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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柔远人

2023-11-15卢鑫

山花 2023年11期

卢鑫

1

千钥叩问自己,究竟为何,会决定踏上这御风之旅?在别人看来,做出如此不符合专研精神的举动,想学那些文艺电影主人公,实属头脑发热;在别人看来,一个女生单独行动,太冒险,组队更好;在别人看来……管它呢(伸出双手,进脸盆捧水,拍乱这些絮絮叨叨的语言),她随意装上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背上八十块钱买来的天蓝色小背包,轻手轻脚走出宿舍,下楼开锁,甚至还没来得及向熟睡的舍友们打招呼告别。

仅仅片刻,她就骑上自行车,出校门右拐,行驶在111国道,留下波光潋滟的雁栖湖,穿行于波斯菊形成的花海中。花儿随风飘荡,点头哈腰。她爽快自由,听歌,哼歌,最后在花的尽头看见一座小镇,建筑精巧,有一架欧式风车。她停下喝水,短暂休整。

2

偶尔几只大雁缓缓划过远空。记得去年冬天,看到友人在江安校区明远湖边发的照片,就是一只大雁悲惨的尸体。当时她看后黯然神伤,遥想自己仰头遇见的怀柔上空的阵阵南飞鸿雁……是不是它们中的一只?跨越两千公里,见证南北山川风雨,挨饿受冻,只为寻求温暖的过冬之地,却死于彼处……

千钥抬头目送归鸿,燕山山脉旷远连绵,依稀可见山上野长城沧桑古老。

去年开学,她和几个同学沿青龙峡山路爬上去。她站上长城的碎石残垣上,整个视野中,青蓝色群山犹如群佛盘坐。这是她在南方蜀国从未见过的风景。十月,她又与两个意气相投的女生相约徒步云蒙山。她们互相讨论大学时代遇到的“奇葩”。

轮到千钥讲述,她心里浮现出好几个女孩男孩的形象,周围人都认为他们狗屁不通、语言混乱、喋喋不休、不合群……几次她都听见大家在背后揶揄、讥讽,后来她却和他们都成为了挚友。

千钥对两位女生说,他们很少唯我独尊,只是在上各自的专业课时偷偷翻译古希腊典籍,读海德格尔,写自己的戏剧……虽然毕业后大家没有继续“玩物丧志”,但在精神探索、寻找自我的青少年时期,她从这几个“奇葩”那里照鉴了自己很多缺陷与狭隘……

枫叶荻花,秋云瑟瑟。三人在多彩的树林溪流间穿梭,仿佛行走在赵孟頫的画笔之下。

上个月,班级活动,分三批给学校后山高处的护林夫妻送水。千钥和同学们走成一个小小队列,或手提,或肩扛,或背负,或两人用棍子抬形形色色的桶壶,穿过浓密扎人的板栗林、遍地厚厚几层枯叶一踩即嘎吱作响的核桃林、绿意盎然的山楂林,再转几个弯,路过一个废弃无人的小村庄,爬上一块荒芜多石的坡地,终于抵达护林员的家。那是一座两层的窄小房屋。千钥把水桶放在凌乱、简陋的厨房,便独自转悠。依陡直木梯旋至二楼,从敞开的大木窗往外眺望,这个不起眼的视角竟然可以看见周围若干山峰、村镇。千钥不禁想起凯鲁亚克在荒凉峰顶护林防火的经历。

男主人没出现,听说他正在对面巡山,女主人在底楼搭建的鸡棚喂鸡。千钥向往这样的生活。她突发奇想,要是独自住在这座小楼该多好,虽然会像《小森林》里女主角那样半夜遇到熊、猫头鹰,但这种孤绝的处境何尝不是一件人生快事?下山返程,千钥回望,又想起西南峡江遥远的家来,妈妈这会儿是不是也在喂鸡?她一路蹦跳,跑在同学们最前面,捡了几个落地的板栗,扎了好几次手……

3

千钥的心,因旅途正式开始,而逐渐放空。还叩问什么?她跨马般再度跨上自行车,沿国道111行进。两边都是白杨树。风把她的短发往后吹去,白杨纷纷鼓掌。有人在路边卖矿泉水,她停下买了两瓶。路过别人家的院落,黄狗吠,小鸡小鸭飞扑翅膀,她观看着京郊乡镇居民的生活空间。有人偶尔注视她,目送她远去。

相去四五里,径微山叶繁。这个春天,白昼疯狂飘落省略号。世界懒洋洋,总有蔷薇花在墙角肆意绽红。

4

抵达又离开怀柔县城,在县郊行进很远后,她注意到,头顶一座桥,全被粉色藤蔓包围。那是火车行进的轨道。千钥等待列车飞驰而过。她暗自琢磨:成百上千的旅客,在高高的弧线上移动,看到燕山浑厚雄壮的岩石肌骨,会不会暗暗心颤?

