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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雨

2023-11-15赛烨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老汉妹妹孩子

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学生。

(一)

陈二总说,他的父亲,是一场冻结的雨。

陈子塘,南方小镇里的村子。

村里的景况,土屋子户户紧挨,风径直从村的这头吹到那头,没有拐弯。

即便陈子塘不时有雨季,可人也见着,陈老汉不仅没跟他儿子说得像死了一样,还连带一家七口活得好好的,虽然那也仅是活着。

满载饥饿的年代,村里人都难得吃上饱饭。自陈二记事起,吃饭成为一种使命,来自胃部的空虚充分展现人类作为动物的局限与窘迫。所幸陈二作为家中老四,总得到兄长们的谦让,饿不着肚子,这得益于陈老汉坚决的家规。

每到饭点,陈家的母亲领着五个孩子端端正正地围在摇摇晃晃的木桌子旁,桌上摆一面盆大小的碗,盛着清澈见底的小米粥,木筷立粥如漂水。春夏秋冬通透的墙壁漏入夏至稍温热的风,十只眼睛便盯着粥中浮动的筷子不放,这几乎已经成为陈老汉家吃饭前的仪式。此时,母亲往往低着头,弯曲的脊柱在空气中形成诡异的弧度,垂下的眼神不知放置何处,发出与她体型不相称的沙哑而高亢的声音:

“陈央水,吃饭啦!”

事实上风都挡不住的墙壁,哪里值得如此隆重而热烈地吆喝,只不过是陈老汉作为一家之主威严的附和罢了。那时,陈二从来不明白他那省吃俭用的母亲是从何处发出那种令人惶恐的声音。而陈老汉一般不会轻易在前两声中做出任何反应,直到震耳欲聋的第三声,相隔一墙一门,他才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从家中唯一一把藤椅上缓缓支起身子,回首,拾着蒲扇,不紧不慢地回应道:

“晓得咯,莫叫咯。”

陈二瞧见他的父亲从椅子上起身,年过半百的父亲是半丈许的身材,皮肤因常年的暴晒与重农活的劳累而呈现出黝黑紧实的状态,两只臂膀青筋如虬龙盘节,光斑透过木窗打在父亲阴影中的轮廓上,犹如一尊雕像,陈二感到一种异样的庄严。

陈二注视着他的父亲缓缓靠近的过程,这幅光景让陈二不可抑制地想起陈子塘夏季的傍晚,血红的霞光中日月短暂地同存,阴影不均匀地沉降在错落的屋檐下,不远处是同龄人的吵闹与田地飞鸟交杂的声音。就在这样的画面里,在竭盡的日落下,陈二长久地倚在自家的双开木门前,边读书边盼望父亲农忙后归来的身影,诚惶诚恐,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轻薄的阴影笼罩着氤氲的时间,陈二分不清。

由于父亲的归来意味着食物与休憩,或许还有其他意义,这是每日陈二期盼的时光。

望眼欲穿间,他一旦望见阴影中属于父亲的身影,便会收拾起东西慌忙蹿入屋内,装作无所事事的模样,直至父亲推开家门才松下一口气。

陈二回到现实,父亲已经落座。

他环顾一周,当然抓不住孩子们滞留在近凉的粥盆里的目光,轻咳一声,母亲和孩子们会意,坐直身体。

陈老汉抬起反撑在大腿上的双手,在自己碗中倒入不过仅仅盖住碗底的稀粥便止:

“每一顿饭都不容易啊,你们大的要让着小的,小的还要长身体。”

这或许是年仅十岁的陈二一天中为数不多能够感受到父爱的时刻。

为此,他不知所措。

稍顿。

“吃饭吧。”

话音未落,孩子们终于才能动手,直到母亲看着空碗,盆中稀粥一滴不剩,老大作为大姐总自发匀给母亲一些,弟弟妹妹们也跟随大哥的动作,这样一顿饭才在仪式中开始。

食间,七人沉默不语,夏风从耳边拂过,带过家人们吞咽的声音,陈二仍沉浸在十年如一日的诚惶诚恐中望着碗中粮食而不能动手。

陈老汉默然瞟过他的小儿子,没有作声。

直到其他人都放下碗筷,陈二还在发呆。

沉默中,陈老汉起身,居高临下望向他的小儿子有两个旋的头顶,压低喉咙:

“为什么不吃?”

