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 曾以万圣节为观光策略的东京涩谷,为什么今年开始拒绝万圣节?
2023-11-15赵慧
赵慧
每个在万圣节前夜拜访东京涩谷的人大概都会大吃一惊。几乎每年都会有多个同样扮作“超级马力欧兄弟”的人惊喜地认出彼此,然后他们会立刻结成一个临时组合,反复横穿涩谷站前那个人流量巨大的十字路口,在紧凑的行人通行时间内,迅速跑到马路中间摆pose合影,直到被警察吹着警哨赶走。
从万圣节前夜(10月31日)往前两三天起,属于涩谷的狂欢就已陆续拉开序幕。涩谷从站前广场开始往北,一直到宫下公园往西的几个街区,都挤满了参加万圣节游行的人。兴奋的不仅是换好万圣节装扮的人,越来越多观光客也得知了这个活动,赶在万圣节期间到涩谷一睹究竟。
但是今年,涩谷区有点“生气”了。涩谷区区长长谷部健针对日本媒体与海外媒体分别召开新闻发布会,反复重申“涩谷区不是万圣节会场”,几条主干道也早早挂上了印有这句话的宣传海报旗;10月27日到11月1日之间一些指定时段,涩谷区还重点设置了“马路上禁酒禁烟”的区域。
这与之前几年涩谷区对万圣节的态度真是大相径庭。2015年,涩谷区第一次正式对万圣节游行有所回应,当时,涩谷区针对“街区出现大量垃圾”“车站与商场的公共厕所被变装用的血弄得很脏”这类投诉,在涩谷车站附近的公园设置了供人们化装与换衣服的帐篷,还会派发以万圣节南瓜为灵感设计的垃圾袋,呼吁人们“有节制地享受万圣节”。
万圣节最早可能是源于西欧凯尔特人驱邪祈福的传统,后来被世俗化与娱乐化,变成西方一些国家的孩子们“不给糖就捣蛋”的文化习俗,并加入了变装的元素。日本迅速接纳了这个西方节日。狂欢游行这种形态最初始于1970年代位于原宿区域的玩具店KIDDYLAND引入万圣节商品时的游行促销,后来,主题公园里也渐渐有了各种万圣节游行,人们开始建立万圣节与变装游行的关联性。随着《新世纪福音战士》在文化上出圈,二次元领域的cosplay开始逐渐流行,二次元主题的装扮也成为万圣节游行的主题之一。
社交网络的发达将人群聚集效应进一步放大。2010年,日本的电视台播出了足球世界杯日本队比赛结束后人们在涩谷站前十字路口击掌庆祝的景象,这一行为立刻成为人们在万圣节变装游行时模仿的pose。在“インスタ映え”(意为“发Instagram分享”,类似我们发朋友圈/小红书/微博)成为日本的文化潮流之后,年轻人的各种行为都可能得到认同、模仿,涩谷的万圣节游行就成了很多人变装聚会与社交的舞台,在2010年代后期日益流行。
等到2018年,万圣节前的那个周末,有人玩得太high,甚至掀翻了轻型卡车,这件事上了新闻,加上不断有喝酒鬧事的消息传出来,引发了公众对万圣节期间涩谷治安问题的持续讨论。涩谷区就此转变了态度,万圣节期间不再提供帐篷。2019年更是进一步加强管理,开始圈出万圣节期间禁酒的区域。
很多政府可能没有意识到,成为观光地的起点,就是“负债经营”。
但是这一年,公共舆论并没有给涩谷区什么好脸色。因为涩谷区给万圣节安保与劝导工作拨了1亿日元(当时约合648万元人民币)的预算——除了派出庞大的警力维护现场秩序、疏散人群,警察、保安还要不断劝诫行人“往前移动、不要停步、不要占用车道”,区里的公务员们被派去引导和管理那些喝了酒的人。但参加过万圣节游行的人都看得出,年轻人并不怕警察,还有人变装成了警察,整个游行区域散发着一股解构权威和魔幻的味道。
但整体上,在那一年,涩谷区对万圣节还是抱着欢迎的态度。1亿日元的预算里有一部分用于“启发教育”,其中一个策略就是找一些名人签署“让万圣节成为涩谷的骄傲”(SHIBUYA PRIDE SHIBUYA HALLOWEEN,ハロウィーンを渋谷の誇りに)的海报旗条幅,在万圣节期间挂在街区宣传。
但人们很快发现,治安仍然很糟糕,垃圾仍然到处都是。入夜后,一些商店苦于大批人借用更衣室与厕所换装,宁愿早早关门。居酒屋的商家则看到了商机,有不少店派人跑到楼下卖酒拉客。但开着的饮食店客容量也有限,此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就成了狂欢者们最喜欢购买吃食与饮料的地方,哪怕买完只能在路边聚餐。因为日本很少在外部空间设置垃圾桶,所以那几晚的涩谷街头会留下不少饮料瓶、酒瓶、烟头,还有被人们丢弃的各种变装服饰。哪怕有志愿者拎着袋子捡垃圾,也不能保证所有垃圾都能被及时清除。2019年万圣节期间警方逮捕了4个犯罪嫌疑人,两个人是性骚扰,另两人则是因为打架——人数上倒是比上一年逮捕了11个人稍微降低了一点。也有涩谷区居民对此很不满意,认为没有必要把税金花在解决一部分人想闹事的问题上。
