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长又长
2023-11-17李辉
李辉
一
吃罢早饭, 金能老汉照例拎起马扎子, 拖着老腿去大街上跟老哥们聚堆。 在井家沟, 八十岁是个坎儿, 翻过这道坎儿的, 村南头只剩下三位了, 天热了蹲阴凉地, 天凉了蹲日头地, 按他们哥儿仨的话说, 光剩下享福了。
即便是刮风下雨天, 他们也要雷打不动地聚一聚。 大街上待不住, 就聚齐后去屋里头。 三位老人里, 孙福田家是不去的, 他家的子孙不太争气, 日子有些埋汰, 七年前又失掉了老伴儿, 家里邋遢得像个猪窝, 进不去人。 他刘金能家呢, 儿孙们不太喜欢老年人, 串门的老人离去后, 那炕席扫了又扫, 水泥地拖了又拖, 恨不能屋里屋外揭去一层皮。 最好的去处是万宝京家了。 老万做过几十年村头儿, 虽已卸任三十几年, 日子依然是显山露水, 家是单门独院, 屋是窗明几净, 茶水随便喝, 唾沫随地吐。 一来二去的, 万宝京的家成了哥三个的家, 只要一说回家坐, 就径直往老万家去了。
金能老汉拖拖拉拉地走出胡同, 日头已经晒到街西边的屋山下了。 老汉左右望望, 街面上没有来往的车子, 便紧走几步来到屋山下, 放牢马扎, 扶着老腿慢慢坐下, 掏出烟袋烟荷包, 一边装烟一边等待另两位老人。 一袋烟还没抽完,心里就有些焦躁了, 他俩咋还没出来呢? 自打街南头就剩他们三个老人后, 老汉的心就古怪起来了, 哪位老汉没有及时露头, 心便很快提到了喉咙眼: 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老汉抽完一袋烟, 屁股一欠一欠地坐不住了。 往日里,几袋烟的工夫, 甚至日头转过树梢了, 哥儿仨才聚齐, 也不算稀奇事, 可老汉依旧要胡思乱想。 他眼巴巴地盯着胡同口, 抖抖索索地动手装第二袋烟, 烟锅装满, 没有往嘴里送, 却叭叭地放鞋底上磕打掉了。 就这当口, 他看到万宝京挺着腰杆走出胡同了。 他们三个里, 万宝京岁数最大, 八十八岁了, 腰弯得最重, 只是不服输, 人脸前总是竭力往直里挺, 眼扑扑要抻断的样子。 面盘也跟往日无二, 从外到内地揪皱着, 活脱一个越缠越紧的麻团子。 金能老汉一瞅到他就想丢怪话: 你下台三十三年整了, 多会才能困醒啊!
万宝京出现在胡同口, 金能老汉倒像自己脱险了一般, 心弦顿然松弛下来, 隔着大街就乐呵呵招呼过去了: 老万, 你咋才出来, 元宝绊脚了咋的!
万宝京四平八稳地走着, 咧了咧皱纹包裹着的嘴巴, 算作回应。 金能老汉肚子里骂了句什么, 嘴里道, 老万, 老孙头咋不见个影? 昨儿我瞅见他站了几站才站起来, 白黑的就一个人, 不会出个啥闪失吧?
老万走到屋山下, 马扎一放就摇起了头:孙福田怕是不中用了!
金能老汉眼睛嘴巴一齐张大了: 得了绝病?
老万叹口长气: 病倒没病, 只是身子骨不济了。
天放亮时, 万宝京躺被窝里看电视, 老伴去菜园里摘茄子, 不多会老伴张口气喘地跑回来, 说孙福田躺炕上乱叫唤, 弄不好又病了!这种事发生过好多回了, 南屋里的孙福田病得要死要活, 路过的人听得清清爽爽, 堂房里的子孙们却不闻不问, 权当聋子哑子。 万宝京连忙穿衣下炕往外跑去, 孙福田住村南头, 还隔着十多步远, 那呻唤声就扎进耳朵里了。 老万心急火燎地跑进门, 看到老孙直挺挺躺炕上哭, 便抢上前去道, 老孙你咋啦? 老孙哭道,俺起不来了, 咋起也起不来了! 老万胸膛里咯噔一跳: 一准是偏瘫了, 这辈子怕是就这么着了! 他起身给村医徐进乐打了电话, 让他快点过来, 又俯下身去, 替老孙活动胳膊腿, 嘴里说着宽解话, 心里则在骂老孙的子孙, 直想冲进堂屋去, 把他们一个一个拎出来!
金能老汉哭咧咧道, 这么着就瘫了, 挺炕上等那头了?
老万喃喃道, 没瘫, 徐进乐没过去, 他就能坐了, 又给他捶了会腿, 就试探着下炕了。徐进乐给他挂上吊瓶, 挂完一个再不让挂了,疼钱。 我给他下了一碗挂面, 他吃了多半碗,说是再躺躺就出来找咱们耍。
金能老汉不解: 那是装样子给子孙看?
老万气哼哼道, 你以为是你啊, 睁开眼就耍心眼?
金能老汉苦笑起来了: 你看你看, 咋把气撒俺头上来了?
老万也觉得不是个事, 便缓口气道, 唉,老孙这身子骨, 是生生给折腾毁了的。 儿孙见天给气受, 心里没个顺畅时候, 又不舍得吃不舍得喝, 肚子里清汤寡水, 皮子眼瞅包不住骨头, 再这样下去, 吹灯拔蜡是睁眼闭眼的事了。 老刘呀, 咱们这几个光屁股兄弟, 数老孙的命苦哇!
万宝京的耍心眼, 还梗在金能老汉的胸膛里, 便没好气地道, 那怪谁, 只能怪他自个儿! 一辈子窝窝囊囊, 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没给孩子们留下, 孩子们那样待他, 细说也是他挣来的, 行春风下秋雨哩。
老万嘘口长气: 是啊, 老孙窝囊了一辈子, 老实了一辈子。 我万宝京早就后悔了, 自打老孙老伴过世, 老孙过起苦日子, 我就开始后悔了。 退去三十三年, 我不会让孙福田窝囊, 我要让这个老实人过上好日子!
金能老汉道, 那时你说一不二, 吐唾沫见坑, 帮衬一个人, 咳嗽几声就成了! 心里则道, 你都土埋到头发梢了, 还在想着掌权发令!
老万还在叨叨着: 唉, 老刘那, 那时就是让老孙发几年耗子药, 也跟你这样弄个退休补贴, 他也不会这般可怜的, 我真是悔死了!
金能老汉不乐意了, 这个老家伙三说两说, 怎么把他老刘的事儿捎带上了! 他老刘的那个退休补贴, 里面水深火热, 不敢随便点戳!
二
天偏晌时, 纸扎样的孙福田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手里的马扎千斤重, 肩膀重重地往一边斜去, 身板也失了人形。
万宝京嘟囔道, 你看看, 他还能再活几天?
刘金能走过去扶住他, 搀扶着走过水泥街道, 安排好马扎, 小心地扶他坐下, 不住地埋怨着, 一指头就戳倒了, 还出来逞能!
孙福田喘息道, 家里头闷得慌, 一时半刻也不想待。 再一个, 阎王爷放过俺一回又一回, 怕再没下回了, 咱老哥仨见不上几面了!
万宝京瓮声道, 老孙你住嘴吧, 没病嘎嘣脆, 小病万万年, 你还比我整整小五岁, 那一步还远着呢, 要走也是我先你后, 你前头还有一个老刘哩!
刘金能的脸黑了, 想抢白老万几句: 你不怕死是你的事, 凭啥把俺老刘垫上去! 想想又作罢了。 这话说出去, 一下得罪俩, 不划算的。 再说老万的话难听, 却是实情实理儿, 老孙比自己小三岁, 即便是抢先去了, 他老刘还能多活几天。 老汉的心灰了, 脑袋耷拉下来,再也不想说什么话。
几锅烟过后, 金能老汉才打起精神, 不再那般灰心丧气。 小三岁怎么啦, 就是小三十岁四十岁, 也保不齐不出岔子, 不一定能活过他老刘! 他悄悄伸出胳膊, 瞅瞅捏捏, 显见比老孙的粗壮结实; 再跺一跺脚板, 咚咚有声, 腿脚不疼不麻, 比比老孙的那棉花腿棉花脚, 自然是天上地下。 如此一路验证下来, 他认定自己应该比老孙小十岁, 甚至二十岁三十岁, 自己的寿限还山长水远呢! 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生活, 老孙的生活, 两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法比,何止是生活, 两个人这辈子的日月, 也根本没法比的。
金能老汉便沉浸到过去的快活岁月中去了。 老汉干过的第一个好活计是收大粪。 那时生产队里流传着一个顺口溜: 得罪了队长干重活, 得罪了会计使笔戳, 得罪了大粪员两勺并一勺。 把大粪员跟队长会计相提并论, 足见这个职位有多重要了。 金能老汉成分较重, 老中农, 当官没指望, 又不识字, 笔墨的事玩不了, 只能考虑大粪员之类的营生。 刘金能就开始专心活动起来, 活动的对象是万宝京。 那时万宝京还不是支书, 是大队长, 村里的二把手。 十几个大队干部里, 数万宝京的出身苦,上级就格外看重, 说话跟一把手差不多。 刘金能就咬咬牙买上一盒大前门香烟去了。 万宝京这个人, 上台没几天就出了邪名, 你要给他送东西, 一盒烟也好, 几根油条也好, 几斤鱼虾也好, 他会变脸变色地撇出屋去, 还吆喝着开大会批斗。 刘金能始终半信半疑, 为人还有不稀罕东西的? 因此他上台好多天了, 刘金能也没有登门联络, 空手去担心吃白眼珠, 带点东西又怕真的翻脸。
万宝京正在家里吃饭, 一竹盘二合面窝头, 一碗炖豆腐, 一瓦盆萝卜菜, 菜汤里油汪汪的, 顶少两三匙子生油。 刘金能心里冷笑不止: 这是大公无私? 这是不贪不占? 纯粹是对着窗户吹喇叭!
大哥大嫂吃饭呐。 刘金能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问候了过去。 万宝京揪皱着面皮睃他一眼, 鼻腔里哼了一声, 继续埋头吃饭。 刘金能去炕沿上坐下, 东一句西一句地套着近乎, 肚子里早已鼓满了气。 万宝京只比他大两岁, 从小玩到大的, 现在倒好, 分明是高高在上的长辈了, 眼皮也懒得夹一下。
吃过晚饭, 家里人拾掇完残桌,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万宝京盘腿坐那里, 抓起丰收烟抽出一根, 划火点燃, 烟盒丢刘金能跟前去, 道, 什么事?
万宝京当上大队长后, 言谈做派就像换了一个人, 面盘揪皱着, 板板着, 从不正眼望人, 但刘金能没有料到他变成了这样, 光屁股伙伴面前也这样了。 他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后悔, 后悔没有及时摸出大前门, 没有及时敬上去, 倒让万宝京抢了先。 他把烟丢过来, 显见是让自己抽的, 可他这么个递烟法, 这烟怎么抽呢, 不抽好像又显得疏远生分了。
好在他心眼活泛, 又有二十年的交情垫底儿, 很快便有了话: 你这大哥, 没事就不兴过来坐坐了? 要不是你当上干部, 手里管着上千号人, 怕耽误你工夫, 我要天天找你耍, 我睡里梦里都想跟你耍呢, 大哥!
万宝京面不改色, 依旧板板着, 揪皱着,眯缝着眼睛抽烟。 刘金能的话匣子打开了, 接二连三地回忆过去, 回忆河里摸鱼, 树上捉鸟, 结伙成群地打架。 大哥你想想, 打架哪一回咱不是一帮, 你替我出过多少回头, 帮我报过多少回仇? 你就像我的亲哥, 时时处处护着我, 不想让我吃一点屈, 遭一点罪。 我也想帮大哥, 力气不够, 帮不到好处, 有一回草场帮说大哥的坏话, 我一听气炸了, 冲上去就打,结果自己被打了个半死! 还有一回, 旺山帮被咱们打败, 偷偷往大哥菜园的白菜上撒尿, 我转身去了他们家的菜园, 一口气薅出了十几棵白菜, 没想到突然窜出了十几号人, 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不是大人们过去拉开, 那回我就被他们揍死了!
