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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走华容道

2023-11-15田原瑭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华容道妻子奶奶

钟志成这次要开车去华容道,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去华容道了。就是这一次,他坐在轮椅上的妻子也不想让他去,只不过没有说出口而已。但他不想放弃,他还是想找到年丰德。

他的企业做到行业排名第二的时候,他觉得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就抽时间去了一趟华容道。他在当地公安派出所找到户籍民警,在民警的户籍档案中,有一千多个姓年的居民,但没有年丰德这个名字。年丰德的户籍也可能注销了,户籍注销就查不到身份信息:年丰德很早就到外地打工,迁移到外地居住是很有可能的。在户籍档案中找不到年丰德,他又到华容道周边村子去打听。他向上了年纪的老人详细询问,但没有找到这个人。

他的企业后来又到了行业排名第一的位置,他越来越思念年丰德。华容道方言中,把一些差别不大的发音都读成了相同的音,也许年丰德其实是连丰德。他再次来到华容道公安派出所,他在户籍档案中也没有找到连丰德。华容道上有一个连湾村,连湾村有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老人的耳朵听不见了,但眼睛能够看清楚字。他写了几个名字,老人都摇头说没有这么个人。他越是找不到这个人,就越想找到这个人。

二十多年前,钟志成就像一辆正在飞奔的过山车,不到达目的地就不会停下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只是一次次地翻转,一次次地冲刺。他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又把晚上的时间像饼子一样切割成几块,好像时光也是可以用来吞吃的。他也多次遭遇绝境:资金链断裂、原材料涨价、产品被市场淘汰。

年丰德在汉水徒手捕鱼的时候,正是他的企业最困难的时期。他既要维持老旧设备的运转,以满足一部分传统客户的需求;同时还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新生产线的安装调试上,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生产出新产品,从而抢占市场先机。可是时间不够用,资金更不够用,他甚至没有钱发工资了。他找银行贷款,先把生产工人的工资发放了;又去找生意伙伴洪金波借钱,用来发放管理人员的工资。这天晚上快十点钟了,他才开着车子离开邻近省份城市。洪金波答应借给他三百万,后天汇款,但他实在等不及了,强行从洪金波的保险柜里先拿了五十万现金。他答应明天就发放部分管理人员工资的,迫切需要带走这笔钱。

白色的帆布袋子里装满了现金,他提着袋子,走出朋友的办公室,突然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开车回家还是出门远行。他的妻子问他:“你怎么了?”他打开车门才说:“没什么。”妻子说:“还是我来开车吧。”他說:“说好了的,来的路上你开车,回去的路上我开车。”

车子行驶到汉水边上的时候,他努力让自己不再陷入迷糊之中。他能看到江对面山的影子,还有汉水中不停闪烁的红色灯光。他好像听见妻子说了句什么,习惯性地用点头作为回答。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被远光灯照得雪亮的路面,才知道自己在飞快地移动,他像坐在过山车上一样身不由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被迎面开来的货车吓坏了,急忙打方向盘避让。可是方向盘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他跟着方向盘一起飞了起来。他在进入黑暗之前,好像看到汉水中有一条白亮亮的大鱼从水面一跃而起,又长了翅膀一样在水面飞行。他最后看到的是大鱼张开的嘴巴,他被黑洞洞的大嘴一口吞没了。

第二天他意外发现自己从过山车上下来了。他的头部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但是他妻子的双腿被压断了,今后只能在轮椅上生活。他后来才知道,一个在汉水边徒手捕鱼的渔民把他们抢救上岸,并把他们送到医院。

他没有时间住院,偷偷从医院跑出来。车子被打捞上来,但白色的帆布袋子不见了。他带着工人到现场寻找,还找了专业的潜水人员到水底搜索,没有发现帆布袋子的踪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五十万块钱打了水漂。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是渔民拿走了帆布袋子:渔民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深入到水底,把他们抢救上岸,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就不会在乎这五十万块钱。他更相信是激流把帆布袋子冲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在下游的某个浅水湾里就能找到。

他也没有时间守在医院,新生产线已经生产出第一批产品,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让写诗的儿子去医院照看妈妈。儿子不可能在妈妈残缺的身体上发现诗意,也没有兴趣在新产品生产线上发现诗意。他和妻子都是务实的人,没想到儿子却沉浸在书斋中,只是刻意去寻找风花雪月。儿子来错了地方,他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儿子说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但他开创的企业,很难指望这样的儿子,就像宋朝的子民不能指望徽宗皇帝。他好像跟儿子谈过,徽宗可能是一个很有艺术感觉的书画家,但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其实是想告诉儿子,要做一个好的企业家,就不要过分沉醉于虚无。他看过儿子写的诗句,儿子在封闭的自我中品味孤寂,并在孤寂中寻找美。儿子还需要时间成长,只是不知道这成长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儿子在家族最困难的时期,不闻不问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妻子躺在床上,看见儿子像幽灵似的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无望。

