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该安静地离开

左学美

1

不知为什么，一向睡眠很好的冬梅近来老是失眠。

和老公春阳回凤城已经十多年了，突然间，冬梅想回家了。原本作为一个女人，就如母亲说的一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调到春阳所居的凤城， 凤城虽然不是很适合冬梅这种积极得甚至有点倔强的人居住，可是这是老公的家乡，也适合老公那种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谨慎入微的金融人员工作。

春阳在农业银行工作，金融工作和机关工作有很多不同之处，或许说，金融系统的工作具体就是两件事：贷款和存款，说直接点就是和“钱”打交道。春阳一直在柜台处上班，虽然每天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可是这些面孔很快都会随着下班时间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在大脑里留下的就是人民币而已。

冬梅所在的机关单位可不同，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是其间蕴藏的东西多呢。那些玄乎的事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知晓，而像春阳这种安分守己，甚至有点木讷而靠专业技术能力吃饭的人根本就不会明白机关里那种尔虞我诈和明争暗斗。

想回家的念头，困扰冬梅很长时间了。本来呢，好好地在凤城，一个女人，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在科级岗位上也奋斗了近十年，就冬梅的人缘而讲，在凤城稳稳当当的晋升一个副处岗位是她最理想的前景。可是随着年岁的增加，特别是凤城几个乡鎮长相继身陷囹圄落马后，她对这种火热的憧憬也随之淡化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奢求了，或许说有点消极了， 能够在科级这个小岗位上平安着陆就满足了。

2

冬梅有时觉得人真的很奇怪，年轻时凭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的蛮劲，总是拼命地往上挤。现在，儿子上高中了，原来的热乎劲也一下子就冷却了一样。

想当初，冬梅师大毕业后，分在家乡的一所中学教书。勤奋上进的她靠自己扎实有力的写作功底，才教了两年的书，就考上了公务员，脱离教学岗位进了县委办公室。说实话， 老天非常眷顾冬梅，让她终于改变了天天吃粉笔灰磨嘴皮子的苦差事。

冬梅进了行政机关，心安顿下来了，她以为找个有点实力的男人结婚，然后养个儿子或者女孩，平平淡淡的生活便是她此生的打算。对于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冬梅父母而言， 也是他们对女儿最好的期望。

谁知，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决。其实，一切生活都不会如愿以偿的。就如，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冬梅的春心在荡漾着，意外之事时有发生，想不到她会认识一个只知道脚踏实地做事，性格比较内向的国企职工春阳， 更无法说清的是， 此事一发不可收， 一个前途无量的机关白领居然会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一个没有一点浪漫细胞的春阳， 最后还在一张床上睡，不光把身体交给他， 而且把心也给了他。

冬梅左思右想，总是找不到一丝丝理由。或许，最终只能用“缘分”二字来阐释。

想不到的事确实很多，春阳在凤城农业银行。两县相距四百多公里，一开始，双方都沉浸在幸福的爱情中，被甜蜜的爱麻醉了。可是，麻醉期过了，想想两个人一直相距这么远，一个已婚青年总是享受未婚者的待遇，按哲学家的理论来说，在双方生理和身体都正常的情况下，迟早是会出问题的。所以，接下来，冬梅要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两个人不再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

冬梅在县委办待了几年，人缘很好，经过她不懈的努力，很快打通了各层关系，春阳终于调到了冬梅的家乡茂城。

3

农民没有错过节令，随季节的更替，冬梅准时地给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宝贝儿子。

有了儿子后，春阳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那个多有才气的男人瞬间变得麻木消极， 不过有一点倒是没有变，就是对冬梅的关心和照顾，想着这些，冬梅也就偷偷地笑了。反正在国有企业做一个平凡的小百姓，只要他工作敬业，她倒不希望有一肚子才气而倒不出来的老公混到领导层里去，就冬梅分析，他没有那方面的智商。

不过有些让人担心的是，春阳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从来没有吃过苦头，那种小市民的气息还很重，长时间的消极，不上进，将来就意味着会调到乡镇上去。

