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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王家坡

2023-11-15孙代文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大王家桂花

孙代文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今古传奇》终身签约作家,出版回忆录《使命》,作品收入多种文集。

1

人要是运气背,喝凉水都塞牙。王启明对这句话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考大学,那是实力加运气的事。他考不上,在预料之中。全国才只有百分之五点几的录取率,一百个人中能考上的不到六个人,他们二中,学生是县一中挑剩下的,老师是调不进县一中的,歪锅歪灶还能指望煮出好饭?破窑烂泥还能指望烧出好瓦?近两百个学生参加高考,一个本科生都没考上,只考上三个专科生。他平常的成绩是班上三十几名、年级一百多名,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哪里有希望考上大学!

憋屈的是,如果前年高中毕业,他能参加财政、税务人员招聘,那次,全县招聘了一百多人;如果去年高中毕业,他还能参加行政干部招聘,全县十六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招了六七个人。能不能招聘上,先且不说,起码有机会。偏偏他今年高中毕业,打听来打听去,啥招聘都没有!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扛起锄头当农民修地球,一条是去村小学喝粉笔灰当民办老师,一条是冬季征兵的时候去当兵。

王启明选择了当民办老师。他爹是王家坡的村支书,给他谋个民办老师的差事不是啥难事。

村小学离王启明家有二里路,跟村委会是一个院落。它作了几十年的王家祠堂,又做了三十多年的王家坡小学,如今,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可避免地患了骨质疏松症。远看,尽管老态龙钟,好歹还有模有样,完好无损;近看,辣眼睛得很,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墙上的裂缝从房顶一直裂到墙基,弯弯曲曲、宽宽窄窄、张牙舞爪的,像天上的闪电被封印在墙上。宽的,已经能塞进一只拳头;窄的,也有一小拇指宽。房上的瓦片稀稀拉拉,仿佛叫花子的薄衣烂衫,又脏,又黑,又破,既遮不住风,也挡不住雨,刮风进风,下雨进雨,无风无雨的时候,阳光从破洞里穿进去,一柱一柱的光线里看得见群魔乱舞的灰尘。没有老师的时候,调皮的男生常常弄个小镜子、碎玻璃,对着光柱晃别人的眼睛,撩得女生哇哇叫唤。二年级教室里的大梁烂朽了一截,校长安排人新砍了一根花栎木杵在地上撑着。王启明在里面上课,老是提心吊胆的,感觉它随时都会坍塌,时不时地都要看一眼大梁。

张大林晓得王启明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是听他爹说的。

他爹张医生是村里的医生。既看中医,也看西医,以看中医为主;既给人看病,也开药铺,两者不分彼此。没有招牌,没有证书,名声全靠口口相传。

药铺以前开在村委会,这两年才转到自己家里开。村委会的房子太烂了,不晓得啥时候会扑通一声坍塌,他怕自己的小命没了,药铺也没了。好在酒香不怕巷子深,也好在离村委会只有里把路,找他看病的人也不在乎多走这里把路,看病买药的生意并没有受多大影响。

來来往往的人多,张医生的药铺就成了王家坡村的消息集散地。来看病的人会把王家坡和不是王家坡的消息聚集到药铺里来,也会把消息从药铺传播到王家坡和不是王家坡的地方去。张医生不仅是人在家里坐尽知天下事,而且比别人知道得还早、还准确、还详细。

张大林和他妈等着他爹来吃饭。他爹送走最后一个看病的人,才踱进来,手里的茶杯不像平时那样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而是砸得“嗵”的一声,吓了张大林跟他妈一跳。

发啥神经?他妈问。

有个当支书的爹还是好啊。傻子都听得出来,他爹很有些阴阳怪气。

咋啦?

他儿子王启明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了。

这有啥稀奇的!他妈说。

问题的严重性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大家又都是明白人,哪里遮掩得过去!果不其然,张大林顿时三伏天掉进了三九天,搛了几筷子菜在碗里,阴着脸到门外去吃。从背后都能看得出那藏都藏不住的愤恨与无奈。

大林妈龇着牙,手指狠狠地戳了下张医生。

张医生委屈地说,是事实嘛!

事实非得当着他面说!大林妈压低声音训斥道。

张医生不再言语,埋下头吃饭。

张大林和王启明同岁,一个人的爹在村里当支书,一个人的爹在村里开药铺。村委会和药铺在一个院子里,两个人没上学就在一起玩泥巴,上了学,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多少年,两人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还嫌大。你到我家吃饭,我到你家睡觉,比村干部的会还勤便。寒暑假,多数时间都腻在一起。

大概是读初三吧,或者是读初二,两人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起雾,潮潮的,蒙蒙的。张大林有了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奈,不知不觉间关系就疏了。王启明考上县二中,到歇马镇上去读高中。张大林没考上,在王家坡种地,两人就彻底断了往来。

不过,对王启明到村小学里当民办老师,张大林想得通。且不说他爹是村支书,单就王启明高中毕业这一条,他也没啥可醋的——整个王家坡这几年才出了王启明一个高中生呢。

当然,这是于公,站在第三方而言。于私,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这事还是如同嗓子眼粘了一只蚊子,吞,吞不下去;吐,吐不了,鲠在那儿难受得很。

桂花晓得王启明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是她亲眼看到的。

代销店建在村委会和村小学的旁边,用的都是学校的公共厕所。桂花从代销店里出来上厕所,看见王启明正往村学校大门里走。刚开始以为认错人了,确定无疑后,叫道:王启明!

事实上,王启明比桂花更早看到对方,但他想蒙混过去,便假装没有看见,谁知桂花不给他机会,只好扭过身答应。

干啥呢,你?桂花问。

到这儿。王启明指指学校。

找人?

当老师。王启明在空中做了个黑板上写字的样子。

哦。

见桂花没有下文,王启明转身走了。

桂花眼神迷离地看着王启明走进学校,竟痴痴地许久没动。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失了态——竟傻傻地站了半天。怕别人笑话,扭身慌里慌张地回到代销店。正要坐下,想起自己本来是出去上厕所的,没上,又慌里慌张地出来进了厕所。

这是咋的了?桂花问自己。脸上火烧火燎的,生气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好疼!

桂花爹见桂花神不守舍的,不知所以,也不敢问,摇摇头,笑一笑,继续拨拉自己的算盘珠。

2

王启明想把自己当民办老师的事告诉马巧珍的时候才发现没有马巧珍的通信地址,拐弯抹角地打听了好几个高中同学才弄到她老家的地址。

信从王家坡寄走后,王启明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马巧珍的回信。每次邮递员送邮件到学校,王启明都会凑上去前问有没有他的信,邮递员每次都告诉他两个字:没有。后来,不用王启明问,邮递员也会主动告诉他:没有。

三个星期过去了,没有。

四个星期过去了,没有。

五个星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

王启明的心情比这气温降得还快。白天饭菜不香,晚上瞌睡不香,心如半天空里的云彩,开始还轻飘飘的,还能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飘,渐渐地,云层越积越厚,越积越沉,不仅飘不动,而且随时都能下起雨来。

有人说,女人在恋爱时智商为零。恋爱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不是智商降低了,是心思走了。人在魂没在,别人问东他对西,别人说南他说北。教室里讲课还好,几十个学生坐在下面盯着,不敢松懈,一个人在寝室里批改作业的时候常常走神。那天上课,那个叫“地牯牛”的学生举手说,王老师,我的作业你改错了。咋错了?我做的是对的你给我打了个叉。他拿过来一看,还真是。结果又有一个学生也说改错了。他还没应付完,又有一个学生拿了作业本直接走过来,还是说改错了。教室顿时变成被捅的马蜂窝。学生说话的,下位的,完全乱成一团。事情传到校长耳朵里,校长专门找他谈了话。好在校长理解他是一时马虎,晓得他一个高中毕业生不会犯这么低级的知识错误;他的工作态度却在校长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如果他老爹不是村里的支书,如果不是学校建在王家坡的八分地上,恐怕早就叫他卷铺盖走人了。

桂花每天都能看见王启明一次两次。从邮递员嘴里,她晓得王启明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在等马巧珍的回信,再见到王启明时就不想打招呼,头一扭,假装没有看见。结果是欲盖弥彰,嘴争气脸争气心不争气,面上是厚重的冰,心里是炽烈的火,白天想的是他,夜里梦的还是他。

