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为大草
2023-11-20汪帅
汪帅
书坛的“蓬溪现象”已经翻篇了,说好听点是被“书法史”一笔带过了。很多书家的最高梦想,正是挤进书法史中的这一笔。作为“蓬溪现象”的代表人物,何开鑫20世纪就实现了为梦想封禅,而他的书法灌园才刚刚撒下麦种。
个体的复杂性,才是值得咀嚼的历史。
以天意出发
时间选择了何开鑫。
一群人在江湖之远结社砥砺,几支笔在书法殿堂腾蛟起凤,“蓬溪现象”被定义三十年以来,被排列在地域书风封面上的何开鑫仨字,不仅没模糊,还加了粗,烫了金。
他扛着命根子样的毛笔,以笔为锄,?高挖深,再出发,不断用他的笔墨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四川的麻辣鲜香什么叫四川的山高水长什么叫四川的巴适嘚板。何开鑫长得很四川,性格很四川,味道很四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他如今已是中国书坛响当当的人物,我还是首先把他当作是四川书法的老姜,老坛泡菜里的老姜。
斯人不出,如四川何?
以心意托底
何开鑫是蓬溪人,蓬溪是个小地方,很有意思的小地方。川北一隅,典型的丘陵,典型的旮旯,典型的水草丰茂,典型的民风清奇,典型的非发达地区,却有“梓东邹鲁”之誉,历代人杰蜂拥,是个蓬溪人都能如数家珍,其文脉之盛,足见一斑。蓬溪贫而不贲志,富而不流油,总是活力满满的样子。
我亲临过数十次蓬溪的酒桌,连平常的闷葫芦,也能妙语醉我。
少年衣冠。在奎阁口耍大的何开鑫,梦里一定曾被魁星点了腕,醒来眉间又被乡贤题了痣,写写画画成了儿时的狂欢,心性暗通笔性。芝溪河畔,墩子桥头,老扁褂,破壁画,回甜的水井湾,传灯的黄桷树……泥香拌墨香的故园山水,俗与雅从小就在何开鑫的肚皮里开打官司。
青年投笔。何开鑫从戎按剑,西北望,音尘绝,一管毛锥,长抒大漠心事,牢牢焊住第二故乡的苍凉之格、壮阔之局。从此,牛性与狼性,伴他挥毫一生。
转业地方。何开鑫回到家乡,以身许文化,以心许砚牍,故园是清风,两袖是清风,纸上是清风,自愈是清风。从此,清淡与浓烈,双钩他的书法人生。
壮年斟酌。何开鑫勠力奔赴书法,斐然果然,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来路坚实,前路酣畅。辗转浇年华,笔墨灌风华。
如今高蹈,每一笔都饱蘸当时明月。
以拙意祛媚
拙意这标签,堪称流行书坛的重大共识:不拙意,不高级。但很多书家生产出的拙意,是聪明的编排,是巧媚的变形,是视觉的遮蔽。而何开鑫的拙意,是流淌出来的,是散发出来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憔悴自省,堪称他笔底的众妙之门。
何开鑫的拙,是原拙,是老拙,是性本拙。何开鑫的拙,是一种如来级的如是,是一种归来级的返璞,是一种大爷级的亲切,是一种细胞级的活性,是一种绕梁级的原乡情怀……这种拙,正是每一个角色何开鑫的底色:儿子何开鑫丈夫何开鑫父亲何开鑫哥们何开鑫戎马何开鑫庙堂何开鑫江湖何开鑫先生何开鑫书法何开鑫……拙成一种画风。
拙,是何开鑫的天生泉眼,他的寸笔舔着这眼拙泉,舔得宁静,舔得温热,舔得坚定,舔得自信,这不只是舒适区的技术自信,更是独上高楼后的审美自信,衣带渐宽后的生命自信。以小我之拙,写大美之拙,是为物我,是为通会,是为人书合一。
即便将他八九十年代的作品置于今天,依然不减光芒,这光源,正是拙的美学舍利。什么古塔铭什么云峰山什么抄经体什么楼兰范儿……都只是拙的药引。什么篆隶楷行草什么尺牍横卷立轴什么金石气山林气烟火气……都只是拙的药罐。
拙这一面风格旗帜,何开鑫注定扛一辈子。今天他的作品里有更多清拙简拙雅拙的高引因子,拙初心,依然荡漾在笔中央。
从自然拙开心,到自觉开心拙,便是何开心的答案。
以笔意坐庄
笔意,是中国书法的幽径,是国画与书法幽会的老地方。
当代书坛以创新的名义,搞出不少花样,何开鑫不固步不拒绝,所有探索他都善意地开门,但绝不轻易敬酒,绝不牺牲书写性去堵解构噱头的枪眼。
