回来时,顺手将鱼子、鱼鳔、鱼油扔在碗里,没办法吃的肚肠,已经丢给了等在一边的狗子。我递过去一马勺凉水,父亲接过来,朝着提在手里的鱼“哗啦”一冲,红红的血水便流了一地。那生着白色鳞片的鱼肚子显得更加耀眼,而破口处的鱼肉,粉嫩粉嫩的,让我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父亲把开膛扒肚的鱼按在那里,开始用刀背刮鱼鳞。没有鱼鳞的鱼皮更加柔软了,泛着一股湿湿的、腥腥的味道,像是刚刚翻耕过的土地。父亲嚷着让我闪开,但我置若罔闻,还又朝前凑了凑。有一些鱼鳞溅到我的腿上,黏在那里,又凉又硬。我抠下来一片拿在手里,发现它像透明的冰片,比我的手指甲还大。正当我出神地端详那片鱼鳞时,奶奶端着一个装满调料的盘子出来了。原来,在父亲杀鱼的空当里,她已切好了葱段,拍好了鲜姜和蒜瓣。

“娘,鱼!娘,鱼!”姑姑看见奶奶,像是回到了童年,难看地跳着,拍着手掌,嘴里发出短促而模糊的声音。

这时,母亲从堂屋门口的板凳上站起身。刚才只忙着看父亲杀鱼,我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对这条大鲤鱼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姑姑提着一条大鲤鱼来我们家之前,她在门口纳鞋底儿,刚才看见姑姑进门,她也只是站起迎上来招呼了一下,但很快又坐了回去。直到现在,她才将鞋底放在板凳上,朝着这边走来。母亲没有看我们,也没有看父亲正在清理的那条鱼,而是冲着又跳又笑的姑姑,问道:“妹啊,真可怜了你的孝心,但你哪儿来的钱呢?”

我看到,奶奶听到这话,望望姑姑,脸上讪笑了一下。父亲则催母亲赶紧去生火,像是要极力岔开这个话头儿。姑姑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仍旧拍着手掌,嘴里还是发出原来那样短促又模糊的声音:“鱼,鱼!”

那天,嗅着锅里不断飘出的诱人的鱼香味儿,我才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我们家好像真的好久没有吃过鱼了。我当时以为这是一种错觉,后来一次次地回忆,才发觉应该是实情。因为,似乎从奶奶提出吃鱼起,父母就在尽力避免买鱼,避免吃鱼。

在大鱼上桌前,我和哥哥就忍不住去灶房看了三趟。当然,头两次我们只看到了围着锅沿儿跳动着的热气,嗅到了浓郁的葱姜香味和鱼肉的香味儿。第三次,正赶上奶奶掀开锅盖,我们才得以目睹了那条躺在汤汁里的鱼。那鱼在沸腾的汤汁里一动一动,似乎活了过来,但白色的眼球却暴突着,看上去硬硬的,像一个滚圆的珠子。我禁不住抹了一下嘴角,说:“好了,可以吃了!”奶奶却又盖上锅盖,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还要收一收汁,味道才美哩。”

我们都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鲤鱼才被端上了桌。这条鲤鱼真大,放在家里那个专门用来盛鱼的椭圆形盘子里,头和尾巴还悬在外面。我禁不住狠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收了汁的鱼闻起来的确更加诱人了。我们一家人都围着饭桌开始吃鱼。

这一次,奶奶被父母推搡着坐了主位。奶奶的左边坐着父亲,右边坐着姑姑。父亲望着奶奶,笑笑说:“娘,今年这鱼是妹妹给你买的,你今年七十三了,你先说几句吧。”奶奶望了我们一眼,说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然后,她用筷子挑起一块鱼鳃,又夹了一截没有肉的鱼尾巴,一起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盘子里,说:“今天这鱼,是给俺小孙子炖的。我只吃点儿鱼头,吃点儿鱼尾,就算数了。头一摇,尾一摆,七十三这道坎儿,我便蹿过去了!”

