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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老行长

2023-11-15郭扬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副行长行长宜昌

躲进书房,在故纸堆里查阅资料,看见当年我与老行长李先廉签经营责任状的照片,蓦然心惊:时间如白驹过隙,马上是他老人家诞辰九十周岁。屈指一数,他已去世近三十年了。

李先廉俨然一身标准东北大汉的气质和体魄,酒量大、声如洪钟,殊不知他是地地道道的枝江人。他是一个外人看着惧三分,同事、朋友却感到亲切、温和的老人。

他深耕宜昌金融行业,部属遍地,德隆望尊,与其共事者都对他称赞有加。继任行长张廷竹说起他至今仍一往情深,“在李行长领导下工作是愉快的,他很民主、对我们副行长信任,重視分管领导的意见,放手放心放权,我们也尽力工作,对他负责。”

我感受到的是他思想解放,对青年人关爱有加,大胆培养并起用年轻干部。

那是1987年8月上旬,我从省农村金融学会研讨会返回的第三天,支行安排值了一通宵的夜班,一夜没合眼,清晨交接完班,我回家倒头就睡了。

忽然接到分管人事的许行长电话,让我马上赶到支行。我立马披衣起身,到了后便被带到支行的客房。一进门,地区中心支行人事科长吴仲富和干事刘星箭正等着我。寒暄之后,刘干事说,受党组和李先廉行长委托,找你谈话。经过中心支行党组研究决定,让你到远安县支行任副行长,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一头雾水,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脑子高速运转,心想自己有这几年银行工作的经验积累,又学习了几年专业课程,熟悉了银行的流程,副行长还是能胜任的。我立刻答应,服从组织安排,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吴科长接着说,因为远安县支行正副行长都要脱产到武汉接受学历教育二年,你虽是副行长,但是去主持工作,因为就你一个行长。浓浓的浙江口音,他怕我没有听明白,又复述了一遍。

我怔了一下,想了想,说那不行,我还不是党员,主持全面工作不合适。吴科长说,不要紧,我们已与当阳县委组织部商量了,马上解决你的入党问题,你现在去,主持全面工作,党务由纪检组组长代理。我心里有点犹豫,当副行长估计问题不大,主持工作,心里还真没有底。但一想,人生的机会并不多,去就去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说行,我去吧。吴科长说,那你就先代表远安农行参加下周地区的行长会,文件随后就到。

尽管我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通道和仕途起步有过种种猜想,但这一天以这种方式的到来,仍让我惊诧不已。

我一直未弄明白,我是怎么进入李先廉行长的视野的,要知道,让一个底层副股级干部一下子交流到陌生的地方主持工作,是需要担待和勇气的。那时的县农行摊子大,支农任务重,后来分解为农发行、农行、农商行三家就足以证明。难怪外人都捏一把冷汗,连我自己也底气不足。

我与李先廉行长第一次接触是在食堂,那是农行恢复后的第一个夏天,省分行李本松副行长一行到当阳支行检查工作,我被抽到食堂帮厨打杂,弄了满满一桌菜。李本松吃得很少,陪同检查的李先廉行长见状对我们说,他是北方人,喜欢面食。午后支行杨行长组织我们就在食堂擀面皮、包饺子。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当时在想,这人心还挺细呢。

我有领导恐惧症,若非必须,不愿与上司多打交道。在脱产上大学期间,与李行长同一个院子,同一栋大楼,同一个食堂进餐,我认识他,他不熟悉我,偶尔相遇,彼此微微一笑。

后来听人说是人事部门从近年毕业的学生中推荐的,后来又听人讲他很民主,尽管与我不熟,有些副行长也极力推荐我。再后来我知道或许刚刚赶上干部“四化”要求的风口,被小材大用了。由此也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漂泊生涯。

我只能理解为他胸襟宽广,爱惜人才,对我们年轻干部无私关爱。他当行长期间,提拔了一大批年轻有为、德才兼备的跨世纪的青年才俊。

不仅如此,他对我们年轻干部还有些“偏爱”。

1990年春,上级行年底安排一笔资金要求各行自行购车,原计划购一台吉普和一辆远安产“万山”车,征求大家意见,班子成员有人建议买一台桑塔纳。当时这车型还是高档车,都是县处级干部的坐骑,远安县也就两台,是书记和县长的专车。我说等一段时间吧。过了春节,忙完“开门红”,旧事重提,我觉得有点风险,有超标之嫌,但那时也没有明确规定,有的支行买的还是豪华进口车,我就默认了。车买后办完手续,中心支行听说后,让我们把车开到宜昌说明情况,我和司机当晚赶到中心支行,把车辆手续交给了会计科。第二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了中支机关,站在办公楼的花台前,遇上李先廉行长,还未开口,他大声说:“买了就算了,开回去吧。”黄新科长笑着把手续还给了我,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李先廉行长是宜昌老资格的金融家。宜昌地区辖宜昌市时,他就是人民银行地区中心支行行长,当时全国的金融机构就人民银行一家。那是1976年,那年他四十三岁。