刘金能连编加排, 小孩的事回忆了几箩筐, 结果是白费唾沫。 只是万宝京的面皮没有往更铁里板, 没有往更紧里皱, 有几次嘴角还若有若无地往两边扯了扯, 要笑一笑的样子。他的手抬了又抬, 到底没敢掏出那盒大前门,大粪员的事在嘴里滚来滚去, 最终也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了。
打这以后, 刘金能隔三岔五去大队长家串门, 大队长不在家, 就跟队长老婆说话, 替队长老婆干活, 摘菜就摘菜, 烧火就烧火。 灶头上没事儿了, 就抱起扫帚扫地, 抓起抹布擦门窗。 队长老婆是平头百姓, 没那么多顾忌, 帮忙干活自然乐意, 净捡好听的话往外说。 刘金能也没忘记给自己支台阶, 说是比比娃儿时大队长帮过的那些事, 他就是割头剜肉也报答不尽呢! 这话他改天又说给万宝京, 万宝京还是那副怕沾惹上什么的熊样子, 不过也不曾反对, 有点任他这么做下去的意思。 刘金能信心大增, 更加卖力地表现, 屋顶上的红瓦错位了, 他借来一把竹梯子, 和了一桶泥, 提着泥桶吭哧吭哧爬上屋去, 揭开那几页红瓦, 铺上泥巴, 把瓦片重新安插上去。 天井里出现了坑洼不平的地方, 他又抓起铁锨, 高的地场铲掉, 凹的地场垫平, 跑来跑去地踩实。 木头院门裂开一点缝子, 他弯腰撅腚地摘下来, 扛到木匠师傅家里去, 修理得严丝合缝。 甚至圈里的猪, 有虱子没虱子的, 他也跨进去挠痒痒,看到脸盆里泡了衣服, 也急忙给搓洗出来。 终于, 万宝京那里也有了起色, 开始正经八百地看他了, 这天竟然掷给他一根香烟, 依旧是丰收牌的干部烟: 你狗日的是不是脱奸磨滑了,下了工还来这里东跑西颠! 刘金能抽着丰收烟, 嘿嘿地笑。 万宝京的脸又板板上了, 揪揪上了, 没好气地道, 我跟你们队说了, 你去大队猪场喂猪吧。 刘金能喘开了粗气, 大门搞通了, 狗日的主动提说了! 猪场是个好去处, 活计轻松自在, 动不动就吃死猪肉, 还有生地瓜啃! 不过比比大粪员, 还是差劲了些, 他便扭捏地道, 大哥, 社员是不是会生闲话? 大哥的前程要紧! 万宝京道, 我要是连这么个差事也不敢安排, 这大队长还有个啥意思? 刘金能忙就坡下驴: 大哥的话对, 大哥的威望比腰粗壮, 就是安排个小队干部大队干部, 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那这样好不好, 能不能让我收大粪大哥? 万宝京笑骂道, 刘金能, 刘金能, 你是真能, 天算地算, 算不过你这个猴儿精!
三
天气越来越好, 几天里一丝云彩也不见,日头白亮亮的, 日光一过来就暖和起来。 金能老汉的心境跟天气一样好, 吃饱喝足, 一觉睡到大天亮, 慢悠悠上街寻开心。 孙福田的情况不一样, 照旧病恹恹的, 瘫坐在马扎上, 捧着那张黑干寡瘦的刀条脸望地, 半天不抬一次头。 金能老汉想逗他开心, 说十句八句, 他回不上一句。 老汉就不搭理他了, 这个人他原本就瞧不上的, 小时候唤他老孙子, 大了后喊他老窝, 窝囊废的意思。
孙福田这辈子真是窝囊透了。 打小就是挨欺负的货, 一块出去剜菜拾草, 要回家时, 孩子们这个一把, 那个一把, 从他篮子里偷抢,常常空着篮子回家。 爹娘打骂过他几回, 他只好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爹娘就去其他孩子家里理论, 结果是犯了众怒, 接二连三地挨揍, 回家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打群架时, 他大都是出气筒, 外帮孩子冲过来, 首先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本帮孩子冲锋时, 又推他打头阵, 挡土坷垃挡棍棒, 胜利了没他的份, 吃了败仗却要怪他头上, 又是一顿胖揍。 学校里演小戏, 他一次好人也没当过, 除了地主就是特务, 除了下跪就是吃耳光, 排练三两回, 就鼻青眼肿伤痕累累了。 进生产队后, 马上就成了队长手里的软柿子, 春耕夏耕时, 推独轮车送粪, 令他开路压辙。 可别小看这开路压辙, 翻耕过的田地暄软无比, 一脚一个黑窟窿, 推着两篓子湿拉拉的土粪开辙, 得使出日死牛的劲头才行, 往往只行进一二十步, 就衣服湿透喘不动气了。 这个排头兵, 他一口气干了十多年, 直到伤了胳膊才罢休。 他的胳膊是让大锤砸伤的。 那年秋后, 村里开始在村东岭修水库。 东岭地面坚硬, 顶皮是风化石, 下面是岩石, 非炮轰不可。 炮轰就得打炮眼, 村里没几个会使锤的, 更不曾打过炮眼, 必须启用新手。 使锤的好找, 把大锤抡圆了, 照着钢钎砸下去就是了。 扶钎的就没人愿意干了, 尤其给掌锤的新手扶钎, 简直是玩命, 打擦了再正常不过, 一锤下去, 打伤胳膊手事小, 要是砸到脑袋上, 小命就没了。 村干部点来点去, 地主富农点完了, 还差两个扶钎的, 结果点到孙福田头上。 起先他也不想干, 支支吾吾地推脱,村干部黑唬着脸, 轮番给他上课, 末后让他站在工地上展览, 只站了半天就草鸡了。 当天下午, 炮眼只打了一拃深, 一锤敲在他小胳膊上, 立马哭叫连天地瘫倒在地上。 送到公社医院, 医生说骨头断了, 治疗了十几天, 胳膊没有废, 只是弯曲了一些, 僵硬了一些。 那时候, 只要孙福田去干部家里稍稍活动活动, 就能干上好差事。 村干部已经研究过两回了, 决定让他看坡, 不行就进磨面房, 还不行就让他当教师。 孙福田上过三年学, 当小学教师肯定没问题。 谁知他架子太大, 干部家里半块脚印也没见到。 干部们气得骂娘了, 说, 人家能耐大啊, 用不着咱们照顾! 更好笑的是他伤还没好利索, 就出门找队长要活计干了。 支书万宝京闷气生了好多天, 骂孙福田是地瓜包窝囊废, 扶不上架的烂瓜秧, 要不是老婆给把着,他就倒找姓孙的去了。 窝囊废的帽子, 从此他摘也摘不掉了。
金能老汉不想搭理孙福田, 这才发现, 万宝京这个老家伙也不言不语了。 脸上一会儿风, 一会儿雨, 一会阴沉成生铁。 金能老汉猜不透他犯的哪门子邪。 他年纪最老不差, 可他身子骨最棒, 不会受孙福田感染, 掉到冰窟窿里出不来的。 家境又那般的好, 干部退休金拿着, 富裕的子女们孝敬着, 哪有一丁点愁事呢! 金能老汉就划着圈圈儿问过去, 万宝京全当没听见, 脸盘动也没动, 依旧在那里刮风下雨。 老汉再问, 万宝京居然烦了, 忽地转过脸来, 大声道, 你不说话中不中? 老汉被噎了个直勾脖, 半天才缓过气来, 屈巴巴道, 你咋啦? 俺瞅你不对劲, 担心有啥事, 俺问多啦?万宝京吼起来了, 不多, 你好心好肺, 我老万怎么敢嫌多! 你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 我记得清清爽爽哩! 说完腾地立起身, 大步走了。
金能老汉瞪了眼, 万宝京这是咋啦, 就是怕这怕那, 担心没几日的活头, 也不该朝别人发火呵! 尤其当着老孙头的面, 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 老孙头早已抬起头来了, 望望大步走去的万宝京, 再望望他老刘, 骨碌着小眼睛问道, 你俩闹别扭了? 金能老汉哼哧了一声, 眼睛望到天上去, 自己的事还没过去, 就想着拾别人的笑话了, 真膈弄人! 老孙看看问不出什么, 也是挨抢白挨惯了, 便又耷拉下头去, 再不吱声。 金能老汉的脸更难看了, 平白无故挨了呵斥, 丢了脸面, 这口气不好咽。 他脑子里不由推开了磨磨, 是不是怪话醋话什么的, 传姓万的耳朵里去了? 万宝京下台后, 怪话醋话说过多少回, 他老汉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村人聚了堆, 闲扯起老万站台上时的不三不四, 他也跟着掺和上几句, 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也没怎么在乎过。 不过最近几天, 他没说过他什么, 应该不是这种事吧。 老汉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没有转出个道道儿。 他索性不费脑筋了, 爱咋地咋地去吧, 说不准是老脾气又犯了, 一时间以为自己还是支书大队长, 可以随便使性子。 是哩是哩, 八成是这样的, 他方才说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 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当年着了他老刘的套儿, 牵着鼻子走了几十年, 好处给了一回又一回, 下台后脚跟脚断了线, 老刘再也不伺候他了, 而今姓万的醒过腔来, 心里不平衡了, 不是滋味了, 可也没有啥法子了! 老汉咧开嘴巴笑了, 险些笑出声来, 老万, 俺的好老万, 你还想使唤俺一辈子呀!
记起那些年的风光, 金能老汉不能不笑。大粪员工作, 就是挑起铁皮桶, 去各家各户收大粪收尿, 比量后, 挑到队里的粪坑里倒掉。高兴了多挑几担, 不高兴一担不挑也中, 威望却高得没法子提。 户主们热脸迎着, 奉承话说着, 老道的人家预备着香烟, 嘴里插一根, 耳朵上夹一根。 只一样, 那茅坑里的大粪实在难看难闻, 拿勺子舀挖时, 更是没法看没法闻了。 所以只干了小半年, 他就开始琢磨换工作, 很快瞅上了看坡的营生。 这个营生比大粪员好, 更轻松更自在, 威望更高。 就跟万宝京提出来了。 万宝京气哼哼道, 这山望着那山高, 我们社会主义的好处, 你打谱件件桩桩都揽手里啊! 刘金能一个劲地递笑: 这不是弟兄嘛, 想到哪说到哪嘛。 只隔了两天, 万宝京就把民兵连长线上的那个看坡员拿掉了, 换上了刘金能。 刘金能看了一年半的坡。 不是这个营生不好, 是干腻了干烦了, 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 他又看上了灭蚊子的工作。 这个工作就是挑着两桶柴油, 去湾里塘里沟子里倒柴油, 把蚊子卵虫封死在水里。 灭蚊员最大的好处是掌管着大队的柴油。 那时的柴油可是个紧俏物,你有了柴油炉, 不一定有柴油, 有些人家的柴油炉, 要闲置半年多半年。 就是打那时起, 他常年叼起了香烟, 逢年过节时, 一色的丰收干部烟。 可惜蚊子活动时间有限, 八九月份时,大队油桶的钥匙就不归他管了。 刘金能干过的工作里, 灭蚊员油水最大, 因此他一次也没松过手, 蚊子一出就走马上任了。 直到九年以后, 上级发现这是瞎胡闹, 蚊子灭不掉, 还把水质给污染了, 他才眼睁睁失掉了这个差事。谁也没有想到, 这么多年过去, 这份工作又加本加利, 让他享受到了退休待遇。
这样前想后想, 金能老汉心里眼里又晴朗起来了。
四
这日下午, 日头偏西时万宝京才露面。 金能老汉估摸他不会过来了, 无缘无故发了那么大的火, 只隔了半天不到, 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 老汉抽一袋烟, 打一会盹, 感到日光开始发凉了, 瞥了老孙一眼, 扶着山墙慢慢立起身来。 正这时候, 万宝京甩打着两只手, 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没到跟前就发话道, 老刘, 走走走, 去我家合计个事! 金能老汉问什么事, 万宝京已经转身走去了。 老汉有点糊涂了: 他今儿这是咋啦? 怎么一会风一会雨成这样啊!
一进家门, 万宝京就急火火道, 老刘, 咱们得帮老孙一把!
金能老汉惊讶道, 咱们两个糟老头子, 能帮上他什么?
老万老伴抢话说, 就是呀, 能帮上点什么! 俺说了一百遍, 他就像中了邪, 就是听不进去! 张口老孙, 闭口老孙, 就跟欠下老孙一座金山似的!
老万把老伴推出屋子, 关上屋门, 直瞪瞪盯着金能老汉道, 老刘你说, 老孙要是手里有了钱, 儿孙们是不是就对他好起来了?
金能老汉眨巴了下眼睛: 那还用说?
万宝京接道, 儿孙们好起来, 老孙的日子也就顺畅了是不是?
金能老汉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万宝京继续道, 日子顺了, 老孙就不会半死不活了吧?
金能老汉忍不住了: 老万, 你到底想说点啥呀?
万宝京道, 我要给老孙弄个卫生员退休补贴!
金能老汉疑惑了: 他也够条件?
万宝京道, 他比你够条件!
金能老汉打个寒战: 老万, 你咋拿俺跟他比, 把俺也连带进去!
万宝京气哼哼道, 就得跟你比, 跟你老刘比正对号! 那几十年里, 老孙累死累活, 你老刘逍遥自在, 由你来说, 谁最该享受这个退休补贴?
