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园
2023-11-20于友善
于友善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1957年生于山东乳山。1982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1986年考取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人物专业硕士研究生。1989年毕业留校任教。1989年作品《康熙跪师》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银奖,1994年作品《儒林外史》获第八届全国美展大奖,1999年作品《九九春运图》获第九届全国美展银奖。
阴历丁酉年(阳历1957年)正月初八,我生于山东省乳山县(现乳山市)乳山寨东司马庄。听母亲讲,那天飘着老大的雪,早上8时,邻村接生婆拎着哇哇乱叫的我嚷道:“老于家添了个大小子喽!”那喊声夹杂着我的哭嚎冲破被半人高大雪封堵的门扉,和着漫天飞扬的风雪霎时间传遍整个庄子。亲戚乡亲议论纷纷:“初八初八占头八,骑着大马戴红花。”
3岁时,母亲牵着姐姐抱着我连带花生薯干大红枣直奔父亲当兵驻军所在的南方小镇——常熟;后又随军辗转镇江、无锡。在孩提的记忆里,山东老家留给我的印象是秋天擎着竹竿满树打枣儿,嗅着泥土特有的气味在地垄里翻捡残漏的花生,随捡随剥随往嘴里塞,还有那至今想来都让人醉心的鸡鸣狗吠外加炊烟袅袅(老家灶膛里烧高粱秸松树皮那味儿与南方烧的稻草麦秆就是不一样)。相比之下,南方城镇街里坊间那腻糊糊、酸唧唧的糯乎味儿,对我来说始终有着一种隔膜——虽然自那以后一直待在江南再未离开过。
幼时的我,木讷愚钝。父亲烟伴报纸,母亲忙乎厨炊,将我塞在倒扣过来的方凳里,不哭不闹,半天无事——每当母亲念叨及此,总琢磨不出那是在夸我乖还是笑我呆。俗言“三岁看大”,到如今骨子里的我仍有些迂,可能缘于那张方凳。略大些,开始对画画有了兴趣。那时候(20世纪60年代初)不比如今,孩子有个吹拉弹唱抑或跳舞画画的苗头,家长们喜滋滋忙不迭东奔西忙地物色家教,砸钱耗时陪学督练:巴着盼着将来出息个什么什么“家”的。看我整天拿滑石在水泥地上乱抹瞎涂,爸妈直犯嘀咕:老辈儿里没出个画画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加之适逢文革,担心画出个反动黄色的玩意儿给家里添麻烦,忧心忡忡。唯独见我在写给老家叔伯姨舅的信中画上个轮船、火车,好让他们搭乘着来无锡,方才瞥见爸妈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大约小学三年级始,热烈闹腾的“文革”铺天盖地而来。那时年纪小,没卷进去,对我来说最大的影响,除了学校停课,没啥作业,再就是常能看见无处不在的宣传专栏。特羡慕那些用各色各样材料绘制的毛主席画像,神了。于是乎照着毛主席像、样板戏图片,描呀画呀,带劲!方才讲道“三岁看大”,那只是前半句,后半句“七岁看老”倒是真正对应了从那时起一直涂画不歇直到今天的我。
14岁上,也就是1971年的夏天,当时的无锡市革委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市委书记、市长)王晏,想兴办一个叫作革命文艺学习班的艺术团体。此公是位极其癖好文艺的军人,早年在抗美援朝战场枪林弹雨间隙里写就小说。一口胶东话,据说也是乳山人。这个文艺学习班是从全市各中学里挑选喜好唱歌跳舞拉琴画画的小女孩小男孩。我当时正上初一,由无锡六中教美术的郭老师带着参加考试。考试内容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分别是临摹与创作,照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彩色图片画素描,另外根据题目“为人民服务”用铅笔画创作。我是画了一个小男孩帮着推三轮车——居然被录取了,那真是一段幸福而令人振奋的时光。在学习班里,除了唱歌、跳舞、拉琴的之外,就是我们24个学美术的。这帮十四五岁啥也不懂却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自此跟着老师学起素描、速写、水彩、国画来。教我们的老师有四五位:其中岁数稍大些的是位叫朱宗之的老师(名字真好听),长得有些像郭沫若,清秀、儒雅,他身上一股雪花膏味儿至今在我记忆中没有消散;另三位当时年龄不到三十,他们是杨雨青、华士清、裘国骥;之所以含糊其词称四五位,是因为另外一位是半聋半哑的先生,名叫刘达江,画山水可好了。他们全是我学画的启蒙老师。那阵子可起劲儿了,一大早赶着跑去菜市场画速写,白天画素描石膏、头像,晚上躲进蚊帐里翻看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人体素描画册——心里直砰砰,再不就是四处找景画水彩。大冬天抢在融化之前画雪景,手指脚丫冻得僵麻且不说,最要命的是,颜色还未调好,水彩笔已被冻结在调色盘里了。学国画是稍后的事。