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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屋,面对一台旧电脑(外三篇)

2023-11-15王荣香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麦秸牡丹花姥姥

此刻,面对这张2009年2月18日出品的W1942SP显示屏,在一只2008年6月8日生产的联想主机的拼命支持下,我在一架快淘汰的老键盘上,敲击下这些新鲜的文字。

右手边那只光电鼠标似乎很兴奋,趴在那只黑绿图案的光滑垫子上,悄悄地变换着红黄蓝绿紫各色的光。它尾部那只变了形的细老鼠,也跟着梦幻般的彩光搔首弄姿。看它那小样儿,似在向我传递着什么神秘莫测的信息。

起风了。后窗户淡蓝色的柔纱帘,被仲春午后的热风吹着,底部的封边儿不时发出金属的声响,时而会带动一边的珠链,倒有一点儿“水晶帘动”的意味。

电脑虽旧,却像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很健康。开机、关机、打字,都很顺畅,不像我过去的旧电脑,一两个小时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了,还没敲几行字,又死机了。一来二去,那些本就不多的灵感,早就给折腾跑了。

老宅去年9月底开始动工改造,年底换了新颜。两层小楼坐北向南,上下各有三间。院内另有半圈儿平房,自东向西呈7字形。东边是厨房、洗澡间,南边依次是门楼、储藏间和厕所。

楼下的两间卧房,母亲住东间,我住西间。此时此刻,我正在这间13平米的小卧室独自品味乡愁。

电脑是我家那位可爱的“经济适用男”老张同志精心组装的。总算让城里那两三台既占地方又没用的旧电脑发挥了余热。

“电脑桌”看起来还不错。虽然三只抽屉已不翼而飞,但桌面桌腿儿还健在。虽然有点晃,没关系,老张同志会修。他拿切面刀削了几只木楔子,然后塞到那有些宽松的旧榫子眼儿里,再用小锤子使劲砸,只听一阵噼啪响,这张老桌子竟然像是补了钙,腿脚立马硬扎起来。虽然用点力还能摇得动,但至少再用二十年不会散架。

有点遗憾的是桌面。那柿黄色的油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6块长条桌板经过多年的相处,彼此间竟有了不小的缝隙,仿佛饿瘦了似的。如果重新打磨、填缝儿、上漆,定会让它有一个新姿态,因为毕竟这些板子的本质是好的,是人人都喜欢的实木。但那样的话,费工费钱也好像没有多大必要。这时候,二妹从城里拿回来的壁布就派上了用场。壁布是装修新房剩下的,银灰色,厚顿顿、滑溜溜,背面有绒,往桌面上一铺,原先那寒碜样立刻就摇身一变,成了白富美。

桌上置一壶茶,泡的是上周刚从野地挖回的小豆根,已在院子里那几块捡来的花石头上晒干。小豆根儿棕红色的胖根,灰绿色的麦粒状叶片,淡紫色的小碎花,透过玻璃壶,传递出山野的气息。

桌角一盞玫瑰红的小台灯,虽站不太稳,但不耽误它夜晚送来温暖的黄光,柔柔的,是老朋友的体贴与问候。原本那线不够长,但对于爱鼓捣的老张同志来说,这都不是事儿。黑电线上再接一段黄颜色的,像小时候姥姥给孩子们接的棉裤腿儿,朴素又顽皮。

再配一把十多年前吱嘎作响的老转椅,越看,与这屋里的摆设越搭调。墙板,据说能够有效防潮的竹木纤维。南边窗户上,装的是近年流行的条状夹色落地窗帘。衣柜虽然来自旧货市场,但也是新款式。地板是瓷砖铺的,顶灯是带遥控开关的。然而,现代的装饰与古老的物件同居一室,穿越三十年甚至半个多世纪的时光隧道,彼此定会有交流不尽的话题吧?

