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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虎

2023-11-17冯骥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大虎小混混苞米

冯骥才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梨桃,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的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开一个粪厂,晒大粪卖给农人种地。二虎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还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大虎一顿吃四个贴饼子,二虎吃八个。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解解馋,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后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个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决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了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个头比二虎矮,肩膀却和二虎一样宽,黝黑黝黑的,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扬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码头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了。跟着,他又手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后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地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惹,因此码头这边太平无事。可有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间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不强壮,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纺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梢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人高马大,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你是谁?”

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遇见他就是遇到祸。你二虎这么问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情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怎么往下说。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个混混抬不动,又上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过来。小尊王五说:“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重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了床被子,青石板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是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来。他没要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给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

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让他们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间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被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的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地说:“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

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也闭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给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生龙活虎蹿起来了。二虎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我睡着了,梦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贯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从小练的是大刀铁锁石墩子,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站在那儿像一面墙,老虎还用教捕猎?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二虎去见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约二虎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见面。

二虎按时去了。楼上清静,有两三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二虎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二虎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沒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就在二虎惊愕之时,那老者忽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二虎说的。

二虎慌忙搬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手指着桌子对面说:“你坐在这儿。”然后正色问二虎,“你要学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

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吗?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吗?”

二虎摇着双手说:“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说:“你这样儿谁敢欺侮你?你再会武功,没准去欺侮别人。”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出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给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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