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密基地
2023-11-15重李
重李
图 江汉大学设计学院视觉传达设计专业2021级 余希(20岁)
沿鸡冠山向下走八百米,能看见枯黄的麦穗和静静流淌的三金河。走到平地,往后看,从茂密的树影里依稀能瞧见鸡冠山山头的影子,隐约间,在雾蒙蒙的灰云和打着哈欠的黄昏中,一声鸡鸣响彻山间。
每个放学的午后,愣子、高尔夫和我总背着书包到三金河旁做作业。我和愣子时常趴在地上,身后麦穗林立。风一吹过,沙沙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像极了催眠曲,愣子总会写着写着便睡着了。高尔夫一写完作业就拿出笔记本,笔蘸墨水,皱眉扶额,开始创作诗歌。
我把课本收好,钻进麦穗丛,捕捉夏秋之交残余的蟋蟀,兜里没一会儿就装满战利品。我掰了几根小树枝,将蟋蟀串上,别在腰间,然后席地而坐,捧把干草,掏出火柴引燃,任蟋蟀在火里发出爆裂声。
我把烤好的蟋蟀高高举起,愣子被香味唤醒,肚子咕咕叫唤,高尔夫放下笔朝我走来。我们坐在河边,一边吃蟋蟀,一边谈天说地。
父亲常说,三金河的尽头是嘉陵江。我有时会想,那嘉陵江的尽头在哪里呢?如果我顺着三金河一直游,会不会也进入嘉陵江?这些遐想很快就飞上穹宇,随着一阵轻快悠扬的蝈蝈声落在野梅花枝头。
高尔夫走到河边,整理仪表,清清嗓子,开始朗诵诗歌,情绪饱满,激情澎湃。
我跟愣子被高尔夫的情绪感染,心中燃起的烈火一直劈开一条小道,道路两旁漆黑一片。路的前方,火光将嘈杂的一切吞噬殆尽。
一股浓烟随风飘来,嗆得我喘不过气。河里的鱼依旧摇曳尾巴,无忧无虑地在河流中穿行。高尔夫对着河流大喊:“起火了!快灭火,灭火!”我跟愣子以为他还在朗诵,觉得这浓烟都在为他助兴。
高尔夫不断喊着:“快灭火!”我们转身一看,麦穗烧起来了!我们沿小路奔跑,去村里喊来大人。到了晚上,火才熄灭。
月亮高挂在湛蓝长空,田蛙躲在稻田深处鸣叫。月亮的倒影投射在三金河里,透过这银光,三金河似乎小了一半。大人们脸上沾满黑灰,像社戏里的丑角。我们挨了一顿骂,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向来健谈的父亲一路沉默,我听见他的心脏在猛烈跳动。
不远处,我听见高尔夫带着哭腔的呐喊:“我的本子。”高尔夫一闲下来就开始创作,试图拾起回忆,将那些烧掉的诗找回来。但事与愿违,他很难重现当时的情景和心境。午休、课间时,我时常看见高尔夫或站在窗边,或趴在栏杆上,数着电线上的喜鹊流泪。
麦穗起火,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粗心。如果那天我没有一时兴起烤蟋蟀,就不会起火;如果我早一点儿对高尔夫的呼喊有所反应,他的笔记本就不会在火里化为灰烬。
高尔夫对我说“没事儿”,但他脸色发白,眼睛里带着几分倔强、无奈、悲伤。
高尔夫是我们中学问最多、抱负最大的人,他的父亲是从城里特调到镇上工作的老师,母亲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高尔夫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平时总穿条纹衬衫,戴圆框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
愣子爹总在饭桌上说,要是愣子有高尔夫一半优秀,家里的祖坟就算是冒青烟了。愣子对此总是笑笑,他一直那副傻样,跟三金河里无忧无虑的鱼一样。
愣子家的屋子建在三金河边,那天麦穗起火时受损严重,破了好几个洞,屋顶的防水布随风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屋子可以重修,但里面的渔船和工具全被烧毁了。
愣子爹和我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他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也没有和父亲起争执。
父亲知道愣子家钱难挣,私下塞了一笔钱给愣子爹,他原封不动地放在我兜里还回来了。
于是,我在两难的处境里无法动弹。我没有办法处理尴尬的处境,只好在日子的流逝中让那天的事渐渐被遗忘。
在那之后,我们被禁止去三金河。我们的秘密基地,就这样被无形的封条阻拦了。
秋季那段日子,邻镇北边空地上的铁轨又开始修建。每年一到施工期,那片空地就无比热闹。四个月过去,春天一来,空地便寂静下来。
姥爷说,铁轨年底修好。类似的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前年说去年,去年说今年,今年说明年。姥爷说得天花乱坠,但我从未去那片空地领略铁轨修建的动静和模样。
夜里,窗外抖擞的枣树盖住月亮。我睡意全无,一直在想象火车飞驰的样子。大头电视里,火车头冒着白烟,汽笛长鸣,气势如虹。
我想坐上火车,去那些从未抵达的远方。