金能老汉的脑子里起了雷, 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那个退休补贴证, 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八年前的春天, 村支书在大喇叭里说, 县里通知, 从互助组合作社开始, 到生产队解散大包干结束, 在这一阶段里干过村卫生员的, 为社会主义做出贡献的, 可以申请退休补贴。 金能老汉以为卫生员指的是赤脚医生,这个活计他半天也没干过, 跟自己不搭界, 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听。 不料第二天傍黑, 村支书托人捎话, 让他赶紧过去一趟。 村支书是他五服上的侄子, 跟万宝京那个时候一样, 也是一上台就大起来了, 遇见他这个大爷勉强招呼一声, 招呼声还没落音, 人就远去了。 他老汉也就端起了点大爷架子, 你招呼我答应, 你高大我也不低下。 他老汉做小伏低大半辈子, 而今老了不主事了, 孬好事情都由子孙们操持了,该痛痛快快活几把了。 他这个大爷来到大侄子支书家, 大侄子支书赶忙递烟泡茶, 他大爷的派头更足了, 沙发里稳稳地坐下, 一口一口地抽烟。 大侄子支书问, 大爷, 你怎么没去村部办理申请? 金能老汉一愣: 啥个申请? 大侄子支书说, 卫生员退休补贴申请, 你还不知道啊? 老汉苦笑起来: 孩子, 你大爷我没干过医生, 这个好事咋弄也没咱的份哇! 大侄子支书说, 谁告诉你非得医生不可了? 听话听音儿,老汉的架子端不住了, 凑前问道, 不是赤脚医生的也中? 大侄子支书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搂着金山银山, 不稀罕那点钱, 我也不会硬塞给你! 老汉的气息一下粗重了: 只要大侄子你发话, 是个人就能申请? 大侄子支书皱眉道, 你胡说些什么, 条条框框明摆那里, 违规的事情谁也不敢干! 老汉就知道有道道了: 大侄子, 大爷脑子不好使了, 又是自家人, 你明说就是。 大侄子支书就明说道, 你不是说干过多年灭蚊员吗, 是不是真的? 老汉忙道是真的是真的, 这个也算数啊? 大侄子支书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 你自己的事了。 大侄子支书让他回家想想, 真看重这块事儿, 就快点告诉他。金能老汉一头雾水地回家, 越想越没有头绪。一月二十块钱, 九年灭蚊员, 就是一百八十块, 老天爷, 一月一百八十块呵! 这还用想吗, 压根就不用想的! 大侄子支书竟让他去想, 还反复强调这是他老汉自己的事, 好像他想要就能要到, 不想要就得不到似的。 老汉一袋连一袋地抽烟, 舌头都麻得伸拉不动了, 脑袋里还是乱麻一团。 第二天早上, 他把这事端上了饭桌, 一桌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只是一个劲地催他快去办理。 老汉也觉得对, 大侄子支书到底啥意思, 办到哪里说到哪里吧。 主意拿定, 他哪有心思吃饭, 撂下筷子就走。 儿孙们惊讶道, 你要空着手去? 这话一出, 包括他老汉在内, 一家人几乎猛地醒悟了, 知道大侄子支书是啥意思了。 儿子问老爹手里有多少现钱, 老爹说六百多, 儿子让赶紧找出来, 自己拿出四百, 揣进老汉衣兜里, 再次催促老爹快快出门。 自家人也是见菜就剜啊, 老汉肚子里骂骂咧咧来到大侄子支书家, 大侄子支书正要出门, 要老汉找时间再来, 老汉嘴里应着, 摸出钱卷儿掖进大侄子支书裤兜里。 大侄子支书叹口气: 这个钱我先替大爷收着, 要花不着再还给大爷。 说着返身回屋, 拉开写字桌抽屉,拿出两张表格, 坐在那里填写起来, 问老汉干了几年灭蚊员, 老汉说整九年, 大侄子支书说, 那就十九年吧。 老汉张了张口, 嗫嚅道,大侄子, 生产队时候的人, 还有不少活着的……。 大侄子支书边写边道, 这个就不用大爷操心了, 再说你不是还灭过苍蝇老鼠嘛, 不是帮着打过防疫针劁过猪羊嘛, 这都是卫生范围的事。 表格填好, 大侄子支书让他去找两个证明人, 必须一个老干部, 就说村里已经通过,他们只管签名摁手印就行了。 老汉就去找了孙福田万宝京, 两个人也都不识字, 却都会写自己名字, 孙福田送了一条烟堵嘴, 他要命不收, 说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 表格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万宝京那里什么也没敢送, 只送上一通顺耳话儿, 趁热把表格递给他。 万宝京装模作样地细细看了一遍, 当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揪皱着面皮笑骂道, 狗日的你就会钻空子, 天下好事全成你的了! 没好气地写上名字摁下手印。 半月过后, 退休补贴证发下来了,一月三百八十元, 一直发到老。 大侄子支书反复叮嘱, 这事万不敢张扬, 最好一提不提, 要漏出风去追查起来, 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万宝京就像吃了兴奋药的老牛, 嘴巴哈巴哈地收不住闸了: 我要从老孙砸断胳膊算起,给他写上十五年, 一月发给他三百元!
金能老汉万箭穿心地道, 你要明睁眼地胡说了?
这怎么叫胡说? 万宝京大声道, 单说老孙断了胳膊, 继续不声不响地下苦力, 这份钱他就该得! 要是当年他干了老师, 眼下早就大发了!
金能老汉恨声道, 上级不论这个, 论的是卫生员的事!
万宝京声儿更高了: 老孙干没干过卫生员, 你说了作数还是我说了作数? 他干过卫生员, 比你年头还多, 这回你清楚了吧! 好了,不跟你费唾沫了, 你在这里等着, 我去村里替老孙要表, 回来咱们签字摁手印。
金能老汉眼睛一黑, 结巴道, 你、 你要让俺当证人?
万宝京吃惊道, 咋啦? 这个证人你还不想当?
金能老汉揪心撕肺地道, 不是, 俺只是,只是不愿意撒谎。
我知道了, 知道了, 你是个什么人, 我早就知道了, 下台那一年就知道了! 万宝京的脸黑成了锅底, 你放心, 我这个下台干部, 还能跑上几个门! 只是老刘你得想想, 以后你好意思出门吗? 好意思见我见老孙吗?
金能老汉对答不上, 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
五
万宝京把金能老汉撇在家里就出门去了。
金能老汉走又走不得, 坐又坐不住, 真正是坐立不安了。 他不敢得罪万宝京, 老家伙已经在攀扯他了, 要是认真着了恼, 还不把他的事翻个底朝天! 他眼下得顺着他, 像过去那样顺毛摸拢着, 设法拽住他的野笼头。
老万老伴进屋来陪他。 这个老娘们, 金能老汉对她无好感。 她的脾性正好跟老万相反,只要送她点东西, 帮着干点活, 立马就乐开花了, 要是不接着帮接着送, 转脸就不冷不热了。 老万老伴进屋就唠叨起来, 怪老万闲得没事干, 操心老孙的事。 她嫁进井家沟六十多年了, 这几年才知道有个孙福田, 凭什么替他劳心费神, 老万还怪上心的, 整天唉声叹气, 拍桌子打板凳! 金能老汉一声不吭, 恨不能把她的破嘴堵上。 老汉已经魂不附体了, 哪有心思听她胡咧咧, 他只盼着万宝京快点回来, 临头的祸事怎么躲过, 又害怕他这就回来, 逼他写名字摁手印, 那该咋办呢。
金能老汉没有想到, 万宝京挨了冷水浇。刘支书劈头就说, 这个表不能随便发放, 村里得调查一下, 孙福田干没干过卫生员。 万宝京道, 不用调查, 当时我就是大队长, 就是大队书记, 活计我亲自分派的, 孙福田搞过防疫,发过老鼠药, 灭过苍蝇蚊子, 整整干了十五年! 刘支书说, 那为何早不申报, 整整拖了八年才记起来? 万宝京脑袋里空了一下, 旋即梗起了脖子: 你在大喇叭里光吆喝卫生员, 谁知道发老鼠药苍蝇药也是卫生员! 刘支书说, 哎哟, 你不愧是那个时代的老干部, 强词夺理的事张口就来! 就算我们没有宣传到位吧, 就算发老鼠药苍蝇药也算卫生员吧, 老孙干没干过, 我们必须认真调查! 万宝京瞪眼道, 大侄子, 我这个老干部的话就那么不值钱? 刘支书道, 老大爷, 实说给你吧, 卫生员的事儿, 我们当年就摸查清楚了, 孙大爷半天也没干过,根本就不沾边! 万宝京道, 你调查谁了? 调查我了吗? 当时的村支书, 最有发言权的人你不调查, 这算调查清楚了吗? 刘支书的脸也不好看了: 万大爷, 孙大爷到底沾不沾边, 你比我清楚, 你这到底因为什么, 我大体猜得出来,可我不想过问了。 我只想说, 违法乱纪的事,我这个支书不能干, 想干也不敢干! 万宝京的脸上发起了烧, 自己的心景让人家猜出来了,的确是好心好意办好事, 可的确又是胡拉乱扯违法乱纪。 他老万三十多年的村干部, 这样明目张胆地胡搞, 没有过一次。 万宝京有点底气不足了: 大侄子, 你看这样好不好, 老孙的事你尽管办, 出了事我顶着, 镇里县里查下来,我这个老党员老干部尽他们拾掇! 刘支书气恼地道, 他们要查要办的是我这个村支书, 跟你有什么关系, 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 老大爷,要不是你年纪大资格老, 我这个晚辈要说你是在胡搅蛮缠了!
万宝京哭丧着脸回到家里, 一头倒在铺盖卷上, 呼哧呼哧地喘气。 金能老汉心下一喜:咋, 没成? 万宝京哼了一声, 继续揪皱着面皮喘气。 老婆摔摔打打地道, 你是闲出毛病来了, 没事找气生! 他老孙给你仨瓜俩枣了, 还是跑门上磕头作揖了! 要帮也是老刘大兄弟这样的, 知情知义知里表……万宝京忽地坐起来, 啪地拍打了一把炕席, 哆嗦着嘴唇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老婆立时哑了, 挂搭着脸嘟囔了几句, 去了外屋。 这个老婆就是这样, 平日里能球上天去, 天不怕地不怕, 啥事儿都要插嘴, 但只要男人一发火, 她立时就蔫成烂地瓜了。 金能老汉清楚, 这个当口, 他也应该离去的, 万宝京的邪火, 一部分是朝着他来的, 继续呆下去, 怕是也要挨狗屁呲了。 只是脚板咋也挪不动, 万宝京在大侄子支书那里碰了钉子, 这个基本是定秤的事了, 但老家伙是瘪气了死心了呢, 还是打谱接着鼓捣祸害人?
金能老汉心草目乱, 肚子里不住地合计着, 咋样把实底掏出来, 嘴里说着顺毛话敷衍着, 说事儿成不成, 都尽到心了, 对得起老孙了; 这样的干部, 比站台上的强百倍, 生产队时候难找, 而今根本找不到了! 说到这里老汉的脑子闪乎了一下, 又闪乎一下, 他眼珠亮亮地站起来, 提了提裤腰对老万道, 老哥, 这样吧, 看你难成这样, 俺去办办试试吧! 远近是本家, 横竖是他大爷, 豁上这张老脸试试吧!也让老哥你看看, 咱老刘不是薄情寡义那号人! 万宝京皱纹密布里的眼睛睁大了, 惊咧咧地望着金能老汉, 就跟不认识了似的。 金能老汉委屈道, 咋, 老哥, 你以为俺这是肚皮外的话? 万宝京张了张嘴, 又闭上了, 眼珠转动起来, 盯着金能老汉的脸扫来瞄去。 金能老汉越发难受了: 老哥, 俺也是让你的话伤着了, 一块堆玩耍了八十多年, 离了你们两个, 俺这块货还怎么活……万宝京点点头, 唉, 我以为你良心坏了, 不想跟你来往了。 老刘呀, 我说过几回了, 老孙是个好人, 比你好, 比我更好,好人该有好日子呀! 金能老汉连连点头称是,弄出个火烧眉毛的急样子: 俺这就去找大侄子, 这就去找! 老哥, 俺那个混账侄子, 凭啥不听老哥的话? 万宝京叹口长气, 有气无力地道, 你不去吧, 去也是白去。 那个大侄子, 平日里千差万错, 老孙这件事上不差不错, 再去找就是想害人家了!
金能老汉的心咕咚落了地, 肚子里的喜兴劲儿开了锅, 他连忙趴炕沿上咳嗽起来, 想把窜出喉咙的笑声掺和在咳嗽声里, 把开了的锅压制下去, 谁知不太管用, 咳嗽半天压制半天, 那笑还是打着滚儿往上冒。 他老汉咋能忍住笑, 那个卫生员补贴证, 那三百八十块大票子, 对他老汉是太重要了! 没了那三百八十块, 他的日子跟老孙头差不多, 甚至还要难过。 他风光了一辈子, 得意了一辈子, 这个事上栽了跟头, 这张老脸要掖裤裆里去了!
