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打阳伞的男孩们

李静

才6月初，南京最高气温已经蹿上了三十六七摄氏度，正上大三的张群（化名）中午从图书馆出来，看看猛烈的阳光，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掏出了前几天刚买的阳伞……“这感觉不要太爽”，“终于不用顶着阳光奔走、汗流浃背了”。回到宿舍，他随手在小红书上发了条分享：集帅们，拒绝打伞羞耻！

待他再打开小红书，这条分享引来的关注正在成指数级飙升。不久，话题“拒绝打伞羞耻”登上小红书平台热搜榜榜首。

话题下，男生们议论着。有人说：“我有伞，但是我自己真的不敢打！”也有人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居然有男生在告白墙求“伞搭子”——“我一个男的不好意思打伞，我真的是被晒得没办法了才这样的。”还有人给大家打气：“打伞小分队支棱起来，以前不打伞没感觉，现在才知道，夏天打伞，真香！”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面前，钢铁直男们突然发现，刻板印象有时候是坚不可破的。男生在夏季打伞遮阳防晒，不仅自己觉得别扭，还会被女生以及其他不打伞的男生嫌弃没有“阳刚之气”。

最早用伞遮阳的就是男人

很多人好奇，为什么男人下雨可以打伞，打遮阳伞防晒就感觉违和？甚至，为何男性的服饰乃至举止行为不可以与“美”和“精致”相勾连，否则就不是男子汉？这得从伞以及现代服装的发展历史说起。

历史学者在研究伞从何而来时，发现在数千年前，各文明古国都已发明了伞。令人意外的是，伞最初的功用就是遮阳，雨伞要在东汉时中国人发明油纸伞后才诞生，17世纪后期法国人发明防水布料后才逐渐在全世界普及开来。

中国最早的伞是仪仗伞，记载于传说中的五帝时代。此后，它在数千年历史中成为中国礼制的组成部分。在西方，伞状遮阳板是古希腊奴隶主们在节日里必不可缺的陪衬，通常由奴隶站在自己主人背后打伞。那时，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伞都被视为王权的象征，使用遮阳伞的无不是身为帝王的男性。伞的英文“umbrella”来自拉丁文“umbraculum”，这个字的前半部分“umbra”正是阴影之意，可见伞的初始用途。

17世纪，伞经由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传入欧洲其他国家，开始在法国普及。似乎也正是从法国开始，防雨成为伞在欧洲的最重要用途。1747年，法国工程师弗朗索瓦·弗雷诺制造出世界上最早的防雨面料。不久后，一个叫让·马吕斯的巴黎工匠使用这种布料，将直伞改良成今天俗称的“折伞”。自此，伞在欧洲雨阳两用。那时这种伞价格高昂，因此面世后随即化为高贵衣饰的一部分，与昂贵衣装和鞋袜合成一体，在晴天或雨天，打开伞逛街游花园，是皇室贵族的潮流。

直到此时，在人类现代服装发源地——欧洲，人们的服装、配饰都还尚未演进出明显的性别意识，遮阳伞、蕾丝、蝴蝶结、丝袜、高跟鞋这些所谓“女性化”的配件，都仍然被男性自豪地穿戴着。

“男性的大放弃”

伴随着文艺复兴后的蓬勃发展，18世纪的欧洲社会发生巨大变动。在过去的巴洛克时代里，男性以繁琐精美的装扮来炫耀自己的贵族气派，但在18世纪，无论是政治革命，还是投身于向科学进军，改造社会和自然的事业中，男性的魅力主要被认为来自勇气、理性与智慧，而不再是过去的血统和出身。男性开始以他们独有的性别特征逐渐摆脱法国宫廷式的矫揉造作，开始注重男子的威严、整肃、质朴的气派。价值观的改变，直接影响了他们的装扮。

1930年，英国实践心理学家约翰·卡尔·弗卢杰尔提出了“男性的大放弃”观点——“男性放弃了所有艳丽、华美、精致和变化多端的各种装饰形式，放弃了美的权利，将这些都留给了女性。”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认为：“19世纪初期，出现性别角色分裂，产生刚健男性和温柔女性。”这种二元对立的分裂，使得男性与女性的服饰、用品甚至行为被严格区别开来。

“遮阳”这一明显示弱的行为当然被划进女性动作。雨伞的待遇却正好相反。18世纪，伞文化传入英国，由于英国常有阴雨天，伞几乎成为英国男性出门必备的用品，不仅因为自己需要，更重要的是在女士没带伞的时候可以为她们撑起。因此，阳伞是万万不能用的，那是女性柔弱的标志，雨伞却从19世纪开始成为英国绅士的品位象征与标志。

“男生就不能防晒了吗”

经年累月的二元对立两性样貌概念衍生出了越来越多界限，一旦有人试图越界，会被指摘与社会所赋予自己的形象不符，并由此带来焦虑和羞耻感。

社会学家李银河曾在一次演讲中说：“性别刻板印象是对丰富多彩的人性的压迫，不但是对女性的压迫，也是对男性的压迫。”近些年，随着女性意识的崛起，她们先一步站出来反对性别刻板印象。张群说，他那篇帖子虽然谈到的是男性打伞羞耻，但关注者中女性占比91％，虽然男生们普遍认为打伞会感到不好意思这件事是长期存在的，但是很少有人去讨论，反而是女生想知道男生为什么要忍受暴晒也不打伞。生活类博主“deer鹿哥”的同类话题帖子也是如此，留言的网友多数为女性，让他感动的是，女生们并没有揶揄嘲讽，而是鼓励男生们不要在意外界的凝视：“男生就不能防晒了吗？”

也许，在面对性别成见与歧视制造的焦虑和羞耻感面前，女性与男性从来都应该是队友，而不是对手。性别平等这件事，最终受益的是所有人。因为这一整套关于两性气质的刻板印象并不是由男女两性的生理决定的，而是由文化和社会建构起来的，它会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而改变。

今天，对于男性的审美已经趋于多元，公共语境中无论是精致的花样男子还是雄壮有力的肌肉男，都获得接受和认可。这个夏天，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男性的“打伞羞耻”，且有如此多女性鼓励打阳伞的男性，可以说人们从意识到行为，都正在慢慢摆脱性别成见。

当人们的思想加速迭代，也许可以期待社会学家们描述的那种社会状态：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接纳自己的本性，就按照自己的本来面貌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23期，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