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尊重钛，也尊重竹子

对现代社会的定义有很多，其中之一是对精确度的追求，比如，精密制造。这里要用到一个概念：公差，即“机器工艺中允许存在的误差范围”。1776年，英国铁匠威尔金森将蒸汽机气缸的公差控制在0.1英寸，此举帮助瓦特解决了蒸汽机漏气的难题，也成了精密制造的开端。

今天，精密制造中有些行业对公差的极限要求已达到10-35。精确不仅从源头上定义了现代世界，更塑造了现代世界。从高铁到飞机，现代生活越来越依靠精密制造的机器；从电脑到手机，精密电子产品为我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我们永远不知道门外还有什么新东西。现代生活让我们执着于追求精准，消灭公差，因为在精密制造领域一点瑕疵都可能带来灾难。

光刻机的运行环境是精确度要求最高的环境之一，它要求每立方米空气中最多含有10个不超过0.1微米的微粒，否则一粒极小的灰尘都会在瞬间毁掉数百颗即将制成的芯片。

2010年11月4日，一架澳航A380飞机发动机起火，紧急返航，最后发现问题是机翼里连接翼肋和蒙皮的非关键连接件出现了1毫米的裂缝。

哈勃望远镜在被送入距地球380英里的轨道时，由于主镜头上只有发丝的1/50粗细的误差，導致它经历了1300天毫无意义的漂泊。

现代社会越发展，人们对精确度的要求越高。然而，精确追求的是完美，却不是美。甚至，一定程度而言，精确剥夺了我们对美的体验。你能想象完全一样的雪花、树叶、山河能给人带来美的体验吗？大自然本身就是不精确的，但它带来了独一无二的魅力。

因此，人类在迷恋精密价值的同时，也要学会接受不精确的自然秩序。人类需要在精确和不精确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日本有些行业有高度的精确性，比如镜头打磨和抛光的完美无瑕，简直是精确的代名词。但日本人对不精确的事物也很痴迷。我曾在日本盛冈市欣赏匠人制造的铁茶壶，发现他们对手工艺品充满崇敬和自豪，对自然的、粗糙的、不对称和无常的事物，赋予了与精确、完美一样多的权重。

1969年，日本精工表推出便宜、结实、抗震、准确的石英电子表，问世不到5年就差点把瑞士手表工业拖垮。然而，20世纪80年代，精工表管理层却遭遇了一场良心危机，他们反思，一味追求机械精度的行为，是否和真正的制表工艺已经毫无关系了？在机器人扮演主角的生产线之外，他们尝试为手工表留存一线空间。

用黑檀木围起24个封闭的工作间，每位制表工匠头戴棉布白帽，身穿白大褂，坐在定制的椅子上用双手制作手表。从摆轮到游丝，从轮系夹板到擒纵轮，所有零件都靠手工完成。

精工线每天生产2.5万块石英表，每周七天不停产。而手工表这部分，20多名工匠一周五天的产量约为120块。手工制表的精确性不如石英表，但它太漂亮了，充满魅力，无可取代。

我认为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很多制造特别是工艺品制造，重要的是人的参与，是人的耐心、细心，赋予产品以生命。很少有国家能像日本这样同等尊重和赞赏精确与不精确，机器与手工艺。既尊重钛，也尊重竹子；既着迷于未来，也尊重过去。

这种对过去、不精确的尊重，中国也存在。在中国一些地方，仍然可以见到用古老的手法来制作手工艺品，比如竹器、漆器。这些器件的制造并不追求绝对的精密。中国今天可以造出像C919大飞机这样的精密科技的产物，也要坚持自己的历史，坚持那些不精密、不准确、非机械、非电子的东西，这会让人们有更完整的体验，更幸福。

刘易斯·芒福德说：“我们必须像重视科学、发明创造和务实组织一样，重视情感的激发、道德与美学价值的表达。忘记该死的汽车，为爱人和朋友建造城市吧。”

现代社会，精密机器可以帮我们做太多事情，有越来越多节省体力的设备，我们甚至不必计算、拼写、正确地使用语法，机器都会帮我们完成。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思考，我们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比如，要想进行有深度的自由思考，我们就不能让电子设备掌控大脑，要不时把大脑放在清水中洗一洗，将不必要的信息洗掉，回归纯粹、专注的原始状态。

人类保持对不精确事物的喜爱，保有善良、敏感、乐观、好奇心、独立思考，比任何精密的机器都重要。

（本文根据秦朔访问《追求精确》作者温切斯特的记录整理）（摘自“秦朔的朋友圈”微信公众号，徐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