往日里, 老哥仨拉呱起子孙后代的事, 总是夸老万的好, 儿子孙子那么一大家子人, 老万始终说一不二。 老刘家的也不错,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没跟老人拌过一回嘴, 一有个头疼脑热, 马上跑出去请医生。 只有金能老汉自己知道, 他纯粹打肿脸充胖子, 不是自己会掇弄, 后来又有了那三百八十元, 他就是第二个老孙头了。 三儿子娶过媳妇的第六天, 他们两口子就开始轮住了, 起先是一年一轮, 轮了一轮, 显见是嫌日子太长, 不好打熬, 又改为半年一轮, 也是只轮了一轮, 又改成了一月一轮, 算是疙疙瘩瘩地固定下来了。 儿子儿媳们光滑墙都不抹, 嫌恶明显写在脸上, 搬家时面盘黑成锅底, 拉得老长, 离开时红光满面, 头发梢子上都是笑。 日常里正眼都不看, 不小心眼光碰一起, 就像看到了粪便蛆虫, 麻溜别转开去。 吃饭时候最难受, 儿媳把铝锅盖弄得堂堂响, 老伴赶紧端着菜碗饭笸箩走过去, 儿媳把菜扣进碗里, 把饼子馒头掷进笸箩, 够不够就这些了, 还常常把菜碗打翻, 饼子馒头蹦到地上, 老伴为这流了多少泪, 真是数也数不清的。 活计方面正好相反, 干得越多越好。 这方面不轮流, 哪家有活哪家唤, 所以老两口天天不闲, 麦收秋收大忙, 儿子们故意多留活计,老两口天明干到天黑, 有时半夜才能回屋上炕。 钱财方面, 一分不分, 国家发的养老钱,银行卡老两口没见过面, 一月一百多元, 全让他们平分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 金能老汉觉得不是个事, 继续下去, 不磕打死也憋屈死了。 他开始想辙, 老刘就是老刘, 他对症下药, 不多天就思谋出了妙招, 紧跟着就动作起来, 跟老伴演练了几个回合, 决定晚上就正式开场。 儿子媳妇们有听窗根的习惯, 几儿几媳一模一样, 当时轮在二儿家, 这个儿子比媳妇还愿意溜窗根。 老两口在屋子里等待着, 等来的是儿媳妇, 老伴开口了: 老头子, 那存折呢, 怎么不见了? 老汉看到儿媳妇一下竖起了耳朵, 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户边。 老汉瞅着媳妇, 嘴里道, 你别吓唬我, 我藏得好好的, 老耗子都进不去。 说着给老伴挤挤眼, 老伴会意, 发话道, 找到了, 找到了, 吓死俺了, 五万块呢, 丢了还怎么活! 老汉开心道, 老婆子, 不是五万块, 加上利钱, 明年就六万块了! 老伴也喜兴地道, 是哩, 你天天算, 天天算, 俺咋就把利钱丢脑后了! 对了老头子, 俺看就把这钱分了吧, 咱也花不着, 花时再跟孩子们要; 咱这么大年纪了, 要是出个闪失, 这存折孩子们去哪里找? 老汉道, 不忙, 我要仔细看看, 哪个孩子孝心重, 就多给他一万, 不行就全给了他, 少心没肺的一分也捞不着!
当天晚上, 这家人就变了样了, 饭菜是往常的两倍三倍, 小心翼翼倒在碗里搁在碟里,乐呵呵地问够不够。 端着饭菜回到睡屋, 老两口好长时间没动筷子, 老伴泪水不断, 老汉长吁短叹,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另两家人, 老两口如法炮制, 效果跟二儿子家一样, 日子也就翻转了个儿, 吃饭喝水, 不用挨摔打吃白眼珠了, 活计累了就歇, 不用老驴似的加班加点,干到多晚也得受。 卫生员补贴下来后, 老两口的日月又上一个台阶, 儿子儿媳们坚决不让他们干活了, 从此饿了就吃, 盹了就睡, 老伴呆院子里享受, 老汉去大街上享受。 老汉吸取教训, 这次没有听孩子们的, 补贴证牢牢攥自己手里, 到了月中, 亲自去银行支取出来, 亲自分发到他们手里。
六
从万宝京家出来, 金能老汉心里还是挂着, 不能落到实处, 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 便加快脚板往大侄子支书家走去。 大侄子支书躺铺盖卷上睡觉, 听到门响睁开眼睛, 眼珠子通红, 显见是又喝过了火。 金能老汉不得劲地道, 大侄子, 耽误你困觉了。 大侄子支书连说没事, 没事, 大爷你坐。 老汉说大爷不坐, 你事稠, 俺说句话就走。 大侄子, 万宝京过来找事, 他没敢发疯吧? 大侄子支书说, 大爷,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天塌下来你大侄子顶着。老孙也是穷糊涂了, 你想捞点外快, 想碗外找口饭吃, 你找万宝京干什么, 还不如找块烂木头! 万宝京更糊涂, 以为自己是老干部, 什么事也敢插手, 什么事也敢应承, 这遭该醒过腔来了, 看看他吃进肚子的东西怎么往外吐吧!
金能老汉的心彻底放下了, 心目中的老万, 也就不那么可恶了。 他想替他们辩解几句, 万宝京不是吃这吃那那号人, 老孙头也没有求过他, 卫生员补贴这块事, 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老孙这个人, 当年让大锤砸断了胳膊,明睁眼可以干上好差事, 他连个屁也不放, 硬生生错过了。 想想这些话不能说。 说出来大侄子支书一定不乐意, 就像画着圈儿戳巴他似的。 金能老汉就把话咽回肚子, 说了一堆掏心掏肺的体己话, 喜滋滋地离去了。
金能老汉就恢复了往日的太平日子。 黑日家里头, 白日家外头, 吃了睡, 睡醒了吃, 吃好了就拎起马扎上大街。 金能老汉上大街, 其实也不单为找老伙计们耍, 也因家里头不太自在, 横竖不是个地场。 而今儿孙们看在钱的面儿上, 不敢把他怎么着了, 想想还是堵得慌,不愿意在家里呆。 老万那个老家伙, 那口气还堵在胸腔里, 至今也没缓过来, 大街上不见他的影。 金能老汉去看了他几趟, 发现老家伙躺在炕上, 一会睁着眼, 一会闭着眼, 揪皱着面皮, 胸口一高一低地喘气。 老家伙瘦了, 一下瘦得脱了形, 脸上缺油少水, 黑干黑干的, 身上搭着被单, 骨架子棱角分明, 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那么着了。 回头想想, 老万的瘦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像三五个月了, 往日里一口气撑着, 老干部的派头摆着, 那瘦就不那么扎眼。可见老孙头的事, 老万真当成大事了。 细想也不仅仅是老孙头的事, 主要为的是自个儿, 三十多年村干部, 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下台的几十年里, 也是高高在上架子哄哄, 他何曾吃过这样的屈, 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 金能老汉觉得可怜, 便想方设法宽他的心, 老家伙不领情, 要么不吭声不搭理, 要么就是囊话熊话,说什么,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得便宜卖乖!换你是老孙, 早他妈的下跪磕头了!
金能老汉便不去热脸蹭冷屁股了, 有意思没意思的, 只出去跟老孙头耍。 老孙头的身子越来越不济了, 虾哈着腰, 一步挪不了二指,小风一吹就会散架的样子。 坐下时要费好大的劲, 马扎那么宽大, 他常常坐偏了, 咕咚倒在地上。 一坐就是半天, 脑袋趴在大腿上, 除了咳嗽吐痰, 一动不动。 金能老汉真不想跟他耍了。 不能对谈倒在其次,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一瞅到老孙头这个就要下世的熊样子, 金能老汉随即就想到了自个儿, 自己的身体溜棒, 可毕竟比他大着三岁, 说垮也很快当的, 老汉便什么情绪也没了。 再一个, 跟这么个地瓜包窝囊废呆一堆, 金能老汉觉得掉价儿。 万宝京那个老东西, 尽管脸打得高高的, 跟他说话爱理不理, 时常抢白呵斥, 始终把他老刘当成他的百姓他的下人, 可人家到底是老干部, 厚厚一沓退休钱拿着, 生产队时过来的人, 大都尊着敬着, 老远就递出了笑脸。 这样一个人, 即便做了人家的跟班, 心里也舒坦的, 脸上也光彩的。 金能老汉就思念老万了。 他不该跟老家伙怄气的。 老家伙好心好意帮衬人, 还是老孙头这么个瞎熊, 只能说他喝了糊涂汤吃了迷魂药, 不能说人家的错, 人家没错。
金能老汉就决定去找万宝京, 把他弄出屋子晒日头, 暖腾腾的日光晒几天, 烦恼事儿就过去了。 往老万家抬腿的时候, 他又磨蹭起来了, 一连磨蹭了四五天, 那一步还没有迈出去。 诚心实意去找他耍, 连个好脸也挣不到,那就让他在家里窝憋些天吧, 这回兴许能醒过腔来, 自己是个老百姓了, 跟他老刘差不多的人了。 这天上午, 他跟老孙头并头坐屋山下,又在琢磨万宝京的事, 看到大侄子支书骑着电动三轮跑过来, 在他们旁边停住, 发话道, 大爷上车, 跟你说个事。 老汉想莫非又有啥个好事了? 麻溜爬进车斗, 乐呵呵问什么事。 大侄子支书没说话, 一拧电门窜出去, 一直窜到他家大门口, 咕咚咕咚往屋里走去。 老汉心里早已发毛: 莫非得罪了这个狗杂种不成?
进到屋里, 大侄子支书一腚坐进沙发, 劈头就说, 你见到万宝京没有? 金能老汉说没有, 他躺家里挺尸, 这几天没见到。 大侄子支书气咻咻道, 万宝京开始上访了, 村里好几天不见他的影了! 金能老汉一下就想到卫生员补贴的事, 眼睛一鼓老高: 他要豁出那个死脸了? 大侄子支书说, 大前天, 他跑到镇里胡搅蛮缠, 镇领导让我赶紧把他带回来。 昨天他又跑去了, 说是不给孙福田办补贴证, 他就蹲在镇里不走了。 镇领导朝我发了火, 三个人好歹把他弄进轿车里拉回来。 今儿早上一睁眼, 我就过去找他, 想好好劝劝他, 不要拿着不是当情理, 让大家伙笑话。 不想他早就走了, 老婆孩子都不知去了哪里。 我知道肯定又去镇上了, 马上开车撵去。 他没去镇里, 我担心去了县里, 打电话给县里的几个熟人, 也没有发现。 我只好开车回村, 村里坡里找了几遍, 咋也看不到他的影! 怕就怕他去了县里市里, 去了省城北京那就更麻烦了! 金能老汉六神无主了: 大侄子, 他去了省城北京, 大爷的补贴是不是就黄了? 大侄子支书火溜溜道, 补贴补贴, 你就知道个补贴, 那才多大点子事! 老汉精神了些, 道, 黄不了? 那怕他访啥? 访到月亮上去还怵他? 大侄子支书吐口粗气, 不是黄不了, 黄肯定要黄的, 只是不仅仅是黄的事,算了, 你不懂, 不废话了。 大爷, 找你来, 是让你帮着寻找万宝京。 全村数你跟他家关系铁, 你去画着圈儿问一问他的老婆孩子, 老家伙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金能老汉火上了屋般转身就走: 俺这就去问, 俺保证给你问出来, 俺保证! 大侄子支书喊住了他, 不忙, 急不急不差这一霎儿。 找到他以后, 你啥啥也不要干了, 睁开眼就去找他, 只要他家开了门, 一步不准离开, 直到他关门睡觉! 老汉狠命点头:俺保证把他看得死死的, 俺保证! 说着又抬腿要走, 大侄子支书说, 还有一点, 要是上头下来调查卫生员补贴的事, 你要一口咬定干了十九年, 怎么问也是十九年, 一定记住了! 老汉说记住了, 记住了, 手不由伸进衣袋, 紧紧攥住了补贴证。 担心这证出闪失, 他白黑揣在兜里, 人在证在, 人没证还在。 老汉没想到闪失没出在家里, 出在那个老不死的万宝京那里。老汉紧张得什么似的, 眼睛一阵一阵发黑, 其实是恐怖了, 就像身子被架到了火焰上, 要不赶紧把柴草撤掉, 或者把火苗子浇灭, 眼扑扑就被烧死了。
七
金能老汉狼撵着似的来到老万家, 见到老万老伴, 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问老万去哪里了。 老万老伴气不打一处来, 拍打着大腿嚷道, 谁知他去哪里了, 屁也不放一个, 睁开眼就死出去了。 连着三天了, 天明天黑不着家, 弄不好养上小婆子了! 金能老汉道, 大嫂子, 啥时候了还说趣话, 大哥那样的身板, 给他个小婆子他敢要? 咱得快点儿想法子, 赶快把大哥找回来, 我估摸他脑子出毛病了! 老万老伴的脸立时黄了: 是了, 整天介老孙长老孙短的, 以为他是为老孙的事, 为这么个老孙,他会天不管地不顾地跑? 是了是了, 一准是糊涂了不知人事了! 这可咋办哪大兄弟? 金能老汉担心她瞒哄自己, 现在看她是真不知道, 就平平心跟她拉呱, 老万自说自道的时候,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 漏没漏出个下音儿。 老万老伴苦巴巴地摇头, 摇到四五下时, 眨了眨眼睛道, 只昨晚跟大楼子村的老张通了会电话, 问老张他大孙子是不是在县政府开小车, 还能跑大楼子村去了?