冬梅和春阳谈过几次，说家里的活有她母亲忙着，不用操心，叫他多花点心思看看书， 学习学习，要紧跟时代步伐，以免落伍被社会淘汰。好说歹说，内向的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春阳说，自己是地道的汉族，而她的家乡又是少数民族占了百分之八九十的地区。每个单位，每个部门，说白了，关起门来都有自己的潜规则，作为单枪匹马的春阳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茂城，很难和那些少数民族同事短时间内就沟通交好，或者说人们对凤城来的这个有些背景的同事一开始就有些排斥。大家都在揣摩着，这小子会不会取代某某，人云亦云，天花乱坠。而更关键的是，春阳的父母就他一个儿子，父母的意思是让他回家去。冬梅可以理解，人老了就想让自己的孩子都在身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看着他们，不准离开他们的视线。

冬梅的肚子很争气，春阳如同一个勤劳的对于这件事，说归说，可是要真做起来还有些难。老公作为一个七尺男人都如此恋家，不要说自己一个小女子了。

回头一想，与其每天看着老公不思进取懒懒散散的样子，不如顺其自然。她把这事和母亲说了，母亲虽然也舍不得自己的贴心小棉被跑到几百里远的凤城，可是，最后还是狠下心抛下一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去吧！ 随他去吧，有空多回家来看看。

母亲哽咽着说完这话，早已经老泪纵横了。冬梅看着母亲，眼泪很快模糊视线。

为了老公能够安心工作，冬梅最终做出了牺牲。小两口陷入了找关系调动工作的迷魂阵里了。跨两个县，那是多么的困难啊！而且是两个人一起回到凤城。春阳的工作是国企的金融部门，调动起来要方便一些。冬梅是机关公务员编制，在全国上下都在面临着精简机构的关键时刻，作为凤城这个响当当的贫困县的县长，说句实话，只要哪个县有用人单位接受， 他绝不会耽误一分钟的时间去审批。或许夸张点说，他可以放上几挂炮仗以表祝贺。

冬梅真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在她眼里似乎从来就好像没有办不成的事，真是一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为了家，为了老公，即便披荆斩棘也要努力一搏。

冬梅把凡是和自己扯得上一丁点关系的亲戚朋友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锁定了几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亲戚。几经辗转，两人终于一起调回了春阳的老家凤城。

4

冬梅想，现在回到凤城，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他熟悉的。如此，春阳该会投入火热的工作中了吧。

冬梅只教过两年中学，一直在机关里待着，不说有多少政治经验，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久而久之，大脑就不像教书时那样单纯，空乏。而是装满了各种活络的计谋。不说算计别人，至少也不会被他人谋害。

虽然这是春阳的老窝，可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以往认识的同事好多都调走了，剩下的要么升职了，要么就是和他不是太熟悉的， 加上他在凤城时就不喜欢扎在人堆里和同事们交流沟通，在别人眼里，春阳就是一个仗着自己有点文采就自命清高的人。或许说，这样看春阳，纯属有点管中窥豹之举。其实，春阳就是不喜欢讲话而已，他可没有坏心眼，他业务工作能力也很强。春阳有个毛病，就是特别喜欢静，那种静最好是夜晚的墓地一样静，除了夜鸟的哀鸣，夜虫的呼吸，就是人的呼吸，这种恐怖的静适合他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奔腾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喜欢上这种安静，可能是一个沉湎文字者同时患上的怪病。

为此，春阳总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完美无缺，甚至没有一点瑕疵。然后就是利用别人打麻将消遣的时间去写写小杂感，放松放松自己，偶尔在报纸上发个豆腐块他也会兴奋得快要窒息。

春阳有点像装在套子里的人，也有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所以，回到老家，一切关系还得从头开始。

比起春阳，冬梅对人际关系运筹可老道多了。为了让春阳的同事和领导多关心春阳，认可春阳。冬梅对他们总是很客气，很热情，或许说有点迎合之意。

一次，冬梅参加春阳他们单位组织的活动。那次活动，她听春阳的同事說他工作有点不顺心。

吃晚饭时，冬梅端起酒杯逐一向春阳的同事和领导敬酒。那时，冬梅的心情很复杂，也很伤心，活动还没有结束，冬梅的脸上就燃起了红霞，冬梅醉了。

喝醉了的冬梅，身体虽然很难受，但是她克制着自己，不敢胡言乱语，尽量不让自己出丑现行。春阳看着冬梅和自己的同事、领导很热情，而对自己却很冷淡，好像有点置之不理，春阳顿时醋意大发，他觉得冬梅一点也不关心他，甚至还给他增添麻烦。

