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梅花
2023-11-15左雨璇
左雨璇
竹胎为骨,黑漆透雕。
眼前的楚式漆奁,金色颜料绘就的龙纹古朴而奢华,黑底上傲然而生的一株清冷白梅显得格外别致。白梅敦实的树根闪着神秘的光泽,仿佛带着历史的气息。展馆内的灯光荧荧地笼在漆器上,温润而浪漫。
“楚国漆器的色调以红、黑二色为主,多为龙凤纹。而这件名为《龙游梅花》的楚式漆奁器大胆运用白繪与梅花纹饰,是当代楚式漆器修饰技艺文化创新的成功范例。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聆听荆州楚式漆器修饰技艺传承人楚宣艺与这件《龙游梅花》的故事。”
伴随着主持人的介绍和台下观众敬佩的目光,楚宣艺走上台。聚光灯照亮她年轻的面颊,也照亮了楚文化的前世今生。
光影交错间,她看到的不再是展览馆内陈列的艺术品,亦不是观众饶有兴致地欣赏、交流。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似蝴蝶振翅而来,如水墨画般清透,随即越来越浓烈。
白梅树下,一位娴静优雅的老人独自俯首绣着花绷,手拿银针,一捏一捻。
楚宣艺缓缓开口:“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
我的家乡,在荆州古城。
“妮妮,去菜场买些藕回来。你二爷爷杀了猪,奶奶今天给你做藕夹吃!”奶奶从大门外跨进院子,手上端着一大碗剁碎的新鲜猪肉。
“哇,有藕夹吃喽!奶奶,我来帮您拿!”我丢下手中捏到一半的小泥人儿,飞似的朝奶奶冲去。
“刚玩完泥巴,先把手洗一下。你是不是想把奶奶也弄成一个泥团子哟。”
“嘿嘿。”我看了看满手的泥巴,朝奶奶咧嘴一笑。
“奶奶,我洗完手了,出去买藕喽。”
从内屋抽屉取出钱,我兴冲冲地跑出小院。
突然看见一株新芽从石岩的泥土缝里钻出,翠绿的枝叶上轻盈地挂着一滴小水珠,真好看。
走过巷子拐角,热闹的欢笑声和我撞了个满怀。孩子们在智雨家门口玩游戏。阳光刚好落在他们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辉。比起和他们在外面玩耍,我更喜欢在自家院子里捏泥巴。
回来的路上,我刚好路过后院的张阿婆家。巷子里的房子大都敞着门,只有她永远将门闭得紧紧的。张阿婆似乎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出门买菜,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
还没走进后院,我就一眼看见张阿婆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白梅,枝干弯弯曲曲,上面缀满了一朵朵小白花,最长的那枝把花送到了我家院子里。
站在张阿婆家墙边,我抬头看着那株绝美的白梅,一时竟忘了手里的一大袋白藕。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满面含笑的张阿婆走了出来,清澈的瞳孔里好像盛着一湾水。透过那双眼睛,我突然理解了奶奶所说的优雅和岁月静好。
“啊,是小艺呀。”张阿婆对我温柔一笑,然后支开有些老旧的竹伞,向外走去。看着张阿婆越走越远的背影,我突然很想留住她。
“张阿婆,我奶奶今天要做藕夹,可好吃了,晚上我给您送点儿尝尝。”我对着她纤细的背影喊道。
张阿婆停住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摸了摸我的头,笑得眉眼弯弯,说:“谢谢小艺。”
夜里,整个荆州城都睡熟了,我躺在奶奶旁边,一会儿把被子裹紧,一会儿又掀开被子翻身。
“妮妮呀,怎么还不睡呢?”许是被我的动静弄醒,奶奶问道。
“奶奶,为什么后院的张阿婆总是一个人呢?”
奶奶睁开眼睛,遥望窗外,窗外有月光,还有张阿婆家落入我们家院里的梅花。“这巷子里,奶奶最敬佩的就是张阿婆。”
奶奶的话让我睡意全无,我倏地一下翻了个身,双手托着下巴支在枕头上,问奶奶:“为什么呀?”