金能老汉心中有数了, 让老万老伴继续思谋, 继续打听, 有了实信快告诉他, 好让他放心, 他转身回去找大侄子支书。 大侄子支书不在家, 在村部开会, 从门玻璃上望见他过来,麻溜走出来。 金能老汉气喘吁吁道, 老家伙八成去大楼子村了, 找老支书老张通关节去了!大侄子支书让他等一下, 他去自己办公室找电话本, 先打电话问问。 老汉没好气地嗯了声,打个电话还背着他, 让他丢人现眼地干站这里! 他一站站了好半天, 地上的日光都挪出去三四拃了, 大侄子支书才招手让他进去。 大侄子支书脸色铁青, 害牙痛似的哼哼着道, 我打了六个电话, 大楼子村支书没有万宝京, 老张也没见过他的影, 镇里县里也没见, 难不成真去了市里省里北京了? 金能老汉从头凉到脚,哆里哆嗦地道, 那就没辙了, 只有伸着脖子等挨刀了? 大侄子支书沉吟道, 找, 接着找, 身子都枯了, 估计走不远。 金能老汉说, 不行俺去趟大楼子村吧, 电话不一定传真信, 要是老万跟老张下了话, 传过来的定准是瞎话! 大侄子支书点点头, 那你就去一趟吧, 去了先在村里打听打听, 别真上了他们的当。
大楼子村离井家沟十七里地, 是松塔镇最远的村庄, 金能老汉回家时天早已黑透了。 一天里他基本没有住脚, 往那走的时候, 他跑一会走一会, 衣裳湿了干, 干了湿, 一歇未歇。进了大楼子村, 打听到老张的住处, 就东屋西屋前屋后屋地串门, 拉后才进了老张的家。 这个老张, 老万动不动就提起, 也是从大队长到书记, 也是一口气干了三十几年。 三十几年里, 他除了生病开会啥的, 一天也没有脱离过生产一线, 还往往是打头阵, 推粪推土开路压辙, 开荒整地抡大镐, 整池塘修梯田搬运石头, 公社干部叫他革命的小豹子。 老万一提起这个小豹子, 就眼睛放光, 唾沫四溅地赞叹,恨不能倒退回去几十年, 再跟小豹子一起开会, 一起开山劈岭搞大会战。 可眼前的这个蹲在屋檐下的老张, 跟一坨烂泥差不多, 提也提不起来了, 哪里有一丝小豹子的影子。 金能老汉唾沫水费了几碗, 翻来覆去地探究半天, 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楼子村。 回家的十七里路也是一歇没歇, 只想着快快见到大侄子支书, 快快寻思别的法子, 老东西真去了省城北京, 那可就要了血命了!
大侄子支书不在家, 也不在村部, 老汉等到十点多钟才回家, 晃晃悠悠走了几步, 竟站在院子里掏出家伙撒起尿来, 无疑又喝高了。 金能老汉顾不上别的, 匆匆出屋站到他旁边: 大侄子, 万宝京没去过大楼子村! 大侄子支书乐呵呵道, 大爷, 辛苦你了。 老汉埋怨说, 都啥时候了你还笑, 咋笑得出来,俺都想哭哩! 大侄子支书笑得更欢了: 大爷你真笑死我了, 真笑死我了, 魂儿也不在身上了吧, 呵呵呵! 金能老汉真生气了, 酒后吐真言, 原来他没有把补贴的事真正放心上!大侄子支书提上裤子, 一边束腰一边快活地道, 屋里屋里, 屋里咱爷们抽烟喝茶, 大侄子我细细说给你。
爷俩脸对脸坐进沙发, 大侄子支书笑眯眯道, 大爷, 万宝京去过大楼子村。
金能老汉的眼睛睁大了: 老张不像瞒天过海那号人呵?
大侄子支书说, 只不过, 万宝京没有走到, 大楼子村人都不晓得!
金能老汉糊涂了: 这是打哪里说起?
大侄子支书让他抽烟, 他不抽, 让他喝水, 他说不渴, 眼巴巴等他说原由。 大侄子支书喝了一碗茶水, 点上烟舒舒坦坦地吸了两口, 这才慢悠悠告诉老汉。 万宝京去大楼子,走出了八里多地, 昏倒在七姑岭的小路边上,倒在那里多久不知道, 过路人发现的时候快十点了。 过路人打了报警电话, 又打了救护电话, 把他送到镇医院, 镇医院急急检查过后不敢留, 接着又送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给打了一针, 老万睁开眼说话了, 说出了儿子的名字和电话。 儿子闺女们赶过去, 开始办住院手续,一项一项地检查, 下午两点, 诊断结果出来:肝癌晚期, 家里边听说后, 哭成了一团。
金能老汉劈头挨了一棍子, 大张着嘴巴呆住了。
大侄子支书接着说, 医生说没法子治了,儿女们也是那个意思, 万宝京不歇气, 求着人家转院, 就转到市里准备做手术去了。
金能老汉哭咧咧道, 就一点指望也没了?
大侄子支书冷笑一声, 手术不手术的就两三月的事了。 大爷, 你的心该放肚子里了吧,其实万宝京闹上天去也没事的, 大侄子给把着呢!
金能老汉说, 大侄子, 老万不是个坏人。
大侄子支书还在说, 老汉听不进去了, 现在, 他心里眼里只有老万, 他立起身来往外走去, 这时老汉才感觉到了累, 腰也酸背也痛,腿脚绑上了大石头, 抬不动脚, 迈不开步, 立不住身子, 他拖拖拉拉走出屋子, 走出院子,想扶着院墙站下歇歇, 腿腕一软, 扑通瘫坐在了地上, 热辣辣的泪水忽忽冒出眼睛, 嘴里喃喃出了声, 老万, 俺的老万, 这么着就再也见不上了……
八
金能老汉想去看望万宝京, 万一他让刀子割死呢, 万一治着治着突然咽气了呢, 那不是一面也捞不着见了? 可去市里三百六十多里,礼物钱, 来回路费钱, 坐底得五百元。 金能老汉没有钱。 儿子们一月留给他二十元。 儿子媳妇们细细算过, 吃饭喝水不花钱, 亲朋往来不用他, 衣服鞋子敞开供应, 多半是五六成新,生病住院政府报销一块, 剩下的孩子们包圆,还花什么钱呢。 其实二十块钱根本不够, 常常一分不剩了, 离开钱的日子还早着。 老汉一般不开口, 遇上事闭闭眼扛过去, 有时得了感冒, 尤其老两口一起得了, 身子烧得要起火,只得跟孩子们开口。 孩子们不说不给, 可那黑沉沉的脸色, 把钱摔在炕上的那个样儿, 锥子样扎心。 老汉不是厚脸厚腚的人哩!
金能老汉就一趟一趟地往老万家跑。 不是为安慰老万老伴, 只为探听老万的消息, 手术成功不成功, 肚里的瘤子切干净没有, 多天才能出院回家。 老万老伴不用安慰, 虽说也常常唉声叹气, 哭天抹泪, 可身子骨棒棒的, 嗓门刚刚的, 该吃饭吃饭, 该睡觉睡觉。 即便这个女人垮掉了, 再不劝说要活不下去了, 老汉也懒得费唾沫。 老汉去到那里, 坐也不想坐, 打探完老万的消息就想走。 女人不让他走, 不是不让他走, 是她打开了话匣子, 连珠炮样不顿磕, 老汉没法儿离开。 女人起先几天是后怕,说这个老昏君, 拍拍屁股那边去了, 退休钱没了, 撑腰壮胆的没了, 她半夜三更断了气, 也只有停在炕上招苍蝇了! 得知老万手术后, 又数落起了儿女们: 大兄弟呀, 你可知道, 儿子们不想给他治了! 多亏养了两个闺女, 好说歹说才给他割! 俺不用钻儿子儿媳们肚子里, 那颗心就看得透透的, 先前知礼晓道, 那是冲着老头子那份钱去的! 而今, 治病花出去的钱,咋挣也挣不回来了, 留着他不划算了! 大兄弟呀, 人人都想养儿子, 计划生育那些年, 拆屋也要养, 罚钱也要养, 蹲班房也要养, 生出来一看是个带口的, 丢出去了多少, 你说这不是昏了! 说完自家的事, 又说到外头去了: 大兄弟, 俺不是见东西眼开那号人, 俺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想当年, 你大哥当干部那时候, 苍蝇爪子挠一脚, 看望的人也排成了队, 现今是要命的病啊, 去医院的没几个, 到家里来的也没几个, 心肠窄的要活活气死了! 俺偷偷给你说大兄弟, 那些年, 俺动不动就劝他, 弄几个吧, 弄几个宽快宽快吧, 咱不偷不抢, 送到跟前的东西, 就痛快快接着吧! 他不听, 还把人家当坏人了, 背地里骂人家不是东西!
金能老汉烦透了老婆子的絮聒, 不管面子不面子了, 问过老万的事, 生硬地离开, 去大街上跟老孙头聚堆。 老汉眼里的老孙头不那么讨厌了, 倒是无依无靠地团缩在那里, 怪可怜的样子。 老汉似乎眼下才明白, 老孙这人其实不错, 就是太木讷太老实了, 正事邪事都不会干, 日子才这样凄惨。 他愿意跟老孙靠一起了, 话自然也正经体己起来。 他让老孙打起精神, 把头抬起来, 身子直起来。 老孙病恹恹道直不起来了, 再直就要去那边直了。 金能老汉恨恨道, 你这是啥话!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人的日子都不易, 你见谁跟你一样了? 人活一口气, 你身子没什么大毛病, 要是把气鼓足了, 不用几天就硬朗起来了! 说着起身动起手来, 把老孙的脑袋顶起来, 腰板子扶直, 老孙乖乖地听他调遣, 孩子样嘿嘿笑。 金能老汉倒叹了口气, 心里道, 再怎么精神, 也是快九十的人了, 要一个连一个地走了。 话题就转到老万那边去, 眺望着老万家的方向, 说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上。 老孙说能见上, 那号病再怎么厉害, 手术后也能好几天, 能见上。 金能老汉幽幽道, 老孙, 老万是个难得的好人哇! 老孙说俺知道, 俺知道。 金能老汉说你知道个啥, 你知道个吃地瓜剥皮, 不说别的, 单说在你身上, 他操了多少心! 当年你砸断了胳膊,他开了好几次会, 想着让你脱产, 别的干部反对, 他老婆也反对, 弄来弄去的他也不热心了, 当时你就是去他跟前站一站, 怕是就干上老师了! 老孙点头说怪我, 怪我, 我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 家里人也说, 拉呱上话的人也说, 我就是走不出那一步去, 出来进去的好几回, 不不, 是好几十回, 有好几回都走到老万家门口了, 脸烧得要命, 心跳得要命, 只好又倒回来。 金能老汉说, 这倒好, 你毁了前程,老万也落下心病了, 光跟我就说了无数回, 好多年不敢见你, 一瞭见你的影子就难受, 就无缘无故地发火, 打孩子骂老婆的, 谁碰上谁倒霉。 老孙痴痴地道, 这个俺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是难为老万了。 金能老汉的眼睛有点红了: 你不知道的多了, 他这些天在东跑西颠地给你办卫生员补贴证你知道吗? 他在去大楼子村的路上摔昏过去, 就是去办那个补贴证你知道吗? 老孙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说的是啥个证? 金能老汉道, 你耳朵也不好使了? 卫生员补贴证, 就是我那样的月月发钱的证。 老孙的气息一下粗重了: 一月三百八那个证? 金能老汉说对, 就是那个证, 怪你没福啊老孙, 老万半道上这样了, 眼睁睁撒手了。 老孙精神头更旺了, 腰杆差不多挺直起来: 那不打紧, 俺再托别人去办, 俺表弟的孙子在城管队当官! 金能老汉心里咯噔一跳, 这才知道说走了嘴, 把自己卖了。 他恨不得扇打自己一顿, 把那张破嘴打烂, 心里急急推着磨磨, 怎么样收拾烂摊子, 很快就有了话: 不中用了, 你表孙就是镇长县长, 也不中用了! 上级下来调查过, 你没干过卫生员, 老万纯粹是瞎胡闹, 已经砸了死槽了。 老孙的身子渐渐矮下来, 眼巴巴道, 丁点儿指望也没了? 金能老汉说, 还有啥指望,卫生的事你一天也没干过, 哪还有啥指望呀。我说这件事的意思, 就是让你知道知道老万的心, 因了你的胳膊, 他望风扑影地替你操持呢! 老孙蔫巴成了原来的样子, 感叹道, 这个人, 给俺办事, 倒瞒着俺。 金能老汉起了高腔, 他背着你干的事多了, 你那几个孩子, 他找算他们多少回, 训斥他们多少回, 只是都当成耳旁风罢了。 你老伴过世时, 你炕头上的那五百块钱, 是谁偷偷搁在那里的? 老孙突地抬起了头: 是他的呀, 那咋不明着给呢, 多光面的事! 金能老汉粗声道, 明着给得上礼账, 到时候你得还人家六百七百! 老孙哑哑地张大了嘴巴, 自语样道, 俺还以为当官的都无法亲近哩! 老万更亲近不得, 那些年, 一张脸整天板板着皱皱着, 说话从没个好声气, 下台后也没改正多少, 俺一看到他就瘆得慌, 要不是你在身边, 俺不敢跟他一起呆。
九
金能老汉掐着指头数日子, 万宝京住院二十七天上, 终于把他盼回家了。 这天天傍晌,屋山下的两个老人起身回家, 金能老汉绕道老万家那条胡同, 看看老万回转没有。 多少天里总是这样, 出门时绕道那里, 回家时也绕道那里。 老汉一入胡同, 就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老万门口, 下来了四五个人, 一个人驮着老万走进院门。 老汉心下一喜, 小跑起来, 跑进屋子, 发现里边站满了人, 都是村干部, 大侄子支书也在。 老汉心里道老干部就是老干部, 脸面就是宽大。 老汉翘起脚从脑袋缝里望过去,发现老万坐在炕沿上, 脸还是那么瘦, 倒是白了许多, 再一瞅不是白了, 是黄了, 黄得还不轻, 好像透过那层黄蜡蜡的薄皮能够看到骨头。 老汉鼻子发起酸, 想挤过去说句话, 这时老万跟前的大侄子支书停止说话, 握了握老万的手转身往外走来, 一眼看到金能老汉, 走到身边时拽了拽老汉的衣袖, 老汉心里一动, 随着大侄子支书走出屋。 大侄子支书只管走, 一直走到面包车跟前才说话, 上车大爷。
车子出出溜溜跑出村子, 还是跑, 一直钻进东石坑旁边的杂木林才罢休。 大侄子支书回转身来, 告诉老汉, 万宝京不知吃了老孙多重的礼, 撕破脸开始上访了! 出院手续办妥后,他跟儿女们撒谎, 要去看望几个搬进城里的老弟兄, 把儿女们打发开后, 他一径去了市政府。 大门武警不让进, 他居然大喊大叫起来,说自己是快死的人了, 有要紧的事情, 要不放他进去, 就跪在大门口不起来了。 警官只好请示相关领导, 领导出来问了问情况, 说这块事县里就可以解决, 出车把他送到县里, 县里也说事情太小, 把他送到了镇里, 镇里一看认得, 电话直接打给大侄子支书, 大侄子支书接受上次教训, 两委班子都跑了去, 好在万宝京成了纸鹞子, 弄回来没费多少事。
金能老汉肚子里又烧起了火: 狗日的, 是嫌死得慢了咋的!
