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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那拉提

2023-11-17尹传查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那拉提面条老婆

尹传查

1

老肥要我赶紧过去。

老肥电话打过来时, 我正在雅美口腔医院找医生咨询补牙的事。 医生翻开一本印刷精美的图册, 向我介绍不同材质的牙齿。 他指着一颗白石榴籽一样晶莹剔透的牙齿说, 全瓷的, 一万元左右。 我张了张嘴。 医生马上翻到另一页, 说,这页都是拷瓷的, 经济实惠。 上排正中那颗门牙磕掉后, 我就尽量避免开口说话。 我用指头按住其中的一颗, 望着医生。 医生说, 这颗便宜, 两千元左右。 不过……医生旋开保温杯盖, 喝了一口水, 说, 不过, 时间一久, 牙龈上就出现一条黑线, 不美观。 医生咧起厚厚的上唇, 用肥肥的食指在牙龈上方比划出一条线, 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还有, 以后如果要做头部CT, 得取下牙齿, 麻烦。 医生接着补充, 所以我建议你选全瓷。

我当然想用全瓷的, 问题是我没那么多钱——都怨那该死的酒!

两个多月前, 有天晚上九点半, 我在老肥家喝完酒, 坐最后一趟公交回家, 当时车厢里只有司机和我。

我很少坐公交。 每天五点半下班, 我通常骑小电驴回家。 这时我爸还在扫马路。 我煮了面条, 吃完关在房间里打游戏。 一个小时后, 我爸回家, 他把黏成一团的面条加点开水, 煮成面糊再吃。 我爸牙齿不好, 他说吃面糊方便。 他吃完收拾好厨房, 洗漱完, 然后坐在客厅沙发上, 不开灯, 盯着后面有个凸出的大屁股的三十二英寸彩电看抗日剧, 最后在隆隆枪炮声里安然睡去, 鼾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 通常是我出来上卫生间, 顺便帮他关掉电视。 这时他准会突然惊醒, 在黑暗中坐直身子, 盯着我问, 鬼子打跑没? 我说早几十年前就打跑了。 他听完, 往沙发一倒, 放心地睡过去。

那天刚下班, 老肥一把拉住我, 让我上他家喝酒。 我不喜欢喝酒。 老肥说, 面条, 我是组长, 你上了大半年班, 我这当组长的怎么也要请你喝个欢迎酒。 老肥拽着我, 顺路买半只烤鸭, 一个一斤多的胖鱼头, 一个白萝卜, 一瓶九年的白云边。 到了老肥家, 我们慢慢炖鱼, 慢慢喝酒,一瓶酒喝完,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事后我才知道, 老肥之所以选在那天请我喝酒, 是因为前两天他和老婆吵架, 老婆生气还没回家。 所谓的欢迎酒其实是浇愁酒。

公交车行驶在九点半的街道上,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车窗外妖娆。 我脑袋又晕又疼, 想睡觉。 老肥打来电话, 舌头绕着结, 兄, 兄弟,安全到家了没? 我说到家了安全。 老肥说, 怎么还听到车子声。 我说, 是我爸在看电视。 挂了电话,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 胃好像有火在烤。 一瓶酒, 我喝两杯, 老肥喝三杯。 老肥喝完两杯后, 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 红着眼睛说, 面条, 人活着真难啊。 我说真难。 老肥说, 陪哥干了这杯。 如果能预知半小时后, 我上排的那颗门牙会在公交车上交待掉, 任老肥怎么劝, 我都不会喝。

我脑袋越来越沉。 酒真不是好东西, 可人们就是喜欢它, 高兴了喝, 不高兴了也喝。 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世界上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所以尽量不去想。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 我斜着飞了出去, 牙齿磕在对面座椅的边角。 第二天早晨清醒后, 除了疼痛, 我想不起昨晚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更想不起来那颗陪伴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门牙是如何离开我的上牙龈, 是如何毅然决然地不辞而别。 我爸说得去找到那辆车, 找那个司机要赔偿。 我说算了, 找人理论多麻烦,我不喜欢麻烦。

