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Machine
2023-11-19
我爸他快死了,这是我回到金沙市的理由之一。
从机场出来,景色一如既往,这座曾靠冶炼钢铁立足的三线城市,建筑已旧得失色,天空倒比记忆中还要蓝。
司机忍不住拿余光瞟我,开口说,好久没回来了吧?我问,要不说出租车司机眼睛最毒,这都能看出来。他笑着说,现在很少有人坐车不看手机看风景,再说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说,确实挺长时间了,猛然一看变化还真大。司机说,南岸才叫人认不出,咱们这江北是不可能再折腾了。我说,为什么?
他摇下窗,指指不远处的厂区笑了,那边是拆不掉的。
从我的角度看去,那座沿江而建几乎和一座县城差不多大小的工厂,静卧在崇山之间,一排耸立的烟囱在阳光下泛出银灰色,像江水延伸到天上。我从未见过它们马力全开的模样,记忆中也只是隔三差五冒冒气儿,像条老狗,臊眉耷眼的。我是上半年走的,下半年便从新闻上得知,金沙市全面转型為康养之城,工厂彻底停转了。其实那时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很多人都是工作一季度,休息一季度,工人天天盼着它关门大吉,可当这座持续运转九十年的巨兽真要熄火时,又受不了了。
正想着,司机一脚刹在医院后门,我差点撞在储物箱上,来不及发火,径直走进医院。外面烈阳高照,医院里却凉飕飕的,我不自觉扶着栏杆向上,手臂感到一片冰冷。我丝毫不敢放松,找到护士站询问307床怎么走,护士说,你是病人家属?我说,我是他儿子。她按住屏幕上下滚了滚,嘀咕道,没听说这人有儿子呀。我面颊微微发烫,心生愧疚,心想无论如何决计不再吵架了,要打要骂都好好陪老头儿走完一程。
走廊尽头,透过玻璃,病房里那人背对着我,病号服像挂在一把骨头上。我推门而入,手心全是汗,刚开口叫了声爸,剩下全堵在嗓子眼里了。对方闻声回头,冲我挥挥手,身后蹿出一小孩飞快扑过去,抱着那人的腰问我,你是谁呀?
我也懵了,再三确认床号,是307没错。此时有人叫我名字,回头我认出是林梨,才想起听谁说过,她如愿当了医生。林梨噗嗤笑出声来,看着我说,还真是你呀,回来也不打声招呼。来不及叙旧,我问,我爸呢?她说,汪叔昨天就出院了。我说,癌症还能出院?她上来一把将我拉到走廊,低声说,瞎喊什么,307是癌症,汪叔是骨裂,正好隔壁床空出来,我不放心才留他观察几天。
妈的,被老东西骗了,我扭头想走,林梨拉住我袖口说,快下班了,要不你等等我,一起吃饭?我说,行,我去外面等,不着急。
下午六点,气温稍有下降,我和几个提饭盒的中年人站在白兰树荫下,他们的孩子跑来跑去捡掉在地上的花,车来车往,尾气里都沾上了清香。我本想抽根烟,但看着夕阳里那群缓步腾挪的老人,手又不自觉顿住。金沙市这些年变化很大,再不是旧照片中飞沙满天的混乱模样,逐渐往那些新型养老城市靠拢,变得宽阔、便捷、安全。儿时记忆中的种种也像被逐一翻新,镀上了层闪亮却陌生的光泽。
约莫四十分钟,林梨才出现,她边走边照着橱窗玻璃将头发盘起来,然后说,我爸分析汪叔就是想你,才出此下策,我爸已经狠狠批评过他了。其实我懒得多说,这人一向没个正型,见他还能折腾,多少松了口气。
我俩去的地方是以前上学时总吃的馆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开,进门才发现,除了招牌没变,其他焕然一新。有客人在高谈阔论世界末日,每隔个十年这种论调就要卷土重来。我端起茶杯,目光却忍不住透过手指缝隙打量林梨,一别多年,记忆中瘦瘦小小的她全然不见踪影,胖了两倍有余,我也差不多,经年累月的劳累在我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气氛有些尴尬,我指着天花板的摄像头没话找话道,你看这店不大,阵仗不小,看来以前被偷过。林梨笑了,这是为老年人安装的,可以检测他们行走方式的变化,为中风等疾病的预判提供早期数据,你没见过吗?我挠挠头,以前还真没注意过,怪不得刚看医院也有,还挺细致。
谈到她的专业,林梨很是健谈,她身体微微向我靠近,压低了嗓音说,这算什么,病房里马桶上的设备还可以检测尿液的变化和基础疾病,你知道糖尿病有多吓人。我说,听说他们的尿是甜的?林梨一巴掌拍在我背上,点菜吧!