何开鑫也探索,也创新,也破局,破古人代代薪传的共性迷局,破自己苦心经营的个性困局。但,书写性是他不可逾越的底线,是他和书法的信物。他更像书法的守望者,宁愿书写逆流成河,也不摆书非书的玄龙门阵。
书写性是文人書法的正门。从苏轼到谢无量,各臻其妙的蜀中大匠,无一不是从书写性进入书法史的诸上座。
看不到灵性,就看不懂四川这方水土。
看不到书写性,就看不懂何开鑫这道风景。
以率意破局
以碑体成名后的何开鑫曾在《圣教序》《书谱》中潜泳,为了一口书卷气,憋了好几年。
书法虐我千万遍,我待书法如初恋。
儒家的唯精唯一只能为这种执着撑半腰,另一半合理解释大约是他的修道,修道之谓教,是达道之旅,是过程性报表。而率性之谓道,是见山还是山的纯利润。这种惨淡经营后的直给,如层台缓步,丘园放歌,是历代高手的陈仓道。
何开鑫就这样端稳了专业书法的饭碗,拄稳了文人书法的拐杖,系稳了艺术书法的鞋带,都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爱故我在。
不率意,不开心。
我注书法是到此一游,书法注我是一生何求。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以荒江结屋之概定居浣花溪畔,前半场的故事迅速在书法别院合围,以大草挈领他的书学理想,骎骎乎有丈夫气。
如今的何开鑫,以更高纯度的金石气,以笔为箫,劲吹邕容省闼的书风,持续热播出圈。
以诗意解腻
当我们批评当代书家的文化素养“瓢杆儿都舀不上”时,文化局长出身的何开鑫,若想借文化装高级,至少有九十九种捷径。可他却恭恭敬敬地为古人提草鞋,一头扎进诗歌的江河摸石头,转益多端,浸淫每一个毛孔,尤其近体诗,切磋格律,琢磨平仄,敲推金句,点铁点睛,渐入泛舟境界。从柴米油盐到宏大叙事,从岁月毛边到临风怀古,从风雅酬答到笔底江山……写得久写得勤写得开心写得像模像样,诗瘾更比茶瘾大。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其实他不是在写诗,不是为写诗而写诗,更不是为充有文化而写诗,这是他勾兑古今的原浆,咀嚼远方的菜根,臭味相投的怀抱,打通文脉的一条缝,是凝视寸心的不由自主。因此古人不再是他的他者,他悄然实现了文人书法语境的无缝链接。
这正是他的书法创作不短路不结壳不腻的秘密,公开秘密。
以古意回锅
名家的说服力,不在名头,在家头,在毛笔当家做主的地盘,当然得用笔说话才算数。對何开鑫这种实力派书家而言,所有奖杯头衔光环都只是社会性冗余,是新征程的双刃剑。
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古意”是一个人人似乎都懂人人又说不清的玩意儿。法度的古意在古典,高古的古意在前古典;文人书法的古意在高趣,民间书法的古意在天趣;帖学的古意不止晋唐,碑学的古意不囿秦汉……古意不是个东西,古意是吞吐千秋的天人合一,古意是生生不息的历史自信,古意是心心相印的文化引力,古意是曾经沧海的生命现场……
何开鑫坚持读古。表达,从聆听开始。身临摩崖胜境,亲解古碑罗裳,抚喟残卷气息,审问金石传拓,翻检新出墓志,忽然摩挲老帖……聆听古意,是书家的最大涵养;犹存古风,是文明的最大善意。
何开鑫坚持临古。高手临帖,像无线电,敲入密码,接通千古。而链接古今的线,玄之又玄,众生看不见。因为他临古,不为复制标准,而是为接气。脱略形似,拿来便是。无一笔不古质,无一笔不今妍。这种双向互掐的心跳,不必用意临和稀泥。这更像是点穴式临摹,而非全身按摩。以问题为导向,精准切进古帖;以还原为打开,写到便是得到。
何开鑫坚持化古。临古是日课,化古是日常。向古人致敬是常识,与古人商量是常态。如胶似漆的是书法传统,若即若离的是传统书法。写进古人是成长,写出自己才成立。
以会意计提
早慧的何开鑫,见得越来越多,写得越来越多,想得越来越多……多的尽头是少。
庞大的作品GDP,只是可能性的基数,并不必然通向“高质量增长”。
理性之所以成为人类文明的长灯,是因为它不只向前发射,它随时向后扫描,计提经验的呆账坏账,瞄准自我革命的核心逻辑。于是,在博观的绝顶上,在约取的青灯前,早慧的何开鑫与晚成的何开鑫正式建交。