终生难忘的是我第一次画国画,裁开生宣,对着齐白石的《公鸡与鸡冠花》(我搞不清怎么会一上来选定他)临摹,从鸡喙开始,饱蘸浓墨,一笔下去——哗……墨全都跑开了,当即着实吓了一跳:这白纸是不是次品?这是我画的千张万张中国画的第一张。就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讲道的,那时候相对于绘画的要求和评判标准都很单一、粗糙;加之年轻气盛,勤奋且痴迷,画技伴随着傲气日益见长。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1978年,“文革”停了,高考来了。在伙伴们的怂恿下,奔着中国画专业投考南艺,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段恰逢天翻地覆的岁月里,放肆恣纵地勾皴点染挥洒着胸中的酸甜苦辣和喜怒愁乐,好不过瘾、好不酣畅,同样也好不费脑伤神。四年本科毕业后,在无锡工艺美术技校教了四年素描石膏和工笔花鸟,继而又考上了南艺的中国画人物专业硕士研究生,跟随导师沈涛先生继续研习。沈老于本科时就教过我们,个头不高,又很瘦弱,可精神头十足,少年时身手了得,七、八个人叠罗汉,他总是摞在最上头;一口的浙西话, 说到激动时唾沫星子满天。外出写生跋山涉水一溜烟直冲在前头——要知道,那时的他,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頭儿了。沈老年轻时画得一手帅气又温润的写意画(尝见一幅有潘天寿长跋的写意人物,很精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始改攻工笔人物,同样的精致、冲淡,色彩温雅,线条婉约。受其影响,在这三年研究生学习期间,我重新整理了一下先前的绘画思路与表现习惯。此前有一阵子,沉溺于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地横涂竖抹,任凭枯湿浓淡在宣纸上由得中锋侧锋疾驰缓行;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不可抗拒的理由:绘画就该是情绪的表现,中国画更应当直抒胸臆,畅快无碍。自从得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有个叫波洛克的画家,成天喜好端着油彩罐满画布的任意倾洒,其自圆其说的理论是,在制作过程中,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待到末了,随着画面呈现出某种倾向,头脑里方才渐渐显出大致的意图。有了这么一个情投意合的伙伴,我更是愈加一发而不可收,一路狂飙且自信满满。(这段时期,画中盖上自钤闲章过瘾、心血来潮、意犹未尽、手欢云云)。
客观地说,那段时期在这样一种有点自欺欺人的理念支撑下,也确实画出过一些还能看看的作品,也曾得到一些同道的嘉许;就连一向吝于赞扬的王孟奇老师也说:“小子哎,画得不错!”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手头的积攒与脑中的蓄累,冷静下来细细回审,发觉不应该是那么回事。艺术作品,尤其是绘画作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需要具备视觉感官强烈的冲击力,以使得画面充满张力。这必然要求构成作品的每个元素都带有饱满的感情色彩,酣畅淋漓地挥洒抒发,这其间容不得过多的思索与细节考虑。但如同任何事情一样,一旦过了头便物极必反。一味地只图痛快过瘾,光想着满纸的激越畅达,必定会忽略一些对于完成作品来讲可能是更紧要的东西——笔墨、节奏、韵味、气息等等。而我们知道,从一定程度上来讲,这些都是中国画的命根子。渐渐觉悟到这些,我便有意识地收敛一下性子。这是个挺磨人的活计,通常讲收放收放,“放”起来容易“收”起来难。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曾讲过激越与蕴藉的关系,大意是一幅画作中,那些激烈扎眼的纵笔横墨需要配以温和细腻的适度熨帖的笔调墨法来加以滋润;唯其如此,完稿后的作品才能够既抢看又耐看。说得文乎点儿,满幅画作既充盈着刺激视觉感官的张力,同时又不乏沁人心脾温润蕴藉的语言表现。这是一个很有难度、很见功夫的活计;这功夫之所以有难度,是因为它不仅仅局限于纯技术的层面。我一直以為(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同样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也同样具备才情和功夫,画国画与搞油画的在出道上有晚有早——通常画油画的在这个年龄段能冒出来,国画则得迟些。这可能是因为不同的画种决定的:油画需要敏锐,国画必须积累。(这并不是说搞国画可以容忍迟钝麻木)对于年轻的国画学子而言,聪颖敏捷是引导其早早进入堂奥的起码条件。只要不笨,只要痴迷,一般来讲,在年轻气壮的当口,能够形成强势鲜明的趋向,画面构成与形式语言也夺人耳目,但仅如此,还远不够。要使得作品既抢看又耐看,画面中有一种能抓得住人,经得起品、有嚼头的东西,那必须得靠淬过火的冷却、笃定, 从容而有节制地调剂、磨合,融铿锵激越与温婉精致于一体, 自然天成。