想不想,梦不梦,别人不晓得,只有自己清楚。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这点很重要。每天,桂花都努力绷着自己,试图不露出破绽。而很多事,自作聪明地认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掩饰得天衣无缝,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两个月没有收到马巧珍回信的时候,王启明心里头那阴沉沉的云终于下起了连阴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哗哗啦啦,没有停过。王启明彻底不做可以收到马巧珍回信的指望了。

可是,希望不仅用失望来折磨人,还用绝望来捉弄人。就在王启明彻底绝望的时候,那天,邮递员老远老远就把自行车的铃声按得山响,一声紧过一声,似乎是赶着救火。进了学校的门,就高声大喊,王老师,信来了!喊得全校的老师学生人人听得一清二楚。

王启明正在上课,急步走出来,接过信瞟了一眼,是马巧珍的回信。课也不上了,向教室里伸进半个头,对学生说,你们自习吧,就回寝室去了。

村小学老师的寝室也是老师的办公室。一个套间,里间支一张床睡觉,外间支一张桌子办公。七七八八的小东小西,哪儿有空放在哪儿。东西多的,房间就逼窄些,东西少的,房间就宽敞些。王启明多数时间是晚上回家里睡觉,学校安排的房间主要是午休,睡得少,也没啥东西。里面半间就是一张床。外面半间的办公桌上无非是学生的作业本、自己的备课笔记、墨水、粉笔之类的。还有水桶啊、脸盆啊等简单的生活用品。房间空荡,甚至有些寒酸。

他的心打鼓似的乱跳,跳得眼睛也不管事儿,两眼看啥都有些模糊。把信看了一遍,简直没看明白写的是啥内容。又看一遍,才看明白:马巧珍也在当民办老师,不过,不是在她自己的村里,而是另一个镇的另一个村。

王启明有些奇怪。民办老师属于村里自行聘请、自行发放待遇,主管部门认可,没有国家正式编制的人员,大多是自己本乡本土的人。马巧珍咋跑到别的乡镇别的村当了民办老师呢?

纯属巧合,马巧珍后来在信中告诉他。

马巧珍的爸爸是公办老师,这两年在这儿教书,过两年又在那儿教书。她爸爸今年教书学校所在地的那个村小学恰巧差老师,恰巧村里没有合适的人,而村支书恰巧就曾经是马巧珍爸爸的学生,恰巧村支书为这事着急的时候遇到了马巧珍的爸爸。

所谓的机遇,就是恰巧遇到了恰巧。

马巧珍小学、初中一直跟着她爸读书,她爸到哪儿教书她就在哪儿读书。王启明认得马巧珍就是他、张大林、桂花一起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她爸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后来,马巧珍和他一起又考上了县二中。一个管理区的初级中学,没有一个学生考上县一中,只有两个学生考上县二中,就是他俩,王启明和马巧珍,如果说不是缘分,王启明自己都不相信。何况他俩读初中三年级时就有些明心没明口的那个意思。

王启明的信寄到了马巧珍的老家,老家只有她妈。马巧珍收不到王啟明的信,当然不能回信。要不是她妈这次从老家到学校看她把信带过去,马巧珍还不晓得啥时候会看到王启明的信呢!

马巧珍告诉他,县里明年要办一个民师班,从民办老师中招生,毕业后直接转为公办老师,她边教书边在复习,叫他也准备准备,明年一起参加考试。

读着马巧珍的信,王启明仿佛泡在了热水里,身上热烘烘的,身体软绵绵的。把信仔仔细细地再读一遍,身上更加热烘烘的,身体更加软绵绵的。

他不晓得怎么回的家,也不晓得怎么睡的觉。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意识到头天晚上压根儿没有睡着。

桂花晓得王启明收到马巧珍的回信,是邮递员告诉她的。当天晚上桂花就病了。桂花爹问她咋了,桂花说头疼,晚饭没吃就进屋躺下。

在桂花爹的记忆里,桂花就是屋后面的那棵桂花树。那是桂花出生那年桂花爹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如同一把巨伞撑在屋的后面。这么多年,桂花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不吃过晚饭,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早。头一次见桂花这样。桂花爹比自己病了还紧张,赶紧请张医生来给桂花拿脉。

张医生捏住桂花的脉静静地半天,换一只胳膊,又是静静地半天没有言语,也不开单子,却收拾起行头。

一看这副架势,桂花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桂花妈死得早,桂花爹既当爹又当妈把桂花养大,桂花就是她爹的命。张医生给桂花拿了半天脉,啥药都不开,是咋回事?只有给医不了、没指望的人看病才不开药啊!

不好当桂花的面问,桂花爹跟到外面,一把扯住张医生,急促促地问,啥病,我的桂花?

张医生并不言语。

桂花爹更急了,急切切地说,你说,我受得住。

桂花没病,是累了。张医生说。

没累呀她。这么多年,每天不都是这些事?桂花爹有些迷茫。

张医生不接话,只急着要走。

桂花爹更急了,拉住张医生的手,不叫他大名,叫小名儿——王家坡称乳名为小名儿——德子,我们是不是几十年的交情?

是。

我的桂花能不能算你的女儿?

能。

病不忌医,也不避父母。那你给我一句实话,桂花到底是啥病?

真的啥病没有。

桂花爹两眼死死地盯着张医生。

张医生并不躲避,不像撒谎的神情。

不会是人大了,做了丑事吧?犹豫半天,桂花爹还是忍不住低声下气地问。

亏你这个当爹的想得出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你身边,她能做哪门子丑事?张医生反问。

也是啊。桂花爹将信将疑,放张医生走了,却一夜胡思乱想,支着耳朵没有睡着,生怕桂花有啥事情。

3

一夜之间,桂花脸上没了光泽,失了魂,丢了血,仿佛开水烫过的藤子、霜打过的花,憔悴得让人心疼。

桂花的全名叫刘桂花,人长得漂亮,也聪明伶俐,属于王家坡当之无愧的一枝花。

桂花的代销店本来是他爹的。所谓代销店,就是为供销社做代理,把日用百货、生活物资等商品从镇上的供销社批发到他的店里在村里代为销售,又把附近村民们的鸡蛋、中药材等土特产代为收购销售给镇上的供销社。

代销店最开始是村里办的公益事业,后来,供销体制改革,商场、店铺由公有转制成私营,王家坡代销店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桂花爹私人经营。桂花初中毕业,跟张大林一样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到王家坡跟她爹一起经营这个店。

生意不怕利小,就怕量大。销也好,购也好,王家坡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商品进进出出的,收益自然不少。社会传言桂花和她爹有几百万元的存款,没人晓得真假。

本来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又有桂花这般人才,她爹这般资产,上门提亲的人早已踏破了刘家的门槛,就连负责王家坡的邮递员也一直想把桂花弄成自己的儿媳妇。不解的是,桂花谁都不答应。多少人又气又恨,流言她诽谤她,她全当耳旁风。

桂花爹起初不明白咋回事,后来听人说她喜欢的是王启明。他趁桂花情绪好的时候问过一次。谁知桂花立马黑了脸,打夯杵地怼他:“我的事你不要瞎操心!操心也没用!”从此他再也不敢问。

桂花与王启明、张大林是同一年生人,打小,三个人就在一起玩耍。村委会也好,村小学也好,代销店也好,卫生室也好,处处留下他们小时候追逐打闹的踪迹。当男生女生之间起鸿沟,不打不闹不说话,甚至同座的男生女生也要在一张课桌中间画一道边界线的时候,桂花和王启明也没寡淡过关系。两人坐前后桌,桂花在前,王启明在后,桂花数学成绩好,王启明语文成绩好,自习的时候桂花常常扭过头来,假装跟王启明交流学习无话找话。

矛盾出现在到管理区学校读初中三年级的那年。桂花发现王启明借语文课代表的身份到马老师那儿交作业本并喜欢上了马巧珍,再见王启明,她就脸上下了霜,冷冷的,冰冰的。

可人难在言行不能跟心走。脸上写满再多的愤怒、恼火、不屑一顾、无所谓,也挡不住内心的喜歡。而且,怪得很,越是恼火,越是喜欢;越是喜欢,越是恼火。有时候恨不得吃他的肉,有时候恨不得亲个够。