医生合上图册, 说, 当然还是你自己做决定, 决定好, 约个时间给你种上。 我点点头。

这时老肥的电话打了过来。

2

老肥说, 面条, 我把定位发你手机上, 你赶紧过来, 这次一定要抓住那个狗男人。 老肥说话的语气, 好像是要掐着点去抓逃犯。

老肥一直怀疑他老婆出轨。 老肥已经让我陪他捉过好几次奸。 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一胖一瘦的搞笑特工组合, 在小城的海鲜自助餐厅、 明月湾公园、 家得福超市等场所躬背猫腰, 鬼鬼祟祟, 试图揪出一对正在秘密接头的男女间谍。 尽管每一次连根毛都没有抓到, 老肥却依然乐此不疲。 上班时间, 我们的工作是在桃花泉街驱赶占道经营的小贩, 把他们撵得鸟兽一样四散逃窜。 等街道上河清海晏, 老肥就潜心研究如何抓住那个网名叫那拉提的男人。 在这一点上, 老肥已经像我玩王者一样上了瘾。 凡事一旦上瘾, 结果就会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随老肥捉过两次后, 我再也不想去。 掺和到这样狗血的事情上, 老实说还不如在家里打游戏。 更何况, 这事万一让秀儿知道, 她会怎么看我? 我正下定决心和一个叫秀儿的女孩谈恋爱。 秀儿矮矮瘦瘦, 像个没有发育好的孩子, 看着让人心疼。 秀儿说, 王小靠, 你看起来还不油腻。 我当然不油腻, 我都瘦成一根面条了, 哪里还挤得出半滴油。 问题是, 如果真的随老肥捉到奸, 亲眼目睹一对男女簌簌发抖的滑稽样, 那么我身上的油腻怕是用一桶洗洁精也刷不干净。

兄弟, 快点。 老肥说。

我说, 你又在瞎胡闹。 老肥说, 这次不同。 我故意说, 那要不要操家伙。 老肥说那倒不用。 他问我手机的像素高不高。 我说是OPPO 手机。 老肥说破手机不行, 必须好手机。 我说, 不是破手机, 是OPPO 手机, 两千多买的, 六千万像素。 他说, 那够了。 到时候你看我眼色, 随时准备拍视频。 我说, 不用我说话吧。 老肥说, 你只管拍, 不用开口。 我担心如果我开口, 少了一颗门牙的发音会把一场严肃的捉奸生生弄成一出搞笑的小品。

从医院出来, 手机嘟的响了一声, 点开看, 是老肥发来的定位。

我跨上电驴, 不紧不慢地往老肥那儿赶。七月的中午, 暑气正盛, 白花花的阳光乱箭一样射下来, 电驴驮着我在柏油路边香樟树的影子里龟行。 一辆洒水车响着 《兰花草》 的音乐, 从远处慢慢驶过来, 几个行人惊惶失措地闪躲。 洒水车肚子下面喷出的水柱, 刀片一样刮擦着地面, 激起的碎石子打在电驴上, 发出细碎的 “呯呯” 声。

早晨在桃花泉街, 老肥会回想头天晚上老婆回家后的种种可疑之处; 会推敲老婆说过的每一句话; 会拿出手机, 认真研究老婆朋友圈里的每一个字。 他像一名密码专家, 试图从一点蛛丝马迹里破译出有用的线索。 这种近乎变态的癖好已成为老肥生活的一部分, 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把这一部分抽离掉, 我担心老肥的日子就会像一间没有梁柱的房子,瞬间坍塌。 我曾经问老肥, 夫妻最重要的不是信任吗? 老肥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连女朋友都没有, 还知道夫妻的事? 我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你老婆问清楚? 是惧内吗? 老肥愣了一会, 说, 面条, 你懂个屁, 这事是不能问也问不清楚的。 我说, 我是连屁都不懂, 可你整天这样背地里疑神疑鬼不累吗? 老肥蔫了,过了好一会才说, 面条, 你没老婆, 不可能懂。 男人心里一旦扎了一根刺, 不拔掉会难受。

那天晚上喝完两杯酒后, 老肥就向我亮出了他身体里扎着的那根刺。 有一天晚上, 他老婆放下手机去卫生间, 手机屏幕没锁, 老肥随手点开老婆的微信, 看见一个叫那拉提的人发来两个字, 他想点进去细看, 可老婆又折转身回来, 他吓得赶紧放下手机。 从那一刻开始,老肥身体里就长出一根尖尖的刺。

那个狗日的那拉提说 “爱你”, “你” 后面还跟着三朵玫瑰。 老肥说完, 哇的一声哭起来, 片刻, 大肉脸上铺满油花花的泪水。 老肥情绪爆发得有点让我猝不及防, 我手一抖, 夹在筷子上的一片萝卜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老肥拉了一把纸巾, 往脸上抹, 嘴里说, 让兄弟见笑了, 哥难受。 老肥的样子, 很容易让我联想到一只中枪的大绵羊。 谁能想到, 眼前这个泪水涟涟的男人, 就是白天桃花泉街上那个让小贩闻风丧胆的咆哮男? 人是不是都得这样, 在不同的场合, 戴不同的面具, 扮演不同的人生? 人是不是也都这样? 身体里总有一处软肋, 软肋上扎着一根亮晃晃的尖刺, 在暮色四合的晚上, 只需要一杯酒, 只需要一个倾听的人, 就能肆无忌惮地打开伤口, 让它任性地疼痛。 可我害怕被老肥这样信任, 害怕被信任之后, 从此要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软肋上的那枚刺。 我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倒进老肥的塑料杯, 说, 聊骚, 哥你别当真。 老肥问什么是聊骚。 我说, 聊骚就是有些无聊油腻的男人, 喜欢在女人面前说暧昧的话, 骚扰女人。 老肥听了, 脸色才缓和一些, 说, 面条, 你懂得比哥多。

