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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Mass

2023-11-19

奇想 2023年8期

我又梦见了江,阳光在水面上投射出一条条颤抖的光带。

林梨和我坐在岸边,她说,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这年我们刚刚初中毕业,正面临很严肃的人生岔路,究竟是继续读书还是找个职高早早就业,能上大学的人每年都在减少……这选择对尖子生和差生都不成问题,恰恰难住了我俩这种中等偏下的。几个哥们都打算走父辈老路,还劝我不要东想西想,与其让家里出钱续个高中,不如多挣几年工资,我爸态度也是如此,甚至具体到希望我能够接替他成为一名钢水处理工,匪夷所思。母亲则看出我的心思,怂恿我别匆匆决定,她向来了解我,站在我这边。

得去找林梨聊聊。我费心准备了一番说辞,就当在街上来回晃悠打腹稿的时候,有阵饭香飘来,猛然令我察觉,距离上次如此认真思考这件事已经又过去三年了,如果随随便便生活,人生也会随随便便就过完。我从小就笨嘴拙舌,在喜欢林梨日夜里,我有无数的时机告诉她这件事,谁想拖到了现在。直到见面,我仍表白犹豫,估摸着被晒得受不了,林梨耐心耗尽,对我说,汪帆,上不上高中随便你,我反正要去。她的直白,让我冷不丁一愣,我说,考不上大学,读高中没用。她说,管好你自己。我嘀咕,装模作样。风将我们的衣服吹得鼓胀,像两只气球左摇右晃,十四岁就要决定人生走向令我心里发怵,此时连成片的云飘来遮住太阳,光像瀑布撒在半空,我看得入迷,没听见林梨说了些什么。

后来每每想到这,记忆都像黑板上没擦干净的字迹。

有光钻进眼睛,我没站稳,滑进江水里,这几年的环境整治颇有成效,看似清浅的近岸,远比想象中深。泥沙灌进口鼻,我睁不开眼,只听见耳边林梨的叫声断断续续,我奋力想要起身,却始终找不到着力点,用力扑腾几下,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离岸边有了一定距离,林梨跳下来捞我,连抓带拽,也被越拖越远。暗流将我们紧紧裹住,我甚至感觉有水穿过了血管,所经之处,关节都生了锈,林梨则像吸满水的布偶,挂在我身上。我看见她脚下几乎悬空,无数条流动的光影缠住小腿,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我心向往之,就想闭上眼赶紧钻进那团明亮的裂痕里。接着水流被再次搅浑,有人踏浪而来,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拖着我的腰,将我们带到岸边,那股力量硬生生分开我与林梨,依次将我们丢回岸上。迷蒙间,我死死握住那只手,江水中唯一的热源,却很快失去了。

我俩在医院醒来,林梨躺在旁边,我喊了一声“妈”,没人来,林梨的母亲却埋在我身上哭,我爸站在床头,一句话没说。回到家,我才意识到饭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意外迅速落定,大人统一保持沉默,林梨顺利被高中录取,我则等待职校的消息,后事被一笔带过,我和林梨仍经常玩耍,只是偶尔会在激烈讨论中突然停顿。

主意是她提出的,东西也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母亲死后我家的规矩一夜增多,禁止不打招呼出门、禁止动火、禁止锁房门、禁止打游戏,最重要的是禁止靠近江边,但某个凌晨,我俩相约跑了过去。我掏出偷拿的打火机,她则从书包里翻出盒烟花,这座城市已经禁燃禁放多年,我们仅仅在屏幕里见过它在庆典中留下的片刻绚烂。点燃引线,约莫四五秒,烟火便噼里啪啦响起来,半人高的花树极速燃烧,向空中喷射,火花星星點点落在水里、石头上,和那些盛大的纪念日相比,这朵小小的爆炸如此微不足道,更别提大都市成千上万人仰望天空的聚会。这广阔黑暗的石滩,仅有我们俩。

星光落进林梨的眼底又逐渐熄灭,整个过程恐怕只有一分钟,却让我非常入迷。她说,你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说,真是好看呀,比电子烟花好看一万倍!我还想夸几句,回头看林梨蹲在地上,头埋在两膝中间,从之前见面的状态我猜出她哭过很多次,但当着我面掉眼泪还是第一次。来不及飞上天的烟被我吸进鼻孔,此刻我才得以放声大哭。

与此同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人都在谈论。

自我有学上起,每年都听说工厂要熄火,由此可以得出它的确摇摇欲坠,可直到我出发去职高前都没有真正应验,大多时候它都很安静,烟囱沉默屹立在浮云里,就当人们开始担心时,半张天空又会被灰扑扑的烟雾覆盖。城市建设的历史墙上,工厂狠狠辉煌过一段时间,工人不愁吃喝,效益一度干过省会,我爷爷进厂时,尚且丰衣足食,到了我爸只能说每况愈下,但他们说汪家的路已经熔铸进熔炉里,无论我爸的孩子是谁,都一定有当工人的天赋。我曾问他,为什么其他父亲都希望孩子去大城市,成龙成凤,就你希望我留下。他说,岗位总要有人做啊,年轻的时候累点,有资历就可以指挥人了,早上去泡杯茶,喝几口时间就过了。我说,我不想喝茶混日子,我想开飞机。这时候厂里还可以,他好声好气解释道,等你再大些就懂了,无论走多远,任何地方都不会属于你,既然如此还是待在我身边,你熟悉的地方最安稳。

某年暑假,我需要做实践作业,想让我爸带我进厂随便敲个章过关,可他也放假了。我问,工人还能放假吗?他说,没有那么多机器需要看守了。我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去?他说,得等,我们去上班,就有另一批人休息。我说,这个世界不需要钢材了吗?他突然冒火,给了我一巴掌说,全世界都被钢轨铺满了!