得知王启明没有考上大学跟她一样回到了王家坡,她没有丝毫的悲伤,而是满心的高兴。见到进村小学当民办老师的王启明,她本来想不理他,假装没看见,继续愤怒,继续恼火,谁晓得,再多的愤怒,再大的恼火,瞬间都烟消云散,嘴没控制住,张口就叫了他。她掐自己,就是恼火自己无狠气,没出息。

王启明施了魔法似的,成了桂花的死穴。

桂花生病的第二天,张大林老早就到了桂花的代销店,既不买东西,又不说走,咸一句淡一句地跟桂花和她爹说话。

桂花爹起初没在意,后来才感觉有些蹊跷,觉得蹊跷了才有些开窍,对桂花说,我到镇上去看看有啥新鲜货进些回来。

桂花没有接话。

桂花爹收拾了一下,出门而去。

桂花,桂花爹出去后,张大林停在桂花面前,轻轻地叫她。

桂花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桂花,张大林又叫一声,王启明收到马巧珍的信了。

他收没收到马巧珍的信跟我有关系吗?桂花冷冷地问。

桂花,你晓得,我喜欢你既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我是真心地喜欢你。你不信,我……

张大林,桂花及时止住了张大林的话,我晓得这些年你一直对我好,喜欢我,今天来看我,跟我说这些,是关心我,是为我好,我谢谢你,可你也晓得我的心思,事情毕竟还没到最后。

桂花,人讲缘分,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是你们有缘无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如果有一丁点儿对你不好,我愿天打五雷轰,我愿下地狱,我愿给你做牛做马……

张大林,你不要再说,桂花不容置疑地再次打断张大林的话,从小长到大,你的心思我清楚,我的心思你也清楚。如果我能答应你,就不会让你等到现在。

张大林噎在那里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地看着桂花。

桂花的话说到这种地步,张大林说啥做啥还有啥意义?一下子,他的心反而平静了,如同狂风暴雨骤然停歇,蓝天白云,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这个结果,不在张大林的意料之外。

就像他说的,他喜欢桂花,既不可以用月计,也不可以用年计。可是,月老故意捉弄他们,既生瑜,又生亮,安排桂花喜欢的不是他张大林,而是王启明,还叫他们三个人从小玩到大,还让他心里装满了桂花,只装了桂花。

这些年,他仿佛一只猫,一只狗,死乞白赖地守着碗里的食。别人给他介绍的食,不管是贤惠的,漂亮的,还是富裕的,个个吹得天花乱坠,他连面都不见。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桂花。这些年的执拗坚持,弄得王家坡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曾经,王启明考上高中,他和桂花回到王家坡,他还以为老天会睁开眼睛垂青他。——无论王启明是去读大学,还是上中专,只要跳出了农门,走出了王家坡,和桂花有了城乡差别,他们的面前就会竖起一堵高墙,裂开一道鸿沟,他张大林就有希望。可是,老天不照应,依然眯着眼睛不给他机会,王启明跟他们一样回到了王家坡。

从王启明回到王家坡的那天起,特别是从王启明到村小学当民办老师的那天起,张大林就晓得,天塌了,地陷了。不管王启明是当民办老师还是干别的,只要在王家坡,只要跳不出农门,他张大林就没戏。

这个结果,他不恨桂花,恨王启明也没用。他恨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是缘分让他今生与桂花有缘无分。

以前,他不想听从缘分的摆布,他想与缘分博弈一把,把快要塌的,甚至已经塌的天重新支撑起来。事实说明,这都是徒劳。

那就算了吧,收手吧。他自己鼓励自己。

可有过多少次想了断的愿望,就有过多少次的不甘心。他总想再等一等看,再走一步看,再搏一搏看,期待能把渺茫转为希望。就像桂花说的,事情毕竟还没到最后。

昨天,爹说桂花的病是心病,是王启明收到了马巧珍的回信,他又鼓励自己说,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吧,成,谢谢缘分,万事如意;不成,扔了缘分,也来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桂花的决绝如同一把利斧,既断藕,又断丝。尽管难以接受,却干净利落。多年以后,张大林看到“霹雳手段也是菩萨心肠”这句话时,多了一份自己的理解。他从内心里感谢桂花。如果不是桂花的霹雳手段,他可能会一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这下好了,缘分从此彻彻底底地了结啦。人再能也能不过命运,情再切也拗不过缘分。不服也好,不舍也好,积极地抗争也好,被动地等待也好,都不能改变结果。

缘分没了,还能做朋友吗?张大林想问桂花,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保重吧。张大林对桂花说。

你也保重。

没再犹豫,张大林走了。

离开代销店走了老远,才有眼泪决堤似的流下来。又怕回去爹妈看见,便远离了回家的路,在树林里找了块僻静的地方放平了身子,躺在地上抬头看天。似乎想了很多很多,脑子里像呼呼转动的发动机,没有歇过,又似乎啥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直躺到天黑,一直躺到月亮升上树梢,张大林才回家里去。

4

立春那天,桂花领略到了老祖宗的厉害。她从来没放在心上的二十四节气竟然如此的精准。那天,太阳还是那个太阳,照在身上却格外暖和。地上,也开始有热气在幽幽地往上冒。冬天枯萎的草开始慢慢生出蚂蚁般的芽头。樱花、桃花、杏花、梨花渐次开放,屋前屋后,坡里田里,花枝招展起来,王家坡到处花蓬蓬的,宛若花的海洋。淅淅沥沥几场雨水过后,凋零了一个秋冬的树枝,呼呼啦啦,发出芽来,淡淡的鹅黄,淡淡的嫩青,不用几天,王家坡就淹没在翠汪汪的绿色海洋里了。

杏子熟的时候,麦子也黄了。绿的山,黄的麦,王家坡恰似一块温润的玉。这个季节是王家坡农民最忙的季节,俗称“双抢”。先要搶时间把熟了的麦子收割、脱粒、晒干、入仓收好,紧跟着要抢时间整田、插秧。只有秧插到了田里,王家坡人才可以直起腰来歇一歇。

节气一天都不等人,农活催命似的一天赶着一天,每个人都忙得昏天黑地的。

村小学照例会放几天麦假,让家属在农村的“半边户”老师好回去帮忙割麦插秧。

桂花晓得王启明也回家帮忙“双抢”去了。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

这些年,王启明一直在读书上学,没有正经从事过农业劳动,即使是寒暑假,爹妈也没叫他干过多少农活。“双抢”时节,他只能干拿刀割麦、弯腰插秧这种简单活儿。不仅耕田、耙田这种农村男人必备的技术活儿他不会,体力也不行。割了一天麦子,他就腰疼,又插了一天秧,腰就断了似的。他爹王支书耕田的时候,让他跟在旁边学。牛在他爹手里温顺得像一只羊,到了他手里不听话得像一只猴。他不懂牛的语言,牛也不懂他的语言。该走不走,该慢不慢,该直不直,耕过的田深一犁浅一犁,左一扭右一拐的,有好些地方还没有耕到。王支书耐心地当教练,作指导,最后,还是自己把王启明耕过的地再重新耕一遍,多费了好多功夫。这哪里是帮忙,越帮越忙,分明是添乱。爹不心疼功夫,倒是担心王启明不会这些手艺咋吃农民这碗饭。

“双抢”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请工帮忙是个难事。每年这个时节,村里的事情再忙,除非是火烧眉毛,王支书都会在家里“双抢”。当然,再怎么难,支书家里也不会为请工发愁,愁的是要不了那么多工,常常要辞掉几个,愁的是辞谁合适。王支书面情软,往往是谁都不辞,人多好干活,来就来了吧,无非吃饭多副碗筷。再后来,帮工的人也自觉,看到帮工的人差不多了就悄悄地回去,不再给支书添负担。人赶人的,到支书家帮工比到别人家帮工格外到得早。

帮工的人多,王支书家几亩地的麦子,不到一天,就能收割好、脱粒好。晒干,非一日之功,由支书老婆慢慢来。整田,是支书的事。插秧,也只有几亩地,有人帮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请的是工,帮的是情。人家苦做一天,吃喝招待上不能小里小气抠抠搜搜。收工以后,王支書和王启明陪着帮工的人好吃好喝一番,众人酒足饭饱而去。

目送散去的人,又望一望王家坡一坡山水,王支书叫着王启明的名字,启明啊,入党吧。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王启明一愣,冷不丁的,咋想起说这话?他问他爹。

入党当支书。

好有人帮工不花钱?王启明调侃道。

说啥话呢!你爹咋说也当了几十年党支部书记,就只这点觉悟?