大侄子支书拍拍老汉的膀头, 大爷, 不要太着急, 只要把姓万的看住, 你那份养老钱就瞎不了。 还是那样, 打现在起你啥也不干了,跟住他看住他, 但不能让他看出看管的样子,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村里吩咐的, 知道了他会更加上蹿下跳的。 他老伴跟他不对付, 你可以利用她帮你看管, 值夜班。 看管时设法劝一劝,劝过来更好, 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事。 我托人问过那个主刀的大夫了, 也就仨俩月的活头, 顶多不会超过半年。
金能老汉就成了老万家的常客了。 老汉依照大侄子支书的意思, 先给那两口子打上一支预防针: 二三十天没见, 真是想死了, 恨不得成为老万的影子, 恨不得绑在一起, 时时刻刻不分离。 预防针打好, 老汉的出入就正常了,接着又戳个空儿, 给那老婆子单独下话: 老万的身子最怕累, 一累就是大麻烦, 以后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跑乱操心, 要想活命, 必须严加看管! 头些天还算轻松, 老万家这个去那个来, 老万脱不开身, 金能老汉只消远远呆着,坐一会溜达一会, 盯紧院门口就成, 夜黑院门上拴, 一天的任务结束。 几天后串门的稀拉了, 老万屋子里呆不住了, 说要出去晒晒太阳。 晒太阳金能老汉自然乐意, 只不过不愿意跟老孙头一起晒。 那天他一兴奋说溜了嘴, 险些引出塌天大祸, 这事一直梗在心里, 担心老孙头不死气, 央求老万再办办, 无疑就是火上浇油了。 老万回家那天, 老孙头拎着一兜鸡蛋去看他, 金能老汉的心一直悬在嗓子里, 预备老孙头一提那事, 就赶紧拿话岔开。 老孙头没有提, 只是泪水汪汪地望着老万, 说现在医生高明, 什么毛病也能治好, 三里庄一个老太婆得了坏病, 都不能咽饭了, 开了一刀, 又活了两三年。 菜园村一个老头, 也是得了坏病, 躺在炕上等那头了, 也是开了一刀, 又活了好几个月。 金能老汉直想一脚把他踢出屋子, 使劲压了压火气道, 老孙, 老万不能吵着, 咱们出去吧, 过后再来。 出了院门, 金能老汉说, 老孙, 老万老伴让我告诉村里人, 老万这个病得静养, 看望看望可以, 但不能去第二回, 知道了吧? 老孙头抹拉着眼睛说知道了, 咋思念俺也不过来了。
金能老汉陪着老万去街上晒太阳, 知道老孙头定准在那里, 还是巴盼着他不在那里, 一出胡同, 果真就望到了他, 一堆破衣服样瘫坐在屋山下。 万宝京老远就招呼过去了, 老孙你这狗日的, 打个照面再不见影了, 自己窝这里享清闲! 金能老汉怕露馅, 忙接住老万的话巴吆喝起来, 老孙你别光当吃饱蹲, 得起来活动活动, 这样下去就蹲废了! 金能老汉安排下马扎, 自己挨老孙头坐, 隔了差不多一尺的距离, 老万的马扎靠他另一边, 紧密相连。 老孙头的话多起来,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问老万开刀痛不痛, 刀口多长, 吃饭多少, 睡觉沉不沉, 一觉睡多长工夫, 啰嗦个没完。 金能老汉恨得牙根痛, 一边担着心, 一边抢他的话头,抢过来说了没几句, 老孙头又抢过去了。 老万没好气地笑道, 你们急什么, 一个一个说! 不管用, 两个人还是抢来抢去, 金能老汉发毛了, 这个弄法, 老孙头不定泚出啥屁, 直想抓把土把他的臭嘴堵上。 好在是虚惊一场, 个把钟点过后, 老万站起来了, 抓起马扎子说, 你们在这里抢说吧, 我得回去了, 我手上还有事。 金能老汉倒愣住了, 刚刚坐了个屁时, 离天晌还大早早的, 这算什么晒太阳? 他要去干啥子事? 莫非这就要开始上访? 老汉满肚子疑惑, 老万已经抓起马扎离去了, 临走还怪里怪气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又看了老孙头一眼。
金能老汉赶紧跟上老万, 老万回了回头道, 老刘你闲得脚痒痒了咋的, 我一时半刻死不了, 一块耍的日子还有! 这几天想耍也不能耍了, 我要去镇里给老孙办补贴金, 市里县里都发话了, 我得去催催。
金能老汉眼睛一黑, 重重地打了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他苦不堪言地道, 老万, 这些天给你说多少回了, 你得的不是小病, 又刚刚出院, 不能操心费力, 火上屋水漫墙也不能,你都听到哪旮旯去了? 是命要紧还是事要紧?老孙的事也不是急, 他都穷困多少年了, 还差这几天? 你消停消停把身子养好, 哪怕待个仨俩月的, 你就是天天出去跑, 我们也不会管了!
老万一句话不说, 只管匆匆忙忙往前走。
十
老万一回家就动手找衣裳找钱, 金能老汉无计可施, 把他老伴拉到外间, 难受地道, 大嫂子, 你快点下狠手管吧, 为了老孙的事, 老万要去镇里耍赖了! 他那个身子, 咳嗽几声怕也会要命, 哪搁得住这么大的折腾! 再说, 老孙是个正经货也好, 为他送命还值一点儿, 可那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年里, 你们两口子他提起来就骂, 生产队时吃了老万几十年挤地瓜,下台多少年了还人五人六, 他这一辈子毁在老杂毛手里了。 老万得病后, 他以为就那么着了, 说什么, 咋不一刀割死呢, 多活一天也多了! 他送来几个鸡蛋, 是想看看老万还能活多久, 出去在外头说, 那些鸡蛋权当喂狗了!
女人一蹦老高: 老天, 好心好肺, 赚了些这个! 说着抬腿往外窜去, 金能老汉拉住她,问她要去哪里, 女人嚷叫道, 俺要去撕碎那个老鳖的嘴! 老汉道, 嫂子你糊涂了, 你问他脸上, 他会承认? 倒弄个下不来台。 他是个什么物, 心中有数就成了, 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老万呐!
女人转身窜进里屋, 把老万拽到炕沿边一摁坐下, 指手画脚地数落起来, 六七十年里,你一瞪眼, 一起高腔, 俺就闭嘴躲开, 俺不是小气你, 俺是觉摸你到底在理, 不大在理也能够忍下。 今儿这事, 俺就跟你顶到底了, 扛到底了, 除非你把俺一脚踢死, 就别想出这个门!
老万愣怔道, 胡喷乱咬的, 你疯狗啃了咋的?!
老伴高叫道, 俺真是让疯狗咬了, 让老孙那条疯狗咬了! 就把金能老汉方才的话一一说给老万, 不信你就问问老刘大兄弟!
老万的脸更黄了, 把脸转向金能老汉, 眼睛里带着钩子。
金能老汉道, 俺要胡说, 就脚底起雷, 把俺劈个零零碎! 还信不着, 你就出去问问, 这些坏话, 老孙给我说过, 别人也给我说过!
老万的气息一下粗了, 黄脸更不像脸了,身子也矮了半截, 倚倒在壁墙上。 老伴恨道,你看看, 坐都坐不住了, 还想着东跑西颠! 金能老汉说, 大嫂子, 大哥知晓了, 不用多说了。 说着爬上炕去, 拍打拍打铺盖卷, 让老万躺下歇歇, 老万默默地蹭上炕去, 顺从地躺倒了。
女人对金能老汉道, 多亏了你大兄弟, 不的话让那老鳖卖了, 还得倒找给他钱呢! 老汉指指炕上, 小声道, 不说话了, 咱不说话了。老汉摸出烟袋烟荷包装烟, 女人赶忙拉开抽屉, 抓出一盒香烟, 吃这个大兄弟, 吃这个,这个烟老贵了! 老汉接过来, 好, 那咱就贵重贵重, 给嘴过个年!
老汉抽完一根烟, 正想抽第二根, 炕上的老万坐起来了, 不行, 我躺不住, 得出去走走。 金能老汉也立起身, 那咱去坡里走走?
万宝京喜欢去坡里走走。 七八年前, 也就是他们几个不能下地劳作了, 腿脚还算利索的时候, 万宝京天天要带着他们去坡里走一趟两趟。 一出了村子, 万宝京的腰杆更挺了, 面皮也更板板皱皱了, 分明回到了他的干部岁月。话也格外多起来, 指指点点地道, 这片洼地你们记得吧, 当年是一片大草场, 我们奋战了一个冬天, 让它变成了百亩粮田! 这里原先是胜天渠的主道, 十多米高, 三千多米长, 硬是引水上天, 使我们八百多亩岭地旱涝保收! 这地方你们还能看出大寨田的模样吗? 我们刨高填低, 深耕细筛, 换沙换土, 垒堤垒坝, 日夜不停, 大干五个冬春, 这才有了这块丰产田!
万宝京果然答应去坡里, 点点头蹭下炕,不声不响地往外走去。 他一般喜欢去东坡, 村里的地大部在东坡, 可去东坡要过大街, 金能老汉引导着他往西走去, 他也没有反对, 只管木头木脑地走。 金能老汉心里道, 这个人不行了, 哪哪都不行了。 走出村子, 万宝京还是不说话, 脸上也不风不火, 平静得像一汪死水,金能老汉无话找话, 他一字不回。
他们踢踏着走出二里多地, 脑子活泛的金能老汉都找不出话来了, 这时万宝京站下了,闷声闷气地道, 我该挨骂, 该他妈挨骂。
金能老汉的心悬起来, 没想到老东西又转绕到这事上来了, 他又得破费口舌了。 老万,你这说的是哪话, 老孙头那里你出了多少力,不说别的, 就说他病的要死要活, 你伺候了他多少日夜, 还垫上钱送医院, 大包小包的营养品送去, 他就是一条狼, 也不该这样待承你哇!
万宝京摇摇头, 老刘, 今儿我就吐个实底给你吧, 比比我亏欠老孙的, 我就算把卫生员补贴给他办下来, 他还是要骂, 就是戳点着我的鼻子骂, 我也无脸回骂过去, 只能闭闭眼把苦水咽肚子里去。
万宝京的话这般严重, 金能老汉以为是老家伙欠了老孙头的大钱, 或者是两个东西有过命的交情, 就试探着问, 老万, 咱俩甘比亲兄弟, 今儿兄弟俺想听个体己话, 你到底啥事捏老孙头手里?
万宝京皱眉道, 你这个人, 只知打自己的小算盘, 别人的事天大也不在心! 老孙砸断胳膊, 我这个支书该管不管, 眼睁睁看着他干沉活, 一干一二十年, 我这颗心都沥沥拉拉淌血水了, 这块事你难道不知道?!
金能老汉轻轻哦了一声, 瞅瞅老万的眼睛, 看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心里琢磨, 应该是肚皮外的官面话, 瞅来瞅去不能断定, 就有些犹疑地道,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你咋还记心上, 再说也不怪你……
万宝京说不怪我怪谁? 我是支部书记, 老孙是我的村民, 村民遇上难事, 我不去门上看望, 不上门去帮扶, 倒等着人家登门求助, 还一肚子情理, 嫌人家不懂事, 面也不照一个,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金能老汉张口结舌了, 担心老万是画着圈儿说自己, 再说下去, 怕是就要指鼻子戳脸地批点了, 他的老脸忽忽地发起了烧。
万宝京越说越来劲了, 说是站台上时还不大觉悟, 只是在想起老孙时, 见到老孙时, 心里猫抓狗咬地难受一会, 现在想想, 大概是因自己整天舞舞爪爪, 身边问事的求情的不断人, 老孙的事从没深想过, 老孙也还年轻, 日子跟大伙差不多, 没有见出特别的困难。 他下台以后, 尤其是六七十岁时候起, 老孙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儿子儿媳们一天比一天凶恶, 老孙的那条直邦邦的胳膊就刺眼扎心了, 一天不知刺他扎他多少回。 有时候正高兴着, 那条胳膊忽地横在了眼前, 喜兴的心立时落进冰水里。 有时候正睡得好好的,那条胳膊梁檩样嗵地砸在胸膛上, 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
老刘啊, 我这样的家庭, 得了重病都险些没捞着治疗, 老孙要是也摊上这样的病, 还不得眼睁睁等死? 那个证得抓紧给他办哇!