那张两头都带木条挡头的棕黄色木床,是我家当年的豪华版,母亲优先让我使用了。没有整块的床板,上面钉的是宽窄厚薄相近的短木板。将过去的老棉被翻新,做成又厚实又松软的褥子,铺上去,感受旧时光的温暖。

母亲睡的那张床没有挡头,也没有钉薄木板,原来铺的是荆条编织的席,荆条席糟了,扔了。如今又重新钉上了木板,铺上了厚褥子,感受更古老的时光。

我这间屋子还有一把笨重的木椅,与母亲屋子里那把能折叠的灵巧形木椅遥相呼应。清洗时发现笨椅底部用毛笔写了一个清秀的“香”字。那是我的乳名。两把椅子都是我小时候家里请的木匠做的。记得那位木匠也姓王,家人整天说我是从木匠家要来的,木匠笑眯眯的也不否认,说得我将信将疑。

时间过得真快,盯着屋子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盯出许多文字来。小院的光线暗了,但平房顶上架着的黄色燃气管道上,还留有微弱的阳光。

姥姥的绣花枕

母亲在楼上整理她的“破烂儿”——半个多世纪前的旧床单、旧衣服、旧麻绳、旧背包……我在楼下帮她清洗那些吸满陈年黢灰的包袱皮儿、黑白方格的老粗布单子、大红牡丹花被面、四四方方的花头巾……

这时,一对儿两头绣花的黑蓝粗布枕皮跳了出来。我太熟悉这样的枕皮了。从枕皮肚子上的开口处装上麦秸,再把接口缝住,一个圆滚滚的散发着麦秸香味的枕头就做好了。枕了一段时间,枕头中间就有些扁了,而绣着花的两头依然是抹角的正方形。

小时候的麦秸枕头并不像现在的枕头那样宽大,也没有那么复杂的构造、那么漂亮的图案、那么丰富的内容,就是一个枕皮,装上麦秸,甚至连枕巾也没有。枕皮脏了,麦秸睡扁了,不碍事,把枕皮里的旧麦秸掏出来烧火,再去场地边的麦秸垛上拽点新的,装到洗净的枕皮里就行了。反正那黑蓝色的老粗布又耐脏又结实,一辈子也枕不烂,那新鲜的麦秸啥时候都有,也不用掏钱买。

几十年没有再闻过麦秸的味道了。那里面积淀着阳光的味道,会让人想起打麦场上的老黄牛、青石磙,想起戴着草帽在场地忙碌的父老乡亲。

我说:“妈,我把这两个绣花枕皮洗净了,我们装上麦秸枕吧?”妈说:“现在去哪儿找麦秸呢?”

也是,现在麦秸的确是不好找了,不像过去,场边总有一排排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像巨大的蘑菇,上一年的麦秸牛马还没有吃完,新一年的就又下来了。

从未仔细审视过麦秸枕皮两头的绣花,今日得以好好地欣赏,那一针一线绣出的美好故事。

母亲说,这一对绣花枕皮,应该是姥姥做闺女时为自己准备的嫁妆。我很惊讶:且不说选择图案、花色,单是这密密麻麻的针脚,就得绣多长时间啊?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的头发一直是纯白的,鼻梁上一直有一副黑边的老花镜。我想象不出,待字闺中的姥姥是什么模样。我甚至不相信,姥姥也有过少女的梦想。

这一只枕皮的两端,是虽然褪了颜色但仍然能看出蛋青底色。两端绣的花色不一样,但都是石榴。

树根是五彩的,树干是扭在一起的,树枝细细的、弯弯的,像少女婀娜的身姿。树叶是金色的、玉色的,顶端缀着花果。有红色的石榴,青色的石榴,还有正开着红花的粉色石榴。

一只蝴蝶落在一朵石榴花的旁边。再仔细看,那石榴果上还绣着好看的花纹,有波浪形的,有菱形的。那金色的石榴嘴里,还吐出了小米粒般乖巧的花蕊。那只蝴蝶也是眉眼分明,特别是那两根卷曲的触须,用的是墨水蓝的丝线,在整个画面中显得无比醒目、灵动。

我抚摸着光滑的无比缜密的绣品,就像触到了一个待嫁少女的心跳。她是希望未来能与丈夫像石榴树干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吗?是希望日子能像石榴那样红红火火吗?是希望子子孙孙能像石榴籽那样漂亮、那样繁多吗?我想应该都有吧。

另一只枕皮两端,大红的底色却异常鲜明。两端绣的都是莲花。莲叶是金色的,叶下有鱼在游。莲花有粉色的,有紫色的。画面正中是一大朵紫色的莲花,旁边还有一朵紫色的花蕾,像一只紫色的桃子。莲花上方,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在与莲子嬉戏。小娃娃的头上,还有一只朝天辫,绑着红绳,忽闪忽闪的。这样的寓意同样美好,莲下有鱼,意味着“连年有余”,莲上的小娃娃,则意味着“连生贵子”。