老肥老婆大盘脸, 鼻子两侧还散着不少雀斑, 不涂粉, 有点像两片胎记。 造物主一定是个好色又有良心的男人, 当他发现自己失手之后, 及时对老肥老婆进行补偿, 让她拥有一个好身材。 从后面看, 老肥老婆很有一些风姿绰约的意思。 她在步行街开了一爿叫 “多彩女人” 的小店, 疫情这两年, 生意惨淡。 她有时就来队里做广告, 说又上新品了, 要大家带老婆去她的店, 保证骨折价。

十几分钟后, 电驴驮着我到了白沙路。 途中老肥又打电话来催过一回。 我突然想到这儿离老肥老婆的服装店已经不远, 不如先去她店外瞄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样一个聪明的想法, 或许只是想帮老肥拔掉他身体里那根自己臆想出来的刺。

前面十字路口左转, 再走三四百米就到了步行街。 找位置停好电驴, 我小心翼翼地踱到一家店铺前停下, 朝马路对面的 “多彩女人”望过去。 老肥老婆站在玻璃橱窗前, 正在给一个塑料模特穿裙子, 那是一件过膝裙, 白底子上嵌着黑色的小圆点。 她先让模特斜靠在自己身上, 小心地把裙子套上去, 把裙摆整理一通后, 再竖起模特, 把她搬到橱窗的中间。

我静静看着马路对面。 有女人走进店里,老肥老婆和那女人并排站在橱窗的模特旁边,比划着双手。 进去的女人出来, 又有女人走进去, 又有女人出来……

老肥打来电话, 我懒得接, 拍了张 “多彩女人” 的照片, 发给了他。

3

回到桃花泉街, 肚子已经呱呱叫。 我们中餐通常回队里吃, 但现在已经过了饭点。

趁老肥还没来, 现在我有必要向你们介绍一下桃花泉街。 桃花、 泉水, 这些美好的词语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而实际上这条街压根没有一片桃花, 也没有半滴泉水, 只是一片又大又旧的老街区。 这种名与实的巨大反差晃荡着生活的荒谬。 世界是荒谬的, 这两年我算是看明白了, 我因此变得更加沉默。 这儿住户多, 人口密集, 街道像几根弯弯曲曲的鸡肠胡乱缠绕在一起, 临时摆摊的小商贩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 鸡肠因此老是梗阻。 来往的车辆被困在马路中间, 骂骂咧咧的司机长按喇叭, 刺耳的喇叭声如同溺水者的呼救。 我和老肥的工作就是维护这一片的街容街貌, 说得更简单一点, 就是让这片街道像片街道。 我们的队长——川市西城区城管大队的袁队长曾对我们说, 城管工作虽然很多时候不被社会理解, 但是它很重要, 我们城管队员是城市的美容师。 袁队长这话其实也不夸张, 我和老肥像美容师, 准确地说, 像美容师手里的两把铁梳子, 一天到晚忙着梳理桃花泉街这个邋遢女人乱麻一样的头发。

大学刚毕业, 遭遇上该死的疫情。 在最初那段全城停摆的日子, 我妈突发心梗死去。 她一直有心脏病, 需要不间断地吃各种自己也记不住名字的药, 但是那段时间救命的药丸刚好吃完,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最亲的人死去。 我妈走的时候, 像一条在岸上呆得太久的鱼, 张大嘴巴, 因为痛苦, 整张脸扭曲变形。

我没有怎样悲伤, 只是把妈妈用过的空药盒全摞在床头柜上。 有时晚上做梦, 那摞空药盒像一颗心脏在黑暗中怦怦跳动。 这时候我就会醒来, 在黑暗中望着那些药盒出神。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她一辈子竭尽全力地活着, 在检查出疾病后, 更加竭尽全力更加小心翼翼地活着, 最终死神还是借助一场突然而至的疫情将她带走。 我想起高三那年, 在离高考还剩一百天的冲刺动员会上, 班主任领着我们大声喊,追赶时间, 为梦加油。 我妈去世后, 在那段茫然又悲伤的日子里, 我慢慢想明白, 时间根本不用人去追赶, 时间就像牧羊犬, 人只要来到这世上, 它就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人, 从生赶到死。