小儿子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态,没有作声。

如果此时陈老汉愿意蹲下身去看他儿子的脸庞,他会看见儿子莫名其妙的表情。

陈子塘寂静闷热的夏季午后,没有雨水。门外一只不谙世事的鸟飞过。

陈二立即故意被身后飞鸟的声音吸引注意力,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是他父亲无法容忍的,陈老汉气急败坏地喊叫陈二: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小儿子知道害怕,但为对抗的感觉感到骄傲与兴奋。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睛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告诉他父亲: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陈老汉毫不平整的眼角似抽搐了一下,就那么地站着,风保持飘荡的期间。随后,毫无预兆地,父亲怒不可遏,粗壮的巴掌捶向凸凹不平的桌面。

一声沉闷的巨响。

小儿子几乎是在声音爆炸的瞬间全身迸发出剧烈的颤抖,眼中立即充满了雾气。

母亲见状立即双手扯住他暴怒丈夫的胳膊。

“算啦,儿还小,算啦。”

老大老二老三站在老四身边,最小仅六岁的妹妹躲在一旁。

又一阵剧烈的沉默间,夏至的风再次从语言的间隙吹到不远处的田野。

陈老汉攥起通红的手掌,眼神没有离开过他儿子。

“唉——”

一声拉长的叹息。

“把饭吃了。”

留下语言,陈老汉便转身回了屋。

陈二保持着呆立的状态,眼中的雾水让他看不清手中的小碗。

心中却有一股隐隐跳脱的冲突。

多年以后,陈二无法停止回望,那个父亲怒不可遏的夏至午后,阳光越过三角屋檐洒向陈二双手捧着的搪瓷碗,潮湿闷热的风吹过透明的小米粥,拂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麦子清香,远处田地小麦熟透,一片金黄,阳光明媚。

内心空空荡荡,六月的天空晴朗无比。

那是1979年的夏至,那充满希望的日子,陈二刚好十岁。

(二)

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陈二逢人便与人说,他的父亲,是一场冻结的雨。

为此,陈老汉伤透了脑筋,家人们轮番上阵,就连家中最小的孩子——十一岁的妹妹,也踮起脚扯着哥哥的衣袖,眼巴巴地问:

“哥,咱爹真的可以要老天爷下雨吗?”

“好久没下雨啦,哥。”

“你不是最喜欢下雨嘛,哥,你怎么不理我呀。”

“快叫爹给老天爷说声就下雨啦!”

陈二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没有作声,从来都是。

去上学吧。

陈二没有顾及妹妹注视的眼神,继续牵着她向学校走着。

村里的小学和初中并在一块,一进学校大门,一些在湾里会偶尔遇见的小几岁的孩子们簇拥在一起,向陈二迎来,大声嘲弄道:

“陈二,你是捡来的!”

“你爹要被你气死啦!”

妹妹见状,扯着稚嫩的嗓音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

随后不再理会他们的喊叫。

小男孩们为这样的回复笑作一团,而后鸟兽散地跑开了。

陈二自始至终保持着惯性的沉默,即便这样的事情并非首次发生了。牵着妹妹的手,具有不解与愤怒的形状。经历了片刻犹豫,也只是再次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勺。

未及手掌落下,妹妹便挣脱开。

“哼!胆小鬼!”

话音未落,妹妹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教室,留下陈二一人。

望着妹妹离去的身影,陈二想起来的是某一个夏天。

与妹妹一般大的时候,上学的路上,撞见父亲用架子车拉石头,陈二与几个读小学的伙伴,自发地去帮忙,他们顺着湍急的溱水河左岸大堤走了三四公里,终于走到了父亲他们的架子车队。

车队席地坐在树荫下休息。

陈二看着其中绝大部分人各自买了蜜枣充饥,而父亲双臂低垂,两手空空。

夏季几乎穿透树荫的烈阳蒸干了大地的水分,草鞋下的土路热得发烫,而溱水河流的水气沿着热浪漫延,八月份的河堤闷热异常,一条黄狗伏在路边,不知死活。

蝉鸣骤起,陈二在离父亲丈余处席地而坐。不知从哪掏出两颗蜜枣递给他,随后点燃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手卷烟,呛鼻的烟气,在陈二眼前恒久而氤氲地上升。吸烟的间隙,父亲看着他,有时候就像没有看着一样。

陈二异常怀念,刺鼻而特殊的烟味,不绝于耳的蝉鸣,是父亲留给他最深的感官印象。

他并非抵触父爱沉默的温情,只不过那种感觉常常使他感到愧疚,如坐针毡。

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中,陈二总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河滩上的鸬鹚。

