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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写作中的“错位”艺术

2023-11-16唐丹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荷花淀孙犁诗化

唐丹

《芦花荡》与《荷花淀》都创作于冀中人民抗击日寇侵略时期,虽然两篇佳作在故事上没有联系,但仍可以将它们称为姊妹篇,它们反映了孙犁创作的艺术风格。孙犁在动荡年代看见了平凡人们的英雄行为,感受到了无形的力量,并将其带入文字之中。他的作品并存着力量与美,既朴素又华丽,带领读者在距离与重合之间感受“错位”艺术的魅力。正如孙绍振在《美的结构》中所强调的:“只有发生‘错位,才能有审美价值的优势,才能有艺术的感染力。”“错位”艺术是指作家的创作超出了平常规律,以反向的思维表达深刻的主题,从而达到深入人心的效果。孙犁的作品在抗日背景下写成,但其文字却展现了清新风格和温柔手法,在文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将新的创作风格推向高潮。正因此,孙犁被尊为“一面迎风也不招展的旗帜”。细细品味,他的文字中蕴藏着多种艺术反差。

一、人物“错位”:平凡中的不平凡

人物形象的不寻常。作家在刻画小说人物时通常都会考虑到人物与主题的符合度,尽量追求二者的一致,以达到人物形象在读者心中深刻鲜明的效果。事实也向我们证明,许多作家笔下的人物符合此特征,且有着不小的影响。而刻画一个与作品主题不相符的人物,孫犁似乎证明了这人物“错位”给读者带来的更大冲击。《芦花荡》的主要人物是老头子,他将近六十岁,瘦得像老了的鱼鹰,有着干黑的脸、花白的胡子以及深陷的眼睛,穿着破旧的蓝色短裤。从平常视角来看,老头子的形象与英雄根本沾不上边。可是谁能想到,正是这样一个与常人眼中的英雄形象不合拍的人物,他每天都在水淀运送粮草、护送干部,由着自己在水上的能耐而不带一支枪,报复在水淀里洗澡的敌人时毫不胆怯。作品对老头子的外貌着墨不多,却刻画出了一个超出常人视角的英雄形象,朴实美好中涵盖着巨大能量。再看《荷花淀》中坐在凉爽小院,“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的女人,她编织被人争着买的白洋淀席,在院中边干活边等着未归的丈夫,不一会儿就已编成了一大片席子。对这个女人,作者没有刻意描写她的外貌,仅从她与丈夫的对话和同鬼子交战的事迹中就营造出了一个革命文学中少有的女性英雄形象。她没有名字,只知道她的丈夫叫“水生”。她们也没有名字,只知晓她们的丈夫都去了游击队。没有姓名、不曾被刻画外貌的她们是群像的代表,是抗日进程中所有英雄妇女的象征,她们凭着自己对丈夫事业的了解,奋身加入其中,展现的是一种顽强、坚韧的精神。形象刻画简洁有力,甚至不刻画其样貌便能将人物呈现得栩栩如生,超出常人视角,用“错位”将人物形象刻入人心。

人物性格的奇特。性格的“错位”使人物更真实且善良。英雄形象表征通常具有完美性倾向,形象与性格都被置于超现实范围。而老头子一开始就带着过于自信和自尊的标签,每天穿梭于水面上,这是作者在创造老头子这个人物时使他自带的不同性格特征。维持着这个特征,直到载着大菱、二菱回苇塘时,作者笔下自信又自尊的老头子则在具体情节中鲜明突显了他的奇特性格。二菱痛快地洗着脸上厚厚的泥土,大菱提醒,老头子让她不要怕。遇到探照灯扫射时,老头子还是自信地认为照不到他们。直到过封锁线时,机枪一梭子扫射过来,大菱挂花了,老头子竟还是自信且柔和地说:“不怕,他打不着我们!”老头子接受不了大菱挂花的事实,其原因竟是觉得没脸见人。毕竟以前他从来没有让人受过伤。再加上二菱的冷嘲热讽,老头子的心理开始发生了变化。为了挽回自尊并且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对二菱说要让十个敌人流血。这样来回抒写就使人物性格有了多面性,人物形象变得更真实有趣。在作者的刻画下,老头子确是一个很厉害的英雄,但从各种事件以及语言描写中又透露出了老头子有着自己的小坚持。害怕带着挂花的人进苇塘会让平日夸下海口的自己丢脸,不想受到孩子的轻视等,这些性格与心理都是与平日大家所了解的英雄有距离的,而正是这样的距离让老头子具有了生命活力。