其实，春阳哪里知道。这些年来，冬梅曾经为了春阳的事喝醉过酒，也为春阳求过情， 等等。冬梅做这些都是希望自己的爱人少受一点委屈。

对她自己的事倒很少操心过，她凭着一个农村女孩的坚韧和倔强，从一名中学老师考上公务员，如今已经在正科这个岗位上奋斗了多年。说心里话，做女人很难，做个女强人更难，要经得起风言风语的吹拂，要经得起社会大风大浪的颠簸。现在，人们的道德大大滑坡，社会风气每况愈下。喜欢捕风捉影，翻花边新闻的人愈来愈多。只要看到一男一女从宾馆出来，答案是：开房。一男一女单独下乡， 答案是：鬼混。总之，人们心里想的是：像冬梅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从教师奋斗到正科级，一定是靠出卖色相弄到的。

谁又知道这一切都是她靠自己努力拼搏获得的，或许说，那是自己用勤劳的汗水换来的，可是，这一切说给鬼听，鬼都不愿意相信。顺其自然吧，冬梅不想解释，不是吗？越抹越黑。想来真有些好笑，和谁解释呢？

5

一晃眼，和春阳结婚十七年了。

心理学家说，一般的爱情细胞成活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年。五年后，夫妻之间的感情就转换成亲情了。

说来也怪，心理学家的话还真应验了。冬梅也不知道这些年的夫妻感情是怎样过来的。对冬梅而言，一切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所有的激情好像都被时间这壶水冲淡了， 初恋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夫妻间的那点事，两个人都觉得是在例行公事而已，冬梅想着这些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难道她们间的爱情细胞全部死了， 要真是那样，接下来的日子她要怎样去面对。

姐妹们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按常理说，她们都没有老啊，怎么对男女都迫切需要的事表现得如此的冷淡。很多次，冬梅都感觉到春阳累累的，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莫非，春阳在外面有女人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差点让冬梅晕厥。很快，她否决了自己毫无依据的猜想。像春阳那样内向的男人，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背叛她。冬梅当初就是认准了这点才委身求全嫁给他。

不愉快的事总是喜欢在人们思维空白时瞅准时机地找上门来。

冬梅遇到了一件烦心的事，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的白带增多，而且下体还常常感到瘙痒。这真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春阳。要是春阳知道她下身瘙痒，就他那点小市民的脾气，他一定会认为自己因生活作风不检点才落下此病。

再三考虑后，冬梅还是决定不和春阳说了，自己和春阳撒了个谎，说要到省城开会。冬梅到省城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吓得她

手脚冰凉，差点瘫软成一堆稀泥。看着那些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年轻人，他们手挽手地在大厅里迈着慵懒的脚步，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初恋。那时的他们虽然不如现在的年轻人放得开。但是，春阳对自己也挺好的，处处都依自己的，尤其每个月来例假的那些天，春阳也把自己当个公主宠着，给她洗衣服，帮忙做家务。想着那些幸福的往事，冬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两个深深的酒窝像绽放在三月里的两朵玫瑰。很快，笑容凝固了，她心里暗暗地说，再过十年，刚才那些令人羡慕的年轻人还能牵手在一起吗？

冬梅的阴道镜检查结果是子宫肌瘤，她认真地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治疗方案有两个，一是为安全起见，行子宫全切手术；二是为保住子宫，做肌瘤剥离手术。但第二个方案风险比较大，如果病检结果是恶性，那就需做第二次手术，仍要采取子宫全切手术，如果不属于恶性，再过几年也有复发的可能。医生嘛，往往把病人的情况要说得严重些，让病人在心理和思想上有准备。切除子宫，这对女人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冬梅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除了一点常人的小毛病外，不会有什么大碍， 谁知，一查竟是这个样子，这结果简直就是她晴天起的一個霹雳。不过好在不是什么性病， 不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6

