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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贝多芬肖像
——评所罗门《贝多芬传》

2023-11-18薛毛毛

轻音乐 2023年9期
关键词:所罗门传记贝多芬

薛毛毛

美国音乐学家梅纳德·所罗门 (Maynard Solomon,1930—2020) 发表于1977年的 《贝多芬传》[1], 在学术界被广泛认为是权威性的贝多芬研究著作。 本书具有严谨的学术考证, 是二十世纪音乐学兴起后, 所有被神化、 被膜拜的作曲家都要还原到所谓的历史真实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的杰作。 该传记由田園先生翻译, 于2013年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早在这本贝多芬传记出版之前, 所罗门就已经发表了关于贝多芬出生问题、 贵族身份、 波恩时期作品、 家庭危机、 永恒的爱人等论文。 由此可见, 这本 《贝多芬传》 是所罗门对这一系列问题研究的串联与融合。 同时贝多芬已经是被西方学者充分研究的课题, 在如此丰硕的前人成果之上创作一本有价值、 有新意的贝多芬评传是非常困难的, 特别是塞耶[2]早期的鸿篇巨著 《贝多芬传》, 使所罗门的创作面临严峻的挑战。 此书中作者用四个时期来描述贝多芬的一生, “第一章波恩” 介绍了作曲家的出生环境、 家人等, 这些都对贝多芬之后的性格、 处事方式和价值观产生重大影响。 “第二章维也纳——早年岁月” 主要介绍了作为年轻作曲家的贝多芬和资助人以及海顿的矛盾关系。 “第三章英雄时期” 阐述了贝多芬在生活与创作中所遇到的危机与其音乐的英雄风格形成之间的种种联系。 “第四章最后的阶段” 由夺侄之争展开, 由生平展开到音乐创作, 讲述作曲家晚期风格的形成与发展。

近年来汉语世界中已有多本贝多芬传记出版, 罗曼·罗兰的 《贝多芬传》[3](傅雷译) 是一部歌颂式的传记, 将贝多芬塑造成普罗米修斯式的作曲家; 列维斯·洛克伍德著的 《贝多芬: 音乐与人生》[4](刘小龙译)、威廉·金德曼的 《贝多芬 (第二版)》 (刘小龙译), 以及扬·斯瓦福德 《贝多芬传: 磨难与辉煌》 (韩应潮译)等。 这些贝多芬相关的书籍拓展了中文语境中, 学者们对贝多芬研究的视野, 也将西方学界对伟大作曲传记的热情在国内掀起一波热潮。

在所罗门的 《贝多芬》 的序言中, 作者认为: “我的书是一种阐释性的尝试。”[5]本书建筑在扎实的历史史料基础上, 所有的描述与观点都有其出处, 不做无价值、 无根据的推测。 对于贝多芬的负面观点, 作者也毫不回避。 本书不是作曲家生平的简单复写, 亦非对作品的精细分析, 而是给读者呈现一个真实的贝多芬, 使其还原成一位褪掉层层光环的 “凡人”。 尤其应当重视的是, 作者并未仅仅驻足于贝多芬的生平事实层面, 而是运用心理学、 社会学等方法, 通过事实对贝多芬的个性、 内心及这些因素对音乐创作的影响进行分析, 从而为贝多芬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维度。

一、 还原真实的贝多芬

贝多芬具有强烈的伟人意识, 他去世时留下了大量的文献资料, 这是以往任何一位作曲家所不能企及的。但是, 对于人物传记写作而言, 素材匮乏固然可畏, 丰富的素材也会制造新的难题——如何梳理、 整合素材,以便向读者展示传主生平中最为真实也最有价值的一面。 如果只是孤立地向读者呈现贝多芬的生活和创作的代表, 似乎并不能拉近读者与作曲家之间的距离, 所罗门在书中将贝多芬的一生娓娓道来, 不仅基于信件、 谈话簿、 文献、 手稿等资料的引用, 还在于作者采用了大量同时代人对贝多芬的描述。 与贝多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的言辞更加生动贴切, 也更具有历史代入感, 能够使读者置身当时的历史语境中。 例如书中所罗门说到贝多芬父亲对儿子的音乐教育粗暴而又专横时[6], 读者便已然走进了他的生活圈。 在谈到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音乐时, 所罗门引用了多位权威人士的评论, 并分别引入了歌德、 施波尔、 柏辽兹、 霍夫曼以及二十世纪评论家的观点。 由贝多芬同时代人到二十世纪, 所罗门的笔触犹如一个伸缩自如的镜头, 他用时代的眼光来体察贝多芬的创作, 并不局限于任何一种观念之内, 以客观的态度引导读者去认识一位 “当时的” 作曲家。