生意伙伴还是寄来了他所需要的钱,他渡过了难关。有一天护士带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走进病房,男人背一个草绿色的背包,走进病房就把背包放下来,又从背包中拿出一个白色的帆布袋子,湿漉漉的袋子还在往下滴水。妻子认识这个袋子,她惊讶地问:“你是?”瘦高男子说:“我刚从水里捡起来的,是你们车子上掉下来的。”妻子问:“你怎么知道是从我们的车子上掉下来的?”护士认出这个人来了,连忙说:“上次送你们来医院的就是这个人。”妻子说:“我们已经筹到钱了,你把钱拿回去自己用吧!”瘦高男子说:“这是你们的钱!”瘦高男子放下湿漉漉的袋子就往外走,妻子大声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瘦高男子只是回过头对病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着草绿色的背包离开了。

钟志成后来又到了汉水边,他找到一间老旧的出租屋里,这才知道这个人叫年丰德,是华容道上的农民。年丰德在汉水边很有些名气,他看到水面上的气泡,就能知道水底有什么鱼。他下到水中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只不过这个家是从前的家。他知道鱼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顺手就把鱼捕捉上岸。

钟志成的企业具备一定的规模之后,需要招收大量的新员工,他委托华容道上的招聘机构招收本地的农民工。不仅招收到二十多个姓年的农民工,还招收到十多个刚刚毕业的姓年的大学生。他仔细看了新招收的员工名单,一个叫年月华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年月华是华容道人,圆圆的脸,双下巴,正是地阁方圆这种类型的女子。钟志成看重这种类型的女子。人事部已经安排年月华去车间做统计员的工作,他让年月华去公司财务部做助理会计。他的妻子分管财务部的工作,他让妻子留意年月华。两年后,年月华通过考试拿到了会计师的职称。公司要增加一名主管会计,他在财务部提供的候选名单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年月华。又过了三年,年月华通过了注册会计师的考试。妻子提出让年月华做公司的财务总监,看来妻子也很喜欢年月华。他把公司的任命文件看了两遍,在任命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有见过年丰德,他本来有机会见到的,但是他太忙,错过了机会。如果当时他在医院就见到了,他也肯定把年丰德留下来了。年丰德能够从水面的一个水泡就知道深水中的鱼类,也一定有悟性做好公司的工作。他不知道年丰德长什么样,但从第一次看到年月华的照片之后,他就固执地认为年丰德就是这个样子的。年月华的父亲叫年水生,她和年丰德不是父女,但他认为他们之间至少是有血缘关系的。而且他们都居住在华容道上,他相信华容道上的所有人。

妻子和财务部员工的关系都非常好,和年月华的关系就更近一些。她让年月华帮她在网上购买一些生活用品,还让年月华带她去服装专卖店买衣服,服装专卖店的老板还以为她们是母女。妻子说:“你怎么不说我们是姐妹呢。”老板连忙说:“您看上去的确很年轻的!”妻子事后说起来还忍不住笑出声,他对妻子说:“还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妻子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没有人把玩笑话当真的。”妻子还告诉他,年月华听到玩笑话之后,只是露出整齐的牙齿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双下巴就更加明显了。

妻子也带儿子钟元去买衣服,到了服装专卖店又打电话给年月华,让年月华帮忙参谋参谋。给儿子买衣服是一件非常令人头痛的事,儿子从来没有爽爽快快地试穿过一件衣服。年月华看到钟元也只是笑了笑。妻子说,也可能是年月华整齐的牙齿让儿子看到了诗情画意,也可能是年月华朴实的装束让儿子没有了拘束,儿子竟然可以利利索索地说上几句话了。

妻子让年月华给儿子推荐一套服装,年月华顺手指着一套服装说:“这套看上去合适。”钟元没有迟疑,更没有扭扭捏捏,他拿了衣服就到试衣间去了。妻子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看到儿子小心地关上试衣间的门,又忍不住笑了。妻子又给年月华推荐一套衣服,年月华说她不好意思穿这样露的衣服。妻子说:“你穿了这样的衣服才好看呢!”年月华笑着摇头:“不行不行。”钟元从试衣间走出来,年月华看着钟元说:“还真是很合适!”妻子不太敢相信,问儿子:“你喜欢吗?”儿子说:“喜欢。”妻子又指着刚才推荐的女装问儿子:“我给月华推荐这套衣服,你看怎么样?”儿子连连说:“不合适,这不合适!”妻子更加惊讶了。他听说后也觉得奇怪。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年月华跟他们家的缘分可能比预期的还要深厚。

儿子又教会了年月华开车,这让儿子说不出来的兴奋,比写了一首意想不到的小诗还更有成就感。他惊讶地发现,儿子在年月华的影响下正在快速成长。可是妻子又有了很深的忧虑。年月华外表温和甚至是柔弱,但其实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的观念还很难改变,比如那套衣服,她就可以不听长辈或者说公司顶头上司的意见,在不便拒绝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拒絕。这样的个性不利于自身的发展,更不利于公司的发展。年月华现在已经是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即使能胜任眼下的工作,也不适合进一步提拔了。他安慰妻子:“一切顺其自然,天底下难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妻子说:“我还是有些担心。”他说:“我知道你担心儿子,你应该为儿子高兴才对,我现在才觉得儿子正在长大。”妻子说:“这些我也看到了,只是儿子太听别人的话了,这对公司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他说:“儿子还需要时间成长,我们也不用担心儿子会被人抢走。”妻子笑着说:“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担心儿子被人抢走!”他点了点头,看着妻子不怀好意地笑了,妻子又说:“就你心眼多!”

