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谷崎润一郎《春琴抄》的唯美主义特征

乔宇豪 朴哲希

【摘要】谷崎润一郎是日本著名的唯美主义作家，他刚跨入文坛时就凭借处女作《刺青》赢得了文坛大家永井荷风的赞赏，成为文坛上的新星，而后更是成为一个纯粹的唯美主义作家，将唯美主义文学推向高潮。《春琴抄》是其代表作，也是他唯美主义文学观的实践。本文以这部作品为例，从美的承载体、美的精神、美的表现三个方面浅析谷崎润一郎唯美主义文学的创作特征。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春琴抄》；唯美主义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03

基金项目：辽宁省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项目编号：L22BWW004）。

在欧洲，唯美主义文学颓废倾向过重，而自然主义文学正是对这股颓废倾向的批判和矫正。不过这两股文学潮流在到达日本之后出现了重大的转变，因为欧美的唯美主义文化更符合日本人的思维特点，所以唯美主义文化在日本完成了对自然主义文化的反扑。唯美主义文学是由反自然主义文化所产生的另一种创作风格，对自然主义揭示人性的丑陋持反对态度，认为在文学作品中要呈现出官能美，通过美来呈现文学的意义。日本唯美主义作家创作出了一批具有日本特色的唯美主义文学作品，大大推动了日本文坛的发展。

谷崎润一郎，是将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带到了高潮的著名作家。他出生于一个富商家庭，小时候过着富足的日子，但因为父亲经营不善而导致家族产业破败，从而家道中落，他曾几度因交不出学费而面临失学的困境，在大学三年级时，他又因拖欠学费而不得不辍学，并由此开始了自己的写作事业。他刚跨入文坛就凭借处女作《刺青》赢得了永井荷风的赞赏，成为文坛新星。在文学创作上，他受波德莱尔、王尔德和爱伦·坡的影响颇深。曾与他人一起创办过《新思潮》杂志。《春琴抄》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部小说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凄美悲惨的爱情故事，本文将从这部作品入手，浅析谷崎润一郎的唯美主义创作风格。

一、《春琴抄》作品介绍

《春琴抄》出版于1933年，是谷崎润一郎的主要著作之一。日本在狂热的“脱亚入欧”活动后，渐渐从欧化活动中清醒，开始向内探求本国的历史和风景，发掘自己国家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历史，以此来抵抗近代化过程中出现的精神危机，在这样的背景下，谷崎润一郎创作了《春琴抄》。这部作品讲述了贵族少女春琴和她的男弟子佐助悲怆凄美的爱情故事。春琴出生在富贵家庭，相貌十分出众，小时候非常有舞蹈天分，她的舞姿几乎无人能及，但她九岁时双目失明，因此不得不放弃舞蹈，专心学习三弦琴。春琴从小也颇有音乐天赋，失明以后她刻苦练习三弦琴，因此她的三弦技艺越来越精湛。男弟子佐助原本是春琴家仆的儿子，在春琴失明后成为她的引路人，每天负责接送春琴，后来拜春琴为师修习三弦琴，但春琴对佐助十分严厉，在修习过程中，稍有出错便会对佐助百般折磨，佐助为了让春琴对自己的表现满意，经常在深夜里勤加练习。春琴自立门户以后，佐助便当起了助教，还负责照料春琴的饮食起居，不仅是日常的饮食，甚至沐浴和如厕都是佐助在帮她，佐助每当此时，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心无杂念，就这样一直形影不离地照顾春琴，一直任劳任怨，对春琴也愈加恭敬。春琴对佐助虽然十分依赖，但也一直非常严格地要求佐助，而佐助正是凭着自己对春琴至高无上的爱，将自身的一切遭遇都视作享受。佐助一生疯狂地崇拜春琴，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在她毁容以后更是不惜刺瞎自己的双眼只为留住心目中春琴最美好的形象。

