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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知道了吧

2023-11-15宋尾

滇池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诗人老师

宋尾  诗人、小说家。1973年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

他们一共十个人,两个男的,其余全是女的。再加W一个。这十个都是文学院的研习班学员,是从一百多个申报者里面精心挑选出来的幸运儿。W不是,他只是来找刘火耍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那不认识的八个女的。刘火是那两个男作者中的一个,在某区县报当记者,业余写诗。他们是这样交上朋友的:大概四个月前,W到那儿采访,当地文宣部门安排刘火负责配合与接待,刘火确实也很擅长这个,搞得很盛情,一晚三台酒,直接把W整趴,留下极深的印象。之后两人经常联系,主要是网上,无话不谈,俨然是很好的哥们儿了。这次刘火来学习,学习总是很寂寞的,又想喝酒,就打W电话,也不说想喝酒,只说我在哪儿哪儿学习,身边都是美女。赌咒发誓,真的,有好几个长得真不错,我要是闷倒不告诉你那是我的道德问题,但我都说了再不来看看就是你的错了。放下电话,W想,确实那顿酒也该还了,于是背上包从报社过来,刚进到寝室接上头,点燃烟,还没聊两句,一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女性闯进来,高声说道,你们怎么还在磨蹭,人家莫老师都到了,赶紧的,开始了!然后W便这样被一块吆到那间布置得很像会议室的图书馆,强迫被听了一堂文学创作讲座。那个作家莫老师,W是第一次见。虽然W并没搞文学的打算,哪怕一丝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但确确实实,莫老师这个名字是老早就晓得了,经常出现在他入职不久的那张报纸上,有时是莫老师写的文章,有时是记者采写莫老师的文章。莫老师讲课的时候他没怎么听,原本他就不是为听课来的,他的目光一直在游移,有时还要攀越。刘火显然夸大了事实,她们看起来都年纪不小了,可能有一两个年轻的,背影还算婀娜,只是看不清正脸。有一点,她们的背影都极认真。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到了自由交流环节。有两个女学员非常踊跃,手举起来,人就跟着站起来了,问题层出不穷。W差点就笑出声,即使是他,也知道这都是些无效提问,是一堆平庸提问中最差的问题,什么意义啊,灵魂啊,诸如此类。所以莫老师回答也有点疲乏,说你们一直提问,对别人不公平,你们谁要问?要不我随机点几个人。随后他飞快指向W说,你有没有什么问题?W没想到会点到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或者有什么可问的。莫老师又说,你叫什么?W这才注意到,每个学员面前都搁着一块名牌。坐在一旁旁听的工作人员,就是那位中年女性站起来看了看W,也有点懵,但她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带着质问的口吻问,你怎么进来的?W心想不是你吆我进来的吗?她对莫老师说,不好意思,这应该不是我们的学员。莫老师摇摇手,说,不妨事,也可以问,如果有问题。W平常也不乏招摇,也刻意想表现得与众不同(毕竟有那么多异性在场),就站起来说,莫老师,不好意思,我是文学爱好者,在报社工作,是个记者。莫老师问,你是跑文化口的么?W说不是,我在社会新闻部。据我所知您之前是写诗的,后来怎么改写小说了?莫老师说你怎么知道的?W当然不能说是在编辑部无意听到的小道消息。莫老师在报界的八卦十分繁茂,主要原因是,莫老师长期在文学与新闻学院任教,本埠很多媒体从业人士都是他的学生,几乎可以排出一个嫡系“莫派”了。他想不到合适的说法,搔了搔头。莫老师也不追问,伸出一个指头,还有其他问题么?W说,还有一个就是,我一直没搞明白的是,您为什么要写小说,小说这个东西主要是表现什么?莫老师说,(眼睛扫视着其他人)刚才我一直在观察他,我发现你们当中就他喜欢观察别人。你写小说吗?W撒谎说,想写,但还没开始。莫老师说,你以后可能会成为作家。W说,因为我喜欢观察?当然他不会说自己观察的动机和对象。莫老师说,至少是一个必备条件。好奇心很重要,因为所有故事都具备同一个条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对未知的但滚滚向前的轨迹总是充满好奇的。好吧,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确实,我以前写诗。你们莫这么惊讶,事实上除了少数一些老朋友,基本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我原先是个诗人。我先前一直用的是笔名,写小说后才用回自己的本名,也就是你们知道的这个。我不再写诗,最主要原因就是平庸,但这世上平庸的人多了,平庸的诗人更多,平庸也是一种强力的惯性,包括写作这件事本身。为什么我要彻底改头换面,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你们知道,诗人大多热情豪爽,交游广阔,喜欢串联,热爱美酒和美女,我属于没什么个性的,比较温吞,比较冷,说好听点是内敛,不好听就是很边缘。我记得那是十多年前了,那会儿实际上我就不怎么写诗了,步入了难堪的中年,属于波德莱尔说的那种,对热情的预算沦为灰色的余烬。那次是上海作家桑子来重庆出差,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人,他是写历史随笔的,给几个杂志写专栏。我们老早就认识,早先他也写诗,校园诗人。我们是通信认识的。他约我见一面。我跟他约定在磁器口吃晚饭。一方面这是景区,四通八达,他来得早可以顺带游览游览;另一个磁器口离我学校很近,方便。