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一步步
2023-11-15覃思思
覃思思
当一年走到尽头的时候,村头村尾就会出现提着大包小包的归乡人。
我出生的小村子太偏僻了,重重山脉将它拥在怀中,地势高得让人难以企及。那时候,唯一通向外界的路还遍布着泥泞,即使有摩托骑手愿意走上一遭,辛苦了一年的乡人又怎愿意从口袋里多掏出几张票子呢?他们往往钻进荒山密林,走着靠一只只脚印传承下来的小路,蹚河翻山,望着那遥遥的灯火暂解思念。
这样的路对我来说是极其熟悉的。那是读一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与弟弟在镇上租房住。每至假期,我就会拖动着不情不愿的脚步踏上这条遥遥长路。
起初是平坦而又宽大的柏油路,杨柳一年四季都在风里舞动,带给这块地界的人们难以言喻的温柔。不必特意去听,耳畔就会静静流淌起潺潺的水声。水是很清澈的,我常见大大小小的鸭子低下头去梳理羽毛。我常常走至河边,观望来去的飞鸟,目光一落入水中,我就被自己的倒影深深迷住,痴痴地发呆。
再往前就是一座几乎与天齐平的高山了,路上渐渐开始出现一些突兀的巨石,好像是被一只大手从山顶拔下,扔在这里恐吓过路人一样。即便如此,这山到底还是要翻的,山里的人们从来不怕翻越,一年一年磨起的茧子就是他们的底气,即便是我尚且年幼的弟弟也能抬着脚面不改色地征服一段不短的路。
这一路我是不怎么说话的,只顾提着那份分给我的行李埋头往上走,将母亲与弟弟远远地甩在身后。初时还见得白日里到处乱窜的鸡鸭,等到山行二三里瞧不见人家了,一阵莫名的恐惧就涌上心头。我开始频繁地驻足回望,期待着母亲跟上我的步伐和沿途弟弟发出玩闹的声响,又或者有三两人影与我们同行。
但那条路上,我从未见过除我们三人以外的身影。人迹倒是偶尔能见到,比如不远处倒下的一棵棵树木,还有路边安静卧着的一些坟墓。时至今日,这些仍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伴着铺天盖地难以排解的孤独。
翻过这座山似乎就离家不远了,此时天色早已暗淡下来。等远远看见山脚的小河时,我们就到了另一个地界。记忆里这里很美,整体坡度很平缓,奇形怪状的巨石窝在竹林旁,上面有些野花野草点缀,不远处有一座破落的木房,房前垒起一排青石。地坪已长满了杂草,但从坪缘一排整齐的青松中,还可窥见当年这里的热闹。
房子斜下方是一条两米左右宽的河流,环境称得上是清幽可人,无论在哪个季节,应该都是很美的。但它早已被遗弃——人们总是容易忽视身边习以为常的美。
小心地踩着一些凸出的石头过了河,就可见一座由几根粗壮木头搭成的木桥横跨在一个深沟上,激荡的水流从下面匆匆穿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它的年龄应当很大了,虽不至于被两三个人压垮,但上面的厚厚青苔,也能让不小心的行人喝上一壶的。放低重心,一步一步地走过这座桥,迎面就撞上了一棵隐天蔽日的巨树。数不清的杂草杂树簇拥着它,霸占了十几平方米的土地,让人早已辨不清哪里是它的根枝,只顾着平复初见它时的震惊。再往下看,就见着了一座干净的神龛,那大抵是这里的土地神,供奉在此,让人忽然懂得当地人容忍这棵树扩张的缘由了。
也许是因为身处河边,这里的地势不算陡峭,农家出门就是田野,放眼却是高山。劳累的行人很难不会生起一种“这里也不错”的想法,望着茫茫前路心生胆怯,一屁股坐下去便再难起身,所以母亲从来不让我们在此歇息。事实上,一路走来,我们很少会在有人烟的地方停留。
天色渐晚,路途上却始终看不见炊烟,隐藏在野树下的小河轻轻地流淌着,在每一块早已熟识的石頭上发出清冷的声音。我们开始时不时地交谈,心照不宣地依靠这种方式缓解着孤寂。月光渐渐透过云层,落在田坎的野草上,就像隔夜的白霜。所谓的道路早已消失,我们在一丘丘田野中找寻着忽明忽灭的足迹。
倘若是离家,走过这段路时,我们会在路旁一个幽深的水坑里捉上几只螃蟹,又或者是在看到成捆的木柴时心生喜意。但这里已接近长途的终点,一天的奔波和此时的黑暗早已让我们情绪低落。母亲打开了手电筒,被光照亮的前方,是又一座等待着被攀爬的高山。所幸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山的这一面,让人鼓起了一点勇气。
踩上那块稀奇古怪的石头时,我抬头望去:村子里的灯火,已经开始出现在我们眼前。一脚又一脚,泥路上也留下了我的鞋印。双腿只知道麻木地前行,心却开始急切地跳动。终于,我们踩上了最后一块泥土。桂花树下那位奶奶养的黄狗已经开始叫唤,仿佛在代表村子欢迎我们归家。我们无意停留,只匆匆地说了句“不坐了”,身体又僵直着踏上拐角的路途。
沿途尽是熟悉的风景,不用灯光,我也知道每一个春季最繁盛的那棵茶树藏在哪里,知道每一颗山萢喜欢哪里的风与水……
远处昏黄的玻璃窗上映着跳跃的火光,那是火塘里热烈燃烧着的木炭;瘸了一条腿的木桌仍坚守着岗位,任由银发老人将一盘又一盘的饭菜摆上,于是桌子连带着整个屋子,都是热气腾腾的了——这才是山行者的向往。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