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卵子为什么是女性的生殖正义

黄湘

《冰冻母亲身份：交配差距与女性冷冻卵子的原因》

作者：[美] 玛西娅·因霍恩（Marcia C. Inhorn）

出版社：NYU Press

出版时间：2023年5月

定价：30美元

本书揭示了美国女性冷冻卵子的主要原因不是职业规划或教育目标，而是缺乏合适的男性伴侣。

玛西娅·因霍恩是美国耶鲁大学人类学教授

2015年7月，时年41岁的影视明星徐静蕾向公众披露，为了给自己留下成为母亲的机会，她选择了远赴美国冷冻卵子，将其称为“全世界唯一的后悔药”，理由是“别的任何事情其实你都后悔不了，但这个是你可以提前准备好的”。

在美国，像徐静蕾一样选择冷冻卵子的女性越来越多。冷冻卵子是1990年代问世的医疗技术，可以将卵子保存在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中，解冻后会像新鲜卵子一样活动，阻止卵子随人体衰老，待想生育时取出使用即可。当初开发这项技术是为了保留那些身患癌症、处在治疗期间的女性的生育能力。2012年，美国生殖医学协会取消了该手术的“实验性”标签，当年美国约有2500名女性选择冷冻卵子，2020年，这个数字增加到了超过1.3万人。在随后的新冠疫情期间，这一趋势继续上升。从2020年到2021年，在纽约大学兰贡生育中心接受冷冻卵子手术的女性人数增加了33%。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美国女性选择冷冻卵子？在很多人看来，这主要是女性出于自身的职业规划或教育目标所作的决定，是女权主义鼓励女性自主所导致的结果。然而，耶鲁大学的医学人类学家因霍恩（Marcia C. Inhorn）通过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关于女性为何冷冻卵子的人类学研究，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她在总结这项研究成果的《冰冻母亲身份：交配差距与女性冷冻卵子的原因》一书中指出，美国女性冷冻卵子的主要原因不是职业规划或教育目标，而是缺乏合适的男性伴侣。

因霍恩采访了150名接受冷冻卵子手术的女性，其中123人是单身，选择冻卵是因为她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另外27人目前有男性伴侣，但不清楚伴侣关系是否会持续下去。

单身女性分为两类，一类是从未结婚且目前没有伴侣，150名受访者中约有一半属于这一类，其中一些人曾经有过一次或多次短暂的恋爱关系，但这些关系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另一些人从未有过恋爱关系。这类单身女性大多数对自己的状态感到后悔和困惑，她们选择冷冻卵子，目的是在继续寻找伴侣的过程中争取时间，希望未来能结婚和做母亲。

另一类单身女性是经历了离婚，或是与长期伴侣关系或订婚关系对象的分手。150名受访者中约有1/3属于这一类单身女性，她们经历了痛苦的感情破裂和创伤，冷冻卵子不仅为她们提供了未来生育的可能性，而且提供了一条精神康复的途径，帮助修复她们中断的生活轨迹。

在另外27名目前有伴侣的受访者中，有12人是在冷冻卵子时刚刚遇到新男友，另外15人则是由于男性伴侣或者不成熟或者出于个人原因不支持、不愿意生孩子。在这两种情况下，冷冻卵子被女性视作一种备用计划，可以等待男性伴侣在准备好做父亲的时候生育，也可以防止因为伴侣关系的破裂而错过生育期。

对于这些女性来说，冷冻卵子是一种生育保险，她们使用冷冻卵子来与时间赛跑，实现与有合适的男性伴侣结婚和生育孩子的梦想。

越来越多的美国女性选择冷冻卵子，反映了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因霍恩称之为“交配差距”，即高学历女性缺乏与她们受教育程度相当、而且愿意结婚和育儿的男性伴侣。这种交配差距源自美国日益增长的性别教育差距，即在22岁至39岁的生育年龄段，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女性在数量上超过了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男性，在少数族裔社区，这种教育差距尤为明显。2020年，美国大学入学新生中59.5%是女性，只有40.5%是男性，这是大学入学女生比例多年来持续增高的结果。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那么美国不久将会出现女性大学毕业生与男性大学毕业生数量达到2∶1的情况。这种教育差距其实并不仅限于美国，在加拿大和欧洲也是如此。

2015年，美国学者琼·伯杰尔（Jon Birger）就在《约会经济学：约会如何成为不平衡的数字游戏》一书中预见了这种由于性别教育差距所导致的交配差距，指出对于高学历女性来说，将会出现合适男性伴侣的“大规模供给不足”，他称之为“人口定时炸 弹”。

在因霍恩的采访对象中，很多人表示希望与男性伴侣建立平等的关系，这通常意味著找到一个教育水平相近的人，而美国社会的性别教育差距使得她们难以找到合适的伴侣。

然而，即使是那些不介意与教育水平或专业资格比较低的男性发展伴侣关系的女性，也仍然会面临性别教育差距所带来的难题。因为男性经常会因为她们的成功而感到害怕，有些男人会说“你比我聪明，我不能和你约会”，另一些男人则会开玩笑或侮辱她们的工作，这些都体现出明显的厌女和歧视。这使得一些女性在约会网站上填写个人资料时不得不故意降低自己的学历，以避免吓跑男性。

另一方面，即使是那些有男性伴侣的女性，也会面临其男性伴侣不愿意生育的问题。很多男性不愿意承诺，也不愿意为扮演父亲角色做好准备。男性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们的生育能力可以长期维持，在二三十岁时专注于自己的职业发展，不会让男性失去当父亲的机会。更有甚者，一些男性不想被伴侣关系所束缚，他们可能是高学历、高收入的“优质男人”，但是只想四处玩耍，玩得开心，直到四五十岁才想有固定的女性伴侣。相比之下，女性的生育期要短很多，不可能一直拖下去。