对原始素材进行提炼并加以分析和引导, 而非简单罗列素材, 这突出体现在本书对于贝多芬书信的运用上。 传记中引用书信乃是常事, 但过多引用对读者来说却并不总是有益的。 所罗门在此书中大部分是概括提炼信的内容, 在摘录原文时所罗门则为读者做了十分精细而又谨慎的引导。 例如书中引用了贝多芬1801年6 月29 日著名的致波恩的韦格勒的书信中, 所罗门在引文上方就给出了自己的诠释, 通过对现实生活的考证和心理学分析, 他认为贝多芬此时艺术生涯特大丰产的表面之下, 内心的冲突正聚合成一次更大的危机。 在信中所罗门插入了对下文阅读的方向性指示, 提示读者关注贝多芬语气的转换。 在准确再现贝多芬生平的基础上, 传记作者本身也努力做出一些阐释性的尝试。

作为一部新的贝多芬传记, 所罗门努力尝试对其个性及创作中的未解之谜进行探讨, 本书最大的突破点在于对 “永生的恋人” 这个重大课题的探讨。 这是贝多芬研究中迟迟未解的谜团, 为世人所知是因为在其死后,人们在他的遗物中找到他单身生活中唯一没有附言的情书, 信里有无法控制的热烈情感、 欣喜若狂的语调、 混乱的思维。 贝多芬生命中唯一一次找到了一位女性, 回应了他的爱情。 然而这封信无论是年份、 地址或是收信人都一无所知, 所罗门罗列了前人的研究结果, 基于权威人士的推测, 考证分析了所有史实推翻了以往的猜测。 之后又分别对写信时间和收信人进行考证, 最后得出致 “永生的恋人” 的信是在特普利采 (波希米亚) 于1812年7 月6 日或7 日写的, 投递的地点是卡尔斯巴德。 这个谜团接近解开, 只剩下收信人的身份, 经过排查, 所罗门断言, “永生的恋人” 的名字是安东妮·布伦塔诺。 谜团已经解开, 所罗门并未就此停笔, 利用反证法, 把证明安东尼·布伦塔诺的论据根据此前提出的条件进行了检视。 所罗门利用了各种直接和间接的证据编织成一个网, 向读者展现清晰的推测过程。 作者在真实再现贝多芬生平的过程中, 努力勾勒、 还原一个逻辑上相互关联的贝多芬, 不停留在史实记录的表面, 而是往前多走了一步。

二、 直面贝多芬的人格缺陷

贝多芬多以英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印象中, 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现在社会和家庭群体中时也会有和常人一样的缺陷。 与其说是人格的缺陷, 不如说是人性复杂与多样性的体现。 多数贝多芬评传都侧重于褒奖他的英雄精神和创作天赋, 说到缺陷只会是生理上的疾病, 并不会深入探讨其精神上的问题。 所罗门在本书中做了重大突破, 建筑在扎实的历史史料上, 毫不回避贝多芬的人格缺陷, 和自己的负面分析。 然而这些所谓的缺陷直击作曲家内心最深处, 无死角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贝多芬在 《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中, 他甚至设想他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年轻三至五岁, 并拒绝承认他洗礼证书的有效性。 外界说贝多芬是普鲁士国王的私生子, 他似乎想默认这种 “家族传奇” 的说法。 所罗门认为, 贝多芬对自己出生年份的错觉和拒绝否认有关他国王身世的传言, 为我们开辟了通往他内心情感的小径。 面对残暴和无能的父亲, 贝多芬幻想着一位崇高者来代替他。对于创造性的天才而言, 贝多芬很难将自己的才能与自己的出生相协调, 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伟人意识, 也迫使他把自己想象成国王出身来满足他对崇高的喜爱及对伟大的渴求。 所罗门分析了种种可能, 最后得出这一切都来自贝多芬内心深处, 未得到回应的, 一个孩子对父母爱的呼喊。

书中多次提到贝多芬的爱情, 然而他的爱人大多是“不可企及的”, 已婚少妇或是贵族小姐, 贝多芬将这种爱情关系看作是对委托给他的创造性任务的阻碍, 这些年轻人的社交圈子看似成了他创新成果必要的先决条件。 与朱列塔的三角关系中, 我们可以发现贝多芬俄狄浦斯的恋母情结。 所罗门在分析了他的多段感情后, 认为贝多芬的爱情, 虽然有过, 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每当他受到伤害, 总采取一种防御的、 割席绝交的态度。 书中提到为了 “结婚计划” 设法获取他受洗证书抄件时, 贝多芬自1801年以来第一次写信给科布伦茨的韦格勒, 在这封信中可以看出贝多芬对 “结婚” 这个现实十分恐惧, 他更想生活在理想的世界里, “啊, 多美啊, 生活, 然而在我来说永远不堪忍受”。 然而这种对婚姻爱情所产生的矛盾与冲突, 在与 “永生的恋人” 的关系中得到最终考验。

儿时的家庭环境和成长过程, 让贝多芬对婚姻、 对父亲的角色望而却步,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拒绝婚姻和家庭, 在他的内心又是对其充满无限渴望。 书中详细论述了1815年至1820年间发生的复杂而费解的 “夺侄之争”, 他多次想结婚的打算失败后, 弟弟的死为他成为一家之长提供了机会。 他绞尽脑汁想象自己是卡尔的父亲, 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获得一种幻想的婚姻, 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理想的家庭。 经历了这样一个幻想家庭的形成和解体, 贝多芬此时的音乐创作也涉及了人世间的现实情感题材, 如歌剧 《菲德利奥》、 艺术歌曲 《致远方的爱人》 等。 这段危机似乎是贝多芬内心情感的终结,走向平静, 随后出现一个 “渐入老境” 的作曲家。 贝多芬由此进入了创作的晚期, 告别凡俗的人世, 回归内心, 与上帝对话。