我接过菜单,在屏幕上上下滑动,或许是看不过我的墨迹劲儿,她接手后熟练地点了俩特色菜,我笑笑说,你这是把我当外地人招待。她说,对呀,那你什么时候走?我故作轻松说,没想好,兴许不走了,金沙也挺好。她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可别说这话,还是留在大城市好,现在咱们这地方都排全省倒数啦。我笑了笑,每个地方都差不多烂。席间林梨又仔细讲了我爸的情况,酒足饭饱,因我爸而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
傍晚又开始热,近年来气温持续升高,年年都说是史上最热。说得多了,便也无人在意,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林梨的碎发稍含濡湿的热气黏在脸颊,汗珠便顺势滴下,落在拢起的肚腩上。
酒壮怂人胆,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我问,你当年怎么就看上我了呢?话刚出口,我脑子瞬间停转,林梨先愣了愣,随后笑起来,越笑越夸张,搞得我有点无措。她说,汪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后来我们又都各喝了两瓶酒,出店时脚下轻飘飘的,天已完全黑了。她说,你回家吗?我看眼时间,这个点儿我爸估计还没睡,我不想和他打照面,便说,你先打车吧,我散散步,心里能舒服点。她想想说,我陪你。我俩特有默契地往江边走,灯火渐暗,眼前只剩对岸灯火的倒影,遥遥照亮水面。记得小时候江边还建过沙滩广场,后来陆续出过几次人命就荒了,之后经济不行这地方再没利用起来。我踩在江水里,仿佛进入静止的世界,时间定格于初中毕业的暑假,母亲消失在波浪中,再没有音讯。林梨坐在一块石头上,将脚伸进江水中,很快又抬起来,她说,这天儿热得邪门。我说,好安静,以前江边不是很多人吗,那些烧烤摊呢。林梨说,你小子在这儿装人生地不熟是吧。见我没接话,她又嘟囔一句,人都没回来呗。
我这才反应,大多数年轻人都和我差不多,过着候鸟般的生活,仅在逢年过节迁徙到此处,假日结束又匆匆飞走。
林梨问,那其他城市的夜晚究竟是什么样呢?我说,你觉得呢?她没回答而是说起了其他,她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轻飘飘的。她说,汪帆,你回来我是真的高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老年人吗,你知道医院每天有多少人报病危吗,你知道衰老的速度有多快吗?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变老,可中间这段路呢……我不知如何作答,望着她痛苦的表情,我觉得自己是那樣笨拙。我可以告诉她,一旦出生便走向死亡,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甚至是每种生命的必经之路。
可我哑在原地,只是无助地抬头望去。
如今,月亮是城市上空唯一肉眼可见的天体。
或许,此时,有无数人看向月亮。古往今来,诗人、科学家、名人再到我和林梨,都可能从酒盏或者望远镜、银幕、载人航天飞船的舷窗,甚至漆黑江边望向天空,发出此刻同林梨一样的感慨。她说,汪帆,我真想飞到月亮上去。
毫无疑问,我这时总该说点符合气氛的好话了吧!我知道自那个名字一长串的外国人登月后,这对人类来说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世界早就变了,甚至现在我都能立刻掏出手机,打开宇航员在空间站的直播,告诉她群星是人类的诞生地,总有一天,像你我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也会有机会飞到太空当中。可我内心知道这不是真的,有的地方看似近在眼前,我们却一辈子到不了。
失神间,震动鼓膜的巨响传来,空气不住颤抖。
声音近乎爆炸,以至于我们吓了一跳,僵在原地,随后才放眼朝起伏的光束看去——厂区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展露,不知何故,沉睡多年的工厂突然运转起来,像拥有自主意识,扬起头颅奋力喷气。
垂暮的钢铁巨兽发出翁鸣,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中,掩盖了每个家庭播放的娱乐节目,掩盖了南岸的寻欢作乐之声,掩盖了其他所有机器的声音,城市被这股底噪持续包裹,仿佛理当如此。
在此对照下,原本耸立的楼宇仿若平川,树林好比草丛,而因响声聚集到街上或从窗户探出头来的人群则如蚁群般打望,脚下的滩石像尘埃一般。我遥遥注视那面顶天立地的银灰色垣墙,谁成想,那原是一整面熄灭的LED屏幕,现下得以重启,一幅广大的红色在山丘上升起,顶天立地,光彩倾泻进沟壑,照亮江水。
旗帜在屏幕中飞扬,我却感到那风吹到脸上,有事要发生了,会是什么呢?
股股灰烟滚向天际,夜空都被染成橘色,林梨难以置信地向前跑几步,江水没过脚踝,她转头呼唤我,半张脸都被照亮,欣喜地喊道——
汪帆,你看那里像不像一艘太空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