在与春琴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佐助对春琴生出爱慕之情，春琴在17岁生下了一个孩子，家里人推测孩子应该是佐助的，家里人因为春琴双目失明且脾气暴躁，有把佐助纳为贤婿的意向，但是春琴却坚决否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始终不肯承认这段关系，家人也只好作罢。后来春琴自立门户成为著名的琴师，佐助一直追随着春琴，两人一直保持着非正式的关系，后来还生下了两男一女，女孩在刚出生时就死了，另外两个男孩也都在小时候送人了。春琴为人高傲，脾气也很暴躁，总是殴打前来学艺的弟子，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后来遭小人报复，在夜里被人用热水烫伤脸导致容貌尽毁，而歹徒却不知所踪，于是佐助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春琴毁容的脸，让春琴的美貌始终保存在自己的心中，两人的关系也因此更近了一步。他们一直以师徒相称，相伴一生，春琴走后，佐助又孤独地生活了21年，于83岁时离世，被埋葬在春琴坟墓旁边，死后也一直默默守护着春琴。

二、美的承载体——女性

《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唯美主义创作观念的具体体现，在这部小说里，人们可以完整地窥见谷崎润一郎对美的理解，可以说《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美”的文学创作观念的集大成之作。谷崎润一郎创作的一大特点便是极度推崇女性，在小说中表现出对崇高的女性美的极度赞扬。谷崎润一郎自身亦曾提道：“如果没有我所崇拜的女性，那么我就不会成就理想的创作。”谷崎润一郎一生迷恋、崇拜自己的生母，几乎达到了一种宗教式的情感状态。谷崎润一郎的人生中也在不断用文学构筑怪诞、丑恶的世界，并从中去发掘美和创造美。所以，在谷崎润一郎的文学世界中，女性总是崇高的美的化身，是美的承载体，并通过强烈的官能感觉来表达它。谷崎润一郎将女性的美升华到了一种精神式的追求。

春琴是《春琴抄》里的女主人公，是作者重点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是美的化身。小說里用了大量的语句细致地描述了春琴的美，谷崎润一郎更是借佐助之口，高度赞扬了日本女性的美感，对佐助而言，春琴就是维纳斯一样的美神，美的不可方物。幼年时的春琴“肌肤是近于透明的苍白和细腻”，在初次进城的佐助的眼中“特别是双目失明的春琴，自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度震撼着佐助”、他对春琴是“四姐妹中最美”的传说也深信不疑。春琴具有不加装饰的自然之美，身为一个女子，春琴“肌肤白皙如纸，细腻似脂”，但如果赤身裸体，她身上的肌肉比想象的要饱满得多。即使年事已高，也依然美丽动人。可以说，春琴的美貌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摇曳生姿，让人心旷神怡，完全是一个优雅的古典东方女性，具有娇小的身材、白皙美丽的皮肤和高超的琴技，是个内外兼修的美人。

可是这样完美的美貌却存在着无法掩盖的瑕疵，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瑕疵，才更加让人觉得惋惜。在小说里，谷崎润一郎也曾非常遗憾地说：拍摄这张相片的时候，春琴小姐已经双目失明二十多年了，不过当时见到她的人却并没有觉得她是一位盲人，而是觉得她是把眼睛闭着了。不过，可以借助佐藤春夫说过的“聋者若愚，盲者似贤”。从而，春琴具有了一种残缺的美。谷崎润一郎还把这种美更加升华了，因为春琴那垂下的眼帘更能表现出她温柔的一面，这一形象竟让人隐隐地感觉到观世音菩萨的悲悯情怀。在谷崎润一郎回归东方的佛教思想里，把春琴比喻为“观世音菩萨”，让春琴带上了东方古典之美的面纱。