我妈妈离去的事实, 成为我身体里的一处软肋, 成为软肋上一根不能触碰的刺。

我爸悲痛欲绝, 他哭得像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婴儿。 我很纳闷, 这个没有什么本事却整天牢骚满腹的男人, 平时从没在乎过他妻子的喜怒哀乐, 现在又何以如此涕泪交横。 我爸原本在食用油加工厂上班, 工厂火一阵后就破产,那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失业后, 我爸从此过上游手好闲的生活。 他长年累月在我家附近的立交桥洞下, 和一群同样游手好闲牢骚满腹的老男人斗一块钱的地主, 斗着斗着, 就把自己头发斗白。 我妈则在附近的超市里打扫卫生,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我妈去世后, 我爸却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他报名做了环卫工。 每天天没亮, 他就穿上橘黄色的外套, 拿着大笤帚, 站到马路上扫落叶, 扫行人扔下的食品袋包装盒, 还有杂七杂八的垃圾, 风雨无阻。 他用一根长绳子把一个没有盖的泡沫箱系在后腰上, 每走一步, 拖在地上的泡沫箱影子一样跟着移动一步。 扫满一箱垃圾, 他就搬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倒掉, 然后再扫。 我劝我爸不要去扫。 他的前列腺不好,上一次厕所要尿半天, 刚出来又转身进去尿半天。 我爸说, 不扫怎么办? 你还没有娶老婆。我说, 你扫大街就能给我扫回一个老婆? 我爸说, 话不能这样说, 挣一点算一点。 我说, 那你从前都干嘛去了? 我爸听后像遭到雷击一样, 满脸死灰, 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爸其实也活得很可怜, 只是在我妈活着时, 他身上的这种可怜被游手好闲遮蔽, 以至于我看到的只有他的讨厌。 我赶忙安慰他说, 你别急, 我压根就没打算讨老婆。 我爸听了更加难受。

我妈走后, 疫情仍然像扑不灭的山火, 工作不好找, 我干脆懒得正经出去找工作, 窝在家里继续打游戏。 后来, 社区帮我联系了现在的这份工作, 我成为川市城西城管大队的一名临时工, 和老肥搭档做桃花泉街的美容师。

半小时后, 老肥终于回来。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我, 说, 肉包子。 我接过来, 拿出一个, 狠咬一口, 馅里溢出的油流了一手。

老肥默默看着我饿狗一样吞着肉包。 我知道他在等我问他为什么, 他喜欢这样故作高深。 我懒得问。 老肥终于憋不住了, 说, 面条, 早晨出门忘带手机, 回家拿时, 听见我老婆在卫生间里悄悄和人打电话, “十二点”“老火车站” 这几个字我听清楚了。

我说, 老肥, 断章取义你懂不懂? 迟早你会疯的, 不, 你已经疯了。

老肥盯着我, 怒气冲冲地问, 你他妈允许别的男人对你老婆说 “爱你” 吗, 假如你有老婆?

假如我有老婆, 假如……我突然想起秀儿。

狗日的那拉提。 老肥恶狠狠地骂道。

4

认识秀儿后, 下班回家, 我突然觉得游戏也不过如此。 更多时候, 我关了灯, 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 慢慢想秀儿。 秀儿是我死水般生活里的一点微澜。 我想对秀儿说, 秀儿,我想你。 在对话框里打进这几个字, 脑子里又立即浮起我爸和我妈, 浮起老肥和他老婆, 那些堆积在冗长生活里的真实琐碎的无聊、 荒谬会在黑暗中一齐向我扑过来, 让我害怕, 害怕所有最初的美好最终都会被生活的机器粉碎成一地鸡毛。 这种害怕进而让我怀疑我对秀儿的思念到底有多少牢靠的成分在里面。 我把那行字一个一个删掉, 然后丢开手机, 双手枕在脑袋后面, 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有时我相信命运, 相信在这个一切都无法确定的世界里, 也有一些宿命般恒定的东西存在。 比如我和秀儿的相识。

门牙崩掉后不久,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和老肥追一个卖炒粉的小贩。 小贩开着电动小三轮, 没命地往前跑。 一个瘦小的女孩, 手里捏着一只纸碗, 跟着三轮车跑。 这些小贩把煤气罐、 锅碗瓢盆、 青菜、 米粉等都放在三轮车上, 炒着炒着, 看见我们, 关了火, 无需收拾, 发动车子就能跑。 老肥给他们取了个外号叫 “蟑螂”。 老肥下手狠, 逮住一个, 会把他的锅摔碎。 在我加入之前, 和老肥搭档的人辞职, 老肥一个人在这条街上吆喝了半年。 他办事果决野蛮, 常常会把小贩的东西抱起来扔进垃圾桶。 正因为如此, 老肥常常看不惯我的软弱。 他曾指着我身上的制服说, 面条, 工作就得尽职尽责, 要对得起你穿的这身衣服。 我知道老肥说话是认真的, 他和我一样是临时工,他一直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 有一天能换得一个转正的机会。 后来他知道这不大可能, 就退了一步, 希望自己能做稳这份工作,一直到退休, 尽管对他来说, 退休是一个遥远得近乎模糊的时间概念。 而我不同, 我害怕就此栖身于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确定和无聊之中, 但是又没有逃离的勇气。