我和哥哥还没等奶奶说完,便把筷子伸了出去。父亲朝我的筷子打了一下,嘴上怨我馋猫心急,但也招呼大家一起吃起来。母亲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她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极力维持着眼前和谐的气氛。她劝奶奶吃肉,还给姑姑夹了一筷子。

这样吃了一会儿,母亲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今年娘七十三,按照习俗,得吃一条鲤鱼。妹妹家里条件差,我原想着,什么规矩不规矩,这条鲤鱼由我们来买。没想到妹妹今天就买了这么大一条鱼。这买鱼的钱,一会儿我给!”

“这鱼……不是买的,是我捉的。”姑姑说起话来仍旧瓮声瓮气。

“你看你……”父亲责备母亲多话。

“妹妹,你没有说实话。”母亲没有理父亲,佯装生气地把饭碗一蹾,冲姑姑半真半假地说,“我今天倒是要认真地审一审,你买鱼的钱到底哪儿来的?”

“这条鲤鱼,是我从梦里捉来的。”姑姑听了母亲的话,抬起头来,瞪着眼睛一边说一边比画着,“我把它捉住,在水缸里养了三个月,便养了这么大!”

父亲原本又想打圆场,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哼”了一声,脸已经涨红,但还是笑了笑,望着奶奶说:“妈,这话是你教妹妹的吧?我看不是她傻,是你把我们都当傻瓜了吧!”

“这……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给了她钱?”奶奶脸色一下变了,僵硬地直起身子,焦急地辩白,“我没有给过她钱!在这个家里,我怎么會有钱?”

“你说什么意思?没意思!”母亲脸色也变了,把饭碗一放,怒气冲冲地说,“你没有钱?那我问你,鸡下的蛋呢?谁也别把人当傻子!”

那天,饭桌上突然弥漫的火药味儿把我吓傻了。我过了好大会儿才明白,原来母亲起了疑心,怀疑奶奶是把家里的鸡蛋偷偷存起来,卖了钱让人捎给姑姑,又让姑姑从集上买了鲤鱼,给奶奶送来。母亲这样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不要说姑姑家里没钱,就算有钱,姑父也会拿去赌,绝不会让姑姑给奶奶买鲤鱼。但是,毕竟没有什么证据,我看出母亲虽然想闹一闹,出一出气,其实隐隐底气不足,似乎很快就要偃旗息鼓了。

如果不是哥哥出头,事情也许很快就会平息下去的。顶多大家闷闷地吃完一顿饭,不欢而散。可就在这时,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哥哥“腾”地站了起来:“我有证据!”大家听后一愣,然后都笑了。“你有证据?你有什么证据?”最先明白过来的是母亲,她像大家一样笑着,却突然又“哼”了一声,然后朝着哥哥点了点头,底气十足地鼓励道:“好孩子,你有什么证据,快说!”

“我有证据……我有奶奶偷藏鸡蛋的证据!”哥哥顿了顿,似乎要给自己点儿勇气,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喊道。

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奶奶,惊讶、疑惑、不解一股脑儿涌上来。我看见,奶奶因为着急,脸一下子涨红了,整个人似乎变凶了,也变丑了。她眼睛紧紧盯着哥哥,嘴唇不住抖动,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奶奶胸脯起伏着,眼睛里渐渐有些亮亮的泪影儿。她真正开口时,嘴巴张了几下,清了清嗓子,才终于喊出声音来:“我的乖孙子,你……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哥哥二话没说,转身飞快地离开了座位。因为匆忙,他不小心踢倒了自己的板凳。他身体僵硬,走起路来像一头倔驴子。紧跟在他身后站起来的是母亲和奶奶,再然后是父亲。唯一一个没有动弹的是来看奶奶的姑姑。她仍旧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像鱼一样“啵啵”地吐着泡泡。

大家还没进奶奶的小屋,就听到里面传出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然后是哥哥“哎哟”叫了一声。屋里光线昏暗,刚进去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嗅到一股刺鼻的霉味儿。等眼睛渐渐适应过来,才发现哥哥摔在地上,抱着他自己的双腿。在他的旁边,一把椅子歪斜着,腿折了一根;还有一把方凳倒在旁边。很显然,他刚刚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大家都知道,方凳上方的房梁上一直挂着一个篮子。那篮子我看奶奶挂过也摘过,里面一般放着些逢年过节时吃的糖果、月饼、糕点等。有些吃食,已经硬得像石头,长了绿毛,她还不舍得扔。她取时一般都要用一个竹竿,用完再把它藏起来。很显然,那天哥哥没有找到竹竿。情急之下,立功心切的他便不顾危险,自己爬了上去。