或许那正是北京到大同的车次。中途两站是怀柔县城、怀北庄村。千钥所在的新校区,就在怀北庄站附近。同学们都说,这个老站大概是中国最小的站,像极《唐顿庄园》中那些英国老站。

雁栖湖校区刚建成,全国各分所研一学生,都被安排到怀柔集中上一年课。修完全年学分,大家各回各地,彼此准备接下来几年的研究课题。作为第一届学生,就如同小白鼠,一切都是新的,学校连校车都没开通,火车是大家到市区的最佳交通工具。每至周末,京内学生都会出校门,走过怀北庄村的碎石小路,到火车站,赶往市区研究所的实验室工位。

千钥的实验室远在重庆。她很少进京,除非带外地朋友逛颐和园、圆明园、天坛、故宫,以及有回去国博看罗丹雕塑。有时周末,她会在校门口选坐一辆看起来稳当的黑面包车,去怀柔县城走走。有回一个人在县城无聊,突发奇想,于怀柔站买了一张去北戴河的火車票,从群峰环伺的燕山脚下一下子就坐到风细浪卷的大海边,那是她第一次看海上生明月。

这种突发奇想倒不是第一次。同样是周末,本来还在操场跑步,她又从村子小站买票上车,燕山纷纷退后,七小时车程后,她已到大同云冈石窟前双手合十,欣赏云中线条飞扬与佛国造像。

剩下的时光,则疯狂读书。新校区图书馆摆出留言簿,说同学们想读什么书,直接留言,学校就会购买。她刚开始以为是做样子,实验性地写下《鲁迅全集》《中国思想史》《战争与和平》《追忆逝水年华》,谁料两周后真配齐了。她就在这样的优待下手不释卷。操场,宿舍,食堂,课堂,学校后院通往雁栖湖的小路……随处随意读。天气好的午后,她会像小时候在家一样,到运动场后面的榆树下躺几十分钟,那里很阴凉,可以读书,也可以观察蚂蚁,有时她也坐到观众席吹风。没课的夜间,她关上门,躲在自个儿的宿舍小单间,打开书桌前的小音响,听音乐,阅读或随意写作,手稿累积了厚厚几本。她热忱的求知欲,已经和内心富足的自信心日愈叠合。窗外是后山,林木高耸浓密,总有乌鸦在树梢呜咽。冬季防火时期会封山,护林员与民警凌晨射出的手电筒光线偶尔照进房间,有时她还在孜孜不倦写诗……窗外校园内的环形跑道时有校园巡逻车闪灯驶过。

这样的夜真美好。舍友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小单间,各做各的事。宿舍小区有阿姨值守,不准外人进入,但有些女生会帮助男友从一楼其他专业的寝室窗户翻进,到各自的房间关起门约会。千钥笑着祝福她们。

她也曾协助豆子姐姐翻窗,来和她挤一张床。半夜,她抱着豆子哭。豆子没买到特快车票,坐绿皮车颠簸两天到达北京西站,又坐火车来到怀北庄,只为见千钥一面。傍晚才碰头,两人在校外一家农家乐吃饭,风很大,饭菜冷得很快,豆子几乎没吃,只是说她想见课本所写北平的秋。半夜,千钥到宿舍客厅煮醪糟蛋,加点燕麦,无奈煮成了稀糊糊,她俩笑着吃完一大碗。夜色磨损,千钥在台灯下给豆子读她新近写的几首诗,她们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列车咣啷咣啷飞驰过桥。眼前是上坡。千钥下来推车。她大汗淋漓,滴在车把、横杆上。想来,这是第三次骑这辆车出行吧。如果不算骑车上课、下课、买东西、去运动场玩、和同学们环游雁栖湖的话。

這辆车,她是从网上买回自己组装的。当时花费了半个下午,满手是油污。第二天一早,她就骑它去了趟红螺寺。锁在山脚时不放心,特意拜托小卖部老板帮她看管。

上个月她打算骑远些,目的地选在篱苑书屋。那是一座藏在大山深处的文艺建筑景观,因地制宜,全用木枝建成,没粉饰,整体呈木柴本色。去路尽是陡坡,她推了很久的车,还看到菩提果树、石鸡子、鹈鹕鸟。最后在一个神秘小村找人问路,差点被群狗追咬。