钟志成从长江上的一座公路大桥上下来,就已经进入华容道。华容道以前是一条溃败的路线,也是一条逃亡的路线;现在成了不断寻找的路线,不断发现的路线。他至今都还没有找到年丰德,但每次踏上华容道都有新的收获。他在公司的时候总想着往前赶,到了华容道上才明白不用这么着急,他在华容道上学会了把握生活的节奏。他至今都还没有找到年丰德,但是他的内心却越来越沉静,他好像找到了更加真实也更加持久的自我。他应该感谢华容道。

华容道两旁不断飞来盛开的油菜花,他看见油菜花像一块铺天盖地的金黄色绸缎,在阳光下随风飘舞。他见过油菜花,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他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他的车子就飘扬在软绵绵的绸缎上。他的车子比他的内心还要安静,他在花海中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金黄的色彩像血液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流动起来。

他在华容道上找到那棵百年的大樟树,在大樟树旁停车。大樟树是显而易见的,一直都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用不着寻找。大樟树下面是楚奶奶的面馆,面馆门前摆了十多张桌子。他没有赶上楚奶奶的早餐面条,但还是可以在绿色的雨篷下面坐下休息。大樟树给华容道增添了更多古老的底色,绿油油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钟志成向楚奶奶打听“年氏宗祠”在什么地方,楚奶奶用手往对面一指说:“就在对面的小巷子里。”他问:“祠堂里有人吗?”楚奶奶说:“平时没有人,只有过年过节举办活动的时候才有人。”他问:“祠堂里的头人是谁?”楚奶奶说:“头人不在家,到外地儿子家里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楚奶奶说:“不到年底不会回来的。”

钟志成没有遗憾,他甚至不感到意外,金黄的色彩弥漫了整个身心,他全身都暖暖的。他笑着问:“年氏有没有一本族谱?”楚奶奶说:“有的。”他更加平静地问:“族谱是不是在头人的手上?”楚奶奶说:“不是这样的,每一户姓年的人家都有一本族谱。”他说:“您帮我找一本,我要找一个人。”楚奶奶走到华容道边上,向华容道对面招了招手;对面走出一个人来,站在华容道旁。楚奶奶说:“把你们家的族谱拿来。”他听到华容道上的春风吹过古老的樟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也好像是有颜色的,点点滴滴落下来。

他坐在大樟树底下,翻看纸张发黄的族谱,他还是没有找到年丰德这个人,他越来越相信年水生就是年丰德。他对楚奶奶说:“华容道上有一个叫年丰德的人,您一定认识的吧!”楚奶奶说:“没听说有这么个人。”他说:“年丰德亲口说过,他就是华容道上的人。”楚奶奶说:“如果有这么个人,我肯定认识的,华容道上的人都来我这里吃面。”他说:“年丰德很早就出去了。”楚奶奶说:“出去了也有回来的时候,回来也还是要到面馆来吃面的。”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金黄,他的声音中也有了油菜花的芬芳,他问:“您认识年月华吗?”楚奶奶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又问:“她父亲的名字叫什么?”楚奶奶说:“年水生。”他说:“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吧!”楚奶奶说:“没听说有另外的名字。”他说:“肯定有的,您仔细想想!”楚奶奶想了想说:“是好像听说他还有一个小名。”他赶紧说:“是还有一个大名吧!”楚奶奶想起来之后说:“他还有一个小名叫得鱼儿。”他说:“你是不是记错了?”楚奶奶说:“没有记错,就叫得鱼儿。他特别会捕鱼,看见水面的水泡就知道水底下有什么鱼,他一捉一个准。”他连忙问:“这个人在家吗?”楚奶奶说:“不在了,在外面捕鱼时,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人,自己淹死了。”他不甘心地问:“年水生是不是又叫年丰德?”楚奶奶说:“没听说过。”

又有一辆车子停在大樟树底下,他觉得这辆车子很熟悉。但儿子绝对找不到这里来,也不可能到这里来!就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他的儿子从车上走下来。他惊喜地看到他的儿子也来到华容道上,这是一条成长的道路,他的儿子早就应该到这条路上来了。他点了点头,想张开双臂拥抱儿子。可是他又看见年月华从车上下来。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没有这个朴实的女子,儿子怎么能找到华容道!他看到年月华满脸金色的笑容,她的头发也变成飞扬的金色。他还想往车里看,想看到车子里到底还有什么奇迹出现。他仿佛看见年丰德从车上下来,大樟树底下也铺满金色的阳光。

田原瑭 本名田元堂,湖北省监利市人,在《今古传奇》《小说快报》《广东文学》《湖北日报》《荆州日报》和其他地方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非虚构等文学作品二十多万字。曾获得市级报告文学征文大奖赛一等奖。

(责任编辑 王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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