我比平常稍稍早点下班,大概五点多,直接到井中天,那是一个私家菜馆,是个小四合院,原来是当地士绅的房子,抗战时期德国人在这里做教会妇女医院,后来就成了民房,在古镇老街上算是保留得比较好的建筑遗存:有天井,小院,厢房,情调是有的。所以我经常在这儿宴客,跟老板也熟,存了一些茶,饭前饭后都可以喝喝,很舒服。原本我以为桑子要比我先到,结果我到井中天后收到他的短信,说有事耽搁了,才出发。我也不急。过了一会儿他又发短信,说他还约了另一个朋友一块,问我可否。我怎么可能说否呢,说那就一起吧。桑子很快就打个出租到了,但他找不到路,古镇那些巷子确实不好摸,对外地人来说更是如此。我让他待在古镇石牌坊大门不动,走出来,接到了他。我们差不多三四年没见,上次也是他出差,联系我,然后我们见面吃了顿晚饭。他是一个著名方便面品牌的销售经理,总是全国飞。虽然生活中没有什么实际来往,但见面还是很高兴,旧友重逢嘛,搂搂抱抱一通,然后领着他回井中天。看到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桑子有点失望。我当没看见。我知道每到一地他习惯找当地文友酒聚,其实不单是他,好多搞文学的都这样,诗人最甚。上次见面我带了两个女学生,说是陪他的,其实是那两个学生正好在跟我一块做一个调查访问,就顺便了。我记得那次他提出下次有机会来让我多邀约几个文友,最好是美女,并且说了几个具体的名字,写散文的某某,美女诗人某某某。我未置可否。作为我本人是不喜欢这种交际方式的,连续几年我到上海出差但从未联系他或其他文友这就是事实。当然这么久不见,话还是有一些的,主要是他说,他没什么话的时候我就找点别的话题,让我不必为硬说什么而冷场。好在,老板看我领着人回来,不久就安排丘二端了凉菜和酒具过来,我取出自带的酒,分别斟上,喝起来。事实上,我是酒过三巡才记起来:咿,你还有一个朋友呢?桑子也意识到了,马上拨电话,嘟哝说,是啊,怎么还没到。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到了到了。还有走向我们的一串手机铃声,一个二十八九岁的清爽小伙儿,头发梳成马尾,背个黑色皮背包,踏着球鞋,搞得很时尚。桑子立刻站起身,看着走进来的这小伙儿说,你是新月?小伙儿说,你是桑子?随即,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像一对久别的恋人。我莫名有点尴尬,这是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啊。但我又有点好笑。等到他们落座,我对桑子说,你只说有朋友来,原来你还没见过呀。桑子说,是呀,我们约了好些年,几次到成都我都没遇到他,没想到在重庆遇到了。随后又告诉我,这是新月,成都的,这几天正好待在重庆,他在天涯上很出名的。桑子介绍的时候我也想起来了,我在论坛上读过他的一些随笔和书评,也在一些杂志上见过他的专栏,虽然谈不上离经叛道,但确实,有点个性。随后,桑子又指着我说,这是我的老朋友,诗人……我最怕别人介绍我是诗人,更怕他生拉活扯没完没了,赶紧岔开,伸出手对新月说,叫我老莫就行,先吃几筷子,酒给你倒上了。这位迟到者坐下来,抓起酒杯接连吞了几口。他来之后,酒桌上终于有点氛围了,难怪说三人成席。两人是不成的。而且这新月很能说,比桑子还能。只不过他说话有点,怎么说呢,总感觉带着刺一样,又不确定是不是,也可能他就是这样一种说话方式。毕竟是有个性的人嘛。对了,他说话时眉毛会动,这是我之后几乎惟一能记得确切的事了。另一个确切的印象是,不知怎么搞的,中途我出去上了个洗手间,回来酒桌上气氛忽然就变了。我是指我自己的感受。新月忽然不怎么开腔了,抓着杯子自斟自饮,有点浑然无物了。毕竟是主人家嘛,我也要主动跟他说点什么话,说什么他都给你顶过来,很冲,神态也是,总之就是很别扭,隐隐觉得有种不安。我暗忖是不是他喝得太急,喝醉了。这种情况也是极常见的。在酒桌上如果一个平素温婉羞涩的朋友忽然变得狂暴也是很常见的。这是酒的效应。不过这仅止于我自己的感受,这感受是微妙的。酒很快就空了,后来我很庆幸,那天我只带了一瓶白酒。我去找老板给我们换啤酒,回来时桌边只有桑子一个人。我问新月去哪了?桑子说他出去打个电话。我们换上酒继续喝,过了许久,那个新月还没回来。我说,桑子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是不是喝多了?桑子说没事,才喝多少点啊。我又问,刚刚新月怎么情绪忽然就不好了。桑子说没啊,没觉得啊。我小声提示他,你没觉得刚刚他说话很冲吗,对我说的那些。桑子说他就那样,本来就是这么个人,性情中人。有个问题我觉得说出来不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问桑子:刚才我出去上厕所,你们说了啥?桑子说没说啥呀,就是新月问你叫啥,你一直說老莫老莫,人家也不知道你是谁呀。我就告诉他你是诗人乔达莫。我想,桑子也没说啥啊。只能说这个新月太古怪了,请客的是我,拿酒的是我,买单的也是我,作为东道我也算尽心尽力了,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我感觉他有点针对我,又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好久,这个新月回来了,别别扭扭的,脸色铁青,但看起来还是清醒的。原本我不想再拿酒了,心里有点后悔,想早点撤。出于那种礼仪习惯,下席前总要多言一句,还喝不?结果桑子说,要啊。于是,又要了一箱老山城。这轮酒喝下来,新月又没了方才那些张牙舞爪的生硬,忽然对我客气起来,问了不少问题,比如我住哪儿,写过哪些东西,出过什么书,等等,等等。我看他那样子,感觉他又变得平静了。之前那些戾气从他的眉眼里渐渐消逝。临走前他们都没事,倒是我喝多了。我记得我站在路边,摇摇晃晃,还是新月拦了出租,将我塞进去的。那次酒局后,我跟桑子、新月都没再见过。之后倒是有几次,我在几个不同的刊物上看到新月的专栏,跟之前一样,都是看的时候觉得有点意思,过后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也确凿证明了我对他的判断:情绪大于情感,是个偏激的人。按说,我们有很多机会接触啊见面啊,但我刻意不再与之接触,仅仅出于一种直觉。我不太喜欢与这种情绪化的、偏激的人相处。