这回骑得更远。她初步设想,环绕燕山山脉,走进它的深腹。具体走多少公里,她并不想定死定牢。反正校门前是111国道,她从右边出发,那就山路水路绕个大圈子,最后从左边回来。

以前也骑行过多次,大家都嫌千钥太随意,没计划。后来,她总喜欢一个人,不在乎装备,不在乎每天的行程,满怀期待遇见风景,正如她欣赏的创造方式——“随物赋形”。

5

终于把车推上坡。云变得低矮,燕山逐渐开阔。她看见山脚泛光的白河——弯曲躯体随性躺在山谷中,两岸尽是落叶松、绿色青草。她滑行,不带刹车,耳际风声愈加高吟。下坡路是如此畅快!千钥不禁大声尖叫。白杨、山石极速退后,车轮轻盈旋转,她仿佛感觉燕山正张开双臂迎接自己。那些永恒静坐的乔达摩,那些天真烂漫的悉达多,以及红螺寺漫山披垂红袍的铁身佛像,它们无不拥有世间空灵的气韵。山脉在静静飘荡的云朵下做白日梦。一路枝叶繁茂、树影婆娑。千钥在狂喜中御风,安稳地掌握着车把手,转弯,识路,避让偶过行人、车辆,提防落石。路途也随之缓缓变平。

天色渐暗,挥别密云县城,她到密云境内一个小镇“下榻”。这个屋子只有一位老婆婆居住,看起来很像宫崎骏动画里的人物。千钥被安排睡在二楼靠窗可见白河的小房间。对岸亮起的灯光,星星点点。吃完家常饭,上楼趴在床上,千钥疯狂书写今日所见所闻。后来累得不行睡着了,睁眼时,才发现已半夜一点。手机竟然还在精神抖擞地随机播放音乐。她懒得动,目光呆滞,继续趴着听马世芳访谈蔡琴。里面蔡奶奶说了一段她觉得很有意思的话:

人最笨时,反而会有很多惊喜。出来的作品切入点让人感觉新鲜,主要是因为做东西时她自己就觉得新鲜。没想过怎么做时,就去做了,往往会充满创造力。如果等一切都准备好再做,那就太僵化了。边学边做,才是创造的基本常态。

千钥觉得这番话简直说到她心坎里。还需要叩问什么?边学边走,就是她这次旅途的本心。于是她简单洗漱一下,就满足地睡去。

6

密云水库的湿风吹进窗户。清晨告别老婆婆,千钥继续上路。这是段很平常的时光,行进的自行车伴随温热的太阳。遇到的每个小村都有绿树环绕。路途上,会碰见一些行人。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流浪汉,头戴红色旅游帽,脚穿脏烂的运动鞋,手拄长树枝,看起来不大正常。千钥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以最快的速度骑行穿离,头也没回。

在一个小商店养精蓄锐完毕,又通过一座长桥,跨过白河。河水上方吹拂暖和的微风。河面波光粼粼,群群鱼儿浮现,为沐浴阳光,它们梦幻般游来游去,又莫名其妙受到千钥倒影的惊吓而短暂散开。薄雾中,白河灵动清浅,飘溢清润的泥草味,闻起来就像北国土地的味道。

国道111出现第一个隧洞。千钥打开车灯,默默踩踏板。她骑得很慢,全身心盯住地面,注意路况,提防错身的车辆。

出隧洞时,居然下起了冰雹。千钥的头被打疼。她忘了戴头盔,帽子也没有,于是只能顶着背包躲回隧洞等待。

白河绕隧洞盘曲,藏进山间渐渐看不见。四周非常安静,几乎听不见嘈杂声。很久没有汽车经过,或许它们也在某地停驻等待。冰雹落地的声音,在千钥听来,真像一个巨人扬风筛米。白花花的米粒落在燕山大地之上,激起簌簌落落之声。

冰雹持续了半小时终于结束了。千钥继续朝前骑去。下午两点左右,她抵达一个名叫“石城”的小镇。她停下问路,那个老板告诉她天气将有变化,不要急于赶路。千钥以为对方想招揽生意,因为她看见此人所在的三层房子,一楼是饭馆,二楼三楼是旅店。她抬头望晴空,默默坚信一切顺利,背起包就朝小镇外下坡滑行。