“张阿婆可厉害了,她可是咱们荆州有名的楚绣传承人。以前就连许多别市的人都慕名而来,只为求一件她织绣的衣裳呢。楚绣可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珍贵手艺。张阿婆的丈夫也很厉害,做楚式漆器的,就跟你每天玩泥巴差不多,这个也可以捏泥巴哩。人家除了捏泥巴,还能用木头、竹子做东西……”奶奶的讲述声和窗外的月光一样,清清朗朗,编织着荆州城古老的灵魂,重现着那个悠远又神秘的时代。
可奶奶没有回答我的全部问题。为什么像张阿婆那样做传统手艺的工匠总是一个人呢?为什么我也总是一个人呢?如果捏泥巴也算作漆器,我是不是能成为张阿婆那样优秀的人呢?一层冰凉而厚重的月光笼上我的面庞,像一个缥缈无息的梦,我沉沉睡去。
我梦见自己依旧是一个人,背靠一株大树坐着,身后的树根坚实挺拔,许多白梅枝条蜿蜒而上,清丽雅致,花朵无言地绽放着。温润的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花朵落在我手上。我看见自己拿着一支从未见过的笔。
第二天,张阿婆带我走进她家溢满梅花清香的小院,也带我走进了溢满漆香的人生。
“哇,这株梅花开得真漂亮,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白梅花!”院子里的梅花香好像古城墙脚下小摊的棉花糖,软软的,云朵一般,幸福得好像把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
张阿婆满脸笑意地看着我在树下蹦蹦跳跳,慢慢地说:“这株白梅是我先生寻来的,他当时找了好久呢,就因为我喜欢梅花,他便特意种了这株玉蝶龙游。”她的语调绵软柔和,好像是咬着一块梅花糕说出来的,与我平常听的都不一样,好听极了。
“那您的先生……”
“他啊,很久以前就走了。”张阿婆的目光悠悠地转向白梅树根,出神地凝视着。
“小艺,听你奶奶说你喜欢捏泥巴,你会做什么呢,给阿婆看看吧。”
一听张阿婆对我捏的泥巴感兴趣,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她展示我这些年玩泥巴的成果。在院子里环顾一周,果然还是梅树下的那片泥土最好。
我蹲在树下,认真地刨出些土,和着水捏我刚刚看见的梳妆盒。张阿婆卧室的木窗边有只精致的梳妆盒,我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它。
我捏完盒身做盒盖,找了根落在地上的梅枝刻上面的花纹,虽然歪七扭八,但大体能看得出来。刻好最后一笔,盖上盒盖,我眉飞色舞地把盒子捧到张阿婆面前,期待看见她平静如秋水的眼眸中荡开些许涟漪。
可我看见了一双湿润的眼眸,盛满春天的露珠,她看着我,如看故人。古老的思念中仿佛带着隐约的期盼。“或许你会喜欢这些。”张阿婆轻声说道,仿佛生怕打碎一场美梦。
她进了一间小屋,出来时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箱,里面有特殊的泥土、石膏、木材,还有各式各样我当时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其中一件竟然和我昨晚梦见的那支笔一模一样。
那天午后,我坐在张阿婆的院子里,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古朴的物件。时值仲春,暖风和煦,花香袭人。张阿婆就在这个惬意的午后向我介绍,那些漆刮、漆刷、漆笔都是制作楚式漆器的重要工具,是她丈夫留下的。
后来,我一有空就到张阿婆家玩,熟稔得好像那里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家。我常常搬着小凳子坐在张阿婆不远处,捣鼓泥巴、木头。张阿婆坐在梅树下,在绸缎上绣着各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花纹。
时间长了,我便经常看见一位姓何的爷爷来张阿婆家。西南巷子口的花鼓戏台冷清寥落,何爷爷以前是那儿的台柱子,现在清闲了不少,天天在张阿婆院子里转悠。他总穿着一身大褂——这在当时的荆州已经很稀奇了,而且来的时候手里总会拿着一个小竹梆。
何爷爷很喜欢我,说从我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韧性。“你要是跟我学花鼓就好了。”他总是这样感叹着,语气里的落寞让我听得心里抽抽地疼。
