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和他的陨石坑

柴丛郁

2022年11月31日，我做了个梦，在无人问津的街角，我冲着天空问：“太阳上有陨石坑吗？”

四面八方传来含糊而低沉的声音——“有”，盖过了嘈杂的吵闹声。

我想去看看。

我会离开城市，离开养育我的星球，到一片炽热明亮的地方去。我不在乎哪天地球距离太阳只有一公里，也不在乎哪天高速旋转的我会在哪颗星球的大气中崩解殆尽。我不放心的是，我走后，那台电视会怎么样？

八岁时，为了躲避太阳落山时饿狼般到处啃噬的黑暗，我在破旧楼梯下的杂物堆中找到了那台电视。电视又旧又破，屏幕上只有相互挤斥的黑白噪点。钻进去后，黑暗就再也没有找到过我，从此，我的夜晚就在旧电视里度过。

我曾在那里高悬的电线上飞奔，坐在电线杆上看南斗星缓缓坠落。六颗星拖着燃烧着的细长尾巴从天而降，天空被撕成一条条纸带在风中飘摇。后来，我在挤满萤火虫的阴沟里，仰望用几根棍子支起的城市。城市是一片光的海洋，顺着道路流下，在道路被城市边缘截断的地方，依着引力，在还未触及更深处的地面时逸散而去。再后来，我用绳子拴住奔向北方的鸟群，顺风而起，飞过黑溜溜的沙滩、披着白雪的森林。最后，我站在仅剩框架的高楼之顶，柱子与房梁向天空飞驰。

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夜晚，我离了城，来到乡下。乡下有我住过的土房子，那是用黄土一点一点堆起来，用芦苇一针一针织出来的冷风中的庇佑所。遥远的从前，我亲手把它建起。没有蜡烛的晚上，草搭的房顶熊熊燃烧，引燃了还未干透的黄土。黏滑的土在暖流中化开，变成细细的沙飘向远方，只剩下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土块。残垣的凹坑中落满野草的种子，雨水始终没能将不幸的生命唤醒。墙面一次次被抚平，在山崩地裂的一天，呈递出仅剩的、隐匿了千年的希望。

我要拆下墙，做成在太空中穿行的外壳，它足以抵挡太阳吞噬一切的高温。

房子后院菜园外的围栏在挽留。从千疮百孔中钻出的藤蔓，紧紧拥抱着不断剥落碎屑的土墙。村外垃圾堆里斜躺着的破柜子在挽留，终日挥舞着白色塑料袋击打遍地落叶。水泥地上廢弃的收割机刀片也在挽留，向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讲述着金色的秋天。田间矗立的孤坟与风车，等待与太阳最近的那日，从天而降的白雪。

在一个安静的晚上，土壳的最后一处缺口被填补完好，房子的废墟不见踪影。我带着土壳回到老楼的楼洞，打开电视，又是熟悉的黑白噪点。

这是最后一晚，我最后一次走进电视。从今以后，昼夜依然交替，在我脚下如时针转动的影子，将停滞不前。浓密的云漫步在起伏的小丘，嫩绿的草将地面铺满。映在缓缓前行水流中的云团，牵动连片的小花在一层一层聚集的色彩里起伏。抬头是深邃的星空，行星在其中悠悠自转。

我顺着狭窄的河水向前，远方明丽的山丘与深黑接壤。山边淌下另一股清泉，弯曲地流过来。两条河交汇在一起，向更远处流去。河水混合的地方被我脚下的水波扰动。俯卧在浅水中的我，趔趄着爬起。

为什么不留在地球呢？你会坠毁在水星的某一点，那一天，太阳失望地返回升起处的地平线。你会迫降在金星，那个地方只有无尽的潮湿土壤，和你的土壳一样，不可能供养生命。你会误降在火星，被团团硕大的蘑菇云包裹，它们背后是冰冷的蓝色夕阳。最后你会穿过风暴肆虐的凌乱云层，沉睡在雨中玫红色的碱蓬海滩。

流水浸没的小小悲伤生灵，烧尽了灰色的孤单幽魂，下一秒会变成什么呢？以太阳为中心骨碌碌地流浪着，要到哪里去呢？

零零星星岩石碎裂的声音响彻天地，狂风吹散天空中忽闪的白点，那些曾经平静的行星一块一块分裂，笔直地四散而去。

他们在洪荒宇宙的一片星云中诞生，转瞬间又被抛弃。自出生的一刻起，他们疯狂吞噬尘埃，就着真实发生的梦境，就着混合后的界限，塑造出只能被照亮的形体；用热情的赤橙黄绿、模糊的喜怒哀乐，涂抹暗淡的皮，填充空洞的心。宇宙允许他们占有斑斓，终究一切也不属于他。弥留的辉光下，回响的声音贴近耳朵，悄声说：“你从一个梦里来，要到另一个梦里去。”

风来了，水沿着我赤裸的双腿爬上衣物，顺着指缝飞洒在草地。有什么东西被水滴熔断了，从我的胸口发出，在辽阔的土地深处结束。

我啊，我生下来喜欢绿色，绿色的丛林，绿色的陆地。后来，我喜欢蓝色，蓝色的海，蓝色的天。地球是那样巨大复杂，充满了毛线一样杂七杂八的想法。跳出电视，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是一个个黑色噪点；吹一小口气，就能让棍上的不夜城倒塌；睁开眼睛，昨夜游历的世界已荡然无存。

地球是一只绕着太阳转的飞蛾，总有一天会到达太阳面前，灰尘似的附在太阳表面，变成一个看不见的陨石坑。我也会成为一只飞蛾，在贫瘠与饥饿的祝福中创造比渺小还要渺小的陨石坑。那时，远处的彗星与地球会见证陨石坑边缘激荡而起的，最强劲的太阳风暴。

明月高悬，土壳子离开了草尖，离开了浓厚的云层，灯火逐渐在视野内显现。在围成圆形的曙光与晚霞中，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熄灭。大大小小的石块充斥在链条的轨道上，束缚着逃逸的云气。

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有颗流星缓缓升起……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