金能老汉痴痴地望着老万, 感觉老万壮了高了, 老万只比他高二三指, 眼前好像高了二三尺二三丈, 他仰着脸也望不到顶了。 他自己反倒更矮了, 也虚弱了好多, 虚弱得话也说不出口了, 老万, 你不能救一个搭一个, 俺也得活。 再说老孙那证, 你办不下来, 你的话不好使了。
十一
金能老汉的苦日子来了。 他跟老万老伴紧密合作, 日夜看守, 形影不离, 老万还是逃脱了一回又一回。 金能老汉撒尿的工夫, 弯腰捶腿的工夫, 过沟过岭的工夫, 老万就撒丫子了。 好在老万体力不行, 可金能老汉也是八十六的人了, 追上去时已是气喘吁吁, 烂泥样坐下去再起不来。
老万, 俺的好老万, 求求你, 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俺跟嫂子商量好了, 俺们要让你多活几年, 就是死, 你也甭想出这个村!
这样的话说多了, 老万也软了舌头: 老刘弟, 你的好心我领了。 你不知道, 你们就是把我泡在蜜罐子里, 也不中用了。 我托病友问过医生, 这条命只有几个月了。 你说说, 不把老孙的事办成, 我咋能走利索?
金能老汉的眼睛湿了: 老万, 别听他们胡咧咧, 身子都棒成这样了, 咋还会复发, 不会的。 你尽管该吃吃, 该耍耍, 闲事不管, 饭吃三碗。
两个老汉白费唾沫, 谁也不听谁的, 事情倒更加紧张了。 老万玩起了花招, 瞅金能老汉错眼的空当, 他出溜钻进三角状的玉米秸丛里, 扑通趴在沟坡上的凹坑里, 麻溜蹲到密实实的灌木丛中。 头一回金能老汉上了当, 一看老万没了, 拾腿就追, 追出去几十步, 一望四周没老万的影, 知道老家伙藏起来了, 便气哼哼倒回去, 没费多大事就把老东西揪出来了。这样的次数多了, 金能老汉有时也跟他玩玩,老万躲藏起来后, 他不急不躁地坐下来抽烟,抽了这袋抽那袋, 直到老万灰溜溜地自动出来。
到底是老干部, 他们防守如此严密, 还是让这家伙溜了。 漏洞出在老万老伴那里。 这个女人也不是善茬, 老万一回家她就关门上拴,一步不离, 老万软硬兼施, 苦口婆心地解说,吹胡子瞪眼地叫骂, 女人油盐不进。 她还去小卖店买回一箱小孩子玩的铃铛, 夜里老万躺下后, 她大门上挂几串, 屋门上挂几串, 几天后三扇窗户上也挂上了。 就这也没有玩过老万。这天夜里她睡醒一觉, 一摸身边的被窝是空的, 立时呼唤起来, 没有回应, 心里道难道自己睡死了, 铃铛响没有听到? 她一把按亮电灯, 穿衣下炕, 四间屋子找过, 院里旮旮旯旯找过, 知道不在家了。 她不管是什么时辰, 打开院门跑出去, 一径跑到金能老汉院门口, 捶打起来。
半夜三更鬼打门, 金能老汉心惊肉跳地快步出来, 开门一看是老万老伴, 正待要问, 女人哭咧咧开口了: 老万不见了, 黑灯瞎火的,一跤摔死咋办, 他摔死过去一回了啊, 快点找吧大兄弟! 金能老汉说, 找什么找, 一定去镇里了! 真是的, 困觉还能困跑了, 平常里的本事哪去了!
金能老汉转身去找大侄子支书, 也是不管不顾地捶门, 好歹把大侄子支书捶打起来, 刚听到脚步声老汉就隔着院门喊叫起来, 毁了大侄子, 万宝京跑了, 毁了! 大侄子支书在那边道, 你咋呼什么大爷, 出去再说! 敞开院门,大侄子支书劈头就训, 万宝京那么个病秧子,你们两个人看管, 怎么能把他看跑了?! 老汉捶胸顿足道, 不是俺, 是老万家弄的, 那个女人光剩个嘴了! 大侄子支书道, 那你干什么去了, 把人撂给女人就不管了? 老汉叫苦道, 俺的好侄子, 光白日就把俺累熊蛋了, 黑日咋能不困点觉! 大侄子支书道, 那你困吧, 多会把那三百八困没了, 你就该困醒了! 说着往胡同西边走去, 老汉知道他要去村部开车, 就六神无主地跟在后头。 大侄子支书头也不回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赶紧村里村外地去找, 说不定跟上回一样, 倒在什么地方了!
金能老汉就这里那里地寻找起来, 气鼓鼓嘀咕着, 真让这个祸害害死了, 真让这个祸害害死了, 这遭你就是让石头砖头绊倒, 让障子树枝子划拉倒, 躺那里不会动弹了, 俺也推当没看见, 让你渴死在那里, 饿死在那里! 老汉外头找一会, 跑老万家看一趟, 大侄子支书把老万找回来时, 老汉已经累得要死要活, 恨不得抢向前去, 一拳将老家伙打死。
大侄子支书他们把老万弄进屋去, 老婆子当场就骂上了, 骂老万不知香臭, 不知死活,自己豁上这一块, 还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不安宁。 大侄子支书跟金能老汉使个眼色, 老汉知道又有了私房话, 便跟着大侄子支书往外走去。 大侄子支书这一趟也不容易。 他们开着两台车分头寻找, 镇里镇外都没发现, 疑心老万搭出租车进了县城, 便直奔县城。 他们不知道老万没有远去。 老万心眼不少, 他摸黑进了镇里, 躲进银行自动取款的小屋子, 直到机关上班时间。 他没有去镇政府, 去了政府旁边的便民服务大厅。 便民大厅真的是便民的, 谁都可以进去。 老万规规矩矩地进去, 一进去就大喊大叫地撒起泼来, 说他是个三十多年的老干部, 眼扑扑要死掉了, 有要紧的事情要办, 镇长书记不照面, 他就呆在这里不停地诉说, 打死也不离开。 工作人员马上汇报给政府办, 政府办知道是万宝京, 转头通知了大侄子支书。
大侄子支书黑唬着脸领金能老汉上车, 一到村口就哧地停住了, 也不转脸转头, 粗声粗气道, 大爷, 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 以后看管万宝京是紧是松, 我也不想多说了。 现在我只告诉你, 万宝京再上访一次, 上头就要派调查组下来, 查查万宝京的话是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 查破大天也没事, 怕就怕查到你的头上, 这个可是一查就清楚了, 那时候, 停了三百八是小事, 八年多的补贴金还得全部追回,还得罚款五万至十万元!
金能老汉的脑袋嗡地胀成了大抬筐, 老天爷, 这个老鳖是想要俺的老命啊! 大侄子你甭说了, 俺得回去看着他, 老娘们办事俺不放心!
金能老汉小跑回去。 搁给往日他就回家躺躺了, 老娘们正在火头上, 一时半会不会放老土鳖出屋, 他老汉狼窜了半个黑日, 狼窜了半个上午, 身子早已累瘫了。 他没有, 只瘫坐在炕下边凳子上抽烟, 也不说话, 只管黑沉着脸吧嗒吧嗒抽烟。 他的话已经说尽, 老土鳖认定了那道巷, 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应景的话他也不想说, 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抽几口烟,就往炕头上瞪一眼, 直想把老土鳖一把拖下来, 敲断他的腿, 堵上他的嘴, 看他还能不能胡蹦跶, 能不能祸害人。 他怎么还不死呢, 反正就仨俩月了, 早死了早利落。 想到这里金能老汉心里动了一下, 扳着指头一算, 老土鳖出院二十二天整了, 正常情况下, 应该露出就要下世的模样了, 可眼前的老土鳖, 腿不颤腰不软, 脸不土眼不混, 嗓门粗声大气, 好像比出院时更精神了。 这个架步, 仨俩月的会走? 恐怕三两年也不一定呐! 金能老汉像掉进了无底洞, 越滑越深越滑越黑, 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生还的希望一点也没有了。
十二
打这以后, 金能老汉的心事又多了一层:密切留意老万身体的变化。 面皮是不是开始变色, 步态是不是开始拖拉, 精神头是不是开始减退。 分明是上午跟下午一样, 今天跟昨天一样, 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老汉忽而想到: 难道是医生看错了片子, 好瘤子当成了坏瘤子?瓦屋就有这么一个老人, 医生看错了眼, 说是只有半年的活头, 瘤子割掉后, 又一口气活了十五年! 要真是这样, 他老汉保准要死在那老混蛋前头了, 别说十五年, 就是再活半年一年, 老混蛋还能不逃脱几回, 逃脱一回也天塌地陷了!
盼望老万快快死掉的念头, 就像长蛇样钻进老汉脑子, 缠来绕去不挪窝了。 去跟那老女人对接的时候, 首先去盯视老万的脸, 再悄悄探问吃喝睡觉情况, 老婆子唉声叹气, 说一天不如一天了。 出了院子, 老汉押解犯人般走在后头, 时刻巴盼着老万摔跤, 老天睁眼, 快点让他磕倒吧, 一跤摔死, 也省着他活受罪了。实际上老万时不常的摔跤, 一个几指高的小土堆, 一块不起眼的小瓦块, 他会扑通绊个嘴啃泥。 老汉也时常咒念他, 咋不一下摔死呢, 摔死就享福去了, 有时还笑骂出嘴去, 可这只是说说, 手早已抄住老万的身子, 歪歪扭扭把他拽起来。 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老汉真心让他死, 打定了主意, 老家伙倒下他不会帮忙, 起来起不来的, 你听天由命去吧!
金能老汉想到哪做到哪, 这天刚刚走出村子, 脚底的路坑面样平展, 万宝京竟玩儿似的摔倒了, 身子重重地歪倒在地上。 金能老汉的胸膛里敲起了鼓, 杂乱无章地咕咚着, 随后跺一跺脚, 转身往回走去, 老天睁眼, 这遭就把他收走了吧。 不是俺心毒, 是你自作自受, 把俺逼得走投无路, 就要投井上吊了。 走到堤坝上时, 老汉的步子慢下来, 终于停住了, 骂了自己一句什么, 转身往回走去。 万宝京已经睁开眼睛, 不知是摔疼了还是咋的, 眼睛里满是泪水。 他想爬起来, 起了几起没能如愿, 泪水哗哗流出来。 金能老汉俯下身子, 把手抄下去了, 嘴里道, 老万, 我是哪辈子欠你的啊! 老万苦笑一下, 哑哑地道, 谁让你这么看重老哥了, 怕真是前世欠下什么了。 两个人在那里坐了一会, 又起身往前走去, 各人想着各人的事。 金能老汉一个劲地后悔, 这次要是不帮他, 可能就起不来了, 他这是干啥呢, 毒蛇咬在身上了, 还不忍心去伤它! 万宝京想的是逃脱, 一边心里琢磨着, 一边嘴里央告着。 他知道即便央告上天去, 老刘也不会松口的, 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央告几句。 老兄弟, 我身子眼扑扑不中了, 看在就要分开的面子上, 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 金能老汉恨恨地道, 我不管你,你早死几百个死了!