撵了几十米, 女孩突然停下, 转身朝我们跑过来, 站定后, 喘着粗气说, 你们能不能等一下再追, 让师傅把锅里炒好的粉盛给我, 我钱已经付了。

老肥虎着脸说, 不行, 你应该去店里吃炒粉。 维护市容, 人人有责。

女孩可怜巴巴地说, 你们等一下, 要不了一分钟的。

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悯, 伸手挡去老肥说, 哥, 反正要下班了, 我们歇歇吧。 老肥瞪了我一眼, 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边走边说,面条, 别滥充好人。

女孩欢天喜地地往前跑去, 不一会儿, 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炒粉走到我面前, 笑着说,面条, 谢谢你。

也许是那声刚刚从老肥嘴里舶来的 “面条”, 当然更可能是女孩碗里热气腾腾的香气,我突然也有吃炒粉的冲动, 虽然我的胃不好,吃米粉会难受。 我对女孩说, 我微信转钱给你, 你能替我买一碗炒粉吗?

女孩问,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指着身上的制服对她说, 我去会吓跑他。

女孩把手里的碗递给我, 说, 你等在这,我去给你买。

这女孩就是秀儿。

秀儿后来告诉我, 她原本在外面的城市上班, 这两年的疫情, 把自己上班的公司也折腾得半死不活, 她干脆就回来了, 暂时在街上替人卖化妆品。

秀儿说, 王小靠, 这两年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你能慢点撵就尽量慢点。

秀儿还说, 王小靠, 你这人真奇怪, 牙齿有个狗洞还好意思整天在街上晃荡。

秀儿说完笑得全身发抖。

我原本并没有觉得缺一颗门牙有多大不好, 但从那一刻开始, 我决定赶快把门牙补齐。

5

老火车站扑空后, 这两天老肥的情绪明显有点萎靡。 他垂着两只手, 身形像一个巨大的括号。 有可能仍然是那个叫那拉提的男人在折磨着他, 也有可能是工作上的压力。 川市正在紧锣密鼓地创文, 创文是我们为了方便而采用的简称, 完整的表达是创建文明城市。 最近,隔三岔五就有由各单位抽调出来的人员组成的督查组到街面检查市容市貌。 袁队长反复叮嘱老肥, 这段时间一定要管好街面, 不能出任何纰漏, 如果影响创文大局, 饭碗难保。 袁队长说得很严肃, 老肥除了怕老婆, 也怕袁队长。

袁队长圆脑袋、 圆脸、 圆鼻子、 圆嘴巴、圆肚子、 圆胳膊、 圆腿, 全身能圆的地方都圆, 身体好像由多个大小不一的圆形套在一起。 他的一双脚却小得可怜, 听老肥说, 只有三十六码, 买鞋成了难题, 最后只能找做皮鞋的作坊定制。 袁队长平时喜欢穿阔口的长裤,这样刚好能遮住他那双暗棕色的三十六码小皮鞋。 每次看见他, 我拼命忍住不笑。 回到桃花泉街, 我笑着和老肥说起圆形, 老肥没笑, 他说, 面条, 千万别让队长知道, 要不然够你受的。 但是, 这玩笑最终不知怎么的还是传到了袁队长耳朵里。 有一次回队里吃中饭, 袁队长把我叫到餐厅外面, 不冷不热地说, 王小靠,听说你还挺会给人看相的啊。

为了缓解老肥的压力, 这些日子, 在小商贩面前, 我尽量让自己也变得张牙舞爪。 也许我装得不像, 有个老妇人经常提着篮子卖自己种的豆角、 茄子, 看见我, 笑着提起篮子, 不紧不慢地走。 她背影里灰白的头发, 常常让我想起我妈。 在另一个世界里, 妈妈还会心疼吗? 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还会折磨得她整夜无法入眠吗? 和秀儿聊天时, 我说出这几句话,秀儿满脸泪水。 她说, 小靠, 天堂里没有疫情, 没有疼痛, 没有贫穷。

星期天, 我找医生植了门牙, 全瓷的, 一共花六千多。 我原本打算植拷瓷的。 我爸说,要植就植好点的, 免得以后做CT 麻烦。 我说, 我年轻力壮的, 做什么CT。 我爸没有反驳, 他转身去房间里, 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叠钱。 我没要。

6

七八月, 太阳像发了疯的暴君, 每一天都用炮烙之刑炙烤大地, 漫长罕见的酷热在川市制造出新的灾情。 街面的樟树树根位置都放一个盛满水的大塑料袋, 下面钻些小孔慢慢往树根渗水。 就算这样, 仍然有不少树被晒死。

老肥像一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球, 整天在街面上来回滚动。 也许是工作上的压力治愈了他的心病, 这段时间他再也没提及那拉提。九月初, 川市终于通过初检。 老肥像打赢了一场战役的将军, 在桃花泉街的小广场, 他抬起右腿, 踩在花坛边的石阶上, 两手撑着右膝盖, 盯着一株被晒枯的三角梅, 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说, 面条, 我们得找个地方喝口酒, 放松放松。 上次喝酒在我心里制造的阴影还没有散尽, 我想拒绝却又找不到理由, 就说, 行,我请, 不过时间得由我定。 老肥说, 好, 酒我带。