那为啥?

看看他们,看看王家坡!王支书长长地叹一口气,没有人在农村待了。年轻的,能干的,都争着抢着往城市里跑,往公家单位跑,往外地打工,没有能耐的,老弱病残的,才留在农村。农村咋办?王家坡咋办?你挨个儿数一数,王家坡还有几个年轻人?还有几个清白人能干人?王支书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问王启明。

王启明没有接话,爹说的事他从来没思考过。经支书一说,王启明默想一下王家坡的状况,确如他爹说的一样。

王家坡真的是一面坡。村前的杨家岭仿佛一道屏风,挡住了北来的寒风,却让阳光毫无遮拦地铺洒在这面坡上。鸡冠河贴着山脚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王家坡自河边缓缓抬升,抬升,抬升到背后的刘家梁子与天粘在一起。

他经常想象,如果从天上往下看,王家坡一定是一张绷紧的画布,随着四季变换着不同的色彩。王家坡两百多户人家千把口人就星罗棋布在这张画布上。省道自县城蜿蜒而来,穿村而过,给王家坡扎上了一根腰带。

得天时地利,王家坡阳光充足,气候温润,交通便利,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田有田。水稻、小麦、玉米、红薯、土豆、油菜,种啥啥都长,可也啥都不成规模。样样有,般般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不饱,也饿不死。

爹晓得,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请人论证,说王家坡是个种茶的好地方,便领着王家坡人愚公移山,战天斗地,一个冬春接着一个冬春,开垦荒地种了一千多亩茶叶,兴办了集体茶场。

这点家当,对王家坡而言,虽然不是一头牛,也抵如一只羊。村民从春到冬地管茶、采茶,可以挣得劳务收入,村里通过发包茶场也有点集体收入。

这点集体收入,尽管仿佛一床短被子盖了头盖不了脚,但多多少少能让村里小支小出的不至于叫花子似的到处伸手讨要,村民有个小灾小难的,村集体也有能力帮扶一把,慰问一下,送送温暖。那时候,村“两委”也好,村干部也好,在群众面前也有威信。不能说是达到了说一不二,起码调解个事儿没有人当面顶牛。

分田到户时,上级要求村里把茶园也全部分到农户。爹不愿意。村里好不容易才积攒了这么点儿家当,分光用尽了,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到哪儿弄钱?硬是犟着不分。镇上开会批评,书记上门谈话,列为后进村派工作组进驻督办。眼见的实惠得不到,有人怂恿村民联名告状,告到镇上、县里、市里、省里。爹是老鼠钻风箱,两头都受气。一时间,似乎全天下只有爹思想不解放,似乎爹揩了多大的油水。爹一腔热血为村里、为村民,换得如此结果,气不打一处生,恨得骂爹骂娘,还摔碎了家里两只碗。去他妈的,茶园又不是我私人的,分吧分吧,分个精光,喝西北风,大家都痛快!

张三一亩二,李四二亩一,王五八分半。全村两百多户人家,利益均沾,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分了一点。有的管理,有的不管理,有的管理精细,有的管理粗放。不到一年时间,原本还算齐整的茶园立马分出了三六九等。好的还想再好,差的变得更差。原本还有些名气的王家坡绿茶因为质量好歹不一,甚至掺杂使假,市场声誉从杨家岭刷地掉到了鸡冠河,直至随着鸡冠河水流去,无人问津。

茶叶卖不出去,茶场的生意日渐惨淡。

茶场的生意惨淡,茶场发包不出去,随之关门大吉。

没了加工的茶场,茶园就成了无头的苍蝇。农户的茶园,有的卖一季春茶鲜叶,有的只采一季春茶供自己喝,有的春茶也懒得采。不到两年,茶园里的草草木木长得比茶树还要旺盛。

没了茶场支撑,王家坡沦落成集体经济空壳村。且莫说拿钱为村民办个啥公益,村里办个大事小情的都得找村民收钱。村干部为收“三提五统”,为收“农特两税”,费了多少口舌,使了多少阴招,做了多少恶人,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诅咒,吃了多少苦头!十天半月都说不完。

爹也晓得,这不能怪王家坡的村民。现在,让农民往外拿钱的,不管是种子、农药、化肥,还是“三提五统”“农特两税”,啥都贵如黄金,让钱进农民口袋的,粮食也好,苦力也好,啥都贱似土石。而对王家坡的村民来讲,除了卖粮食、出苦力,哪里还有挣钱的门路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肉谁吃白菜?有鸡蛋谁吃豆腐?年轻就是财富,能干就是财富。年轻人、能干人,有机会,有能力,他们不往城里跑,不往单位跑,难道傻子一样死守王家坡等着受穷?有的人,比如张大林,据说在深圳的某个建筑工地搬砖。他们就是宁愿在外面做最苦最累的活也不愿意守在王家坡。他当民办老师一个月有三十块钱工资,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要不是他爹在王家坡威望高,光是唾沫星子恐怕早就把他淹死了。

说实在的,王启明从来没有想过王家坡的未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未来未来,还没有来。他不愁吃不愁喝的,费脑筋想那未来干啥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人能活他也能活!

爹如此一说,仿佛一根针挑亮了灯盏里似亮非亮的灯。

月亮从刘家梁子落下去的时候,王启明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煎活鱼,太阳从杨家岭升起来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吃过早饭,王启明给爹妈说,要到学校去一趟。

5

王启明想去看马巧珍的信来了没有。按时间推算,应该是这两天来信了。

马巧珍的信果然到了。邮递员把信从门缝塞进了王启明的房间。马巧珍告诉他,县师范今年特招了两个教师班,一个班是民师班,从多年任教的民办老师中招考,一个班是教师子女班,专门招收没有工作的教师子女,毕业后都是转为公办教师,她考上的是教师子女班。

这两个班王启明一个都报考不了。民师班,他任教的年限不够;教师子女班,他爹是村支书,他妈是农民,身份不够。

看完马巧珍的信,莫名其妙地,王启明竟然有了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仿佛一下子褪去了棉衣棉裤穿起了短袖短裤,仿佛他盼的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个结果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马巧珍告诉他自己在准备报考师范,刚开始他没往深处想,冷静过后再想,渐渐生起楚河汉界的感觉。他不能报考师范,指望“民转公”又遥遥无期,就只能当一个民办老师。民办老师,乍一听似乎有模有样,实际上就是一个在教室里挣钱的农民。以马巧珍的勤奋、聪明和文化基础,考上师范,端上国家饭碗,应该不是问题。让马巧珍一个吃国家饭的人嫁给他一个农民当老婆?马巧珍能不能接受,他不晓得,他自己都接受不了,恐怕别人也接受不了。

两口子,一个拿着国家工资,吃着商品粮,一个在农村当着农民,在地里干活,日子苦不苦,累不累?生活里有数不清的例证证实着一个字:累。

远的不说,看看学校的三个“半边户”老师就晓得。一到假期,就急里忙慌地回农村的家帮家属做农活;一到上班时节,又急里忙慌地回到单位上班。每到农忙时节,一个在家里急,一个在单位急,都是热锅上的蚂蚁。平常,别人一家团聚,热热闹闹,自己的家,四分五裂,冷冷清清。自己苦,别人累,旁人闲话。

如果他端国家的铁饭碗,马巧珍当农民端个泥碗,也不是不行。不讲什么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男人起码要撑得起家、直得起腰吧。撑不起家、直不起腰叫啥男人!

马巧珍端一个铁饭碗,他王启明端一个泥饭碗,他的腰直得起来吗?直不起来!

男人直不起腰,还不如泡了水的面条。

早疼晚疼都是疼,不如快刀斩乱麻。

王启明把马巧珍的信一封一封地都拿出来,走到屋角,烧了。

烧的时候,心静如水,竟然一丝风都没刮过,一点波澜都没起。

王启明走进学校的时候桂花在代销店里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王家坡的人都晓得张大林喜欢她,她喜欢王启明,王启明喜欢的却是外村一个叫马巧珍的人,张大林伤心地离开王家坡,就是因为在这场追逐赛里只有人往前追,没有人停下来,或者回个头,而且劉桂花明确地拒绝了张大林。

桂花爹弄清了事情的起落,担心桂花把心思和时间都耗在那没指望的希望上耽误了自己,小心翼翼地劝桂花,你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吗?