这一天, 万宝京又摔倒了三回。 第二回跟头一回差不多, 金能老汉也是走开去又倒回来, 肚子里骂着自己, 推推搡搡地把他弄起来。 第三回倒下, 老汉咬住牙管住腿了, 一口气走出去二三十步, 背对着老万站下, 一直站到老万发出唉哟唉哟的呼唤声, 老刘, 你哪去了, 我起不来了。 老汉坚持不下去了, 拖拖拉拉地往那里走去。 老万第四回摔倒, 是往回走的路上, 日头已经落山, 田野里做活的人都回家了。 金能老汉远远站着, 嘴里不断嘀咕着自己的事, 姓万的要弄冒了渣, 断掉活命钱不算, 还要搭上十万二十万, 以此阻挡自己再次动摇。 结果不大一会, 那狗东西自己爬起来了。
金能老汉就知道, 轻飘飘摔一跤, 是不能丢命的。 老汉便开始动心思, 出门后专门往复杂的地方引领, 往险要的地方引领。 以前是往开阔的地界平坦的地界引领, 开阔的地界没法藏猫猫, 省下不少烦心事; 平坦地界自然是为了老万的安全了。 现在翻了个儿, 专往复杂地界危险地界引领。 一进了这样的地界, 老万的眼珠就骨碌起来, 心心念念地想跑想躲。 老万的眼珠不骨碌的时候, 金能老汉又给他制造机会, 而后突然大喊一声, 老万不是让东西绊倒, 就是让突然的喊叫吓倒, 重重地跌到地上。 然而没事, 顶多手上脸上蹭破点皮去, 躺那里呆些时候。 老汉就不大到这些地方去了,主要引领着去深沟边上, 大口井四周, 村边小河的几个滚水桥上, 这种地方, 病歪歪的人一旦倒下, 不是跌死, 就是呛死淹死, 别指望活着起来了。
十几天后, 老汉引导着老万到了白马河。
白马河距离村庄不远, 也就二三里地, 因是外村地界, 感觉就不太近。 河是从藏马山里流过来的, 上游水急浪高, 呼呼隆隆地淌下来, 淌到这里地势平了, 河面宽了, 不是山洪暴发, 基本悄无声息。 水下面可不这样温吞。前几年河道让一个人承包, 说是养鱼, 实际是挖沙, 沙船日夜不停地轰隆, 黄灿灿的沙子一卡车一卡车运出去, 几年的工夫就掏空了, 留下一个一个大窟窿, 浅的地方三五米, 深的地方十几米, 还有地方二三十米, 简直就是连环洞了。 有好多地方, 下水就是深渊, 吃你吞你没商量。
这个地方, 像老万这种情况, 一倒进水里就是个死。 一下河道, 金能老汉就领老万去水边走, 水边有一条湿漉漉的小路, 路面坑坑洼洼, 布满草根树根, 没一点顺脚的地方。 老万瞅着路面, 小心翼翼地走, 还是左歪右歪前倾后倒, 不多会就要磕一跌。 金能老汉盼着他跌倒, 可真正倒下时, 心里还是紧紧一揪, 泪水鼓出眼睛, 伸手把他扶起来。 他想自己善良到家了, 搁给别人, 早不帮扶了, 还会一把将他推进水里, 一了百了。 老万的脑子还好使, 身子也够利索, 一次一次倒下去, 没有一次倒进绿森森的水里去。
去白马河走动的第七天上午, 他们溜达出去了二里多地, 老万磕倒了十几回, 就这时候, 金能老汉发现了那条鱼。 是一条金色的鲤鱼, 二三尺长, 水桶那么粗大, 起码三四十斤重。 鲤鱼显见受了重伤, 遭过电击什么的, 指甲盖大的鱼鳞缺了好多, 浮在水草里缓缓游动, 大尾巴半天才动一下。 金能老汉的眼睛立马红了, 就算三十斤吧, 顶少就是四百五十块! 这里的草丛离水五六步远, 水底的泥巴清清楚楚, 就是打几个滚, 也到不了深水那里去的。 老汉瞥了老万一眼, 发现他没有瞅到鲤鱼, 要是瞅到了, 他肯定要帮下忙的, 一帮就是个麻烦, 劈分子不甘心, 鱼是自己看到的,凭啥分出去一半, 那是二百多元呢, 自己又不是弄不上来, 这个鱼, 再大些他也弄得上来的, 不分心里又疙瘩, 老万没看见他放了心。为保险起见, 待老万走过去两步时他才下手,估准了方向, 伸出双手, 猛地扑上大鲤鱼。
老汉没有想到, 水草下面, 早已让河水掏空了, 他抱住鲤鱼, 草泥也陷落下去, 只剩了两条小腿在水面乱倒腾, 还在不断往下沉着。老万听到声响, 几步跑回来, 跑得太快了, 结结实实趴在地上, 正趴在老汉的腿脚跟前, 他一把捉住, 紧跟着又加上一只手, 死命拖住。金能老汉还在往下沉, 老万立起身, 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拖, 老汉的身子躺水边了, 老万踉跄了几下, 未能站住, 一头竖进水里, 一下就没了影子。
趴在那里的金能老汉呜呜哭起来, 他抓着乱草爬出水面, 一声接一声地喊老万, 知道老万没救了, 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 老万好像听到了哥们的呼喊, 这时缓缓浮出水面, 已经离开水边十几步了, 随着水流往下漂, 身子微微晃动着, 雪白的头发上挂着几缕青菜, 一会沉下水去, 一会露出来。 金能老汉沿着泥泞的小路, 跟着老万往下游跑, 嘴里不住地哭叫着,老万, 你回来,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老万依旧不想回来, 慢悠悠往下漂。 金能老汉喊起了救命, 朝着四周喊叫, 救命啊, 快来人啊, 有人掉水里去了!
十三
四周无人, 一个也没有, 金能老汉停止呼叫, 拔腿往回跑去, 跑出去几十步, 想到自己村庄二三里, 应该去河岔村, 便转身往西跑去。 河岔村只有五六百步, 翻过堤坝不远就到。 一进村口, 老汉就跑跳着呼喊起来, 救命啊, 老人掉河里了, 就要没命了! 求求老少爷们了, 俺给你们跪下了!
老汉身边很快聚满了人, 他转圈儿作了一个揖, 扑通跪到地上, 连连磕起了头。 人们七嘴八舌地道, 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 快点起来, 领我们去救人! 早有人把老汉搀扶起来,请他带路, 老汉便往回跑去, 因用力过猛, 出溜趴到地上, 人们急忙把他拉起来, 架扶着他往前跑, 老汉还是不跟趟, 腿脚摽来摽去打绊子, 人们干脆把他驮到了背上。
河里已没有老万的影子, 浩浩荡荡的河水四平八稳地流动着,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自然是漂下去了, 要么就是沉了底, 大伙一边议论, 一边把人分成两拨, 一拨原地搜寻,一拨跟着水流往下找。 金能老汉想原地寻找,又想跟随另一拨去, 就跑来跑去, 两拨人的距离越拉越长, 老汉的跑动越来越快。 人们劝他不要这样, 坐下歇歇, 他们已电话给边防所了, 所里有快艇, 还有一艘救生船, 马上就到了。 也有人埋怨老汉, 都八九十岁的人了, 哪地场不能耍, 偏偏来这种地方, 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 今年是第三个了! 老汉又忍不住哭起来, 直想一头扎进水里去。
果然不大会儿, 边防所的快艇突突开过来了, 跟老汉问了问情况, 便拖着长长的水花来来回回跑起来。 脚跟脚的, 十几间屋子长短的铁壳救生大船也到了, 甲板上站着十几个长鼻子人, 一个长鼻子双手并拢, 往前一倒扎进水里, 大船慢慢往前移动, 几十步远又扎下去一个。
人们忙活到天黑, 老万踪影全无。 金能老汉已动弹不得, 他一身泥水地跪在泥潭里, 沙哑着嗓子求人们接着寻找, 下劲儿寻找。 警察小伙子劝他回家, 说是时间这么久, 打捞出来估计也是尸首了, 很可能尸首也找不到, 一是河床复杂, 窟窿连窟窿, 再是河里不少大型青鱼, 几口就能吞掉一个人。 老汉说啥也不听,要命不离开。 警察小伙子请乡亲把他拉回家,这才晓得他是井家沟人, 跟溺水者只是邻居关系, 警察小伙的腰板一下挺直了, 手唰地举到耳朵边: 爷爷, 亲爱的爷爷, 向您致敬! 我们轮班继续寻找, 现在请您回家, 我们送您回家。 老汉的泪水本来已经哭干了, 也哭不出声来了, 眼下嘴唇又扁了几扁, 咧大嘴巴哭起来, 孩子, 爷爷不是个好爷爷啊!
警察小伙不再言语, 强行把老汉抱起来,托在怀里, 抱进大坝顶上的警车里, 颠颠簸簸地送到井家沟。 老汉东歪西歪地走进胡同, 走到自家院门口时一步也挪不动了, 扶着门框一口一口地喘气, 心包渐渐揪成一团。 就这么把老万撂外头了, 自己回家吃喝享受, 不管不顾了? 不行, 这个家他不能回, 没法儿回。 尸体没有找到, 就不能断定是死去了。 两年前, 一个孩子掉进了东岭水库, 三个钟头才捞上来,已经死死的了, 放在牛背上控水, 只两三袋烟的工夫就活过来了! 淹死三个钟头, 跟淹死半天一天有啥两样? 找大侄子支书去, 让他发动起全村, 有亲奔亲有友奔友, 到南海头去借船借人!
大侄子支书在家, 老汉一进屋就哭叫起来, 大侄子, 老万掉河里去了! 大侄子支书摆摆手, 阴沉沉道, 你不用说了, 警察刚走, 又去老万家了。 大爷, 你跟老万不沾不连, 这样着急上火, 哭天号地, 就不怕别人瞅出蹊跷?老汉哭道, 大侄子, 只要把老万找回家, 俺跟他换命也愿意! 大侄子支书的嘴巴圆了, 这么说, 你承认老万是你害死的了? 老汉哽咽难声, 不是俺害死的, 可也跟俺害死差不多哇!大侄子支书又摆了摆手, 这回摆得更重了些:大爷, 住嘴吧, 我知道了。 从现在开始, 你不要那样关心老万, 别人问起这事, 你要一口咬定, 老万是自己不小心掉河里的, 千万千万,一定一口咬定, 不然你就活不成了! 老汉越听越糊涂, 大侄子, 他就是自己掉河里的, 不过要不是我……好啦好啦, 我明白了, 大侄子支书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这事我一听就明白了,大爷啊大爷,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走到这一步! 老汉说, 那俺就不说了, 大侄子, 快点发动老少爷们, 有亲奔亲有友奔友, 去南海头借船借人……大侄子支书烦透了的样子: 我方才嘱咐啥啦? 这么快就丢脑后去了? 这个弄法你死定了! 你回家去吧, 我是村支书, 老万的事我们会处理。
第二天早上, 其实也不是早上, 可能是半夜前后, 金能老汉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睛就摸黑走出屋子, 走一会跑一会地往白马河奔去。离着老远, 看到大坝上跳动着一堆明火, 火星子上上下下地蹿动着, 他以为是寻人的湿了衣裤, 在那里烤火。 近前一瞅是老孙跪那里烧纸钱, 嘴里念叨着什么, 老脸明明暗暗的像鬼。金能老汉一看气个半死, 跑进火堆里连连跺脚, 嘴里嚷着, 老万也不是在这里落水的, 再说他还没死, 可能活得好好的, 你就给他烧纸钱, 你嫌他死慢了还是咋的! 老孙惊喜道, 他还活着哇? 活着哇?
金能老汉不再理他, 快步往下游走去。 老孙不跟趟, 让他走慢点儿, 老汉似乎聋了哑了, 只管往前走, 距离越拉越远。
打这以后, 金能老汉天天去白马河。 家里人说他疯了, 大侄子支书也说他疯了。 老孙跟着他去了几天, 知道再找下去的确是疯了, 但他说不出口, 只是在老刘回转时, 哭天抹泪地劝说。 就连老万家的人也绝了望, 开始准备老万的后事, 老万老伴拉着老汉的手道, 大兄弟, 没指望了, 咱不出去跑了, 你看你都折腾成啥样了! 老万有你这样的兄弟, 他这辈子足了!
金能老汉像没听到一样, 依旧睁开眼睛就走出去, 天黑透了才回家, 直到找到他的老万。 老万是在葬礼的第二天上午找到的。 老万的葬礼老汉不知道, 晚上回家才听说, 他跌跌撞撞地去到老万的坟头上, 一直哭到下半夜,回家快天明了才好歹睡下,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上午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 拍打着手欢叫道, 找到老万了, 找到老万了! 老伴无可奈何地摇头, 疯了, 真是疯了。 老汉跳下炕,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兔子样窜出屋子, 找到老万了, 老万找到了, 找到了! 他窜出院子, 跑出胡同, 欢天喜地地大呼小叫, 老万找到了, 找到老万了, 他还活着, 还活着哩!
老孙坐在大街一边的屋山下晒太阳, 乐呵呵地咧着大嘴巴跑过来, 没想到, 真没想到,老刘你的腿没白跑, 没白跑咧!
金能老汉没有看到, 也没有听到, 只管直愣着眼睛往前跑, 白马河在村子西边, 他却沿着大街往北跑去, 老孙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随着, 疑惑道, 老刘, 老万不是在白马河找到的啊? 老汉一字不回, 只管往前跑, 跑出村落,还是直愣愣地往前跑, 直到跑到三角湾边才住脚, 也不是住脚, 是拐下路面, 往大湾里走去。 老万站在大湾当央, 那地方的水两人多深, 老万竟笑嘻嘻地站那里, 肚脐眼都露出来了。 金能老汉呼呼啦啦往前走着, 嘴里跟老万说起了话, 你这个老家伙, 都快把俺想死了,你倒在这里舒舒坦坦地耍水, 这么好的水性,啥时候练出来的。 老万不说话, 笑模笑样地望着他。 老汉哗啦哗啦地走到老万身边, 一把把他抱住了, 没鼻子没脸地乱亲起来。 搁给往日, 两个糟老头子搂一堆, 脸贴脸腮贴腮的,简直埋汰死了。 眼下没有, 两个老头子亲不够了, 不知不觉地, 亲到水底下去了, 水面上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气泡, 渐渐光剩下了小的, 很快小气泡也没了, 水面微微荡漾了一会, 再无任何动静, 大约两个老汉亲热够了, 相伴着去大街屋山下找老孙晒太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