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木棉花开
2023-11-15李伴锋
李伴锋
我的老家,定安县城下面一个不知名的村子。村如弹丸,落在山谷腹地,人迹罕至,四面都是山,山外还是山,层层交叠,将小小的村子环抱,像城墙围绕,如一座渺小的孤墟,幽远寂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至今维持着原始的生活,以耕田、畜牧为生,饮山泉水,用柴火做饭。
村子深处,大山脚下,是成群的木棉花。春天一到,木棉花开,鸟和夕阳落满枝杈,有的立于树顶,迎风飞扬,有的压弯枝头,明媚安详。从远处看,好似黄天暮色坠入谷里,在山脚下燃起一团熊熊的火焰。那摇曳的火焰旁,矗立着一间古老的屋子——照林的家。
照林是乡村司机,村里唯一的有车一族,常年驾驶着一辆大三轮往返于乡镇。在每一个尚未完全褪色的清晨里,照林总是第一个睁眼细看鱼肚白的人。在乡下,鸡鸣意味着平明将近,有时候,照林会在第一缕晨光落入山谷前醒来。
石屋门前,空地上,停放着一辆体格庞大的三轮车,很旧、很破,显得凄零。这是照林的老伙计,甚至可以用废铜烂铁来形容:肉眼能看到的地方无一没有斑斑锈迹,铁皮松脆,如一枚桃花酥,轻轻一触,铁渣子就如漫天的雪花一样,落满一地。而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更是不必提及。
临近七点,正是夜与日替换的时刻。照林喂完家禽,整装待发。十几年如一日,照林的操作已游刃有余:抽出启动杆,插入发动机,缓缓转动,发力,加速,直至雷霆般的轰鸣穿云裂石。这一声轰鸣,荡开了黎明,唤醒了村庄的孤寂: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告别妻子,照林钻入驾驶室,发动三轮,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对于这个贫瘠的村子而言,对于照林而言,每一次出车都意义非凡。
东边是照林的起点,西边是村子唯一的出口,途中经过十七户人家,还有几户在更偏远的山林里。经过屋前的池塘,路变得蜿蜒凌乱,水面映出一圈模糊白光,是家禽的天堂。遍地是不加修饰的蒿草与树丛,古老或废弃的屋子如晚间星,从漫山盎然的绿中冒出头。近处的屋子挨着土路,远处的或在山上,或在林中更深处。赶集的村民势必要提早出门,跋山涉水,在三轮的必经之路等候。村民或在自家屋前,或三三两两蹲在路边,或寻一块岩石坐下,畅聊粮食、气候和土地。直至三轮现身,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他们或提着布袋子,或抱着、背着粮食,排着队等三轮停住,陆续上车。大家携带的,常常是一些农作物——花生、稻谷或甘蔗,偶尔有些野果,拿到镇上贩卖。农作物多的时候,袋子紧实,几欲胀裂,不需要人喊,照林就会下车帮忙,或提拉或助推,或直接扛起丢入车厢,再关上车门继续前行。
村民分散在长长的土路边上。每行驶一段,照林就要踩一次刹车,有时还需要等一下腿脚不便的老人。车厢并不大,堪堪坐下十几号人,加上货物,每一次赶集,车厢里总是过度拥挤,大家紧紧挨在一起,胳膊顶着胳膊,屁股硌着屁股,半米宽的过道堆满了货物,比人还高。风透不进来,沉闷无处化解,没一会儿,村民就大汗淋漓,呼吸也变得短促,尤其是最里面,见不到一丝光,堵塞得紧。
途中,三轮颠簸,时而轻微,时而忽猛,好像失脚踩入泥潭,半扇车身忽地摇晃倾斜,失重若坠。这种颠簸贯穿全程,宛若一条绸带,自远方肆意飘荡而来,纵横错乱,泥泞不堪。
与其称是路,村民更乐意称其为泥潭,或是如腐败的树叶一样。这通常取决于当日的天气。它是天然的,以一种纯粹的姿态卧于山野,裸露的黄土忽胖忽瘦、忽高忽低,与漫山的青色截然分明。这是通往镇上唯一的路。明媚的日子里,它如一片烂叶,一步一个坑,一脚一个印,在这片叶子上行走,总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雨落人间,厚实的黄土稀化腐烂,化作川流,远远看去,就是一条贯穿村庄与数条山峦的浊河。
路的最后一段,是一条极高、极陡的坡。三轮年迈乏力,一到爬坡,轰鸣更加厚重,尾烟更加浑浊。这样的三轮与照林相似。照林即将进入耳顺之年,本该颐养天年,他却坚持出车,风雨无阻。没人清楚,五十多岁的他为何仍要奔波?