死了是我活该!桂花头都不回,又是打铁杵地回他。

桂花爹噎在那里,只能干瞪眼。谁叫她是他的女儿?自找的!谁叫他只有这一个女儿?活该!谁叫他自小宠着她,宠成如今无长无少的样子?自作自受!

桂花爹偷偷地去找许阴阳排八字。许赵阴阳竟然说桂花与王启明的八字合得很,只差说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桂花爹从此装聋作哑,不问,不催,不打岔,一副轻描淡写、高高挂起的样子。

婚姻是缘分。缘分没到,催也无用。别人指责桂花爹不操心桂花的婚姻大事时,桂花爹就弄出这两句话。

桂花不晓得她爹背后还整有这么一出。她也不信啥八字不八字的。她就是心有不甘。正如张大林说他自己一样,桂花喜欢王启明既不是一月两月,也不是一年两年,从喜欢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定王启明这辈子是她的,她这辈子是王启明的;她甚至不清楚是啥时候开始喜欢王启明的,似乎生来如此。

王启明喜欢马巧珍,桂花在他们读初中三年级那年没多久就看出来了。但她总觉得王启明和马巧珍不是一路人,他们中间隔着一堵高墙、一座大山、一道深沟,谁都翻越不过去。王启明跟自己刘桂花,才是一路人。

王启明跟马巧珍尽管信来信往,却始终没见人来人往,桂花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她像张大林一样一直做着一只护食的猫,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食。

桂花正在想入非非,忽然,一声“轰隆”从脚底下传来。声音尽管沉闷,却是晴天霹雳,把桂花和她爹都吓了一大跳。伸头一看,学校里狼烟大曝。

妈呀,学校的房子倒了!桂花嘴里叫道,拔腿就往外冲。冲进学校,灰尘浓得还没有化开,啥都看不见,便大声地叫,王启明!王启明!

我在这儿!

听见声音,桂花才发现烟尘中站着的王启明,浑身上下灰里滚过一般。

学校塌了一大半,跟二年级教室挨着的那几间教室全部塌了,村委会的房子也扯得歪歪扭扭、摇摇欲坠,仿佛刚刚发生过地震。

你没事吧!桂花焦急地问。

听见响就往外跑,幸亏跑得快。

吓死我了,你晓得吗?桂花拍打自己的胸口,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王启明咧开嘴,本来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有一团东西涌上来,一下子哽住了,勉强露出几颗白牙,比哭好不了多少。

桂花爹也来了。然后是村支书。然后是附近的村民。不一会儿,学校里就涌来了好多人。

房子是到了该倒的时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东西没了不要紧,人没事就好。

幸亏学校放假,要是学生在上课……妈呀!我不敢想。呸呸呸!我这乌鸦嘴。

6

张大林离开了王家坡。去哪儿了?不晓得。问他爹张医生,张医生也说不晓得。有人说他在深圳打工,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张医生确实不晓得张大林去了哪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活无音讯。老两口流干了眼泪,日子过得无颜无色、无滋无味。尽管晓得不能责怪桂花,心口的那股气还是憋着一直出不来。

自打张大林出走之后,老两口再没到桂花的代销店买过任何东西。东西再大再小,再轻再重,宁可搭班车到十几里外的重溪镇上去买,也不到只有里把路的桂花代销店里去买。似乎这样才能对得起儿子。

不过,桂花和王启明结婚,是支书家的大喜事,以王支书的威望,以桂花爹的为人,以三个爹的私交和三个孩子的同学之情,张医生还是随了一份礼,并且亲自去祝贺。只是没有留在那儿吃饭喝喜酒。

两个老人对她有意见,换位思考,将心比心,桂花也能理解。她既不能向两个老人解释,也不能请两个老人原谅,只希望两个老人能够理解。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是过家家玩游戏。凑合将就,既苦自己,也害别人。

想到两个老人,桂花心里隐隐地就疼。吃的、穿的、用的,老人们不缺,但毕竟年岁一年大于一年,没有子女帮个手,多少有些不便。想去看看,又怕别人说闲话。把想法说与王启明,王启明倒还理解,借口看病专门去到了张大林家,回来告诉桂花,两个老人都还好,桂花心里才踏实些。

张大军是张大林没出五服的堂弟,就住在张大林家的旁边,相距只有百把米远。

张医生家有体力上的重活,你要帮忙多干一些,王启明特别交代张大军,大军你有啥需要明哥我帮忙做的,尽管给明哥说。

明哥你放心。张医生是我伯伯,我会当自己的老人家对待。

好,好。王启明拍了拍张大军的肩膀。

大军答应得爽快,这些年做得也到位。王启明和桂花由此也少了许多自责。

光阴如同鸡冠河的水,哗啦啦流过去六七年,春节又要到了。晴天,洗的被单晾满了王家坡的家家户户,如同万国旗,花枝招展地垂挂在王家坡的角角落落。肥猪从猪栏里揪出来时不愿死而又不得不死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了肉丸子、粉蒸肉、酸辣椒炒瘦肉的香气。心急的小孩子开始燃放鞭炮,时不时地,不知哪个角落会“呯”的一声炸,惊得人一颤一颤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年过年少一人。张医生已经习惯了只有老两口过的春节。年猪杀了,春联买了,被子衣服该洗的洗了,该晒的晒了,清洁卫生做了,年底尽管没啥人来看病,张医生还是机关人员上班一样规规矩矩地守在药铺里。有人来就看病,无人来就看书。当然,主要是看医书。

锄头越用越旧,书常看常新。有的书虽然看过多遍,每每阅读一遍都能看出新的味道。

爹。

听见叫,张医生以为听岔了耳,取下眼镜,细细一看,不错,是他儿子张大林,并不答应,放下眼镜,放下书,走上前,再仔细瞅一眼。

爹。儿子又叫。

张医生还是不答应,却伸手一个耳光。你还回来啊你,你还有这个家啊你,你還晓得有个爹呀你,你死到哪里去了你,你信都不会给一个吗你,两个老不死的这些年在家里过的啥日月,咋牵肠挂肚的,你晓得吗你?你,你,你呀,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娃子!

张医生不歇气地骂,骂着骂着,自己放声哭起来,眼泪鼻涕搅在一起。

大林妈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看是儿子,一把抱着也放声大哭。

张大林也止不住眼泪滂沱,流了一气泪,才劝这个,劝那个。

两个老人哭了一气,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

那个人也泪眼婆娑的。

张大林对那人说,这是爹。

那人叫,爹。

这是妈。

那人叫,妈。

两个人愣住,不敢答应。

小杨,四川的,我们结婚了。张大林告诉爹妈。

这个春节,是张医生这么多年最为舒心、最为开心的一个春节。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年还是原来的年,事儿还是原来的那些事儿,可哪儿哪都宽敞,哪儿哪都鲜亮,啥事儿都顺心。到张医生家来拜年的人也比往年格外多。

来过的人都悄悄地议论,张大林的老婆,一个川妹子,无论是模样、身材,还是言谈举止,竟然与桂花双胞胎似的,真是奇事。

张医生两口子当然是最早看出了这点,没敢说破而已。

大林妈拿了一万块钱给小杨,算是给进门媳妇的见面礼、改口费。

小杨也不推辞,谢了爹妈。

第二年的冬月,张大林告诉爹妈,他们当爷爷奶奶了,是个男孙。

再过两年,又告诉爹妈,又添了个女孙。

儿子儿女双全,张家有后,老两口乐得嘴都笑到后颈窝了。

哗啦啦,时间又过去十多年。张大林叫他爹张医生负责,在王家坡盖房子。工程队是张大林从县里请的正规建筑公司,建筑材料、一应家具,除了水泥和砌墙的砖,都是张大林直接从深圳那边用大卡车送回来的。说是叫张医生负责,实际上就是让他借了大军的两间房子临时安置了他自己的药铺,找工拆了老房子,守宝似的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守了好几个月烂东烂西的家具。