所以食邑三千,自得一瓢;所以驰骋八荒,聚焦草书。
一超直入,有所不为。
一超直入的前提是有钥匙,有所不为的前提是有所为,能经过这两道资格审查的书家,从来是极少数。何开鑫心中有数,瞄准碑学大草这块清民大师们都啃不动的硬骨头,扣动使命的扳机。
关键时刻的清醒,才叫明白人。何开鑫深谙碑学大草之所以难,难在碑学自身的障碍。碑学崛起,如同武将造反。在乾嘉及乾嘉后,碑学都是极具革命性的,颠覆主流到今天,我们在享受这革命成果时,照单全收的还有这些障碍和障碍的癌变。在被碑学重新定义的书法框架下,我们习惯了先入为主,碑学的造反意义被放大,碑学的艺术气质被神化,碑学的经典属性被篡改,碑学的独立和权威限制了碑学的自由和可能。大草就像为碑学量身定制的照妖镜,大草姓草名大字自由。以碑学教条革大草自由的命,其短命下场可想而知。
何开鑫反常合道,将注意力进行黄金分割,以大草为主,以碑学为客,这便是他铁腕下的自由秩序原理。以大草激活碑学的可能,以大草救赎碑学的自由,以大草笑纳碑学的丰厚嫁妆。咬定大草不放松,立根原在北碑中。
这种微妙的转换,说起来轻描淡写,做起来无异于一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在近年的创作实践中,何开鑫悄然推倒大草与碑学中间的那堵墙,使转为形质,亦见情性;点画为情性,亦见形质。纵横之间,通会之际,浑然无隔。
何开鑫带着他的大草,一寸一寸跋涉出被包康碑学围剿的时间窗,耳顺之后,心顺笔顺,与未来相视一笑。
此中真意,玄关大开,让同属浪漫主义大草的晚明诸子,恨不晚生五百年。
以快意增资
每出得意新作,何开鑫都得意得很克制,大草千古最难事,得失从来寸心知,他转身就看见瓶颈,看见不远处更好的自己。
技术保底,风格上位,声名加持,只是基本盘。
保住基本盘,定向增发气象,让主营更突出,让强项更强,让大草更大,让狂草更狂。
他习静,激荡深流;他沉吟,唤醒摇滚。
落笔即开闸。痛快就是生产力。波谲云诡,劈山截流,闪电突入大开大合的无人区。大开,是造化打开的想象,是经验嫁接的花朵;大合,是日日拂拭的镜照,是书如其人的体贴。
炒股的人,对何开鑫草书会更多一分追捧。每件作品都有放量都有涨停板,涨跌有象,惊心动魄。我们称这种操盘手为画线大师,是实力,是性格,更是信步琼楼最上层的逍遥。
今天,何开鑫已打开狂的瓶盖,置酒欲饮,踟蹰停箸,在常道通往非常道的长亭里,他的右手始终紧攥最后一个理性包袱。
以禅意致远
人一生有且只有两朵云,故乡的云,远方的云。
毛笔亦然书法亦然大草亦然,不断出发,不断回家。
故乡的云似酒,远方的云似诗。
这两朵云,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很近。
你在看云,云也在看你。
是气喘吁吁地追风,还是游刃有余地听雨,与甚解无关,与境界有染。
多数人的成功是熬出来的,地位是熬出来的,退休也是熬出来的。境界,从来不是熬出来的,是觉悟出来的。觉悟者,心开也。心开何?何开心。
蓦然阑珊。
以爱意致敬
我从不掩饰对开心大哥其人其书的喜爱,虽然这篇文章拖了十年,每个字都是爱的马拉松。
这十年,开心大哥越写越好,好在明白,好在到位,好在丛中笑……比赞美更重要的是期待。
何开鑫逐渐成为当代书坛的一个符号,大草为这个符号提供含金量。
他的线条,是从汉魏的厚土里刨出来的,如乾嘉的窝边草,勾搭碑学的第二春,不带半点脂韦气,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从出道那一天就完成了祛媚。他宠溺碑意,并不疏怠帖韵。在大草的灶台上,碑帖合炒,笔意如盐。
汉字自带抽象,线条自带抽象,书写自带抽象,非常道领他走向抽象的窄门,空色在此坐台,若有待。
线质是他的敲门砖,笔性是他的席梦思,气象是他的裤腰带,敲得开门,上得了床,就能经常和张旭们吹吹枕头风。
开心大哥,下个十年,想和你去吹吹风。
本专题责任编辑: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