“这个愿望你可实现不了,小艺以后说不定是我家江明的传人。”江明就是张阿婆故去的丈夫。
张阿婆很欢迎何爷爷来院子里坐坐。有时他一来便打起竹梆、唱起花鼓,张阿婆听着戏腔,在那株白梅下绣起龙和凤。半黑半白的丝线在那面绣花绷上一穿一锁,纹样繁复而有规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精巧的工艺品,当时只惊叹楚绣的美丽与惊艳,后来读到屈原《招魂》中的“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我才更深刻地感受到楚文化的魅力。
我热爱楚文化,无时无刻不向往着千年前楚人的神奇与浪漫。
一曲终了,张阿婆收了最后一针。
我又回到這院中,观众不过一天真儿童、一陈年白梅耳。我问张阿婆:“为什么您总是绣龙凤纹呢?”
她先是一愣,随即看向那株玉蝶龙游,眼睛细细地眯起,出神地望着其中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花,又盯着那株白梅的树根。她说:“龙凤纹是楚绣经典纹饰,也是他最爱的纹样。”
我的鼻子突然酸酸的,张阿婆的丈夫婚后不过几年就病逝了,此后张阿婆再也没有嫁人。张阿婆喜欢梅花,她的丈夫便不辞辛劳地为她寻来这株名贵的玉蝶龙游,又亲手种下。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缩影,就藏在他们背后,从前的日子、车马、信件……他们带着那时的专注细致、安稳沉静,带着那时的温柔深情,诚诚恳恳地生活着,岁月在他们身上漫长又美好。
年复一年,日子仿佛慢慢地散着步。我就扎根在张阿婆溢满梅花清香的院子里,守着张阿婆与何爷爷,守着他们从岁月里带来的坚守与热爱。
一日,有人经过院子门口,刚好看见张阿婆绣花,给我做新衣。“哎,张阿婆缝衣服呢。”他走进来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要我说啊,现在人们做衣服都用机器了。嘿,那大家伙,一天能做好几百件呢,您这……”
张阿婆听罢只是淡淡一笑,手中仍然不紧不慢地绣着。我突然觉得很难受,气愤地想要冲出去和他争辩。
“小艺,过来。”张阿婆把我叫了回来。
“阿婆,他,他……”
张阿婆停下手中的活儿,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针线,好像想起了什么。
好像有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把愤懑、无名的火焰和一些想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我极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看着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比如那株玉蝶龙游,它本该在花期烂漫地开着,却因为许多无法逆转的原因猝不及防地凋谢了。花有重开时,但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一个酝酿很久的想法逐渐在我的脑海里成形。我要为张阿婆,为更多素昧平生的老手艺人,为楚文化做点儿什么。
我拾起张阿婆丈夫的漆刮、漆刷和漆笔,拾起他的制漆笔记,渴望拾起那个素雅、古朴又缓慢的年代。
“在我学习制作楚式漆器的这段时间里,一路走来,我直面了楚人狂放不羁的热情,感受到楚人神秘诡谲的浪漫。时不时会有铺天盖地的寂寞涌来——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呢?这个疑问紧紧缠绕着我,令人窒息。所以我总是回想起那株玉蝶龙游,回想起老一辈的苦与乐。《龙游梅花》这件漆器,我没有采用古老的黑底红漆和传统的龙凤纹,因为我不仅想传承古老的文化,而且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将它延续下去,让这株梅花永远轰轰烈烈地绽放。”楚宣艺话音刚落,台下随即掌声雷动,其中夹杂着轻微的哽咽声。
“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呢?《龙游梅花》便是最好的答案。”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