住帐篷,张医生不恼火;守了几个月的家具一件都没搬进新房,张医生也不恼火;恼火的是借大军的房子作了几个月的药铺,看病抓药的时候腿脚都伸展不开。

不过,房子建起来一看是王家坡村独一无二的别墅时,张医生原谅了张大林。况且,张大林还专门为他在别墅旁边另建了新的药铺,做了“张家药铺”的耀眼招牌悬挂在门楣上。

除了心满意足,张医生没有别的选择。

7

新房建起,主家入住,有一个重要环节,是从老屋里燃一盆火到新屋的新灶里做第一顿饭,象征着生生不息。这个仪式王家坡人叫“搬烟火”。这一天,主家要招待宾客,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要上礼祝贺。

张医生行医几十年,宅心仁厚,人缘甚好。建房期间,王家坡就有不少人送菜送肉、送米送油,还有好多人都指望张医生“搬烟火”那天再来上礼,因而相互打听张医生“搬烟火”的日期。

张医生的口风却紧得很,谁都不肯告诉。

张大林已经交代,只“搬烟火”,不请客,不受礼。

张大林是在“搬烟火”的前两天回到王家坡的,老婆孩子一家四口。

真是人亲骨头香。张大林一儿一女,大的在上初中,小的在读小学,两个在深圳长大的孩子每次回到王家坡都兴高采烈。以前住土坯房子是如此,现在住别墅也是如此。两个孩子楼上楼下、屋里屋外打闹个不停、叽里呱啦告状个不停。大人们都习以为常,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任由他们去闹去疯。

张医生还在收拾他的药铺。清理啊,归类啊,一丝不苟。大军在给他帮忙。别人弄,张医生不放心。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啥时候都丝毫不能马虎。这句话张医生不知反反复复念了多少年,说了多少遍。

大军三岁时,爹车祸死了,四岁时,妈跟一个弹棉花打被套的河南人跑了,他一直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前年也去世了,剩下他爷孙俩。他勉强读完了初中,考上了高中,却没有再上。

大军一直想跟着张医生学医,既能有门当家的手艺后半辈子能混碗饭吃,又能就近照顾爷爷。张医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有些心动,又还在犹豫。没说行,是觉得大军年轻,怕他学不了博大精深的中医。没说不行,是认可大军对他爷爷的一片孝心和对学医的一片诚心。医者仁心。无父母心,无慈悲心,学医也是害人。有些心动,是行医几十年,多少有些心得,这一间药铺,多少有些价值,不传承,难道带到土里去?大林肯定是不能指望了。大军合不合适,还要观察。

别的年轻人都能出门打工挣钱,大军去不了。大军懂得感恩。爷爷养大了他,他得照顾爷爷。大军的爷八十六了,没有大军照顾,饭都弄不到嘴里。大军不能出远门,只能在附近早出晚归地做零工挣点小钱。就是这,早上出门前还得给爷爷准备好午饭。

在附近打工,无非就是帮别人耕個田犁个地,插个秧割个麦,砌个坎子,打个农药,都是些蚂蚁蛐蛐之类的小事。不仅是一天有一天无的,而且既辛苦又不挣钱。指望靠这个发家致富,那是夜蚊子身上剔肉吃。

没有钱,大军只能住祖上传下来的土坯房;没有钱,大军二十八九了还是个单身汉子。

想到大军,张医生满腹都是同情。世上啥东西都可以缺,唯独不能缺德。人无德性不能立足于世。特别是医生,医人疾病,救人性命,倘若缺德,比杀人放火还天理难容。这一点上,大军还是适合行医的。

新盖的别墅楼上有个宽敞的阳台。站在阳台上,王家坡一览无余。

看田。远远地望去,不少的农田啥也没种,一片荒草。爹说,那是撂荒了。前些年,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少,田还能租给别人种,自己收几百斤粮食算是租金。这几年都尝到了打工挣钱的甜头,只要不残不病,有力气,都出去打工挣钱,不愿在家里受困。留守的,以前还叫“389961”,现在,年轻的“38”也跑了,只剩了一老一少的“9961”。想把田租出去的主家,连租金都不要,只得国家的粮食补贴,收多收少都是租家的,田还是租不出去。

看学校。村里的学校坍塌以后,房子便没再建起来。王家坡的孩子全部转到了五里以外的管理区学校读书。管理区学校招收六个村的孩子上学。以前,家家孩子都多,户户的条件差别不大,他们那会儿,管理区学校是个近两百人的大学校。现在,家家的孩子都少,条件好的家庭都把孩子转到镇上、县上甚至市里去上学,条件差的才留在管理区学校上学。管理区学校年年招生招不满,好几年前就改成了隔年招生。学校的学生要么是一、三、五年级,要么是二、四、六年级。就是这样,一个学校也只有三四十个孩子,一个班也只有十几个孩子。回想当年,在王家坡小学,他们一个班就有四十多个同学。爹说,王家坡村已经有三年没有出过高中生。孩子们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大都随着父母出去打工。天南海北的,地上地下的,水里陆上的,到处都有,干啥的都有。他们说,书读得再多,也得自己找工作,而找到的工作挣的钱还不一定有打工挣的钱多。花冤枉时间,费冤枉钱,落得如此结果,这个账不是个账!

事非经过不知难,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们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他们的世界还没有打开,他们还没有体会到读书的重要啊。张大林心里叹一口气。

再看村庄。村级公路修成了水泥路——据说,王启明就是凭着这条路当上的村支部书记——但房子大都还是土坯房,大都传承了几代人。不用到房子跟前去看他就晓得,有的就是过去的村小学那副样子,骨质疏松,摇摇欲坠。

再看他的别墅,豪华,气派,耀眼,如同叫花子群里走来了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如此抢眼,又如此格格不入。

不能鹤立鸡群。可以是鸡群里的鹤,但不能招摇。人一招摇,离倒霉就不远了。越是出类拔萃越要低调做人。

不能忘本。他从小喝的是王家坡的水,吃的是王家坡的饭,他爹挣的是王家坡的钱,爹妈百年归山后还要葬在王家坡。他的根在王家坡。根不能悬。悬了根的树,干得快,死得快。

有舍才能有得。生意要做,钱要赚,但不能当貔貅。反哺社会,扶弱济困,有公益心、慈悲心,财运才会持久,生意才会越做越大,越做越长远。

他进到屋里,关上大门。他要跟爹妈,跟老婆孩子商量一件大事。

第二天,张家药铺门口贴出一张《关于张大林公益奖扶资金的公告》:

为了弘扬中华民族敬老爱幼、助学济困的传统美德,张大林个人出资设立王家坡敬老、助学、济困奖扶资金。从今年正月初一起,王家坡村民年满80岁的老人每人每年奖扶敬老金500元,每年长1岁增加100元;凡考上高中的学生,每人每年奖扶500元,考上大学本科的,一次性奖扶2000元,考上专科的,一次性奖扶1000元;家庭困难遭遇天灾人祸的,给予1000—5000元不等的一次性资助。所有资金当年年底发放。

这是真的吗?大军第一个看到公告,问张医生。

白纸黑字的,你说呢?

大林哥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单位,更不是领导,这是图啥呢?

张医生望了望大军,觉得说了他也不一定懂,懒得接话。

王家坡村支书王启明专门去张家药铺看了这张公告,又跟张医生了解了一些细节,回到村委会,拿起电话,想给张大林打个电话,表示感谢和鼓励。可是,他没有张大林的电话。

他拨通了镇上党政办主任的电话。

8

当王家坡的村支部书记,是他爹给他规划的人生目标。

这几年,王启明慢条斯理地走着他爹给他的生涯规划:入党,当村民代表,当村支部委员,与桂花经营着小家庭。他没有想到实现这个目标会那么快,更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方式。

学校倒塌,学校撤并,王家坡小学成了过眼云烟。民办老师自然也当不成了。

也出去打工?王启明和桂花讨论了好久,放弃了。

王启明学会了开拖拉机,置办了一套农业机械,农忙时到处耕田、耙田、收割、脱粒,不仅解决了他爹担心的农活手艺问题,还栽了棵摇钱树,到处挣钱。这些年,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力度大,改路、架桥、建房的多,他又买了辆小卡车,当上包工头,既带班挣包工头的那份钱,又拉沙、运砖、搬水泥挣运输的那份钱。白天夜里,风里雨里,尽管累得跟猴似的,挣的钱不比桂花少。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王家坡,王启明小家庭的日子红红火火。他不仅把自家的老房子拆了建了两层的楼房,还把原先的代销店拆了也建起了两层的楼房,一楼作商店,二楼给桂花爹住。桂花继续经营着代销店。

有人问桂花,你这店是算王家的,还是算刘家的?

