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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双向害怕的故事

2023-11-16林语尘

青年文摘 2023年17期
关键词:高脚蛛网夏洛

林语尘

我在阳台养了一只蜘蛛。

这是一个高楼层有纱窗的封闭阳台,潮湿盆土中滋生的小黑飞就是极限了,很难出现比它们更大的虫子。但有一天,我突然瞥见一粒猫砂大小的浅色影子,飞速捯饬着几条腿,从一个花盆阴影溜进了另一个花盆的阴影里。

我的雷达嗡嗡作响,颤抖着把花盆拖开一看——果然!是我最害怕的动物——一只小蜘蛛。

这源自童年阴影。吾乡福建物华天宝,盛产大蜘蛛,山林间随处可见张着巨网的络新妇,更震撼人心的,是足不出户也会遇到的白额高脚蛛。

高脚蛛那长相,实在不讨喜:个头足有巴掌大,身躯却是干瘪的,八条长腿撇得很开,显得瘦骨嶙峋又张牙舞爪。花色也显脏,有的背上还长一块“八”字形黑纹,乍一看像骷髅黑洞洞的眼眶。

我闽“门内有虫”,最要命的就是在阴暗潮湿的老宅子里上厕所——常常把门一关,就跟门背后碗大一只白额高脚蛛脸贴脸。而且大人都说这种蜘蛛会“撒尿”,尿液一沾身,皮肤就会溃烂。这其实是将隐翅虫造的孽张冠李戴,但儿时不懂,被虚实结合地吓唬了很多年。

在滚滚如雷的畏惧之中,却也曾有过一段微风般柔和的插曲。

八九岁时,房子有一面正对田野的蓝色玻璃窗。不知哪一天,忽然来了一个食指肚大小、腹部浑圆的蜘蛛,在窗外织起了网。隔着玻璃,这蜘蛛对我来说,也就相当于动物园的猛兽——没有实际威胁。而且那时候,我正好读了童话《夏洛的网》,讲的是小猪威尔伯与蜘蛛夏洛的友谊。机智的夏洛连夜在蛛网上织出“好猪”的文字,拯救了即将被屠宰的小猪。这让我对蜘蛛好感激增,会悄悄蹲在窗下,看我的“夏洛”。

那蜘蛛大腹便便,好像能把自己的丝坠断,结起网来,像糙汉织毛衣,既有跟外形格格不入的灵巧,又在熟练中略带笨拙。它先就着窗框的直角拉出几道斜线,完成网的外框架,然后开始构建从网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经线。这部分工作进展缓慢,我看了个开头,就失去耐心跑了。

等我再去看它,蛛网已经完成大半,“夏洛”正在网上顺时针跑圈,由外向内,一圈圈结起纬线。随着圈子收小,它好像把自己转晕了,几次差点没挂住掉下来。我体育课跑圈,总在转弯时摔跤,见它手忙脚乱找平衡,便忽觉有了共同语言。

这蜘蛛在窗外一住数月。忽有一天,蛛网一角多了个圆圆白白的丝囊,裹得密不透风,无端透露出郑重。《夏洛的网》后半截,讲的就是夏洛在自己生命终结时,将卵囊中的孩子们托付给小猪朋友。我无师自通地意识到,这只蜘蛛用丝囊精心保护的,可能正是它的孩子。

在童话的最后,夏洛去世后的春天,伤心的威尔伯迎来了跟夏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蜘蛛们,目送它们乘风远去。我已单方面地将窗外的夏洛当成朋友,就像威尔伯一样期待着那枚丝囊孵化,想象着小蜘蛛们用最初的丝线放飞自己,自由地去往碧绿田野。

然而在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我愕然发现,窗外的蛛网已被父母用杀虫剂和扫帚双管齐下,清理得干干净净。蔚蓝的玻璃外,只剩下蔚蓝的天空,和小蜘蛛们永远不能抵达的田野了。

当时我号啕大哭,着实把父母吓了一大跳。

或许人的天性,本就是与自然相洽的。

在这段小插曲之后,我对蜘蛛的感情,又逐渐回归了恐惧的主旋律。二十多年后,当我在阳台遭遇这位“新的夏洛”,已经唤不起当年号啕大哭的心情,只感到熟悉的头皮发麻。

作为一个体形万倍于它的庞然巨物,我虽然怕,还是有一拖鞋拍扁它这个选项的。所以小蜘蛛看起来比我更怕——太小了,我也看不清它的眼神,但它的确害怕得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几天后,我在阳台角落的一盆玉树上发现一簇弱小的蛛网,知道那小家伙暂时租住在这儿了。这租户很能折腾,十天后,蛛网覆盖整棵玉树,又违章搭建到旁边的天竺葵上。

不行,得拆。

想象一下吧,我一个害怕蜘蛛的人,举着一片枯叶,先确认蛛网可见范围内没有蜘蛛身影,并礼貌地在网上敲了好几下门——意思是我要拆房了,您躲好别出门吓我。然后,像卷棉花糖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连在其他植物上的蛛网全卷到枯叶上,“嗖”一下丢进垃圾桶……终于只剩下玉树还被蛛网笼罩——玉树叶子一层层,对蜘蛛来说是很好的建筑结构,它只要用网稍微封一下外侧,就是多层落地窗小别墅。

我颤巍巍地端起玉树花盆,转着圈观察:显然,有两层已经被它当厨房了,堆了好多小黑飞尸体,都用蛛丝缠裹着卷在网上。有一层可能是更衣室,悬着蜘蛛蛻下的皮。

从养花的角度说,玉树被缠得太难看了……我拿枯叶扫了扫,清理了一部分虫尸残蜕,像个租客埋汰的倒霉房东,不得不承担起额外的保洁工作。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片狼藉正是蜘蛛所付的租金——它在角落里默默贡献了相当于两三片黄板的杀虫量。

清扫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地跟蜘蛛打了照面。它就藏在玉树两层叶片之间,犹抱蛛网半遮面,身体原来是浅浅的灰红色,腹部尖尖的,修长的腿有点半透明。它的体形已经比初见面时大了一圈,但依然吓得一动不动,对我强拆它房子的行为敢怒而不敢言,甚至在我扫到附近时,无奈地缩了一下腿。

这动作看得我有点内疚。人没犯我,仅仅是借地方吃口饭(甚至算得上帮忙),如果只因为我的恐惧就要伤害它,也怪对不起人家的。

我把花盆放了回去。算了,怪可怜的。爱织网就织吧,哪天我要实在忍不了,就端着花盆把你放生到楼下去。

(摘自“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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