好了,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你们是不是也觉得奇怪,上面我说的这个事情它并不算一个故事啊。对的。这只是一个片段,看起来毫无意义,它没法单独构成一个故事,但要是没有它,故事也不会成立。另外呢,我还想交代一点,就是有好些年,在我身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有时候也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而是一种古怪的感觉。比如,我有个女同事,我们很少打交道,但也不知道哪里惹了她又或是惹了她什么,我跟别人说话时,她总偷翻白眼,我们偶尔寒暄几句,她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有次她见到我忽然问,莫老师你这段时间很幸福噻?诸如此类,也不带刺儿但就是听着不舒服,你要说她有什么意见吧,也没,旁人都觉得我多疑了,说完全听不出来别的意思,但那眼神、撇嘴的动作,我肯定是分辨得来的,我只能将其归结于情商太低,别的不敢说,在同事当中我确实还是受欢迎的,我就遇到这么一个怪胎,好像跟我有仇。又比如,有时我接到某某朋友电话,犹犹豫豫说你这几天是不是又喝醉了?我说没有啊。朋友就笑,喝多就喝多了,也没什么。我心想我喝了么?我喝酒了一般也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啊。然后我追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又往往没有下文。等等等等,类似的怪事总有。后来,终于有天我搞清楚了。那我接着往下说。