水生嫂也是一样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人物,她有为人妻子不太愿意让丈夫去大部队的小心思,但并没有做出人一般会出现的哭闹行为,而是具有超越常人的镇静与大义凛然,有着对丈夫的挂念,一句“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将所有情绪倾注其中,之后她与另外几个青年妇女遇到鬼子时,更凸显了超常的智慧与胆量。

这就是孙犁笔下的人物,平常又特殊,英雄又平凡,也是冀中人民的真实写照。

为什么说孙犁在人物刻画上很成功,无论是老头子还是水生嫂都在读者心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究其原因就是孙犁笔下的人物英雄具有平凡性,有接地气的一面,自然就拉近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人们脑海中想象的完美英雄在生活中其实并不完美,只是大家自动将英雄带入了完美设定中才以为他完美。孙犁笔下的人物则打破了这“完美”规则,插入与普通人相连的一面,但又使人物具有超越普通人的勇气与胆识,相接于英雄人物。因此,孙犁所描写的人物实现了平常人与英雄之间的“错位”,从而显得异常生动与深刻。

二、环境“错位”:战争与诗化

现实与浪漫的消解融合。孙犁的作品将当时苦难的现实与浪漫结合得恰到好处,他赋予战争中的创作诗一般的美好,在抗日战争的大背景下用文字传达乐观与浪漫。在他的作品中,勾画的整个大环境格调清新、温暖,小说的主要环境是有着苇子与荷花的苇塘和水淀,这是对冀中人民来说重要且具有特色的地方。这里有着大家争着买的苇席,有着最淳朴的人民,有不怕战斗为国家扛起大旗的精神。这所有的美好偏偏摇曳于战斗中,因此显得更为珍贵和美丽。“天上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这是静谧的芦花荡,敌人却在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水生嫂在凉爽、干净、有着荷花清香的院子里编苇席,要迎来的是淀里斗争形势的改变,编席时环境的勾画温馨和煦,即使是战时的荷花淀也是充满神秘与生机,这就是战争与诗化的对抗。只是文字叙述中,诗化似乎占了上风,而这种整体基调的出乎意料让读者更能发现与珍惜作品中的美好,其带来的美感冲击力超越平常抒写。正是两种环境的反差,弱化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强化了人性的美好。环境拥有了除环境外的多重意义,不只是生活,不只是战争,还有美好的人文情怀。芦花荡的芦花、荷花淀的荷花,象征的是抗日战争中人民的坚韧不屈、聪慧善良。

局部环境的隐喻。整体环境的错位首先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而对局部的勾勒与设计更震撼读者心灵,进一步将“错位”艺术扎根于文中。局部环境的反常规带有不真实的情感因素,也正是这一部分的虚化使作品的诗化色彩更鲜明。《荷花淀》中的几个女人决定去寻找丈夫却失之交臂时,其心情是失望、伤心的,但周围环境是“万里无云”“有些凉风”“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一切景语皆情语”,受到这里的影响,女人们的情绪很快就转变了方向,“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环境描写与女人们心情转换之间的重合与交错向我们展示了解放区革命青年的乐观与朝气。敌人追击时,女人们将船往荷花淀里摇。本应是使人紧张的追逐场面,作者突然插入了一段环境描写:“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刚才的惊心动魄突然有了一丝松缓,而密密层层的大荷花生成了阳刚、硬朗的特性,这是超常规的。这种“错位”使女性外表柔美但内心强大的特征与荷花对应起来,以此隐喻下文女性创造的成就。

老头子为二菱报仇时作者也是将环境描写与本应战斗厮杀的场面进行了“错位”。斗争具有残酷性,但孙犁笔下的斗争永远带有浪漫色彩,让实际的残酷显得稍微柔和,就像正在迎风飘洒的紫色丝绒一样,给人慰藉与乐观动力,这就是将现实与艺术渲染调和至平衡状态的效果。

有相交有相离的环境创造,让真实中带有一丝不真实,整体勾勒就已经似幻似迷,再加上细节设计,将“错位”进行到底,透露出孙犁创作的别具匠心。当然,环境是作者诗化创作的一部分,白洋淀的环境本身就极美,加上简笔式的勾勒,更显静谧雅致。不可忽略的是在这美好环境中生存的人,他们既淳朴又传奇,这加重了诗化的升华。能在截然不同的两种环境下,捕捉到直击人心的部分,是孙犁的匠心创造。