现在，她没有必要再和春阳隐瞒了。冬梅想，该是检阅婚姻的时候了。

冬梅以赌一把的方式决定了做肌瘤剥离手术，并把想法告诉了春阳。

在手术前，冬梅希望得到春阳的关心和鼓励，她想要春阳下班后多陪陪她散散心，她也想学学现在的年轻人手挽手地去逛大街。

可是，一切都让她失望了，好多次她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要是在她的家乡茂城， 还有妈陪着她，现在她就是一个孤单离群的大雁，所有的伤只有自己舔，所有的疼只能自己扛，冬梅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春阳对她的爱情细胞可能彻底死亡了，而且不可能复活了。冬梅如此小的愿望也没有实现，她的心好疼啊，原来的温存哪里去了，原来把她当作宝的那个男人怎么变得如此麻木不仁，一个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翻滚着，折磨得她体无完肤，痛彻心扉。

麻木了的春阳和平时一样，下班后在家里露一下脸，就自顾自地出去玩了。突然间，春阳的爱好多了，比如篮球、羽毛球、麻将，等等，很快就玩得入迷。对于妻子冬梅所面临的一切痛苦对他来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望了的冬梅开始改变自己的心态，她认为何苦去奢望得到他人的怜悯和关心呢？自己的身体才是自己的，除此，一切都是扯淡。

后来，冬梅和单位请了假，到省城的医院办理好一切住院手续。

肌瘤剥离手术后，冬梅住了一星期的院。而春阳仅陪她两天就开始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不知道他是担心什么，冬梅看在眼里，她不想去追问春阳，一切都让它成为谜吧。

肌瘤的病检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告诉冬梅。说她的子宫肌瘤是良性的，再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了，叫她不要担心，一定要合理饮食，保持愉快的心情，定期复查就行。

应该说，听到这样的结果，春阳高兴才对。奇怪的是，冬梅出院后的那段时间里，春阳从来都不陪她，甚至很少见到他的影子。

这时候，冬梅在绞尽脑汁地想一个问题： 什么叫婚姻？婚姻不仅有责任而且还有亲情的呀，这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如果她患上的是不治之症，那她还能见到他吗？结婚时的誓言： “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冬梅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在心里骂道，让那些骗人的话见鬼去吧！

7

到凤城十多年的时间里，冬梅有很多闺蜜。不过，当她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开心和烦恼的事时，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牵引着她，她更喜欢和同事夏天聊聊。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红颜知己了。

夏天确实很优秀，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在冬梅生病住院期间，夏天每天都会打来电话问候，还抽了空到医院里看望她，给她买了鲜花， 还有她喜欢吃的水果， 陪她聊天， 逗她开心。冬梅感觉到，和夏天在一起时间过得很快，夏天无微不至地关怀深深打动了冬梅。其实，冬梅早已有所察觉，夏天真的很喜欢她，可在传统家庭里长大的她，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突然，冬梅很感谢这次生病，这次住院让她看清了一个人的真面目，让她验证了婚姻的有效期，让她检阅了爱的代价，或许说这次生与死的较量，让冬梅改变了婚姻的态度。她问自己：没有情和爱的婚姻还值得坚守吗？她好像爱上了夏天，她想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地爱一场，她希望寻找到一份有情有爱的婚姻。

然而，每当想起公公、婆婆對她的疼爱， 还有在州府念高中的儿子，冬梅开始退缩了。

8

冬梅很矛盾。冬梅一次次的失眠。春阳， 夏天。夏天，春阳。两个男人在她的大脑中交替出现。一个和她的婚姻失去了激情，但是因为儿子将他们拴在了一起，好像还成了有着血缘之情的亲人，她能够去伤害他吗？一个唤醒了她死去的爱情细胞，一次次让她兴奋起来， 让她很多时候都不能自拔，但是这个男人和她的儿子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如果有选择的机会，她还能重新选择一次吗？她问自己。

一个女人的激情被男人点燃时，或许是糊涂的，不是很理智。冬梅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不想伤害儿子，如果儿子这个时候知道她们之间的婚姻出现了问题，那将是一件更可怕的事。

9

冬梅很快就理清了烦琐纷乱的头绪。她觉得自己应该从情感的漩涡里解脱出来。静下心来，发奋工作，努力学习，争取离开凤城，最主要的是离开春阳，也好回避一下夏天，和夏天再一直下去，说不定终有一天，她无法把持自己，犯下不该犯的错。所以，趁自己还清醒，做出决定，离开凤城，离开春阳一段时间，静观其变，看看春阳心里是否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