后来,我在实践报告中写下心得,千万不要招惹失意的人,他们会将怒气转化为暴力,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无能。

贴着母亲的葬礼,一批下岗通知下来了,工人要死要活,我爸庆幸自己不在其中,边喝酒边说服我报名金沙市的机电学院。得知已经投递其他城市后,他开始喷火,扬言要找关系把我扔进去,我只得和他干了一架,背上包逃走。

再后来,我来到梦寐以求的都市,过了几年浑浑噩噩的日子,学了点皮毛,明白我这样的人开不了飞机,就连在梦里会坠毁,我的世界就跟停滞在少年时代似的,兜兜转转。人可以少年老成,决不能巨婴,就当我被踢出成年社会时,我爸发来张癌症诊断书。

可能是打听到什么内幕,他又来劲了,把我骗回金沙市,他始终相信自己血管里工人的天赋已经流到我身体里。

说是康养之城,可老人和年轻人无异,冬天才会成群结队飞来,反观夏天,一排排保健室、引导机器、移动坐椅全都空着,连廊和绿化步道能将人活活晒化。这成百上千的机器就静静待在这里,等人临幸。我则如幽灵般在期间游荡。

我总认为,工业城市无论如何改造,在人们印象中始终是燃烧的模样,可当它灯尽油枯后,那些混乱与激烈的过往逐渐不被承认了。

等太阳落山,我去林梨家蹭饭。

自我妈的事情后,她父母对我特照顾,指挥林梨对我嘘寒问暖,这次回来去那儿比回自家都勤。刚坐定,丸子汤就端了上来,林梨用胳膊肘捅捅我说,咋没叫上汪叔?我说,他心血来潮,我饭碗都丢了,来个屁。林爸拍了一巴掌我后脑勺说,没大没小,随后又接着问,工作真丢了?我笑了笑,没事也不是什么好活儿。一阵沉默后,林爸说,你爸老了,人都会老的。我点头说,我知道,我没怪他。林梨说,下次叫上汪叔一起来吧。我又点头。林梨问,那你工作还有回旋余地吗?我摇摇头说,算逑,反正都是搞电脑,哪儿没有电脑,我有些同学一天班儿都没上过,但随时随地都在工作。

吃饱喝足,林梨要开车,我坚决拒绝,准备溜达回家,边走边踢脚下圆不溜秋黑色的小石子,原本干干净净的路上,最近又开始出现钢渣。暖风被潮气稀释,一抬头江水竟在眼前,将世界劈成两半。

我蹲下来用手试探温度,温的,不由自主往里走了两步。

突然喊声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林梨正跑过来。她边喘气边骂,疯子,我可不想再去救你。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废话,你成天五迷三道,谁放心。我哈哈大笑说,林梨,有时你真像我妈。她推了我一把,又说,别犯浑。我注意到对方起伏的胸腹,幻想出一片柔软,肯定比任何枕头都要舒服,我说,曾经我以为自己是艘船、一架飞机,哪里有水哪里有风,就去往哪里,后来才知道我不过是块石头,现在不过是沙。

她表情立马严肃,咬紧牙关,然后猛然将我往后推了一把。我直直摔入水中,水仅仅没过腰部,心头却涌出好大一团恐惧,几乎是连滚带爬上了岸。她还不停,不停用拳头用脚捶打我,想把我逼回水中,惊慌将我的关节几乎冻住了,只能笨拙地抱头,两腿死死扎在沙地里。林梨喊,阿姨救你是应该的,可还救了我,为此搭上了自己!我也喊,她知道你能当医生有出息肯定高兴,你就别对她儿子发疯了……她说,那你呢!你要是成天要死要活的,就把你妈换回来!

扭打中,我们一起摔进水里,她很快哭了,我只能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母亲救了我们,莫不如说,是我们害死了她,原来这么多年来,在愧疚中过活的可不只我一个。

临近午夜,我只能陪林梨去医院换上备用的衣服,大晚上这里依旧亮得刺眼。休息区大屏里轮播着新闻,先是全球气候持续上升,后是哪里又在开战的,工厂恢复生产的事夹在组快讯中匆匆过了。走廊里一面是悲伤告别,一边是喜极而泣,但他们都会度过这个难捱的夜晚。林梨说,离开这里,有人能开始新生活,有人很快就会死,或者好了伤疤忘了疼繼续作死,但无论如何,今夜的希望是真的。

听完我吸进头上滴下来的水珠,肺管子都快咳出来,才喘过气就挨了林梨一拳。还没来得及叫唤,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接给我打懵了,边跑边躲,后来又蹲在地上抱着头抵挡她的皮包攻击。我大喊,大晚上你发什么神经!她说,老说我像你妈,我看你就是欠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