1976年宜昌市成为省辖市,地、市人民银行并列。1979年人民银行与农业银行分家,地委考虑农村金融摊子大、任务重,便将李先廉分到号称万人队伍的农业银行。后来陆续分出来的若干家专业银行和城市、农村商业银行以及保险公司,其母体都是人民银行,说宜昌的各金融机构分设前的祖师爷都是李先廉行长一点也不为过。

每每大家聊起这些事儿,他都是淡淡一笑,说那都是工作需要,组织的安排,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当时省人民银行行长关广富与李先廉关系不错,后来关广富升任省委书记后,每次到宜昌检查工作,都要邀请李行长到桃花岭饭店一聚。

李先廉是从地委组织部调入地区人民银行工作的,起初是任农金科长,那是人民银行一个大科室,负责包括银行信用社对农村的存贷款业务。后来担任副行长和行长,一干就是二三十年。

他在银行主政多年,队伍庞大,整天忙工作,在农村的家管得很少,后来,年龄大了,组织上照顾,把他妻子的户口转到宜昌。但其一直居家住闲,没有安排工作,是后任行长张廷竹安排在机关食堂帮厨,他的妻子才有了一份糊口的差事。

我听他夫人——郑婆婆讲,他们的五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不在现场。其中一个生在夏天,他正在山区县下乡,那时交通不便,得到消息时已是一周后,他用计划肉票买了几斤猪肉,不承想因工作耽搁了一天,待他回到家,猪肉已变质了。郑婆婆头缠毛巾,躺在床上,望眼欲穿,马上去厨房,把猪肉炼油炒饭吃了几大碗。郑婆婆说,我真饿得没法呀,头发晕,管它肉臭不臭,有油荤腥味就行。说得我心里酸楚楚的。

郑婆婆说到这里,有埋怨,却是一脸幸福。我有些不理解。

我一直认为,李先廉是共产党干部的“先廉”者,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有一次,接近年关,他喃喃自语,省分行每年到元旦春节前总要下一个文件,反对请客送礼,倡导反腐倡廉,是不是其他地区有这种情况呀,反正我们不能搞这些事。他在位时,我们从来没有给他送过礼。

他喜歡常年在宜昌的山川平原中奔跑,深入基层调研。那些年,他和同事们在宜昌大地走过山山坳坳、沟沟坎坎,把生命、青春,都献给了这片土地。

农行县支行是一个重要的经营单元,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总行在枝江推行县支行行长负责制、任期制、选举制试点,李先廉那几年经常蹲在枝江现场办公,帮助解决试点中的疑难问题,后来把这个典型推向了全国农行系统。

1989年12月25日凌晨3点,湖北枝江两名年仅19岁的女职工潘星兰、杨大兰为保护国家财产安全,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惊人的毅力与持刀劫匪进行殊死搏斗。在搏斗中杨大兰壮烈牺牲,潘星兰身负重伤。

那天下午,李先廉行长正带领我们参加在武汉洪山宾馆召开的全省农村金融系统思想政治工作大会。我意气风发地在偌大的礼堂,第一个作了《过好三个“关口”塑造公众形象》的典型发言,这个召开过中共八届六中全会的会场,让我心潮澎湃。这是省分行筹划了半年的重要活动,工会准备将交流材料编书印刷在系统发行,将发言实况制成录像带供系统职工观看,以推动系统的思想政治工作深化。

看似是两个不相关联的场景,却直接影响着这次会议的效果,“两兰”的英雄壮举与我们的“先进事迹”在时空上发生冲突。

全省政工会议一结束,李先廉就与主管副行长张廷竹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全面深入进行调查,积极主动地向地委、行署和上级农行写出了《关于潘星兰、杨大兰事迹的调查报告》,迅速到省分行、总行汇报,得到当地党政和上级农行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

在“两兰”事件发生后,对于定性和宣传问题,有个曲折的过程。起初,有人认为有一千多元的现金未入库,是安全事故,主张宣传公安部门破案神速。李先廉、张廷竹的调查报告彻底改变了“两兰”事件的走向。

“两兰”事迹震惊整个金融系统,震惊全国,1990年2月25日,湖北省农金系统召开向“两兰”学习的动员大会。

潘星兰、杨大兰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国家财产的英雄事迹,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高度评价。湖北省委、省政府召开表彰大会,作出开展向潘星兰、杨大兰学习的决定。中国人民银行、中国农业银行、全国妇联、共青团中央、全国总工会、公安部、湖北省政府分别授予潘星兰“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优秀共青团员”“英雄青年”“金融卫士”“治安英雄”“省劳动模范”等称号和“五一劳动奖章”。

1990年3月7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时任总书记江泽民、国家主席杨尚昆亲手为“金融卫士”潘星兰和烈士杨大兰的父亲颁发锦旗。1990年4月,国务院又授予潘星兰“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追授杨大兰“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