综上所述，那些希望与合适的男性伴侣生儿育女的女性使用冷冻卵子来争取时间，等待理想的伴侣出现。

因霍恩指出，冷冻卵子背后的性别社会问题远远超出了女性个体的控制范围。无论是与高学历女性教育程度相当的男性“大规模供给不足”，或是女性因为自己的教育优势或职业成就而“吓跑”男人，还是女性不得不等待其男性伴侣作出承诺，适应平等的伴侣关系，这些都不能归咎于女性自身，而是美国社会和文化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是美国社会未来几十年的关键挑战。而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冷冻卵子仍是三十多岁的高学历女性最佳的备用方案，可以为她们提供希望和机会，让她们保留当母亲的梦想。换言之，拥有冷冻卵子的机会是女性的生殖正义。

生殖正义是美国社会近年来兴起的一种伦理论述。它意味着个人有权控制怀孕、生产、分娩和产后护理的条件，有权界定其性别身份和表现方式，有权进行自愿的性体验。生殖正义不仅包括控制自己的性行为和生殖的权利，还包括过上没有身体、心理和情感伤害的生活，享有健康和幸福的权利。

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冷冻卵子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接受这项手术的人需要在治疗周期内每天注射荷尔蒙、经常抽血和做超声检查，且费用高昂。在美国的医疗保健体系中，已婚女性在治疗不孕不育的问题时，可以获得某些形式的健康保险，但是与冷冻卵子手术相关的费用能由健康保险支付的概率很小。而且，冷冻卵子手术对于女性的身体健康具有潜在风险，也不能保证卵子的冷冻一定成功。在因霍恩看来，二十多岁的女性不宜考虑冷冻卵子，而是应该继续寻找伴侣，面临伴侣问题的三十多岁女性才需要考虑这剂“世界上唯一的后悔药”。

因霍恩在本书中指出，作为冷冻卵子肇因的性別社会问题并不仅仅发生在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在中国，虽然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仍然远低于男性，许多高学历女性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男性伴侣而被称为“剩女”。

“剩女”一词大约于2006年进入中国的主流语言使用。2007年，中国教育部在其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中，首次官方使用“剩女”一词，用以代指已经过了社会一般认为的适婚年龄，但是仍然未结婚的女性。2016年发布的《中国城市“剩女”问题大数据研究报告》显示，剩女群体中大学本科和硕士学历的女性占比较高。中国的“剩女”现象业已引发国际关注。2020年，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公司（PBS）2020年拍摄了纪录片《剩女》（Leftover Women），围绕3名中国女性的经历展示对“剩女”议题的理解。

2018年12月，一名30岁的女性向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寻求冻卵服务被拒，她以“一般人格权纠纷”将医院告上法庭。2022年7月，一审判决驳回她所有诉讼请求，理由是原卫生部（现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

解读／延伸阅读

《随机家庭：陌生遗传者、精子捐赠兄弟姐妹，以及新亲属的创造》

作者：[美]罗莎娜·赫兹（Rosanna Hertz）

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在互联网的帮助下，同一精子捐献者的子女及其家人可以彼此取得联系，本书讲述了这种新的家庭形式。

《约会经济学：约会如何成为不平衡的数字游戏》

作者：[美]琼·伯杰尔（Jon Birger）

出版社：Workman Publishing Company

本书从统计学和博弈论视角出发，解释了为何越来越多的高学历女性难以找到合适的男性约会对象。

2001年2月，原卫生部（现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第三条规定：“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应用应当在医疗机构中进行，以医疗为目的，并符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伦理原则和有关法律规定。”该《办法》同时规定，“只有患恶性肿瘤的妇女在放疗和化疗前、患不孕症的妇女在无法及时体外受精前，可以将卵子取出并冷冻起来”。

事实上，《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并非法律，仅仅是一个部门规章和技术规范，况且它制定于二十多年前，早已落伍于当今中国的社会经济环境、人口政策和医学技术。但是，国内医院必须遵守这项规范，否则会受到卫健委的处罚，后果很严重。

进入2023年以后，冷冻卵子成为中国社会的热点话题。经济学家任泽平发布的《中国辅助生殖研究报告2023》提示：超过6成的被调查者希望通过冻卵保存生育能力，其中处于30岁至34岁年龄段的女性意愿最高，高学历女性的意愿更高。报告认为，“生育问题”既关系民族复兴，也关系亿万家庭的幸福。随着生育推迟、社会压力增加，不孕不育率提升，部分人群面临“生不出、生不好”的问题，辅助生殖技术正在成为育儿新希望。

2023年全国“两会”期间，一些代表委员也提交了与冷冻卵子相关的建议和提案。全国政协委员、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院长徐丛剑认为，“未婚女性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超过一定年龄没能生育，但有强烈生育愿望的，可以考虑先予生育力保存，待生育的其他条件满足后，再按程序完成辅助生殖技术”。

2021年生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虽然没有明确规定生育权，但是学界和司法界早已对生育权的概念达成共识，并将其作为所有公民都享有的一项基本民事权利。不过，由于女性在生育过程中承担了较大的义务，鉴于权利义务相当的原则，所以法律赋予了女性在生育方面更多权利。基于对自己的身体处分权，女性可以自由地选择生育或者不生育。根据最高法院对于《民法典》的司法解释，女性如果自己选择单方面终止妊娠，是不侵犯男性的生育权的。以此类推，女性应当也可以选择保持延续自己的生育能力而无需男性的同意。

中国语境中的生育权与美国语境中的生殖正义不尽相同，但是同样为女性接受冷冻卵子手术奠定了正当性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