谷崎润一郎不仅赋予春琴外表美，更是赋予春琴内在美，春琴自幼便学习三弦琴并且天赋极高，有着高于其他女子的才华，而且还具有活泼开朗的性格，简直是注定的人生赢家，这种才华和素养使春琴具备了传统的东方美。但春琴自失明以后便性情大变，没了以前的低调婉约气质，反而变得性情乖戾、行为粗鲁，有失大家小姐风范，缺少了一个日本女子所应有的韵味。这样的春琴就连佐助都无法接受，所以为了延续春琴这一形象的魅力，谷崎润一郎塑造了佐助，并利用佐助对春琴的狂热迷恋以及刺瞎双眼来重新建立起春琴的“美”，佐助与春琴两个角色相辅相成，互相映衬，春琴的美必须要有佐助衬托，才能美得完整。为了刻画春琴的完整形象，谷崎润一郎并没有一味地运用大量华美之词，而只是以不完美来衬托完美，也只有不完美才能夠让春琴这一形象变得更为鲜明而逼真。在小说中，春琴体现出的刁钻、跋扈、高傲的性格，加上对佐助的鞭刑、施虐，种种不完善的元素反而是刻画她完整性格的良方。在春琴完美容貌的后面隐含了一位残酷美女，身为一位盲女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性格与才华，盲目反而让春琴这个角色更加地富有了残缺美、朦胧美。到了作品的结尾，佐助的墓亦如同“俯首鞠躬”一样“侍立一旁”，至死亦伴随着春琴，这也是这种美的魅力“永恒”的体现。

概言之，春琴的美具有一种残缺性，但也正是这种残缺性使得春琴的美丽给人留下永恒的印象。

三、美的精神——崇高的爱情

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描写的是佐助和春琴之间的虐恋爱情故事，渗透出了浓厚的日式传统的物哀之美，因而也可称得上是代表谷崎润一郎古典回归时代最高文化成果的作品。在小说中，谷崎润一郎经常利用佐助和春琴之间的畸形关系，来表现春琴至高无上的美貌，其中更利用佐助刺瞎眼睛的行动，把春琴的美貌拉到了至高点上。在小说里，佐助和春琴之间的爱是隐忍不言的，虽然他们始终都未曾把真爱宣之于口，但双方却都知道彼此的真实想法，他们表面上是师徒关系，但实际上却是相伴终生的伴侣，而且春琴和佐助之间都存在着共同的嗜虐性，春琴肆意施虐，而佐助却甘愿被虐，二者都在共同创造的痛感中体验着真情。即使这是一段不被世人所理解的爱情，可他们却甘之如饴陷于虐恋中，没有被世俗认可的婚姻，却依旧一生一世相伴彼此，即使死后也葬在一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佐助对春琴至高无上的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拜春琴为师学习三弦琴。身为家仆的佐助，为了能更加接近春琴，在护送春琴学习三弦琴时候，默默地努力记清每一个弹奏的音符。回到主人的家里，悄悄地躲在阁楼的壁橱里，漆黑的环境中，开始根据自己听到的音符练习。第一次躲在壁橱里练习音乐时，他曾发出如此的感慨：“盲人就总是处在这种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弦琴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置身在这同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乃是无上的乐事。”后来在家人的提议下，春琴收下了佐助这个徒弟，并且严格训练佐助，性情也愈加暴戾，对佐助时常打骂，面对春琴时而无端的打骂，佐助有时还会忍不住委屈不争气地哭出来。春琴的父母担心春琴会因此变得更加暴躁，因此将佐助安排到了春松检校的门下学艺。春琴再也不能直接教佐助了，但佐助仍然尊称春琴为师傅，这个在大人眼中如“家家酒”一样的拜师游戏，直到春琴死后才谢幕。

其二是只爱春琴一人，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春琴怀孕后出于门当户对的观念，一直不愿意承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于是家里只好在孩子出生后把这个孩子送人了。此后春琴和佐助还生育过两男一女，女儿是分娩后就去世了，两个男孩都是在幼儿时期就被农家抱走了。春琴去世后，佐助并不想念这两个孩子，也不打算再领回来。春琴是佐助的唯一，他只爱着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即使连他们的孩子也不例外，这是一种违背传统伦理道德的思想，却是谷崎润一郎对爱情纯洁无瑕的美的一种表达。