而陈二为父亲帮忙所付出的代价是课堂的迟到,陈二低着头,在班主任的注视中,走向自己的座位。

夜里,炙热暂时褪去些许,陈老汉在煤油灯下,教陈二在学校没学到的珠算减法:一退一还九,六去一还四……

休息的间隙,母亲将晚饭做好了,陈老汉破天荒地没有举行例行的仪式,晚饭中也破天荒地出现了面条,即便少得可怜。父亲与母亲把干的面条全部都捞给五个孩子,两人就只喝剩下的面汤,稀得比粥还清澈的面汤难以称得上汤,是水。

整个夏天没有下雨。

陈二无比清晰地记得,越过窗棂,他看见父亲捧着碗坐在老屋院子门口的条石上,夕阳为父亲的背影着了一层捉摸不透的颜色。干了一天重体力农活的父亲,在没有歇息的蝉鸣中连喝了两大碗面汤,一根面条都没有,连筷子也没有拿。

(三)

又是一年夏至。

十八岁的陈二,站在雨中的麦子地,回首向家的方向望去,麦垄纵横。

那一刻,他想,他或许再也不会回到陈子塘了。

1987年夏至的八天前。

陈二的父亲在一场意外中走了,溱水河的河流直接吞噬了父亲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死没有直接来到陈老汉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找到他的。当陈老汉正在午后的浅滩乘凉时,几个男孩在滩上追逐。为了对抗夏天未至却已高昂的温度,其中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以年龄的倨傲离开了浅滩,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瞬间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声断送了陈二的父亲。

事情发生时,堤上的人看见,那孩子在水流中挣扎,陈老汉顺流向那孩子游去,一把将其横抱住,夹在腋窝间,随即逆流而上,那孩子由于慌乱双脚没有停止过踢蹬。就在二人即将触碰到浅滩时,那孩子挣脱出了陈老汉的臂膀,一脚正中在他的胸膛中央,使陈老汉再也没能接近河岸,他随即淹没在水流中。当那孩子趴在浅滩上疯狂喘息并干呕不止时,陈老汉最后一次从水中挣扎着露出头来,没有呼喊,睁大双眼直视春末夏初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

往后的事情陈二无法继续回忆了,只是记得,那天从班主任口中得知父亲意外去世的消息,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悲痛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意外的平静,如同那个无法分辨的夏至午后。

听过班主任表示的哀悼后,陈二获许提前离校。沿路没有碰见那帮一直捉弄他的小男孩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父亲舍命相救的孩子就是其中之一。

去堤口的路异常漫长,大概是由于难耐而反常的高温,路上除了架子车队以外几乎没有行人,陈二看见赤膊推着架子车的熟悉面孔一个个将他超越,他们的眼神难以在陳二身上停留,每一个都是那样的闪烁。陈二望见他们大地颜色的脊背,他无法确定那时是否联想起了父亲的背影。

随后的事情愈发模糊,唯一清晰的场景却如同剪影画般长久地存在于陈二的脑海中——陈二伫立于河流冲刷形成的浅滩,睡着的父亲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沉默,只是意外地没有听见蝉鸣。寂静的下午三时八分零七秒,有些东西与汗水一样难以抑制。

后来的事情大概是那个孩子的家人凑齐了陈老汉后事的所有开销,家里几乎所有东西全都卖掉了,换成了粮票肉票送到了陈二的家里,交换的条件便是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责任,而母亲则做了沉默的选择。

母亲的孩子们同样沉默。

七天里,陈二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父亲的丧事结束,没等到夏至那天,陈子塘下起了久违的大雨,如同那不祥的预言。

那天夜里,陈二躺在本属于父亲的床上,想起父亲无尽的独白,想起飞过头顶的鸟,想起蝉鸣与烟味交融的日子,想起无数个日落里父亲沉默的背影,就感到一阵久违的阵痛,而这种痛苦却能使陈二安睡。

一夜,雨没有停歇,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陈二起得很早,抓起布兜,在家人的熟睡中离去。

又是一年夏至。

十八岁的陈二,站在雨中的麦子地,回首向家的方向望去,麦垄纵横。

陈子塘的雨愈下愈大,陈二站在雨中的麦子地,阒无一人。

雨水瓢泼的声音里,凝视的视线中,雨幕勾勒出似有若无的男人轮廓。

收割完毕的麦田空如夜垠,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评论:作为一名“00”后大学生,赛烨的《冻雨》融合了乡土叙事、亲情书写与死亡书写,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冻雨》根植于个体现实经验及生命体验,在冷静的陈述中揭示了亲情包含的诸多内涵:既有代际冲突导致的“父子隔膜”,也有失去亲人后对父爱的无限追怀。“雨”的意象贯穿小说始终,预示着生离死别的哀愁,让整篇小说带着淡淡的、恬静的感伤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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