三、 心理学、 社会学和精神分析理论的运用

所罗门曾是美国心理学杂志 《美国意象》 (Amerian Imago) 的副主编, 这本杂志是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856—1939) 和汉斯·萨克斯在1939年创办的。 在书中所罗门多处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 并结合社会学分析, 诠释多维、透彻的贝多芬。 书中多次运用此方法, 不停留在现实层面的具象推论, 而是探求他个人行为和创作目的的深层意图。 贝多芬的创作过程和风格转变的论述中, 精神分析学说为所罗门提供了重要的支柱, 早中晚期的两次风格转变也伴随贝多芬的两次生活危机。 例如, 晚期风格形成的推力之一是贝多芬经历的关于侄子卡尔抚养权官司, 此事件的背后深藏贝多芬错综复杂的心理障碍和矛盾的解决。 卡尔和贝多芬轮番以父亲、 兄弟、 儿子的角色出现, 这也是人格结构的三个部分: 本我、 自我和超我, 他们相互关联中彼此制约着。

心理学的方法和社会学方法大多时候是密不可分的, 社会学方法的渗入使传记书写不局限在音乐领域,所罗门在书中努力将贝多芬研究辐射到音乐以外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走向更广的学术领域, 如历史、 政治、 文学、 戏剧、 宗教等。 在阐述贝多芬音乐创作的心理动机以外, 所罗门还关注其音乐形成的社会原因; 在探讨音乐艺术价值的同时, 还关注音乐表现是否还具有某种社会指向性; 贝多芬的音乐创作在满足自身个体价值诉求外, 是否巧妙地折射出大众的意识形态等。 站在社会公众的视角对艺术本身做出判断, 为我们塑造了全方位、 立体、 多维、 深刻的贝多芬肖像。

四、 对音乐的独到诠释

相比其他传记, 读者会觉得此书中对音乐作品本身的研究过于笼统, 全书上下几乎没有出现谱例。 淡化贝多芬音乐在技术上的分析, 对于具体作品的介绍往往也是简单地给出一个结论式的观点。 所罗门在书中呈现的是一个逻辑清晰的音乐学家、 创意的批评家和宽厚的文化诠释者。 作为音乐学家, 所罗门多次触及了音乐的根本问题, 如音乐的表达无法转移成文字、 风格的定义和划分等。 所罗门看似平淡的话语, 却是对贝多芬音乐精辟的总结。 譬如说到最后阶段的音乐时, 他对贝多芬不同寻常的晚期风格特征给出了具有极高学术价值和学理高度的概括。[7]

在追求实证主义和历史逻辑性的同时, 所罗门也不忘去做一个创意的批评家, 有看法、 有诠释, 给此书增添了亮色。 例如所罗门将 《迪亚贝利变奏曲》 定义为“贝多芬最后一部伟大的钢琴作品”, 因为这部作品 “贝多芬成为了袖珍画大师, 他能够迅速以几笔勾勒出极不同的心境”。 这样精彩的评论伴随着书中提到的很多作品, 作者大胆、 创意的批评, 有些观点虽不能完全赞同, 但也使得本书有其自身独一无二的价值。 生平与创作的融合, 使得音乐作品阐述不那么突出, 所罗门所提及的作品都是贯穿在一个大的历史社会背景, 用前后联系的历史眼光来关照贝多芬所留下的每个音符。 音乐活动是社会、 时代等共同推动的, 没有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 没有民族解放和人类自由的信仰, 没有对哲学和宗教的思考, 何以成就伟大的贝多芬。

纵观全书, 所罗门善于布置语境, 让作曲家作品与生活、 生平与时代发生关联, 教我们看出贝多芬是如何在这些 “时代” 作品中建立他的创意个性。 将贝多芬个人生活和创作作为内线, 个人行为以外的社会环境作为外线, 由贝多芬的个人时代延续辐射至同代人的时代;叙事上高度跳跃的选择性和结构上调度自如的畸轻畸重, 都使得本书充满了一种由非均衡的张力所营造的美学效果。 在细节上所罗门更是一丝不苟, 有时或许有些过度诠释的倾向。 在一些问题的阐述上, 读者面对复杂而漫长的推论过程不免为之头晕目眩。 不过, 作曲家传记的真正考验在于, 其音乐是否变得更加清楚, 它叙述的生平是否有助于我们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诠释该作曲家的音乐。 这本 《贝多芬传》 做到了, 我们从书中感受到了贝多芬的音乐如何从他个人精神的最深处浮现, 他的音乐形式与风格都有其个人根源和社会根源。 阅读所罗门的这本传记, 我们了解了一个势必如此的贝多芬: 他永远是一个英雄, 但也是一个真实的人, 令人敬佩, 而且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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