我没跟愣子和高尔夫说,独自钻进隔壁刘叔的三轮车,藏在草料堆里。车跟着马路一起颤抖,我屏息敛气,满心期待。车尾长舒一口气,我掀开布,打量四周,利落跳下,激起一阵尘土。
高大的货车和挖掘机停在空地上。挖掘机的臂膀在空中停留,像向上生长的槐树。车旁站着一堆人,有的喝茶,有的抽烟。欢笑声从人群中飘出来,落在钢筋和泥土上。
我的影子在黄昏的映照下不断收缩。群山像块黑纸板,直挺挺地插在大地中央。前边的路同群山一样黑,没有尽头似的。我低着头,踢着石子,一边低唱歌谣,一边朝前走。
一条铁轨变成了两条,我站在轨道中间,思考去左边还是去右边。空中飞旋着一片枯叶,在空中翻滚,许久不落下,飞向左边,又飘向右边。我心里默数三十个数,枯叶落在右边,于是我向右边走去。
没走多久,一个防空洞出现在眼前。我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跟姥爷家的地窖模样相仿。我点亮一盏煤油灯,微弱的金光不时闪烁。
我坐在岩石上,用树枝在地上画圈。我像父亲那样盘坐,仿佛同样心事重重。周遭安静,连蚊虫的窸窣声都能听见。
脑海里,有个句子从发根冒出来,它跳到地面,对我说:“往前走,走向长长的轨道,走向长长的路。”
我也会写诗了!我站起来,跳跃、呼喊,叫声撞在洞壁上又弹回来,在脑门上叩响。
我忽然明白了该用什么方式弥补高尔夫。小跑回家时,月亮的银光笼罩在我身上。那一夜,我感觉脚步特别轻盈,走两步就能踏向夜色深处。到家时,父母早已入梦。
我躲在被窝里,掀开一角,拿起笔,就着月光,在纸上沙沙写下一通,迷迷糊糊地在呼啸的野风和虫鸣里睡着了。
离升初中还有一年半,愣子的成绩越来越差。自从坐在角落,他越发无心学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高尔夫说,好歹得让愣子有个学上,我点点头。
放学铃一响,我们就拎着书包往鸡冠山跑。我给愣子补数学,高尔夫给愣子补语文。但无论我们讲得多认真,愣子一句也不听,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片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愣子常常望向那片乌黑的麦穗地和更远的地方。愣子爹在不远处拿着斧头修屋子,父亲在旁边帮忙。愣子大喊一声,大人们抬头看向我们。我隐约看见他们额头溢出的汗和脸上挤出的笑。那一刻,我发觉父亲的个头比记忆中小。
我们望着一览无余的村庄,高尔夫说:“铁轨一修好,我们家就要离开这里。”
愣子转头:“你们要去哪儿?”
“回家。”“这儿不是你们的家吗?”“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家,总归是要去看看的,我们的根在那儿。”高尔夫说的话比我们有哲理,藏着诗意。
我沉默地看着远处挑着扁担的老人和田间奔跑的鹅。
“我想当木匠。”愣子说。
他打开书包,掏出两个木雕,一只鹰,一只兔。单一的黄褐色遮不住木雕的栩栩如生。我们搭着彼此的肩膀,高尔夫和愣子转头问我未来想干啥。
高尔夫想当诗人或老师,愣子想当木匠。我呢?我反复问自己,但许久也没有找到答案。
每隔一周,我就穿过人群,偷偷去防空洞坐坐。日子渐渐流逝,铁轨越修越长。这年春节前夕,铁轨修好了。不久,火车被放在上面,我们隔老远都能听见火车的鸣笛声。
愣子问我,铁轨的尽头在哪儿。我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春節眨眼就过去了。开学前两天,高尔夫要走了。我跟愣子一直拉着他的手。愣子问高尔夫,能别走不。高尔夫说他也不想走,但那个家在等他。愣子掏出一个木雕苹果,质地粗糙,但刻满真诚。
愣子扭过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沿着眼角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我拿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递给高尔夫,说:“高儿,对不起。”高尔夫把我跟愣子搂过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真没事儿,跟你们,有事儿也只能没事儿了。
火车启动了,高尔夫一直探出头向我们挥手作别,直到火车消失不见,鸣笛声越来越小。
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但越哭越停不下来,我朝着对岸的柠檬丛大喊,“高儿,我们会想你的”。声音惊得几只蝴蝶从丛中飞出来。
沿着天际线,蝴蝶也消失不见。
夜晚,我跟愣子在鸡冠山上发呆。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特像大人,有了无尽心事。这些东西只会讲给自己听,讲给别人听的就不叫心事了。
我们躺在地上,地面竟然不知不觉地慢慢往下陷。扑通一声,我跟愣子掉进了一个陌生的洞里。我们爬起来,把嘴里的灰吐出去,环顾四周,然后默契地将洞当作新的秘密基地。一条菜花蛇无声无息地离开,躲到树上。