这里面名堂就多了,要做到做好这些,不是个力气活儿,也不仅是技术活儿,也好比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般,需要控制。既然是控制,就必定要有节制地调理何处该使劲,哪里须收力;也就是通常所言恰如其分。这里更多的是靠意念与理性来调控,由那种大开大合继而转为精雕细琢且自然融洽的收放自如,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恰似一个锉棱磨角、回熟转生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每一个环节拿捏得是否妥帖,琢磨得如何则要看功力和见地——或许还带那么一点儿造化了。从研究生后半阶段起,我的所作所思,基本上是围绕这样一个恼人而费神的课题在进行,一路过来,收效甚微;但个中的甜头和苦头尽尝了个遍(有时不免还夹杂些酸与涩),苦味甜味,简单,好理解,至于酸涩,挺有意思。大家知道,对于一个画画的来讲,就主观意识而言,进易退难:好不容易打造了几套看家本领,却要转回去从头再来,将那些个得心应手的家什磨钝截短,甚至丢弃,上得场子,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手脚都不听使唤,木了,那滋味非酸即涩。也就是那一阵子,我想给自己收收性子,暂且按捺勃然欲迸的自以为是,截幅择段临了些诸如范宽、董源还有沈周,断章取义读了些王国维、苕溪渔隐诗论画评还外带个苏珊·朗格,画写生谨笔慎墨,搞创作拘泥刻板。说实在出手的东西,不用人说,自己都觉得蛮丑的。环顾上下左右: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南方的、北方的,一股脑热火朝天地搞“实验”,翻花样。相形之下,我简直就是个不会画画的了——顿生疑惑:掉队了还是干脆就被甩出圈子了?好歹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按老夫子古训恰值“不惑”的年龄段。还好,没过多久就缓过神来:既然淬火,需要冷却,那就肯定是个半成品;既是半成品,也就必然不成模样,至少不是理想中的模样。
理想中的模样是个什么模样?说实在,不太清楚。不着急?也着急。好在有借口聊以自慰——画画不就是享受个过程吗?自我实现最要紧。说到“自我实现”又有段往事:本科毕业后,偶来南艺,见那些学生在传阅哲学书籍,讶异。私下里翻了翻:荣格之类。很浅显实在地叙述为他人、为社会贡献心力的同时珍视并享受自己的工作给自己身心带来的那种满足感,即“自我实现”。这不和我几年前在一段画展前言里讲的相照应吗——“想象不出如果不画画,我还能干什么?”在今年的毕业生作品展览上,我为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写了这样一段前言:“勾皴点染入梦,酸甜苦辣随笔。”其实这本是我自己的生活状态:最舒心惬意、最勾魂着迷的莫过于清晨醒来什么也不顾,第一件事便是赶去看一眼头天晚上尚未完成的画——墨渍水迹干爽以后的效果。其中滋味难以言表:不是酸不是甜不是苦不是辣,统统都不是,但确有滋味。那滋味不属于味蕾舌尖,它浸润盈透周身每寸肌肤骨骼与每根神经血管,随之自内而外由里及表弥散蔓延,酥松透彻,宛若徜徉于天际仙境一般,以至于不止一次地祷谢上苍:如此慷慨而不经意地给了我这样的际遇。然而有时也会不知足地折算一番:掐头去尾剔除幼童阶段的懵里懵懂与迟暮之年的木讷呆滞,中间刨去不得不应对的无聊而令人生厌的人和事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这样看来,真正属于自己有滋有味的人生并不算多。而我此生的这段时光,就浸泡在了黄瓜园。
这话或许应当反过来讲:拜黄瓜园所赐,成就了我这段有滋有味的人生。“黄瓜园”,其实就是早年城市道路重新规划之前的地址牌号,叫顺嘴了,也不愿改口。对我来讲,这不仅仅是个称谓的变化。自打人类有了社会组织结构以来,任何机构统统都是由两部分组成才得以运作:一是上下左右各个部门行政版块,有治人的劳心者与治于人的劳力者;这部分通常显得机械、冷漠 (这是看得见的)。另一部分则是由该机构性质与其中人员的特质和性情融合而成,它可能更冷漠寡情,甚至钩心斗角,间或免不了鸡毛蒜皮那些杂碎;但也可能是温情而有意思的(这部分是看不见的)。黄瓜园亦复如此,而我看重的是温情而有意思的这一块。呆了近三十年,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丘一塘,一屋一舍,一人一事都沁渗着情味,哪怕草木会枯荣、丘塘会平填、屋舍会拆建、人事会顺逆,这些伴随着风雨寒暑交织缠绕的枝蔓藤须已然根植于心田,遇着点稀露微雨,煦阳和风甚或电闪雷击、霜摧雪欺,都能够滋生萌发出嫩苗细芽;不指望能否开花结果,单单是望着嗅着抚着念着她们自然而不经意地伸展蔓延,时常熨平心头偶尔皱起的褶皱,消解那些莫名涌出的焦躁,让自己舒坦踏实了许多——感激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