我其实是敷衍。 我想辞掉这份工作, 虽然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要去干什么。 也许过一段时间, 我就能想好。 这么多年来, 我从没有做成过一件事。 高中毕业, 考了一所民办本科学校, 四年下来, 掏尽我妈所有的积蓄。 正忙着找工作的时候, 该死的疫情突然而至。 不久, 我妈捂着胸口在床上抽搐, 我却只能捏着空空的药瓶, 等待一辆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救护车。 现在, 我爸每天晚上扫完街, 带着一身尿臊气回家, 而我仍然无能为力。 是真的无能为力, 还是我压根就没有去努力? 我没有勇气去深究。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自己。

秀儿打电话约我星期天去看大草原,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天回不过神。 我问, 哪儿有大草原? 秀儿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 她说, 我们川市现在就有大草原呀, 你孤陋寡闻。

我确实孤陋寡闻。

两个多月的干旱, 川市郊外原本丰腴的川河瘦成一条窄窄的带子, 河两岸裸露出大片的滩涂, 上面长满密密的青草。 秀儿笑着说, 那就是我们的大草原。

挂了电话, 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水波一样在我胸腔里荡漾。 认识秀儿后不久, 有一天下班, 我没有回家, 来到秀儿的化妆品店外, 坐在花坛边。 我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 到九点,我站到店门外的台阶下, 秀儿从灯火通明的店堂里出来, 瘦小的影子贴在我身上。 她抬头看见我, 吃了一惊, 问我要干什么。 我紧张得只知道搓着双手, 之前准备好的借口, 等到需要时, 却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走。 秀儿突然问,面条, 你的缺牙怎么还不补? 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也咧开嘴笑。 那一刻,我无比感激那颗不辞而别的门牙。

7

星期天一大早, 我骑上电驴, 秀儿坐在后面, 我们向着大草原进发。 电驴像一匹矮脚小马, 驮着我们, 奔驰在宽阔的环城柏油路上。马蹄得得, 卷起地上的银杏叶, 叶子飞到空中, 像一群舞蹈的黄蝴蝶。 后视镜里, 秀儿的头发翻飞如旗。

四十分钟后, 我们到了河堤。 等我停稳电驴, 秀儿早已像匹受惊的小兽, 冲向河边的草地。 我站在堤上, 看见川河已经瘦得不堪一握, 河流的两岸, 对称地铺开两条巨大的绿毯, 一直随河流延展到远方。

秀儿站在草地上, 挥手招呼我下去。

我下到草地, 青草没过脚踝, 偶尔有几颗还没逃遁的露珠, 站在叶尖, 像童话里王子遇见公主后流出的幸福泪水。 秀儿张开双臂奔跑, 仿佛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展翅低飞。 我才注意到,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的过膝裙子, 上面散着黑色的小圆点。 裙摆飞扬, 像小鸟高高翘起的尾巴。 那裙子总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秀儿越跑越远, 终于变成一只草尖上的小鸟。 她在远处停下来, 双手拢在嘴巴上, 大声喊, 王小靠, 别站着, 草原在等马儿奔跑。

我开始试着跑了几步, 但双腿有些麻木。庸常的日子让我的精神与身体都锈迹斑斑。 秀儿又喊起来, 你跑快点啊, 不要像一个老头,要做一匹马。 我试着加快速度, 双脚踩着软软的青草, 像踏在云朵之上, 一种久违的轻盈透过脚底慢慢渗入身体。 从前我也爱运动, 读高中和大学时, 喜欢在校园软软的塑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奔跑。 妈妈去世后, 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 身体沉重得像一块锈铁。 秀儿又喊, 王小靠, 再快点。 我加快脚步的频率,终于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 两边膝盖像加装了弹簧。 风呼呼地向着我耳朵后面遁逃, 秀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王小靠, 想不到你还真跑得比马快。

我们终于跑累了, 满头大汗, 瘫坐在草地上。 秀儿将垂到脸上的秀发拢到耳朵后面, 拿出两张面巾纸, 递给我一张, 自己拿一张擦脸上的汗。 我接过纸, 装进口袋里, 双手撑在屁股后面的草地上, 斜着身子, 仰起头, 任汗水在脸上滑动。 我的目光穿过眼睑上垂着的汗滴望出去,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得不真实。 秀儿像一只小白兔停在青草地上, 白底的裙子上仿佛停了好多黑色的小蝴蝶。 秀儿身后, 河流消失在两片草地之间, 远处黛青色的山影, 将天空衬托得无比高远。

秀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问, 王小靠,你是不是灵魂出了窍?