我私下想,按照“红男绿女”的惯常思维,这只红底的绣花枕应该是给姥爷用的吧?可惜姥爷比姥姥早走了24年,不知这是不是颜色相对比较鲜艳的原因。

姥姥属兔,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是108岁。那么这一对儿绣花枕皮,至少也有90岁了。姥姥对婚姻的美好期待,都一针一线绣在这里了,不知熬过多少个长夜。只可惜,残酷的现实并没有随着姥姥美好的梦想而改变。婚后,姥姥先后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长到七八岁大时都因病没钱医治而夭折,只留下我母亲一根独苗。

听母亲说起这些,我不禁幻想,假如姥姥的那两个孩子活下来,那么,母亲在她哥哥姐姐的护佑下,也不至于太孤单。我至少也有了亲舅、亲姨,还会有一群表兄弟表姐妹,这是多么让人向往的事啊。

母亲说,正是因为姥姥自己失去孩子受到了惊吓,所以轮到母亲养育孩子时,姥姥一听说哪个孩子有病,她自己先吓得魂不附体。

好在新中国成立后日子越过越好,姥姥在86岁那年病逝。生前她曾说:“唉!活这么大年龄真是知足了,可死又不舍得死,日子这么好。”

一对绣花枕,牵出几多愁。洗干凈的绣花枕皮,被母亲珍藏于她结婚时用的木箱里。我则把姥姥的绣品,连同她青春的印记,一起珍藏在我的文字里。

乡夜,与母亲一起看画

乡村的夜,没有想象中那样冷清。从南往北,每一条背街小巷都装了明晃晃的太阳能路灯,衬得正大街上的路灯有些昏暗。但人们还是喜欢在大街上活动。有背着音响雄纠纠走过的暴走团,队伍不长,三五个人,但气势很足。

有三三两两从沿河路散步归来的老年人,背着手,弯着腰,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神色。也有穿着时尚的年轻媳妇,肉色长筒袜外面,是黑短裤、白球鞋。缩着脖子在路灯下唠嗑的邻居大婶见了,问:穿那么少不嫌冷?人家笑笑,也不解释。

东边一轮金黄的圆月,在大街上看得格外清楚。今天是阴历三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毛妞说。

晚餐吃得有点撑。小米粥配清炒莴笋叶。邻居毛妞上午刚从地里挖的莴笋,送来两根。先摘了新鲜的笋叶,掐下的地方流着白色的汁液,像牛奶。在大街上散步,遇到多年不见的乡亲,母亲张冠李戴了,人家并不计较,依然关心她有没有八十岁。

气温有点低,稍微消消食,我与母亲就回屋了。客厅太小,顶灯显得特别亮。宽带还没装,猛一下觉得时间有些漫长。母亲从旧角柜里翻出她从城里拿回的画,满满一小柜。装裱过的有三四轴,其他大多是习作散页。有圆形的,有扇面的,有长方形的,还有椭圆形的,都是母亲自行裁剪的形状。

其中有几幅被卷得太久,怎么也铺不平。我帮母亲抻好,找了一块木板压住,上面又压了一块从村南塌七河里捡来的花石头,看明天能不能压平展。

母亲翻着一本自己拿缝衣针缝制的画本,不时举起来让我看。那些公鸡、小鸟、梅兰竹菊,都显出朴素稚嫩的神态。还有那些毛笔字,在我看来已经很好了,可母亲却说,还得练,关键是笔锋,自己掌握得不够好。

母亲前些年上老年大学,喜欢上了画画,一直坚持这么多年。我曾经帮她出过一本画册,只印了十来本,留着让她时常翻阅。还专门写过她画画的故事,以《老妈》《此中有真意》为题,先后被《大河报》和《检察日报》副刊刊登。自那以后,母亲画得更起劲儿了,积攒下来少说也有四五百张了。每当我提起再帮她出画册时,她总是一连声地拒绝。其实我知道,她是怕花钱。

我说过,真的不懂画,所以不知道母亲画得到底怎么样。但母亲却很上进,经常向老年大学的老师请教,或者在小红书上学习一些技巧,或者临摹名家的画,甚至看到报纸杂志上喜欢的小品画,也要照着画下来。她拿着自己画的许多只公鸡,让于老师看,于老师说:公鸡的神态画得都很好,就是在用墨上还需要浓淡相宜。哦,母亲领悟了。我一看,也的确是这个问题:公鸡一色的黑,缺少层次感。

“人家过去的画家,作家,都是寂寞人呀。你怕寂寞,光想站大街跟人家说话,那肯定画不好,也写不好。”母亲边看自己过去的画边发感慨,说:“过去我也不知道是咋画呢,画了这么多。这两年都懒了,看来还得坚持。”