其三是为了春琴不惜刺瞎自己的双眼。春琴惨遭暗算，被人用开水烫伤毁容了，春琴在伤势快好时，一直对佐助说：“贴身伺候的你一定会看到的。”如此几番对话，佐助便明白了春琴非常介意毁容的脸被自己看到，为了能让春琴安心和自己在一起，佐助便下定决心，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彻底地和春琴待在了同一个世界—— “盲人的世界”。春琴在得知佐助成为盲人后，内心充满了感激，佐助对此事，心中充满了无上的喜悦。通过对佐助这一人物的设定，谷崎润一郎反映出了女性文化当中，那种关于“女性”之美的偏执与膜拜，一种通过“美”的诠释和确立，来重新塑造自己的过程。

四、美的表现——颠覆伦理道德

谷崎润一郎认为美是女性特有的权利，他作品里的美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往往体态丰腴、貌美如花，但内心却是蛇蝎心肠，而男性对女性的狂热追求便是对美的热烈追求。谷崎润一郎笔下的美是颠覆传统的美，是与世俗截然不同的美。在《春琴抄》这部作品中，春琴便是这样的美女，她有着美丽的外表，内心却是个蛇蝎美人，她经常暴力殴打佐助以及其他弟子，以此来发泄她身体残缺后内心对世界的极度不满。春琴与佐助本是师徒关系，在传统伦理道德中，师徒之间是不能发生恋情的，但佐助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春琴的美丽所吸引，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冲破传统道德的束缚，一直默默守护在春琴身边。这种不被世人所理解和接受的伦理关系，是谷崎润一郎对美的一种表现，他就是要颠覆传统伦理道德，以此来宣扬，爱是超越一切的，包括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

不仅春琴与佐助的师徒恋颠覆伦理道德，在小说里，春琴和佐助的行为也是违背正常人的心理的。春琴在双目失明后，为了发泄自己对世界的不公，经常以暴力手段将自己内心的不满发泄到其他人身上，这种行为在世俗的层面看来，是不道德的，但谷崎润一郎以此来表明春琴独特的美的一面。佐助在春琴毁容后，用针刺瞎双眼这一行为也是颠覆传统思维的，正常情况下，春琴遭遇毁容后，心理和身体受到双重打击，佐助更应该好好照顾春琴，帮助她早日恢复健康，而此时佐助选择自毁双眼，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盲人，这样不仅不方便照顾春琴的生活，也会在春琴心灵脆弱的时候更添愧疚心理，这种超越世俗的行为是作者对美的另一种表达，具有理想化的特点，通过这一点也能发现，谷崎润一郎将女性的外貌美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毁容之后的春琴已经不具备女性的官能美，所以让佐助失明，将春琴的美貌永远留在佐助心里。春琴与佐助共有两男一女，但这些孩子要么在刚出生时便夭折了，要么在出生后被人抱走领养了，这一点更是对传统伦理道德的彻底颠覆，光是抛弃孩子就已经违背伦理，更何况这是他们两个人爱情的结晶，在读者看来简直是毫无人性，可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作者表达一种观点，一种彻底的爱情观：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作者只是表达出自己内心对美的设想，至于读者接不接受，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谷崎润一郎喜欢标新立异，运用极端的描述来刺激读者感官，以此来呈现感官愉悦的官能美。

五、结语

综上所述，谷崎润一郎超越了现代公民社会的道德、伦理和世俗界限，创造了一个虚拟的理想社会，在这个理想社会里，他通过对女性的美的细致描写以及男性对女性官能美的至高无上的推崇，实现了对人类欲望更高领域的追求。尽管他复杂多变的创作道路上存在着反社会性和变态美这样的矛盾，但这并没有改变谷崎润一郎的艺术成就在世界范围内所取得的高度。谷崎润一郎从唯美主义理论出发而且始终在日本传统文学的范围内，并且能够延续日本文化的经典传统，吸收國外新的创作技巧和文学潮流，又在作品中留存着民族特色，这是谷崎润一郎区别于西方唯美主义大师的地方。由此可见，谷崎润一郎的创作经验对当代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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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乔宇豪，女，汉族，山东人，辽宁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

朴哲希，第二作者，辽宁师范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