有天,具体哪天我也忘了,我看到一个熟人转发了一则微博,哀悼自己因病去世的朋友,配了三只蜡烛。我很震惊。之所以震惊,一是死者太年轻了,才三十四岁;另一个是死者我认识,就是新月。被转发的那个微博就是新月的,于是我不由自主点进去,这个微博在他去世前一个多月才停止更新,他从不转发别人的微博,不回复任何评论,就像一个固执的聋人,对外界毫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写作,或者说内心世界,保持着日均至少三条以上,基本上都是文学性的记录,有阅读心得,观影感受,更多是那种即时性的散文片段,就像一个庞杂而单纯的文字库房,微博则像是他的一个即时写作簿。丝毫未提及自己的病情。我发现在微博上他留有博客地址,点进去。那是一个更完整和更庞大的私人领域:精心分类,有散文,随笔,专栏,还有长篇连载,发表和未发表的都被收集在那,另外还有日记。几乎是每日一记。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就按日期去翻看我们见面那天他写了些什么,还真写了,也真被我看见了,叫我冒了一身汗。那篇日记里写了他一整天的事情,但主要内容还是我们见面那件事。大概意思是,一个天涯网友来重庆出差,听说他也在,约他见个面,他本不想去,后来听说在磁器口,就答应了,因为他暂住在重庆大学的一栋房子里,很近,步行可达。这里要插一句,综合我对他的印象和前后日记,虽然在网络上他凌冽恣肆,但实际上他应该是有社交障碍,很少外出聚会,尤其是网友见面这种事,他在网上很多读者,也有读者希望跟他见见,但都推诿了。这次之所以去,我个人感觉不单单是近,还有两个原因,一个因为人在异地,心绪有所不同;另一个是他那些天原本就想喝酒,原文说到了“很想烂酒”。他到了后才发现还有一个人,还是个诗人。在他的博客文章里,揶揄和痛骂最多的就是诗人:最为善妒,极不可信;一个显著事实是,即便相当出名的诗人也不免表露对其他诗人嫉妒;很多诗人只是看起来和善热情,实际上多数内心阴暗;很多诗人甚至令人恶心,你只要参加诗人的酒宴上完全一眼可见,看起来假模假样,几杯猫尿后,个个都是唾沫星子乱飞,夸夸其谈,轻浮自大;这些自诩高洁的人物,家里的老婆都成了精神病……为什么他对诗人这么痛恨?答案是:他的女友撇下他投向了一个男人,已经两个多月了。那个男的在重庆,正是个诗人。他前些天也来了重庆,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他也打听不到消息。他惟一知道的是,(也许是因为强烈的妒忌而)深爱的女人每天躺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快乐地呻吟,他对此有各种幻想,而每一种幻想都在撕裂他,叫他痛得想从皮囊里奔逃出来。好了,他去见一个网友,顺便见到了请客的,一个原本于他“毫无所谓的人”,没想到,桑子介绍说这是个诗人,想到自己不得不跟一个诗人坐在一块推杯换盏,心情可想而知。中途,桑子提到了诗人的名字,让他全身的多巴胺骤升,因为激动脖颈和脸都胀红了——他并没见过女朋友疯狂迷恋而出走的那个诗人,但那个名字他可太记得了,就是这个家伙:乔达莫。这里必须坦白的是,乔达莫并不只有一个。这是我曾经的笔名,也是另一个诗人的名字。事实上,所有写诗的同行几乎只知道那个乔达莫,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抗拒介绍自己是诗人乔达莫的原因,以至于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诗人,原因是,另外那个乔达莫实在是太耀眼了。他也许从不知晓我的存在。即使他知道,我,也只是一个暗地偷窃他光影的可怜的人。我们完全不对等,不在一个层面。当初我甚至不知道这位如此耀眼的人物,因为某种意义上他在这个行业的底端确实不算“著名”,鲜少在刊物出现,是著名的隐逸派,也就是说,只有高手才知道他,受其影响。而最让我觉得痛悔的是,我没有及时更改这个愚蠢的重名。要是我换了笔名,我辛辛苦苦积累的一点名声就荡然无存了。这是个非常愚蠢的念头,问题是我就有这么愚蠢。起初,某些时刻我甚至还侥幸于自己有一个这样的重名,使得我在刊物上露了几脸。但我也不需要改装或者重新变身了。在通读他的作品后我觉得我完全不用写了。我处于一种强大的阴影里,无论我换什么名字,也只是阴影的一部分。回到这个故事上来——当时,新月在听到我名字之后,心里有个东西轰然爆开了。桑子仍在絮叨,但他已充耳不闻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同时他也停止了思考。他头昏脑涨,出小院,经过高低不平的老街,在巷口找到一间杂货店,买了一把刀,不是什么水果刀,而是一把两斤多重的斩骨刀。他把刀别在腰背上,用衬衣遮挡着,急匆匆就往回走,当时他已经完全失智了,可以说是个空心人,走路轻飘飘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我要杀了他!可怜我,当时还昂着脖子四处找他,好奇他怎么去了那么久,时刻处于死亡的边缘而懵然不察。自然,这件事最终没有发生。当然,也许只差了一丝丝。新月踩着空洞的步子,急急匆匆地来寻我,快要走回小院时,一个小女孩从小巷跑出来,两个人兀然撞上,小女孩被撞出几米远,倒在石板上,这突发事件叫他饱胀的脑子忽然涣散下来,他愣了愣,下蹲,查看,试着安抚她,还好,没大碍,她的右手掌下端擦伤了一点,没出血,因为受力很猛,明显看得出来她很痛,但她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来。他正要将她抱起,孩子的婆婆跑来,一通大骂,拽着他生怕他要跑掉的意思,事实上他完全没想要逃。女孩走到婆婆身边,大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帮我!是我撞到他的!正是这次相撞让他恢复了理智,当然,酒后的冷风或许也起了一些作用,刚刚他实在崩得太紧了,紧张,紧迫,心脏里几乎没有空气,恐惧和愤怒占满了他的全部心神。小女孩鼓劲拉扯着骂骂咧咧的婆婆回去了。他忽然一阵翻江倒海,赶紧走到街边,哇地吐了一滩。随后他点了支烟,蹲下来吸了一口,忽然抱着腿哭了出来,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就这样,回到酒桌后,他已经是个(接近)清醒的人了。首先,木讷矮小的我看着并不像一个能吸引少女的花花公子;另外我的自我陈述让他马上就明白,这个可怜的所谓诗人只是一个赝品而已。不是他放过了我,而是我原本就是不值得的。

