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厝
2023-11-15梁楚欣
梁楚欣
看我们吃完热气腾腾的番薯丸,奶奶犹犹豫豫张口道:“我打算收拾一下,下午回梁厝去。”这已经不知道是奶奶第几次提出要回去了。
“厝”是我们这里方言的特征词,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屋”和“宅”。早些时候,由于一个大家庭居住在同一栋自建房里,周边都是沾亲带故的同姓氏族,因此聚居区就形成了一种“姓氏+厝”的独特命名方式。厝里的房屋大多是石头房、瓦房或者砖房。梁厝是我的老家,但我对它从始至终都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
奶奶这次上来,是因为老家院子的种植物有了收成,她特地背了一大袋蔬菜,还有一袋圆滚滚的番薯给我们尝尝。知道我不喜欢清蒸的番薯,她还专门包了些番薯丸,细心冻好后,裹在她那皱皱的麻布袋里。
到车站接奶奶时,我一眼就望到了一个和城市的主色调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她的背似乎比之前更佝偻,有点儿像老家门口的歪脖子树,脸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黝黑中又带着点儿红光,干瘦的身躯在无人的站台上显得格外娇小。但眼底的精气神告诉我,这些日子,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反倒像是一个新生儿,手足无措又有些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树皮一样的手紧紧攥着她装满番薯的麻布袋。我深吸一口气,小跑着过去接过她的行李,迎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她从老家捎来的咸味海风。
一路上,她惊叹着小城的巨变,琳琅满目的商店、街头的小摊甚至小区的绿化都让她驻足,我发现此时她的眼睛里非常明亮,像有星辰大海。等电梯的间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为什么,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我突然感受到她的紧张。电梯上升,她的身体贴在墙边,不留一丝缝隙,尽管我告诉她,这里很安全。随着电梯“叮”的一声,到家了,但对奶奶来说,又好像不是。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的家里,全屋智能,奶奶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局促。妈妈招呼奶奶坐下,奶奶望着白得发亮的沙发出了神,几秒后,缓缓从茶几下拖出一张凳子。后来,纵使爸爸妈妈再怎么劝说,她也依旧固执得很。
奶奶在家里小住的日子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站在窗户旁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时能从早上醒来一直站到吃午饭。但当我们开口带她下楼时,她却摆摆手说:“在家挺好。”后来的后来,她就提了要回家的事,说这没有泥土的房子住不惯,再这样下去会生病的。于是,在一个炎热的中午,仿佛多呆一秒都是煎熬一样,她顶着烈日逃离了福清。我送她去车站的时候,她和我挥手告别,一嘴银牙,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我不由地恍了神。
那时的我不太理解,破旧的梁厝有什么好的。打记事起,我对这样的村子实在是爱不起来。我想,也可能不只是对村落。因为父母工作繁忙,我常常被寄放在老家。伴随着一声大巴的鸣笛划破乡间的宁静,又注视着一团浓浓的黑烟扬尘而去,儿时蹲在路边吐得稀里哗啦的我,总觉得这是一场可怕又窒息的流放。我的小书包内层有一个小小的日历,上面用五角星标注了爸爸妈妈来接我的日子。每天睡前,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抽出这个小本子,然后把熬过的一天快乐地划掉。要说这儿哪里不好呢?单调笨拙的屋子,粗糙斑驳的砖瓦,嘎吱作响的木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一对上眼就追着我跑的中华田园犬,大清早就精力旺盛的公鸡,还有屋内下一秒就可能掉落的墙皮……这里靠海,海风里总有些咸咸的味道,奶奶家里的水也是。我总在意的是,为什么海风吹过的头发总是黏黏的,仿佛也带着些腥咸。
梁厝里的大人最喜欢在茶余饭后坐在井口边的石凳上,聊些无聊的家长里短。每次回老家,经过他们,他们总得来一句:“城里的孩子就是白白的,要多晒太阳,不然关傻了,少了些灵气。”对于他们的调侃,我大抵是不听的,还是一如既往地窝在奶奶家里,看着那台时不时就冒着雪花的老旧电视。这里的人也很传统,他们始终保持着重男轻女的观念。爸爸是长子,我是独生女,因为这件事情,每次回老家,我们没少被念叨。大概就像奶奶想逃离福清一样,长大后的我也想逃离梁厝。我开始找各种理由搪塞回老家的安排,并为自己每一次的顺利逃离而窃喜。
我们每个人都习惯生活在自己的思维格子里,殊不知格子外的世界也在悄然运行出独特而又迷人的轨迹。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目之所及已是清一色的平房。路口安上了明亮的路灯,我们不需要再备着手电筒行夜路,也不会因为找不到便利店而饥肠辘辘。原来这个我曾经嫌弃的古厝慢慢变成了我小时候希望的样子。奶奶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她比在城里的时候有精神多了。绿绿的菜叶依旧生机着这个小院,水井里依旧可以捞出小蝌蚪,脚跟依旧沾满泥土,鼻腔依旧充斥着草木香,一年又一年,有些东西变了,却又好像一如从前。傍晚,大家聚在院子里,煮著大锅饭,我们不再是小时候的花裤衩、人字拖、碎花裙,我们梳着精致的发型,西装革履,但我们毫不顾忌地用手抓起鸡爪,也毫不避讳地共享一盆饭菜。这里的生活很慢,少了很多慌张,有一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宁静和烟火气。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奶奶住不惯福清,执意回来,也开始理解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建房子的“愚蠢”决定。就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所说的那样,我们离不开泥土,离不开土气。在这里,家是绵续的,时间里没有阻碍,拉得很紧,所有的文化可以在亲子间传授无缺。厝外的时间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姿态无情地奔涌向前,过往云烟还来不及定格就烟消云散,重要的人还来不及好好相处就可能再也不见。而厝内,纵使岁月更迭,我们的根依旧深深扎在土壤里,时间寡情,岁月有意,只要你想,就能在这里寻根、寻自己。
我突然与这个有些讨厌的地方和解了,这里虽然古板,没有modern的时代气息,还有些爱絮絮叨叨的闲人,可那又如何呢?它也可以让你丢下厝外的鸡毛蒜皮,拥抱全部的风和日丽。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