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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5严琼丽

滇池 2023年10期
关键词:月光

阳光散落在纱窗窗帘上

细小的光束,穿透细小的缝隙

我仰起午时悲伤过的头颅

摔裂的,冬天的枇杷

金灿灿地呈现在窗台上,一如在枝头

东风扫荡那样

生活何尝不是一场降落

平庸的生活何尝不是一场往复于半空

低速、临近停滞状态的降落

我闭上载满飞禽的双眼

我低下我空有冬季森林的头颅

“天空已经够素净了”,一朵白的云

无论如何都不忍蹿出来

破坏这样无枝无叶的失落

人安静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唱歌吗?

空中,我抬起年轻的双手

在枯黄的草原上

笨拙地弹着牧羊曲

我是我唯一的羊,我也是唯一能牧我的牧羊人

我礼待我的悲伤

也礼待羊的落寞

任何一束生命,都会在寂静的场合中

独自盛放,任何一束生命

都会在空旷的地域里缩小自己的形体

我何尝不是孤独的一种行走方式

这又何尝不是我的羊,所要到达的牧场

层叠的围巾,在陌生人的脖颈间纠缠

水烧到沸时,金银花在咆哮的瀑布底挣扎

很多时候,我是树木想要独自挣脱土壤的

那一部分

很多时候,我是树木在烈火中急于成为灰的

那一部分

绵软的皮下,绵软的针在沉睡

我并非刻意拨开浓雾

我并非想看见我的执念

热血沸腾地走出来

昨日,佩索阿来到我的窗前

他弯着和我父亲一样秀美的三根指头

我正埋头悲泣。他礼貌地往下略蹲一点儿

敲了几下窗子,我抬头的一瞬间

各个地方的雨,穿过各个地方的森林

赶到这里,现场秩序维持得极好

我努力克制自己:这是一个女孩该有的矜持

他略有胡茬的脸上,淡淡的微笑

深秋的雏菊,突然在冬天的雨幕里盛放

他的眼眸里,我刚从火车站下来

世界只有黑白两色

界限分明:他注视着我,如同注视一只

丢失多年的,没有具体名称的小动物

黑色破旧的大衣上

水珠刚聚成一个,又滚落一个

我走进雨里,我的佩索阿

只有你看得见,滚落在地的

冒着蒸汽的眼泪

我预备和你诉说我所遭遇的所有困境

水到更迭处,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知道,你看得懂一切

我犹豫不定的眼神。雨水里

我时而叛乱的脚趾

时不时陷落的头发

都是你的线索,佩索阿

虚妄的美丽会让危险自动靠近我

樱花成堆的喧嚣。野草,攒足了劲

大放厥词,人常在机械与智能之间

找不到故人的脸,我是亲自把故人拖

出我领域的罪犯

我多害怕,我失去理性

但二十五岁了,我被理性囚禁了二十五年

只有写诗的时候

它才会短暂地消失

佩索阿走的时候,我的村庄正在下雪

院子里的雪,只有他的脚

能留下痕迹

雪是自己化的,就像他的背影

——我亲自擦拭的

写完这首诗,我将回归正常的生活

握着不足以维持日常开销的工资

我的生活越来越淡薄,但我永远不会沉默

诗歌令我越来越贫瘠

但我越来越沉迷于唱歌

有时我会忘记自己是一片土地

有时我会忘记自己是一片洪流

哭了很多年,今天早上才得知:

眼泪是有形状和颜色的

平趴在油漆的桌子表面

像几只立体的纸鸟,从空中走下来

平躺在我身边

朋友发来微信:

“在梦里遇见我

被人劫持

从悬崖边掉下去了

我发出撕裂的叫喊

‘琼——

丽都没喊得出来,就瘫下去了

那种凄厉的叫喊

只能出现在梦里

现实生活无法演绎

然后我就醒来了

浑身酸软,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现实生活无法演绎,这种断裂式的死亡

我在灵魂深处的水潭边竖起的钢筋篱笆

都在我断裂式的名字——迸发的崩溃中

爆发式崩散

我也曾在梦里,数次经历过死亡

神经每次都拉的很紧,眼看着就要崩了

醒来的时候,只有黑夜和我对峙

这种在箭上的紧迫感,在梦外

无论死的是谁

我都没有办法

让身体的本能,先于悲痛本身

密闭的空间里

我养了许多云

它们不会被金钱所禁锢,却常常

在我背后,詮释人间的孤独

和短暂的欢愉

许多日子都是被云带走的

为了在炽热的大地上画上我

内心的符号,我把脚上的鞋子伸进了河水里

我年轻的身体里,流失的太多了

水苔的嘲弄是荒谬的

浮在河面的纸屑仰望空中划过的飞机

虚弱的时候,一只亚洲象

也试着靠近我

庞大的身躯,一只残缺不全的影子

摇摇晃晃地

走向虚无,孤独有时会消解自由

骨头与地面碰撞,皮肤与空气摩擦

它肥大的耳朵、弯弯的牙齿

和笨重的双脚

无一不成为把它逼入胡同的凶手

的武器,我在玻璃外

想要与它亲近,用我皮肤

传递给它同样的感情

它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害怕它的眼睛

动物绝望起来,会加大人类的罪孽

我如同摔在它跟前的一只

失明的黑色的小鸟

我无力挽救,我更需要被救赎

凌晨四点,病房里混杂着6个人的呼吸声

呼吸机奔跑着,监测器上的数字时高时低

卫生间的光,像从白昼里伏下来的魔鬼

有人会在这个地方死亡

有人会从这里获得重生

我望着母亲平静的面容,想象她牙齿

全部脱落的光景,她多么爱糖果,爱松子

爱香瓜子和一切需要牙齿努力嚼动的食物

银色的头发像荒原上拔高的随风飘摇的旗帜

紧闭的双眼在舒展的双眉下,犹如枯树下

两口常年有地脉水走动的深井

她可爱的鲜活不被年龄所限制

白色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月光也在多年前的村落里

盖在她和父亲的身上

她常和我们阐述老房子的意义

月光下敲打的石头

月光下拉到房前的沉睡的木头

月光下垒砌的土坯

月光下碾碎的粮食,月光下

在火炉上独自翻腾的蔬菜

我的母亲,在月光下摸着我发烧的额头

强行给我灌下经水搅拌的

碾碎的药粒,月光下

她送走了父亲,月光下

一头母狮子,失去了突围的重心

她的青山,就在她的痛苦之中,回归了青山

母亲重新活成了一个孩子

母亲以前装过米酒的坛子

空置在院子中央,断裂的水泥地板上

空空的坛子向地面上投出半个肥胖低矮的身影

我将大盆里漂过衣服的水,猛地泼向它

期待它在巨大外力的冲击下

倒下,和不需要物质滋养的影子合二为一

它出奇地镇定,像地底下伸出了许多看不见的藤子那样

紧紧护住它,牢牢把它

固定在原来的位置,它没有一点退怯

像一个与生活相隔甚远,被世人忘记

再度归来的战士,尽管已无亲眷

不甚了解眼前的物质文明,也不畏惧一分

身姿挺拔,目光如炬

瘦削的脸庞让人联想到锋利的峭壁

微闭的嘴唇,像关闭精神文明的最后一道铁门

挂在竹竿上的蓝色毛衣下侧,滴滴答答的水珠

被突来的风带偏了路径,而垂在裤缝两侧的手却微丝不动

在列车的拥挤中

许多孩子被挤出了“孩子”的范畴

晃动的树影和扭曲的房屋像褪色的老胶片

在它们与时间摩擦的间隙中,我回到了童年

薄膜覆盖的蛐蛐与受伤躲在墙洞的鸟儿

都向我伸开怀抱

我远远地躲开了它们,它们眼中的清澈让我羞愧

它们眼中的无助让我畏惧脚下扭动的车厢

乘务员推着零食车从那些想要休息的双腿间挤过

仅仅是各种气味中逃窜出来的泡面味

就足以让我羡慕机械化的一切

它们的精准和客观让人的劣根性无处施展

它们带着空无一切的组件,毫无畏惧地前行

月亮是我们的月亮,月亮更是它們的月亮

黄昏是它们的黄昏,黄昏是我们失落的黄昏

严琼丽  1994年生于云南师宗。有作品发表于《诗刊》《北京文学》《扬子江》《草堂》《星星》《诗潮》《滇池》等,出版诗集《废弃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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