桂花说,王刘氏,刘王氏,都行。

有人再问桂花爹。

桂花爹说,王家的,刘家的,我还能带到土里去?

问的人反倒讨个无趣。

王启明会因为一条水泥路而提早上位当选村支书,似乎在预料之外,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王家坡人苦于那土路之狭窄、之难走已经很久了。

土路,还是他爹王支书领着王家坡人修的。修通之初,王家坡人无不欢欣鼓舞,都说王支书给王家坡又做了件大事、好事、实事。

借助这条土路,王家坡从此告别了肩挑背拖。拖拉机、小货车、小面的代替了人力,摩托车撒着欢轰隆隆来轰隆隆去。

喜新厌旧,似乎是人的通病。王家坡人为修通土路兴奋了不久,就开始诉说土路的种种不是。

黄土路,晴天还好,却怕雨怕雪。一到雨雪天,车走车打滑,人走粘泥巴。脚上粘的泥巴比鞋还重,比鞋还厚。走不多远,人就走不动,就要找根木棍去戳掉鞋上的泥巴。

王家坡人多少年都盼着能走水泥路。

那年开始,国家对村级公路硬化实行资金补助,村民愿望强烈,都想借着政策的东风改善路况。

爹却按兵不动。

王启明晓得爹有爹的考虑。国家补了大头,小头还得村里自筹。说的是小头,也不是个小数目。王家坡村,集体经济空壳一个,拿不出一分钱,要筹钱,还是只有过去的老办法:向村民集资。村民的资集过一遍又一遍,即便是青蛙,三蹦也还有一蹲,即便是园子里的韭菜,割过一茬也还有个休养生息,集资集得那么勤,有的户已经承受不住了。再集,无论是村集体还是村民家庭都会再背一身沉重的债务。

债务在身,犹如泰山压顶。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爹干着急。跑进跑出的这些年,他不仅结识了些诚心的朋友,也积攒了些社会信用。便去找熟人、朋友,商量先付人工工资和部分沙石、水泥等原材料钱,欠一部分钱慢慢还。

看了他的面子,众人捧场,不仅把水泥路从省道主线接到了村委会,还修到了大部分人户集中的地方。

王启明没有想到王家坡人喜新厌旧来得那么快,那么决绝。那年冬天,全县村“两委”换届,他生生地被推选成王家坡村的支部书记。

扶持儿子当支书,即是王支书给自己规划的退路,也是给儿子规划的出路。他压根儿没想到,为一条水泥路,王家坡人把他几十年为王家坡的辛辛苦苦付出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

几十年的王家坡支书,可以毫不惭愧地说,论功劳,他有功劳,论苦勞,他有苦劳,最后下台竟下得如此狼狈,面子也好,里子也好,爹无论如何都挂不住。看见王启明,心里无名的火就燃起来。

王启明晓得爹不快活。他跟爹解释,他那样做本来想替爹解围,压根儿没想去抢班夺权。

爹不理他,脸阴得能下雨。王启明好长时间在爹面前如同犯下大错的孩子,低眉顺眼的,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跟爹顶半句嘴。

王家坡的人说王启明是个福将。修路欠下的村级债务一直愁着没有办法解决,遇上国家修高速公路从王家坡地盘上经过,占山占地给补偿,村里不仅还清了债务,建起了新村委会,账上还积攒了一大笔资金。

王启明每天就在村委会一楼便民服务大厅里办公,完成镇上分派下来的各种任务,倾听村民的各项诉求,调解张三李四的矛盾纠纷。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村委会二楼楼顶上“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几个红色的大字。

这天,王启明抬眼往外看时,正看见他爹从村委会门前过,迎出去,问,爹,你到哪儿去?

转一转,爹说。

走路小心些。他对他爹说,心里却有些纳闷。老爹不当支书这些年,天天在家里伺候菜园子,哪儿都不去的,今天倒是稀奇。

目送爹走远了,王启明才走进村委会的大厅。

他爹王支书自己也没意识到突然想到村里转转这事有多么奇怪。其实,也没啥特别的意思,今天天气暖和,他就是想转转。

王家坡他太熟悉了,就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哪儿的沟,哪儿的坎,哪儿的树,哪儿的田,哪儿的男,哪儿的女,他肚子里都有一本活账。

他晓得,王家坡的秋天是从稻谷金黄开始的。黄灿灿的稻谷几天时间就被收割、晒干,王家坡的人又抢着犁田、耙田,种上小麦。等收拾停当,杨家岭和刘家梁子的树叶就开始变黄,一层一层地黄到鸡冠河边。来年,却从鸡冠河边开始绿,一层一层地绿上杨家岭和刘家梁子。现在是冬天,绿叶已经褪去,山上、坡里无不萧索枯瘦。好在,连续晴了十多天,太阳把王家坡晒得暖洋洋的。

沿着村级公路边走边看,老支书竟有些快意。如今的农民已经不是过去的农民,如今的王家坡也不是过去的王家坡。国家不仅不向农民收钱,还给农民补钱,从种粮到护林,从上学到就医,从危房改造到困难救助,从村级公路建设到全面精准脱贫,把农民看得娇贵、看得重要。

听启明说,王家坡一间土坯房都没有了,家家户户都建了砖瓦房,屋顶上都架了电视锅盖,有几十户还用上了有线电视。国家高速公路从神农县经过,全县两个出口,一个在北面的县城,一个就在南面的王家坡。王家坡以后会是个啥样子,简直不敢想象。

生活在如今的年月,真是天大的福分。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过去做梦都没梦到过。

老支书边看边想,不知不觉地,看到四个红字:张家药铺。

张医生也老了,已经不再给别人看病,正在门前场子里假寐晒太阳,听见有人走过来,睁眼一看,是老支书,赶紧迎过去,拉了手请坐。

大军作为全县“一村一名村医”人选被送到医学院培训了三年,已经接了张医生的手艺,也接了张家药铺。大军的爷已经去世好几年。大军也结了婚,孩子已经在上小学。

老支书来了,大军赶紧从药铺里面出来,上烟,泡茶,恭敬如仪。

两位老人一番亲热,一番叙谈,陈芝麻烂谷子的,没完没了。

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张医生还是留支书吃过午饭,才放他回去,并且一直送到村委会门前,又看着支书走了老远。

张医生回去,告诉老伴,支书的时间不多了。

好人咋都命不长呢。老伴喃喃自语,洒下几滴泪。

老支书真的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两天的时间。

9

当张大林自我介绍是王家坡人时,马丽想起了一件过去很久的新闻。那是她在县电视台当总编时审过的一条新闻,记者说是重溪镇党政办主任提供的新闻线索。

马丽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是之前没有人在村里设过什么奖扶金。那些当年从农村走出去赚了钱又有爱心的人,许多人对家乡都有一颗回馈感恩之心,不少人也拿出一部分钱来做公益,但奖也好,扶也好,项目至少也是设在县里,报纸上、电视上到处宣传,没听说设在某个村里的;二是王家坡,这个地方她没有去过,地名却一直刀刻斧凿在脑海里。

那是你吗?她问张大林。

是。

我们是同学,你不记得吗?我叫马巧珍,马丽是后来改的名字。

哦哦,真没认出来。张大林夸张地说。

马巧珍,张大林怎么可能忘记这名字?不过,人确实是没认出来。一来,他记忆中的马巧珍是在当老师,没想到人家如今是县领导;二来,女大十八变,现在的马丽皮肤细腻,气质高雅,谈吐大方,与当年的马巧珍相比,无异于白天鹅与丑小鸭。

还在坚持做吗,那项公益?马丽问。

一直在做。

十几年,花费了不少钱吧。

张大林笑一笑,没有作答。

马丽也不再追问,举杯,两人碰一下,一饮而尽。

今天是深圳(神农)商会的成立大会。马丽——不,马巧珍,县政协副主席兼县工商联主席,神农商会总会长,压根儿没有想到会在深圳遇见王家坡的张大林;张大林,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长,深圳(神农)商会副会长,也压根儿没想到会在深圳遇见初中同学马巧珍——不,马丽。

不用说,两个人相谈甚欢。只是,欲言又止的,都想谈到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欲盖弥彰的,此地无银的,两个人又都刻意回避着那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酒席散场,张大林送马丽回到房间,转身要离开时,马丽还是忍不住,问,我记得我们有个同学叫王启明的,好像也是王家坡的人,是吧?