然而没多久,巍然葱郁的山间真的传来了雷声。天气转瞬间变得阴沉,她只能看见迷蒙的树木。她疯狂骑踏,想要与即将赶上来的暴雨赛跑,然而还是输给了倾盆大雨,浑身湿淋淋,头发全湿了,白运动鞋也在冒水。她从包里掏出防晒服穿上,以便保护手机耳机。往前茫茫不可测,只能掉头往回走。与主管雷电的神灵抗衡,在闪电惊雷中左躲右闪,左拐右绕,半小时左右,她终于折返石城镇。

她狼狈不堪,推着车,来到之前那位老板的门口。老板正在收衣服,见她再度出现,没有表现出未卜先知的嘲讽模样,反而很热心,递给她吹风机,让她喝杯茶水。千钥又选择了二楼挨窗可见白河的房间。她把所有衣物都吹干,给手机换上电池,洗了个澡,收拾完毕已快晚上九点了。

这时她才感觉饿慌了,于是下楼让老板娘炒菜准备进食。没想到老板一家四口也刚要吃饭,便喊千钥一起。雷电一直轰鸣,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最终还是停电了。他们把桌子搬到屋外,围在一起吃饭。老板娘说,旅馆热天是旺季,秋冬季节没几个住客,不过,近来附近开发出一条野生峡谷,可以划船、烧烤、露营,周末会有很多人来镇子住宿。再过两天就是周末,到时候出京车辆会增多。说着,老板娘给千钥盛鸡汤。

千钥无法不想起和妈妈一起吃饭的场景。妈妈的语调,温柔、近乎恳求(女性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孩子疏于呵护,且觉得一切无法挽回时,往往会用这种语调说话,想以此弥补过失)。千玥在回忆的森林里徘徊——夏夜她和妈妈在顶楼打地铺看星星,冬天则是烤火看电视……

点蜡烛上楼睡觉。狂风不停拍打门窗,雷电仿若就在头顶爆炸,蜡烛最终还是被吹灭了。千钥躺进被子,任思绪跳跃。

闪电来了!世界间或异常发亮,整个屋子如同白昼。窗外白河潺潺流淌,山间白色火山岩暴露。千钥不由得想起童年停电之夜,以及六岁以前,村里还没通电的数百个夜晚……乡间幽深老屋内,可见的光亮,只有某人抽叶子烟时闪烁的橙光,就好像看不见身躯的眼睛在暗处亮了又灭……也许是四岁左右,一天夜里,大家在院子里就着星光月光吃饭。她进门添饭,经过偏屋,隐约看见歇房一个蓝色影子。她告诉妈妈:“那儿有个人。”大人们提灯进来看,闪电不时划过,歇房空空如也。第二天,村里一亲戚死去……

爆炸开始!如果这世间有龙,准会被这炸雷击打得遍体鳞伤。千钥想象不远处的山间,那些野长城之下逝去的魂魄,是否在这样的闪亮、炸裂之际现身?他们曾互相砍杀,把彼此的头颅作为战利品。他们会在残垣断壁下、绿树深林里痛哭吗?还有山间那些废墟中的人,雨夜,他们是否孤独行走,黯然沉思……

还有那个她此生不想再有丝毫瓜葛的男人,黑暗之夜,他来到她的小床边……滚吧,记忆!那个生她的男人已被山间巨石砸进地狱,当他在修路的工地点燃炸药……滚啊,记忆!母亲改嫁,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男人,她是多么希望能再叫他一声……命运的错乱如此荒谬,就仿佛此时此刻此起彼伏的雷雨……那瘸腿男人待她比天底下任何人都好,小学住校,就因为课上老师揪了她耳朵一下,此公差点拿石头与老师拼命……啊,如今这位鬼魂先生当已在家乡的枫杨林里安眠……

千钥心中的眼睛,在追逐许多陌生人事……意识扰乱时间的轨迹……村里通电后的某年,家里添置了黑白电视机。瘸腿男人擅长画画,他用她的铅笔细细描画她那时最喜欢的杰克奥特曼。冰天雪地,电视里的杰克被恶心的怪物大卸八块,奄奄一息。没有阳光,没有能量,英雄胸前的报警灯微弱鸣响,就像医院里病人即将断气时心电图的警报。千钥恍惚看见她的作业本上,男人画出的超级英雄闪烁、变大、双手摆出战斗姿势……意识错乱,画面混叠……电视里又闪现发生在沙漠、雨林、沼泽、山地的剧情……某个铜色巨人追踪几个小恶人,却意外陷入泥沼……千钥默默注视悲哀的巨人一寸寸下落,毫无自救能力,直至头发也完全消失……几个泥泡冒出,随即画面变成空镜头,展现平静的湿地……那时,千钥心想:就算再巨大,也会被毁灭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从来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又是一片黑暗。