这个故事讲完了。另外,经过这件事后,以前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被我理解了。比如我那个女同事,有天她要转调到外省一所学校,在送别宴上,她端杯子来敬酒。她看着我,很認真地说:老莫,明天我就走了,有个事我很想很想问你,我有几个朋友,经常提起你,说你的诗写得好,但你喜欢烂酒,玩……她似乎难以启齿,我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于是我帮她说了出来:女人。她有点尴尬,说我观察这么久,感觉你并不像啊。我说,其实我也想那样。她说什么样?我说,就是你听说的那样啊,可以肆意醉酒,有很多女朋友,想上哪个的床就上哪张床。谁喜欢这样,道貌岸然的,我也不喜欢,装得多累啊。我真希望我就是你想象的那个人,老子想干吗就干吗,也不至于总担心别人怎么看我,就像你现在这样。最后我告诉她,只有一点,我的诗写得很烂,这是真的。对这个答案,我能感觉,她居然有些失望。幸好她不至于再次对我失望。还有另外那些,比如某些朋友传的我酒后在十字街头当众撒尿的故事;敲开一个陌生人的房间,走进去直接倒在床铺上的故事;在深夜自助银行留下大便的故事;坐在街头抱着流浪狗哭哭啼啼的故事。等等等等,我都习惯了。那只是另一个人的被错位移植在我身上的片段。只不过,这些似乎发生在我身上又始终未曾真的在我这里发生的故事,就像是一种微妙而隐秘的侵入,它们部分占有了我,在我心里落地生根,让我对这另一个人充满了好奇,痛恨,妒忌,以及怜悯等等交织的情感,这种感情十分复杂,因为久而久之它们就如我的一部分,一种近乎真实的东西。这就好比我后来写小说,侵入到其他人的生命那样。