我从远山上抽回目光, 说, 我今天才发现, 世界竟然这样美好。

秀儿噗嗤一声笑起来, 说, 到了川河, 想不到王小靠也能变成诗人。 要是到了真正的大草原, 不知道还会变成什么。

我坐直身子, 看着秀儿, 认真地说, 秀儿, 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真正的大草原。

秀儿停了笑, 盯着我的眼睛, 说, 王小靠, 你说话一定要靠谱, 我这人很容易当真的。

我说, 我不是个随便承诺的人。

秀儿说, 王小靠, 我信你一回, 不过咱们先说好, 去哪里的大草原得由我定。

我说, 当然由你定。

秀儿说, 那我现在就决定了, 去那拉提草原, 我太爱……

就像一个人躺在漆黑的房间里, 突然“呯” 的一声, 窗户玻璃被人从外面打破, 亮光透进来。 我打断秀儿的话, 大声问,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秀儿说, 我太爱草原了啊。

前一句。

你是不是反悔了? 王小靠!

不是。 你说要去什么草原?

那拉提草原, 中国最美的草原, 我做梦都想去。 怎么了, 王小靠?

我突然笑起来, 说, 秀儿,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

秀儿嚷道, 王小靠, 都什么年代了, 讲故事还用 “从前” 开头。

我没有理她, 继续讲下去。 从前, 有一个男人, 她老婆在步行街开了一家叫多彩女人的女装店。 秀儿张嘴想说什么, 我用手势制止了她。 有一天, 男人发现有个网友给她老婆发了一条信息——爱你, “你” 字后面还带了三朵玫瑰。 男人从此怀疑老婆出轨, 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捉奸, 说一定要抓住那个网名叫那拉提的男人……

我还想继续讲下去, 秀儿笑得一只手撑在草地上, 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停下笑, 说, 王小靠, 你知道我以前的微信名字是什么吗?

那拉提。 秀儿又笑起来, 这次, 她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8

从川河回来, 我给袁队长打电话, 告诉他我要辞职。 袁队长笑着问, 打算在家彻底躺平打游戏? 我说, 为了那拉提, 我不会躺平。 袁队长可能没有听清楚, 他大声问, 王小靠, 你说为了什么? 那拉提, 中国最美的草原, 我回答。 袁队长大概没听懂 (他也不可能听得懂), 话筒里传来他咝咝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 袁队长说, 王小靠, 干完今年再辞不行? 我说, 我好不容易下了一次决心,再等, 我怕我的勇气会消失殆尽。 袁队长说,那好, 还剩两周就国庆, 这样, 你把这两周干满。 我说可以。

星期一一大早, 我来到桃花泉街的小广场, 趁老肥还没到, 我打电话给秀儿。 我说,秀儿, 十一之后, 我就去大城市找工作。 秀儿问, 这么急, 等过完年不行吗? 我说, 不急不行。 秀儿问, 怎么了? 我回答道, 我得早点赚到去那拉提的路费。 秀儿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她说, 小靠, 我相信你。 挂了电话, 秀儿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小靠, 过完年, 疫情也该结束了, 我也会出去找工作, 去那拉提的路费不能由你一个人出。 我捧着手机, 把那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变成秀儿的脸。

老肥终于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袋口扎得紧紧的。 他走得一步三摇, 像一只行动不便的老企鹅。 看见我, 老肥皮笑肉不笑地说, 面条, 我感觉你今天要请我喝酒。

我说, 我正想说这句话呢。

老肥解开塑料袋, 露出一瓶十二年的白云边。 面条, 酒准备好了, 咱们中午就把这瓶酒解决掉。

我说, 上班时间不能喝酒吧。

老肥想了想说, 偶尔放松一次不要紧, 这段时间太累了。

中午一点多, 老肥带我溜出桃花泉街, 找了一处僻静的小店, 我点了一份牛杂火锅, 老肥要了一盘回锅肉, 一碟花生米。 老肥将酒打开, 倒了满满两杯, 放一杯到我面前。 我说,我只能喝半杯。 老肥说, 像上次一样喝行不?我说, 不行, 我门牙刚种, 医生说这两个月不能受刺激。 老肥说, 也行, 哥辛苦点。

菜上齐后, 老肥端起酒杯, 说, 面条, 你要走了, 哥先敬你。

我问, 你怎么知道?

老肥一口喝去半杯, 说, 早上袁队长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说, 慢点喝, 先吃菜。

老肥捻起两颗花生米, 丢进嘴里, 边嚼边说, 面条, 你是对的, 做临时工没前途。 哥呢, 没什么本事, 只能这样混。

我把我杯里的酒倒半杯到老肥杯子里,说, 你也挺好的。

老肥夹了一块回锅肉, 塞进嘴里, 嚼了两嚼, 咽下去后, 说, 面条, 哥自己清楚, 哥窝囊, 儿子都是丢给爷爷奶奶养的。

我端起酒杯说, 哥, 不要说丧气话, 喝酒。

老肥又一口喝去小半杯, 说, 面条, 哥是真的过得窝囊……

我猜老肥又想说什么, 赶紧打断他的话,说, 对了, 哥, 我给你讲个故事。

老肥说, 好, 你有故事我有酒。 说完,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杯。

我说, 从前, 有一个女孩子, 她梦想……

老肥喝了口酒, 哈哈大笑, 面条, 你这是要讲灰姑娘的故事吗?