“两兰”事件的成功宣传,除了当事人获得很高的荣誉外,也让相关人员获益匪浅。枝江县委书记直接晋升地区专员,“两兰”事迹宣传有功的省农行副行长提拔为正厅,地区中心支行主管副行长升职行长,县支行的行长、书记也分别升迁为地区中心支行副行长和枝江县副县长,皆大欢喜。

当然,全省政工会议被淡化了,自然编书印刷、制作录像带在系统发行也停下来了,后来省分行仅发文授予我们最佳政工干部的称号。我并不遗憾,“两兰”用生命换来的荣誉值得敬佩,我们那点事不足挂齿。

此时我们立即被“前队变后队”,由被学习人变为学习者,我们过去的先进事迹也变成了学习“两兰”的成果,地区中心支行又组织新闻部门录制录音带发放各分支机构收听。

一个轰轰烈烈的学习“两兰”的活动就这样在全国深入展开。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年后,担任了15年地区银行“一把手”的李先廉让贤,退居二线,辅佐新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高尚情操让人敬仰。

他在银行系统自不待言,资深望重,退休时被总行批准享受厅级待遇,众望所归。很惋惜的是这位春天出生的好人,在1994年初秋的那个宁静的夜晚突然驾鹤西去,走得很安详,时年61岁。安葬那天,轰动了半个宜昌城,不少人自发奔向殡仪馆向这位尊敬的好领导、好朋友做最后告别。我那几天正带几个同事在郑州出席一个会议,遗憾痛失了送这位尊敬的好领导的机会。

李先廉是个有情趣的人,每每与他短暂的相聚,都很放松。工作中,我不仅把他当上级,更把他当长辈,尊敬有加。

李行长发福得早,官场同辈朋友背后称他“李胖子”,也有年纪相近的同事背后亲切地叫他“胖子行长”。那都是至交,亲密无间的关系。不过,我没有听见有人当面叫他“胖子”之类的称呼的。在我们眼里,他的胖有着特别的韵律美,与他宽容和蔼的笑容搭配,有长者的风范、银行行长的厚重、菩萨般的心肠,心里踏实。

他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我也没有看见他批评过他人,更没有听见过别人对他的负面评价。他宽容大度,心善厚道。我常想,“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这副对联就是为他写的。

我交流到远安不久,他到远安检查工作,慈祥地笑着说,小郭呀,要学喝酒啊,必须“三杯通大道”。我知道,他是喜欢且能喝酒的。他后来对我讲,年轻时,有一次回枝江休息,用塑料壶装了十斤酒,途中遇到两个旧友,被他们拉到家里吃饭。朋友从集上买了一个猪头,他把随身带的白酒也贡献出来,朋友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他们在火垄里用吊锅煮着猪头肉,不停地下白菜萝卜之类的配菜,从头天上午喝到第二天中午,十斤酒、一个硕大的猪头被他们三个“消灭”了。

后来因为高血压、糖尿病,不能喝酒了,但对酒场氛围还是渴望的,每次聚会总还是抿几小口,鼓励我们多喝,每每看到我们喝得不胜酒力,手舞足蹈,他特别开心,好像又回到他当年拼搏酒场的场景,想起当年何等英豪,不免有些失落,有了英雄暮年的落寞。

他对酒情有独钟,不能喝酒无疑对他精神是一打击,为了那讨厌的高血压糖尿病,他坚持住了,不能喝酒的日子,他的心情是矛盾复杂的。他不能忍受的是酒席上没有酒,没有喝酒的嬉闹场景,那是对他不能喝酒后的一丝精神安慰。每逢此时,他颔首观赏,比自己开怀畅饮还高兴。

他喜欢看武打片。每次他出差到远安,住在我们支行客房,我都会安排人到电视台租些武打录像片(那时还没有VCD和光碟)。在食堂晚餐后,散散步,就开始放录像片。一般此时,他会让我们回宿舍,他和随行人员自己看录像。

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有一次随团出国考察,从香港出境,在启德机场过关时,机场工作人员看了机票,以为是李先念,因为二者汉语拼音相近,不给办登机牌,让他去贵宾室,急忙报告机场高层,高管直嘀咕,怎么国家主席从香港出境也不给他们打招呼,也没有实行特别安全保卫走特别通道呢?直奔贵宾室,后来才弄清楚此李先廉非彼李先念。每每讲起这段过往,他都哈哈大笑。

我喜欢听李行长爽朗的笑声,知道永远也听不到了。对他的尊敬一直藏在内心深处,不断发酵,日趋浓烈。我是一个不懂味的人,无论他在任上还是退休,在世还是去世,至今没有到过他的家里看望。现在回想也很内疚,感觉自己做得不够。

我想老行长会原谅我的,我生命中的贵人。

郭扬华 湖北当阳人。资深金融人士。曾任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河南省分行总监兼副行长、总行专家委研究员。出版多部文学著作。

(责任编辑 蒋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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