三、情感“错位”:超出常规的升华

面对同一事件,人物所产生的情感不同,这是多彩;不同情感又重合,这是升华。水生要去大部队时,夫妻两人之间的情感发生不同的变化,水生嫂总是以平静却又不太情愿的语气回答水生的问题。家里有难处,其实不太愿意他“总是很积极”。在这方面两人的情感走向有所交叉,为人妻、为人夫、为人子、为人父,这是家庭带来的情感羁绊。即便如此,水生嫂并未蛮横不讲理,因为在抗日斗争这一层面,两人的情感是重合的。这是小爱与大爱之间的纠结拉扯,水生嫂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在小爱与大爱之间的纠结很真实。如若没有这一番错位,都毫不犹豫一致抗日,那就未免太梦幻,还少了趣味。同样,面对大菱挂花,二菱与老头子之间的情感也产生了距离,二菱对大菱挂花很焦急,而老头子认为这让他丢脸,因此便不能送她们进苇塘,这是情感相错。关键在于最终老头子的情感还是与她们回归到一条线,面对带伤的大菱,送她们进入苇塘。这就是情感设置上的巧妙,不同人在遇到相同事时,心中怀揣着自己的情绪、态度,这是极具艺术性的拉扯。无论是水生与水生嫂还是老头子与大菱二菱,他们的情感都是由相错最终走向共同抗击侵略者这条大主线,不失人物真实、不失艺术创造。

“真实”与“艺术”之间的情感博弈。读者能感同身受,与主人公心灵相通,就是由于作家在刻画人物时,既使其富有艺术性,又未忘其生活性,孙犁笔下的人物就是如此。“水生嫂们”寻找丈夫却遇到敌人时,从她们的言语及行为中虽然能看见紧张,但似乎并未达到平常恐惧的程度,整个周旋中有心跳却也轻松;老头子报复敌人时也是毫不费力,并且描写中还带有戏剧性、幽默化的特点。如若将这些场景还原至现实中,一定是残酷、血腥、恐惧的,但孙犁的文字完全将其淡化于人物情感上,主人公很松快,读者也不感到压力过大。这是他革命抒写的魅力,文字里的人物情感与现实拉开了差距,形成“错位”,是诗化的神来之笔。孙犁在刻画人物时尽可能让人物接近真实生活,拉近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但在情感设置上却适当拉开与真实感受的距离,使其在超常规中得到升华。

人物有形象与性格可存于纸上,添加上情感则存于生活。孙犁所创造的人物不仅是在形象上超出常规,人物之间的情感也由于“错位”而具有张力,既重合又有距离,人物之间相交又相离。在环境和人物性格的笼罩下,人物之间的情感“错位”在言语中渐渐展开,话语不单是推动故事发展、塑造故事整体,而且还暗含情感,赋予人物丰富性。因此,無论是面对同一事件人物情感产生的交叠,还是现实情感与艺术情感之间的异同,都能在对话和语言中发掘其蛛丝马迹。

四、总结

“错位”艺术所探讨的其实是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哲学问题。艺术过于生活就少了新意,艺术只有艺术则离人太远,过于冷漠。所以将生活与艺术进行错位,具有共同特点的同时又不失各自本性,从而使作品变成可被理解、触摸的艺术品。由此出发,对《芦花荡》及《荷花淀》的分析,可见出孙犁的创作既笔致平淡又暗藏汹涌,于淡然的叙述中让人物形象、环境设置以及情感在“错位”中升华。于革命背景下以最温馨的设置道出残酷的现实,但所有的错位都在预示革命者的乐观以及革命最终的胜利,尽管残酷,但精神总是积极向上。这也是其创作独到之处,以平常抒写道出了不平常的真理。读者在他的文字中能感受到平静下极大的拉扯感,多次回味便觉其道不低、其味不淡。

【参考文献】

[1]孙绍振:《美的结构》,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7年,第55页。

[2]王国维著;李科林校注:《人间词话·人间词》,安徽人民出版社, 2002年,第54页。

[3]孙犁:《白洋淀纪事》,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第10页。

[4]孙犁:《孙犁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1页。

(作者单位: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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