他现在是王家坡的支书。

还有个叫刘桂花的?

他们是一家人。

他们咋样,过得好吗?

好。

哦,好,那就好。马丽点头说。我们希望每个同学都过得好。

是的。张大林附和说。

马丽一直想到王家坡去看看。

当老师、当记者的那些年,天天被别人安排,自己的时间不能自己做主;做县电视台总编那些年,多少能自个儿做主了,却出不了门,天天窝在办公室审片子、审稿子;當了县文化局副局长,特别是当了县妇联主席、县工商联主席,后来更是当了县政协的副主席,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了,她也没到王家坡去过。高速公路神农段通车后,王家坡正好有一个高速公路出口,她从那里经过了多次,还是没有进王家坡村里去过。找了无数个理由想去,都被最后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理由打了回来。

当年,她和王启明书来信往,尽管没有明言,她想,双方心里应该都有那个意思。可是,她考上师范的时候,王启明断了书信。她去了几封信他都没回。再打听,说是跟刘桂花成家了。心里当然有些酸楚。

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多了吗?她多少次地问过自己。

可自己又能给自己啥答案呢?无非是一本糊涂账。

既然无缘,就把它埋在心里吧。

失望过,自责过,伤心过。马巧珍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哪晓得,青涩年代落下的第一块石头,会永远沉在内心的最深处,尽管寂寂无声,却是一生的牵挂。

做过生产线工人、车间主管、公司中层、企业高管,又独立创办公司,做到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长,这次又当选深圳(神农)商会副会长的张大林,当然不会告诉马丽自己为啥会出走王家坡。马丽也不晓得王家坡发生的事竟然会与自己有些瓜瓜葛葛。

王家坡的事你咋这么上心呢?大军问过张大林。

张大林望了望大军。

王家坡,张大林的伤心地。当初离开王家坡时曾经暗自发过毒誓,不混出个人样儿绝不回王家坡,绝不见王家坡的人。那些年,他自己流放自己,封闭自己,不跟王家坡的任何人联系,包括爹妈,甚至结婚也不告诉他们,直到他做到公司中层。那个时候人年轻,血气旺,心气高,经历少,见识低,以为一场恋爱就是生活的全部,以为一个人便是整个世界。后来才慢慢明白,生活还有比恋爱重要得多的内容,还有比得到一个人丰富得多的东西,才把自己从沉湎中解救出来。

王家坡,也是张大林的家乡。以前,张大林并不知道家乡这两个字的分量。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家乡两个字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分量。后来才发现它沉甸甸的,搬不动,稳当当的,移不走。家乡,是游子的魂魄。一个游子就是一只风筝。在外游历的时间越长,游历越丰富,越会发现身上牵着无数条线。而牵得最长,牵得最牢的,还是家乡那条线。无论走得多远,无论飞得多高,魂都会被家乡牵着,丢不得,也丢不掉。纵然她有千个不是,纵然她有万个不爽,纵然不是天天挂在嘴边,她一定在心里最神圣的地方,一定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的喜就是自己的喜,她的悲就是自己的悲,她的苦就是自己的苦,她的乐就是自己的乐。让她更美、更好,是一个游子无怨无悔的愿望,就像儿女希望自己的父母健康、幸福一样。有了这个愿望,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呢?难道父母吵过你打过你就不理他们,就希望他们贫穷、疾病吗?何况那是一份掰扯不清、没有对错的情债。

历史不能改变,就让它成为故事,埋在心里吧。

张大林想给大军说这些。想了想,还是没说。他怕说了大军也不一定理解。

做比说要重要得多,也管用得多,张大林想。

偶遇的张大林和马丽在深圳做下一件大事——张大林带上马丽拜见了正好在深圳参加活动的唐家李氏茶业集团的老总李总。

10

王启明没有想到张大林时隔三十多年会主动走进王家坡村委会。

张大林走进村委会院子的时候,王启明已经看见了他。尽管与当初离开王家坡时的张大林相比明显看得出岁月的浸染与摧残,但底子还是老底子。王启明一眼就认出了张大林。不敢确定张大林就是要进村委会,更不敢确定是来找他的,王启明便假装没有看见,直到张大林叫他,王书记!他才赶紧站起来,握手,张总!

啥风把你吹来的?王启明边泡茶边问张大林。

张大林的回答却让王启明一时弄不清真假。后来,他选择了半信半疑。

王启明不能完全理解故乡在一个游子灵魂深处的分量,他也不完全相信张大林真有那么高尚:为了王家坡和全县茶叶产业的发展,为王家坡和全县的茶农做点事。他认为张大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衣锦还乡、招摇过市的意思。但是,不管人家动机是啥,张大林是在为王家坡做事,得实惠的是王家坡,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就凭这一点,他应该支持他,而且,像张大林说的那样,王家坡是王家坡人的王家坡,留在王家坡的人和走出王家坡的人有责任、有义务共同使劲把王家坡建设好、发展好。想到这里,王启明发现,他和张大林尽管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没有交流,雾雾霰霰的东西还没有散尽,但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王启明犯愁的是马丽、马巧珍、马副主席,要陪同唐家李氏茶叶集团的李总到王家坡考察办茶叶加工企业。咋说?咋做?咋打招呼?一切都没有头绪。

还有,咋给桂花说?这事不能瞒着桂花。纸里包不住火,想瞒也瞒不过去。与其遮遮掩掩事后解释、闹矛盾,不如事前坦坦诚诚主动说清楚。

咋非得是她来?桂花一听马巧珍要来,果真立马就炸了毛。

人家是县里的领导,做的是县里的工作。

县里的工作哪儿不能做,非得要到王家坡来做?

人家县里的事,我能做得了主?

是不是她还念着旧情?

你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如今人家是谁?我是谁?莫说八竿子打不着,十八竿子,一百八十竿子打得着吗?

桂花想想也是,警告说,你不能给我想七想八的。

可能吗,你觉得?

不可能。桂花也晓得不可能。可心里还是有些醋。

事实上,马丽也在犯难。

与王启明的见面,马丽设想过无数种场面,今天到王家坡的路上她还在想会是哪种状况,会不会尴尬,谁晓得,出高速收费站,看见等在那里的张大林和王启明,所有预想过的场景都没出现,除了礼节,甚至没有激动。

岁月是块磨刀石,那些曾经肝肠寸断的爱,那些不可承受的苦,那些难以逾越的坎,都被时间磨成了一块光板。相互看时,无不在心里感慨,时间如水,逝者如斯,眨眼之间,三十多年已经过去,当年还一脸青涩,现在都已白发上头,成了过五奔六的人了。

三个人在高速出口处等着唐家李氏茶业集团的李总。

神农县的茶叶以香高、味醇享誉茶界和饮界。全县茶叶采摘面积二十多万亩,仅重溪镇就有三万多亩。近些年,县里把茶叶产业作为农业重点产业,出台扶持政策,鼓励连片发展、规模发展、精细发展。王启明顺势而为,鼓励王家坡的茶农更新茶树、更换品种、精细管理,积极参加县里镇上组织的技术培训。王家坡不仅一千多亩老茶园全部更新换代,还新增加了一千多亩茶园,成为全县闻名的茶叶专业村。但神农茶叶在大众消费市场上一直寂寂无聞,普通消费者甚至不晓得神农县还有这么好的茶叶。资源优势没有转化市场优势和经济优势。深圳(神农)商会副会长张大林牵线搭桥,省内绿茶企业翘楚唐家李氏茶业集团愿意助神农县一臂之力,把神农县的茶叶产业做大、品牌做强,并在王家坡建加工车间。神农县委县政府指定此项工作由县政协副主席马丽作为项目秘书,负责对接项目、跟踪服务。李总今天到王家坡实地考察,县政协副主席马丽专程陪同。王家坡的支书王启明和牵线搭桥的深圳大林有限公司董事长张大林自然不能缺席。

刘桂花呢?马丽问。

桂花还在代销店里忙活,却有些魂不守舍,要么给别人拿错货,要么算错账,要么找错钱。

桂花爹在旁边见了,爱怜地摇摇头,不敢问,也不敢说,假装啥都没看见。

(责任编辑 王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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