最终,雷声、闪电远去,消失在天边,徒留余音、余光。近十年,除夕夜,千钥和母亲总是站在楼上,看黑暗天边那些热闹人家。山外,烟火微微闪耀。

记忆,混乱而漫长,拷问般痛苦……最后都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光与雨珠中,静静沉淀进白河。

7

千鑰微笑着醒来。她梦见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这句话。她知道谁在对她说话。尽管此时想不起形象,但她熟悉那个声音。她走出房间,站到阳台,发现天蓝得出奇,没有任何云点。老板娘上楼告诉她,今天天势好,可以放心骑,还送她一把水果刀,教她路上防身。她戴上耳机,再度出发。

重复完昨天的路程,前方真的顺畅。尽管转山转水,一会儿山腰,一会儿山顶,但她始终能与柔软的白河、荒远的燕山殊途同归。

中午时分,来到一座河边小镇。她把车停在岸边,脱鞋、除袜,伸脚入水——脚板赤裸痒腻的触觉——偶有卵石硌着——冰冷无比——踩在柔软的沙子上——双脚始终没入流动之水——她坐靠绿草休整,卸下包,打开速记本。她准备完成一篇小说,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怀柔远人》。

旅途与独处,无疑令她思如泉涌。

之后的路上,她碰到一对装备齐全的骑友,一男一女。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伸出大拇指给她鼓劲:“注意安全!”千钥向他俩挥手。

路牌指示前方不远处有座“天湖”。抵达时,千钥锁好车,决心爬上去看。她走过陡斜的小路,经过落叶松林。随后楠木并排如神柱,顶面苍叶成盖。树下几乎没有草丛,只有青苔、蘑菇、低矮的荆莽。雨夜后,火棘上露水晶莹。

山林的清晨,混杂太阳的热气、雾气、草苔香、树脂味,使人神清气爽。千钥一面倾听布谷鸟叫,乌鸦啼鸣,一面越登越高,超过清晨散步的三五游人,终于看见白云飘飞的碧空。此刻,她已站到半山腰。苍翠的森林就在她眼皮底下。她想,若是将自己的心画在纸上,应该也就是这番烟云缭绕、树海翻腾、寂然阔明之景。远方重重山峰连绵起伏,她坐在地上指点、尖啸。

畅快之余,她发现背后有一棵杏树,上面结满密密麻麻的青涩小果子。她爬上树摘了几颗,大口嚼碎,酸得她酒窝深陷,牙齿打颤。

本来她咬牙也想见到高处的天湖。水还好说,喝完一瓶水,看到一条清泉流泻,双手掬饮足矣,但是没带吃的。而且路旁告示提醒有野生动物出没,还竖有一个野生保护区界碑。安全起见,她振作精神,决定下山。总之,燕山“天湖”这本看不明白的书,最好还是暂且留点空间,以待后续解读。

走了几百步,千钥脑中不断构筑画面:四围雪山耸立,湖水幽深广阔,里面灵物涌动,雪猛烈地下着。难道这就是她想象中的天湖?她还设想,上面雪山中是否有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护林工……

8

中午时分,她到山下景区门口找一家饭馆吃饭。说是景区,其实就是国道边几户人家的小院子。也许还没投资开发,此地连座正式的景区大门或山门都没有,不过,千钥觉得这样反倒宁静。她大口吃地三鲜,瞥见左方斜对面不远处的山包上有架大飞机,整体破旧,年代久远,不知是模型还是20世纪的遗物。