那天最让大家震惊和意外的,还是他手里高高举着的那枚鸡蛋。那枚鸡蛋已经跌破了,透明的蛋清和嫩黄的蛋黄淌在地上。留在他手里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蛋壳。

众目睽睽之下,父亲按照奶奶的吩咐,从她的床下拿出那根竹竿,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个在空中摇摇晃晃的篮子。篮子里除了一把断了齿的梳子、十来颗干瘪的红枣以及我用红纸剪出来的那条鲤鱼,别无他物。虽然除了哥哥手里的那颗破了的鸡蛋再没搜出其他证据,但这些似乎已经足够了。因为按照母亲的推理,从前的鸡蛋都卖了钱,钱又变成了今天饭桌上的鲤鱼。母亲哼了一声,嘟囔道:“晚来了一步。”她不甘心地把篮子翻找了两遍,便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并使劲儿踏了两脚。篮子里的红枣四处滚着,我用红纸剪的那条红鲤鱼也飞出来,落在地上,颜色特别刺眼。

整个过程中,奶奶脸上原本羞赧的表情也褪去了。她轻轻地摇着头,一直没有分辩,不时地叹口气。我不安地偷偷望了奶奶一眼,正遇上她的目光,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我低下头,她也低下头,开始拾掇那些红枣。拾掇干净之后,奶奶又看到了那条掉在地上的纸剪的鲤鱼。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弯腰轻轻捡起来,像我一开始送给她时一样,用手摸了摸,塞在了一边的枕头下面。

那天,奶奶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始终淡淡的。最后,在母亲的追问下,奶奶当着大家的面儿,也只是说了一句:“你们年轻,我一个做长辈的,能跟你们计较?”

那次,哥哥因崴了脚,贴了一两个月的膏药,走路一瘸一拐。我一点儿不同情他,因为他完全是罪有应得。我心里明白,那枚打烂的鸡蛋,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藏在身上的。那段日子,哪天不喝枚生鸡蛋,都简直像是要了他的命。他的口袋里、袖筒里,甚至手心里,常常会藏着一枚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

雖然我希望奶奶能长命百岁,但事实是,她在不久之后就病倒了。她的身体是在吃鲤鱼那天被哥哥搜出鸡蛋后开始出现状况的,头晕、恶心,还常常没有征兆地晕倒。从病到走,不到半年的时间。

现在,奶奶已经走了二十多年。每当清明节回老家上坟,如果不是那块不起眼的墓碑,我几乎已经认不出隐藏在田野里、长满荒草的那个坟头了。在跟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控诉过哥哥许多次之后,我发现奶奶的墓碑上,孙子辈里只刻着我的名字,没有哥哥的名字。这让我十分惊讶,并陷入久久的不安和沉思。

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难道那个用红纸剪了鲤鱼送给奶奶的孩子,那个和奶奶亲密无间的孩子,为了讨好母亲,会转而去诬陷奶奶吗?

我问了父母,查看了家里的户口本,并走访了程庄很多族人,我努力地寻找着记忆里哥哥的名字和模样,结果都是越来越模糊。所有的信息都向我证明,我没有兄弟姐妹,是家里的独苗。我得到了两代人的宠爱,尤其是奶奶过分的疼爱。我最终想起来,我是父母的独子、奶奶的独孙。父亲甚至还安慰我说:“那都不怪你,你那么小,还不懂事。你奶奶后来临死时也说过,她不怪你。”为了让我好受些,父亲甚至承认,那件事怪他。父亲说,姑姑送鲤鱼那件事儿都是他引起的。姑姑买鱼的钱,是他偷偷给姑姑的,姑姑说的惹怒母亲的话,也是他教的。

这一则红鲤鱼的故事,我一般都是从奶奶七十三岁那年讲起。我讲了很多遍之后,才敢于承认,这件事儿跟“哥哥”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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