“嗯,一定要坚持。回来给你整个好桌子,你在上面好好画。”我说。其实我知道母亲这两年是受疫情影响,没法上老年大学了,她转移兴趣,又迷上了做手工。

母亲一听要给她整桌子,又赶紧说,那倒不用,人家谁谁谁画得可好,都是在吃饭的小方桌上画的。画好画赖不在于桌子好坏。

我翻开母亲放在一边的“土画册”,被其中各色风格的小品画所吸引。尤其是画上的配文,应该是母亲临摹时顺便抄写的,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幅墨荷倒影,很像两只长腿水鸟在交流,顶部配的文字是:跟我吟那些走心的诗句。

我从中挑了几张,有神态飞扬的公鸡,有红梅映照的仙鹤,有孤帆顶上飞过的海鸥,有绝世独行的空谷幽兰……连同母亲翻看画册的照片,发了一个九宫格,收获了朋友们贴心的点赞。

其中一位朋友留言:“这类画风挺招人喜欢的,画下去必成大家!”我心里知道这是朋友的鼓励,但依然读给母亲听。母亲顿时笑靥如花地说:“那还得好好画才行。”

乡村的夜静下来了,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人语。母亲在东屋睡着了,这会儿不知是不是正在做一个画画儿的梦。我在粉色的台灯陪伴下,记下这些平常的文字,愿这样温馨的时刻能被我的文字拉长,拉长……

留一朵陈年的牡丹

母亲在老宅的阁楼上整理旧物,对着一床棉被自言自语:“这可是我与你爸结婚时候做的呀!看,都幾十年了,这被面上的牡丹花还是跟新的一样。”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扭身瞟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条陪伴我长大的被子。

大红被面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层层粉红色的花瓣错落有致。牡丹的叶子是碧绿的,花苞也是碧绿的,在红色的背景与大朵的牡丹中间,显得少而精,却格外显眼。被面上,还有紫色的牵牛花点缀其中,有的已盛开,像一个个小喇叭,有的还打着紫色的骨朵。一条纤细弯曲的绿茎,牵着所有的花朵与花叶,小巧而灵动。牵牛花旁边,有三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在草地上玩,黄的,绿的,胖嘟嘟的,像三只小圆球。它们扎着刚长出来的小翅膀尖,张着黄色的小尖嘴,似在“叽叽叽”地说着什么。

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审美,她在花色繁多的牡丹被面中,挑选了这样一幅颇具田园风味的图案,让高贵的牡丹与田野常见的牵牛花同处一域,让活泼可爱的小鸡儿跑了进来,从而使整个画面充满动感与童趣,仿佛被面上的牡丹花与牵牛花、小鸡都在交流。

尽管那被里的颜色与质感我不太喜欢,但斜纹华达呢被面上的生动图案带给我童年的滋养,却是永恒的。我就是在这样美好的画面中渐渐长大的。

我帮母亲拆了这条被子,把黑蓝色的粗布被里放在洗衣机里洗净,留作纪念;把被套拿到公路边棉花店里重新弹虚,另作他用;把已经糟得不能再用的大红牡丹花被面小心地用手洗净、晾干,然后剪下完整的地方,藏于衣柜。同时藏进去的,还有年少的心思,牡丹花被面的温暖与回味。

熟悉的牡丹花被面里,珍藏着儿时缤纷绚烂的记忆。秀说,那是小时候的味道。静说,盖过这样的被子。峰说,小时候的花被,是姐姐的嫁妆……

时常看到某些饭店,桌布、椅垫儿,一色的牡丹花布料,或大红或天蓝,古朴又喜庆。一些小娃娃的兜肚,小女孩的袄裤,也有用大红牡丹花布料的,活泼又可爱。还有穿着红牡丹花大衣的女性,走在街上,会让人忍不住回头欣赏。

我是从牡丹花被面上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花叫牡丹的。等到成年后第一次去洛阳看了牡丹,才真正领略了牡丹的斑斓、妖娆与芳香。

被面上的牡丹花自然是单调的、乏味的,但那个画面又是会说话的,是能走进孩童内心的。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回想起小时候趴在被子上与粉红色的牡丹,与紫色的牵牛花,与黄色、绿色的小鸡儿对视的画面。

留一朵陈年的牡丹给自己,余生,慢慢地品。

王荣香 笔名安安,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检察官。近年来发表散文90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推窗时有蝶飞来》和纪实作品《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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