思绪过多时,宛如茫茫雾气簇集;可一旦她的心觉苏醒,太阳般升到天顶,雾气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针如飞机盘旋三圈,她正经过“鬼谷庐”。传说鬼谷子曾在这里闭关修炼。路边无人,不好停车,只好扛着车,沿狭窄栈道而上。一位青年主动帮忙,千钥礼貌拒绝。只见她吃力地慢慢往上腾挪,终于旋至山腰松树林。千钥锁车,累瘫,坐在地上休息。她大口喝水,吃苹果。到松林边小溪洗脸时,看到山崖上有题刻,“梦曾游天”四个赤色大字,署名为“米芾”。她心想,米癫也曾到燕山一游啊?千年前,他是徒步,还是骑马?他也曾像自己般,挨冰雹,听惊雷,在荒野高山之巅寻找天湖?千钥越想越觉得,那个飘逸、孤独、总穿前朝衣衫的米老头正在某处。他也许正在林中睡觉,也许正在怀想更加神秘莫测的鬼谷老头的行踪。

千钥在一座小小道观门口遇到几位道长。他们淘米洗菜,招呼她同吃。她又走向一个巨大山洞,水滴持续滴落成音,传说这里就是鬼谷子修行之地。这块超时空要塞最奇特之处还是山顶那座小庙。通往那里的石阶几乎有九十度。这一幕,和她记得的、很早的梦境,简直一模一样:沿起伏石阶往前走,越来越陡峭的山路,两旁是深渊,抬头看前方,高处就是山顶。上面是什么呢?一座寺庙。那时千钥大概三岁,走起路来很吃力。开始下雨了,她穿一件小皮衣,只顾爬石阶,生怕掉下悬崖。雨越下越大,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上坡。山路。浓密雨雾。寺庙与山体,被光之剑分开。

9

千钥已在路上骑行了五天。她尽情享受美丽阳光、灵巧石頭,以及孤独的梦幻世界。她的身躯像羽毛一样轻盈,内心却像中彩票者一样兴奋。如果视野推远,她这段时间的动静,就好比燕山卧佛身上一只钻来钻去、隐身又显露的小蚂蚁。

又一个傍晚来临。夕阳映在与她再度重逢的白河上。河对岸有个小村落,藏传佛教的经幡随风飘扬。她沿岔路向下滑行,经过漫坡玫瑰园。香气弥漫。又骑过一座石板搭成的小桥,向剥胡豆的村民打听借宿之地。

次日清晨,千钥睁开眼,久久凝视天花板,内心变得无比坚定。她知道自己想走什么路了。

她已找到答案。推车爬上国道,遇到一个骑行队,男女老少都有,齐刷刷的蓝色队服。她加入他们,经过无数隧道,三个峡谷,一口气飞驰了四十公里。

前方该分路了。骑行队要进京,千钥一个人走怀柔那条路。他们没说话,只是伸出大拇指示意,就匆匆告别。千钥默默目送他们远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岔路口正在堵车。听说桥上发生了一桩事故,各种颜色的汽车等待通行。千钥寻找缝隙,身旁一辆车的车窗缓缓摇下,后座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正侧头酣睡,她是那么美,沉浸在舒适的梦里。又一辆车的车窗摇下,副驾的少女对千钥微笑,她的笑容如水仙晃动。

终于与车阵拉开了距离,她又回归为独行者。“怀柔”就在眼前,就刻在路边石碑上,并逐渐往后退去。

随之而来的隧道很长。千钥早有预感,因为出口根本看不见。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向黑暗内行进。

偶尔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汽车照明灯带来奇异而短暂的光明,旋即重归暗淡。幸好她每晚都会取下小灯充好电。虽然只是微光,至少可以照见路。她骑啊骑,持续不停地骑,骑到后来大脑仿佛一片空白。

她感觉就像骑在黑暗的空中,或者黑暗的大海中,骑到她自己都忘记骑了多久。同时,恐惧的情绪油然而生。她神经紧绷,就像掉进仙人球堆里的响尾蛇,紧紧盘缩着向前挪动。她竟然觉得自己可能会永远这样骑下去,骑到另一个空间……甚至某一刻,她看到死去多年的瘸腿养父从前方走过。

10

她意识纷乱,在极度分泌肾上腺素与汗液时,眼睛不觉大睁:黑暗的远处出现了小亮点!

那就是出口!她加速踩踏板。越来越近了!亮点在微微移动,同时也在变大,以致完全敞开,就好像天堂大门,众妙之门。她冲向终点般冲向光明。啊!风光完全不像进隧洞之前那般荒漫峻拔。这种感觉,如同一场三月小雪,静谧,纷扬,下了整整一夜,早起的村人开窗,便见天地白茫茫。

此时,千钥眼前是一座大湖。湖面在阳光照耀下,呈翡翠色。淡蓝色的燕山诸佛在移动。她缓缓刹车,享受如水的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