吃力地爬上这条高耸的坡,就能抵达天堂一样的小镇,也能一览身后蜗居于深谷中的渺小村庄。放眼望去,葱郁之色铺满山峦,漫山遍野的是梯田与炊烟,还有一条极长、极曲折的路,由小到大,由远及近,蔓延到脚下。
其實,镇子也就稍好于村子,远算不得天堂。但对于村民来说,人间仙境又何妨。赶集的日子,小镇是最热闹的。散落在镇子四方的十里八乡相聚于此,或贩卖生活,或采买温饱……
只有照林清楚,三轮抵达这里,需要经历怎样的艰辛。到了镇上,行程还不算结束,除村民外,货物也需要落脚地,只是目的地不尽相同,或许在榨油铺子,或许在磨坊,或许在农贸市场……照林将这些货物送到指定的地方,帮忙卸下,再收取车费:大人一元,小孩五角。这是十几年来未曾波动的价格。
二十一世纪初,村子比现在还要贫瘠。村民赶集,唯有徒步,一来一回就是半天。这尚且不算什么,因为那时的路比现今凶险万分。一趟下来,人们不仅腰酸骨痛,更是胸闷气短、头昏眼花。遇到贩卖或采买货物多的时候,村民只能频繁地两头奔波,时间一长,从头到脚郁积一身病。
照林家是村里第一个规模养殖家禽的人家,运到镇上贩卖的农作物、牲畜远甚他家。为了减轻运输负担,照林东借西凑购入一辆三轮车。那是村里的第一辆三轮车。起初,只是为了运输方便,但在运输途中,照林总能看到一些村民货在肩头,步若千斤。出于好心,只要车厢还有位置,他就拉上一把。时间一长,体验到三轮出行的便利,村民自然是不愿再步行。那日,浩浩荡荡的村民围在照林家,集体建议照林收费载客。照林本不同意,然村子年轻一代都进城闯荡,只剩一群老弱,心软的他同意了。这样一来,照林既可以多挣些路费,也能解决村民的需求。后来物价飞涨,油价不可同日而语,可照林的票价始终未顺应时代的洪流。
送完村民,卸下货物,照林已大汗淋漓,得空吃一顿早餐。镇上的老粉汤店,二十多年的铺子,是照林最常光顾之地。妻子有交代的时候,照林和其他人一样,逛小镇,采买物资。没事时,照林就闲坐着,或者寻一家深巷里的老茶馆,点一杯茶,聊聊农业、发展和眼前的茶,直到中午。
时间一到,所有村民都在小镇入口处会合。照林和来时一样,帮村民搬货物,载满村民和满厢的喜悦归家。单周四天,双周三天,一直以来照林都是隔天出车,雷打不动。直至2018年,照林的三轮化作一道清晰的痕迹,刻在村史里。201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2016年初,春节刚过,小小的村子迎来了驻村第一书记。
书记名为李文静,人却不文静。要致富,先修路。小村贫瘠,正是因为村里难出去,村外难进来。李文静就任的“第一把火”,便是雷厉风行地带着村民修路。阳光洒满山谷,浩浩荡荡的业余施工队从村子起步,一路向外,修了一条宽阔平坦的路。尽管艰难,耗时良久,但在众人齐心下,蜿蜒的山路终于修缮平整。花还是花,树还是树,路不只是路,它可以是门,可以是梁,也可以是一纵云梯,登往山外和世界。路平整了,照林的三轮也就轻松多了。正如这村子,路平整了,机遇来了,村民渐渐就富足了。
村子群山环抱,资源甚少,尤其是可用于耕种的田地寥寥可数。一年劳作下来,大家只是堪堪温饱。
山下没有地,山上有。李文静领着村民上山开荒,夜以继日,锄头铲出废土,凿平岩石。垦平的土地,一半种橡胶,一半种槟榔。根在土里扎实,树干朝天笔直,叶子如伞挡阳,果实收割满仓。山下,圈地饲养牲畜——猪在圈里安详,鸡鸭爬满山冈,牛和羊悠闲地望着天上的太阳。
时间一长,瓦屋变新房。村里,家家户户购置了电动车、小三轮,或日常出行,或运载货物。村民们生活富足,照林的三轮渐渐不再满座。这一年,老三轮荣休,照林买了新三轮。也是这一年,照林的三轮不再载客。通往镇上的路依然只有一条,通往镇上的车却再也不止一辆。
正如,村里不只有蒿草和野树,还有山脚下的木棉。李文静接了父亲照林的棒子,将老屋旁的木棉撒满山冈、铺在路边,一棵一棵,一丛一丛,入眼皆是连绵不断的花红。春天一到,漫山木棉花开,花海鲜艳,漫山橙红,如火红的太阳,炙热地升起。
(责任编辑/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