我说, 你别急, 听我讲。 姑娘热爱草原,她梦想有一天能够去中国最美的草原——那拉提……

老肥把酒杯往桌上一拍, 说, 面条, 你这是要存心用什么狗屁故事来刺激我。

我说, 哥你听我讲完。 女孩微信名字就叫那拉提。

老肥定定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 老肥, 你要找的那拉提很可能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上街喜欢手牵手, 聊天喜欢说 “爱你”, 就像我们男人喜欢说 “我操”一样。

老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 重新端起酒杯,仰起脖子, 一口喝干, 将空杯伸到我面前,说, 兄弟, 这杯我敬你。

半个小时后, 菜没吃一半, 酒已经喝干。老肥像座小山一样崩倒在桌面上, 闭着眼睛,一只手压在脑袋上, 一只手摇着酒杯, 嘟哝着, 面条, 哥开心, 你再开瓶酒。

我说, 哥你醉了, 我送你回家。

买完单, 我强行将老肥扶出门。 老肥嘴里仍说着 “我没醉”, 两条腿却已经不听使唤。我挥手拦的士, 前几辆都不肯停, 好不容易拦下一辆。 老肥趴在我肩膀上, 像个膨胀蓬松的大面团, 我一个人显然无法将他塞进车里, 只好求助司机。 司机下车后, 皱着眉头问我, 不会吐吧? 我说不会吐, 吐了我负责。 司机不情愿地帮我把老肥一点点塞进后座, 我坐进副驾, 指挥司机驶往老肥家。

下车后, 我让老肥右手搭在我后颈上, 我左右手分别扶住老肥两边的腰, 也可能不是腰, 老肥上下一样的粗, 我无法确定他腰的准确位置。 老肥现在变成真正的面条, 软软地缠在我身上。 搀扶老肥是我活到目前为止遇到的最耗体力的事情。 我们一路趔趄, 往老肥四楼的家爬, 中途有几次我们差点摔倒, 老肥裤腰上的钥匙串碰在楼梯扶手上, 叮当作响。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 我满头大汗, 喘着粗气, 把老肥摸不到骨头的手从我后颈上移开, 让他靠墙站着。 老肥嘴里嘟哝着, 面条, 倒酒。 我从老肥裤腰带上取下钥匙串, 上面挂着一把指甲剪、 四把房间的小钥匙、 三把防盗门的大钥匙。 我只能一把一把地试。 插进第一把, 没扭动; 换第二把, 没扭动。 第三把插进锁孔, 我用力转动, 钥匙把差点扭弯, 锁芯却纹丝不动。

我抽出钥匙, 把它挂回老肥的腰带, 拍拍老肥的肩膀, 问, 老肥, 你钥匙呢? 老肥眼皮动了动, 说, 腰上挂着啊。 我说, 打不开。 老肥说, 不可能。 我又从老肥裤腰取下钥匙, 重新试了一遍, 锁芯仍然纹丝不动。 我想起上小学时的一道数学题, 说有好几把不同的钥匙,要打开一把锁, 最多需要试几次。 那时我能一口说出正确答案, 老师为此还奖了我一朵小红花。 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个题到底有没有对的答案。

老肥用手捂住下腹说, 面条, 门打开没,我要撒尿, 膀胱胀得难受。

我僵在门边,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老肥突然睁开双眼, 双手用力拍门, 边拍边喊, 开门, 狗日的开门。

过了一会, 门里面响起骂声, 神经病啊。接着咔嚓一声响, 我拉住老肥向后退了两步,门由里向外打开, 老肥老婆沉着脸站在门里,一手叉腰, 一手提一支正在滴水的拖把, 看见满嘴酒气的老肥, 骂道, 又喝醉了, 总有一天醉死。 老肥立刻垂下头, 像个充满气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个口子, 转瞬变得蔫蔫的, 他小声说, 我要上厕所。 老肥老婆让开半步, 老肥提着裤子, 鞋也没换, 冲了进去。 老肥老婆斜了我一眼, 说, 面条, 以后不要再劝老肥喝酒,上班时间, 喝出问题你负得起责吗? 我想争辩两句, 又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连连点头。 老肥老婆没有让我进门的意思, 我想我应该回到桃花泉街去上班。 转身的刹那, 目光无意间穿过老肥老婆手和腰之间的缝隙, 落在门里靠墙的鞋柜的最底层, 在隔板与地板之间, 贴着地脚线, 静静躺着一双暗棕色的小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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