天亮后,我回家取来姥爷的防蛇药材,用麻布袋装好挂在洞前,蛇再也没来过。我在地上铺了些破衣裳,把煤油灯挂在洞顶。我和愣子躺在洞里,望着星星和月亮。他说,他有点想他娘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有啥好哭的。
寂静的洞,寂静的山,四处只剩下蝉鸣,愣子的哭声形成回音,朝周围扩散。倏地,我听见身旁传来沙沙声,有东西来了!微弱的黄光中,一条粗长的东西扭动着身子,然后停下来盘成一团,吐着信子。我示意愣子别哭了,他抹去眼泪,睁眼一瞧,被吓得够呛,立刻拔腿就跑。我来不及反应,愣在原地。
周遭一片安静,外面传来愣子的惨叫声。我起身跑到洞外,菜花蛇咬着愣子屁股不放,冒出来的血滴在草上,让草尖抖了好一会儿。菜花蛇松口,慢慢爬回洞里。
好在菜花蛇无毒,愣子休养了一段日子就康复了。父亲下令不许我们再去鸡冠山,于是三金河、鸡冠山、防空洞都没了我的容身之地。
我坐在院子里,父亲抽着草烟,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说过段日子要去城里干活儿,叮嘱我好生念书,以后有个好出路。我静静点头,看着对面低矮的房屋和长长的路。我学着高尔夫的样子托腮,想象路的尽头是什么。
愣子如愿去拜师学木匠,师父的住处和我们隔两个村,坐三个小时的车才能到。离开那天,愣子脸上挂着笑,喜气洋洋。他说:“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愣子说话的语气像个大人,我发觉他懂事了、长大了,一点儿也不愣。
父亲的兄弟帮他在城里寻到份活计,父亲坐上火车离开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
父亲隔一个月就给家里寄信和东西,说城里新奇玩意多,工作也顺利,让我和母亲别担心。每封信的最后,他都用潦草又笨拙的字迹写让我努把力,熬到成人就容易了。
母亲穿上父亲买的碎花衬衫,系上父亲买的头巾,打扮得干净利落。我说,“娘,您像电影海报上的人”。母亲照着镜子,摸着头巾,害羞地笑了。她说:“好好学习,为了你自个儿。”我沉默地点点头。
一年后,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姥爷说我将来会有出息,给我包了红包,点了炮仗。
那年的暑假格外漫长,身边没有高尔夫和愣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具体少些什么,我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我的个子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跳一下就能够到屋檐下积灰的灯笼。我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但依旧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
我走下小道,骑上自行车,再一次来到火车站。热闹的大厅里,五湖四海的人行色匆匆地来去。叫卖声和鸣笛声交错着,拉着我往前走。我想起昏暗的防空洞,想再去那里独自坐坐。头顶的指示牌写着“左边轨道通往县城”,两个月后,我将坐上火车,在县里开始新的生活。
愣子很久没有回来,他爹独自守着庄稼和三金河。前些日子,愣子爹在村里逢人便说愣子给他寄来了一笔钱,夸愣子懂事,一点儿也不傻。我在旁边轻轻地说愣子比我聪明。愣子爹背着手,哼着《最炫民族风》回家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笑了,为他乐,也为愣子乐。
我偶尔会想,愣子离成人还有好几年,他现在过得容易吗?树上的喜鹊嘎吱叫唤,我说不清它是否比我更明了。
去县城的前一晚,天下着小雨,依稀能瞧见月亮的影子,只是极其暗淡。母亲在屋里沉睡,我翻过围墙,踏着湿润的小路走向鸡冠山。山风吹得木屋噼啪作响,身后的麦穗开始冒出新绿,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脱掉鞋子,把脚放进三金河,河水抚摸我的脚踝,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天空劈下几道金雷,黑灰的乌云瞬间遮住月亮,周边越发寂静。水有些冷,像万千根冰刺似的扎在我腿上。我撑着地站起来,抖干脚上的水,心里装满了未知、不舍与希望。
如果可以,我想变成一条鱼,在泛着蒙眬光晕的阳光下游曳,拨开河的波澜一直向前游,直到进入嘉陵江,再游到嘉陵江尽头。细雨落在我的眉头,互相拥挤,连成一片,汇成水珠,冷不丁地打在我的鼻头。我原路返回,走在大路上。远处夜色四合,我依稀听见夜晚的最后一班火车鸣笛驶向远方。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