那么,莫老师顿了顿,望着W,现在你知道了吧?

W张口结舌地问,知道什么?

莫老师说,你提的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

W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事实上,过了差不多十年W才真正理解老莫的意思。这时他在一个富有情调的咖啡馆里,坐主位,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围拢在四周,他们是本地一所创意写作学院的孩子,专程来采访他,同时把采访的过程录制下来,回去后再将采访内容整理成文稿,成为一本正规出版物的其中内容。因为已接受完了采访,由于他(刻意)的风趣,气氛也渐渐松活起来,大家可以随心说点其他的事,他甚至有更多时间来打望其中某个少女,比其他女生明显更好看的一个女孩。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甚至还教育起他们,你们应该怎么提问才会让受访者更有兴趣,你要提什么样的问题才足以撩拨受访者说出最接近真实的话语,他指出他们并不真正喜好文学而只是喜好一种浮华,他一边教诲,一边观察,比如那个认真望着自己的少女。就在他瞥向女孩时,她忽然望向他,她的眼睛张得很大就像一个黑洞。她提了个之前采访时未曾提到的问题,老师,您之前一直在做媒体,是怎么想到全职写作的?另外,我查到您之前也写诗,后来怎么开始写小说了呢?他吃了一惊。蓦然,一种再次回到重复梦境的相识之感涌上心头。差不多这时他意识到,他们一共有十一人,八个女生。这一幕,不一样,但几乎一样。他甚至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并不认识的新月。W顿然想起了这些。同时也顿然理解了当时并未理解的老莫的意思。那次误入讲座后,W跟莫老师有了更多接触,有时是采访,有时是文学活动,有时是朋友聚会,但好几年,两人都未主动提到过之前那次见面,似乎那本就是一个从未存在的误区,或是一种默契。他们也未能真正成为朋友。不过这不影响W对他的喜欢,以及他对W的潜在的无形的影响,毕竟,怎么说呢,W正是由于那个误差而开始写作的,也可以说是莫老师启发了他。所以他去世的时候W也感到伤悲,就像失去一位可亲可敬的老朋友那样的悲哀。

老师,不好意思,您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说。那个女孩说。

W回过神来,告诉她,这是因为我想借此成为别的人。

啊,是这样啊。她张开嘴,又微微缩起。

是的,同时我也借此记录生活中广泛存在、但又无从察觉的那些危险,对,小说就是一种隐隐的危险,很微小又很真实的那种。

W说完,将目光移开,投向窗外,那里是一个仿古的戏台,戏台上空无一人,只有荧光屏上演出信息一直在滚动循环。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离世三年后,学校专门为莫老师建了个作品档案收藏馆,有天他去了,查看所有存档的莫老师著作、手稿,书信等等资料,他惊奇地发现,在全部文档里,没有一首诗。W长吁了一口气,很想抽支烟,他有点厌倦了。

W站起来,拍拍屁股,对女孩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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