涩谷万圣节是变装者的狂欢节,也让警察与涩谷区政府颇感压力。
01万圣节游行留下的垃圾一直是让涩谷区头痛的大问题,涩谷区也曾发过万圣节主题的垃圾袋给人们装垃圾。
02万圣节游行留下的垃圾一直是让涩谷区头痛的大问题,涩谷区也曾发过万圣节主题的垃圾袋给人们装垃圾。
日本公司X-Locations用位置信息分析技术测算过涩谷站前十字路口在万圣节前夜3天的人流量。根据最近几年的数据,2019年有超过50万人,2021年受疫情影响,人数有所回落,但2022年又恢复至超过55万人。
涩谷区自然看到了这些数字背后的含义,也在试图维持涩谷区打出的“年轻人的街区”的宣传名号。一些调研公司也认为这是个商机,有些公司还根据人们购买万圣节主题商品、变装商品等不同名目的消费,预测2019年“万圣节”为日本带来超过1000亿日元的經济效果。但万圣节游行核心区域的商会负责人——涩谷中央街商店街振兴组合理事长小野寿幸却在2019年抱怨说,活动参加者从六七年前就开始年年增加,但因为万圣节当天中央街有不少商户都在傍晚6点就关门,所以销售收入相比平时大幅降低。
“策反”涩谷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22年万圣节期间发生的韩国首尔梨泰院踩踏事故,这场意外造成超过150人死亡——这就不难理解,在居民、选民、商会的压力之下,涩谷区终于在今年作出了这个艰难的决策。长谷部健说,涩谷区虽然大声呼吁人们不要来参加万圣节游行,但因为发现观光客数量已超过疫情之前的数字,所以仍然制定了禁酒禁烟规则,也为万圣节配备了警力。
但这本质上是一次施政逃避,意味着放弃了之前辛苦建立的观光策略。为了规避风险,政府选择了避免承担责任的施政方案。如此严肃地拒绝人们参与一项公共活动、直接否定曾经推行的政策,对涩谷区的声誉与管理者的施政能力也多少会有不良影响。
关注夜间经济、曾出版《夜游经济学》的独立研究者木曾崇就对观光振兴策略提出过异议。他认为,实施旅游刺激经济的策略,首先建立在消耗旅行目的地资源的基础上。实施该策略的地区需要整改基础设施,修葺观光公共道路、公共厕所、垃圾处理设施,并且要持续运营这些设施。所以仅仅吸引游客拜访并不解决问题,只有当游客在这个地区产生实际的消费,让地区获得收入,并且超过地区为此付出的建设与运营成本,才算得上真正“有所助益”。
但涩谷区万圣节的例子里,万圣节游行是一个街区聚会,参与者大部分行为,变装、分享、交流(甚至是为人诟病的搭讪),都发生在街道上。中央街的不少商家选择提早关门、拒绝商机,并非是拒绝这么大的客流量,而是销售经验证明,活动带来的负面影响与消耗超过了收益——确切说,来参加活动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来购物的。连中央街商会都对游行持坚决否定态度,这更加证明了涩谷的万圣节游行缺乏组织者;如果政府参与主办,又会陷入针对税金花销的质疑,因此只承担维持秩序的职 能。
但东京,乃至日本,并不缺乏组织活动的经验。各地的商业街商会常常是各种活动的积极组织者与参与者。同样在涩谷区,表参道一带的商店振兴组合原宿表参道榉会,就会在每年冬天举办为期一个多月的街道树亮灯庆典,吸引人们在夜间拜访街区商家。每年秋天,与东京多个街区、商户联合举办的DESIGNARTTOKYO活动,也是一个持续约两周,能让人探索、发现城市,完成体验并消费的艺术节庆。这些活动的知名度不如涩谷万圣节游行知名度高,但因为获得了商业收益,所以都在持续举办。
也许涩谷的万圣节游行,缺乏的是一个商业收益与客流的连接点。目前,提早打烊的商家的需求与活动参与者的需求并不匹配,而发现、营造这些需求,需要更有创意的组织者,像那些颇有耐心的城市更新开发商一样,聆听各方的需求,然后提出各种解决方案。如今这种保守的气氛在日本一点也不陌生,充满怨气的涩谷中央街商店街商会,和早年间拒绝Uber、Airbnb这些创新力量的业界团体与行会态度一致。也许选择维持一个安全的、“平时氛围的”涩谷的确风险更低,但也会失去曾经让这个街区充满活力的人——他们可没有那么容易被叫回来。
03涩谷区曾经承认万圣节活动是自己的骄傲,但今年区长长谷部健的态度变了。
04涩谷区曾经承认万圣节活动是自己的骄傲,但今年区长长谷部健的态度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