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生活
2023-11-15计虹
计虹
进 城
到今年,2022年的9月,我离开故乡——位于陕北的一个小县城,来到陕北人称作“西面子”的宁夏首府银川整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应该是一个人一生最好的时光。到了今年,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长久的伏案工作,我的各种职业病在今年——我四十五岁的时候一点点爆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从精神到身体都是紊乱的。但幸运的是,我很快开始适应自己的老化,终于觉得可以好好静下心来写一写过去的日子。作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代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本分的,传统的,大都愿意过一种平凡的日子。
当然,更多的原因或许是我们本就很平凡无奇,因而过着无可选择的凡人的生活便再寻常不过。
最初踏上这片土地,我带着一个孩子纯净的新奇的心来揣摩眼前的世界。然而,今天的我想起来,不得不说当时的小小的我很沮丧,满心失望地留了下来。如果当时我不是个小屁孩,我想我可能不会选择留下来。可这世上有很多种果,就是没有如果。
给我幼小心灵迎面一击的事情是一顿饭。当时小小的我下了车被奶奶领着出了汽车站,在车站附近,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打算解决掉午饭。这个汽车站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南门汽车站,当年整个银川就那么一个汽车站,很有点交通枢纽的派头。它的周边总是闹嚷嚷的,全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那时的我走出车站时的感受,就如同我大二去北京从北京西客站出来时一样,眼花缭乱,心里很紧张,嘴巴很自然地微张着东张西望。可以想见当时的自己浑身都冒着傻气。我就这么带着一身的傻气跟着奶奶进了饭馆。
我在老家的时候没下过馆子。我们那时候吃席都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搭着帐篷,碗碟都是各家各户借来的,等这家人要过的事过完了,再把东西都一一还回去。
到了久违的“西面子”,奶奶就带我下馆子,这让我对老家人称为“小上海”的“西面子”银川更加地景仰。我被奶奶紧紧地拉在手里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进到了一家饭馆。饭馆很朴实,从它的招牌就能看出来,门头横着一块白木板,上面写着两个紫红色的大字:饭馆。你看,多简明扼要。
进入内里,几张圆桌,几个小条桌,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那个年月下馆子的人本来就少,大家出门都背着干粮,车站有免费开水,后来有了方便面,大家就都背着方便面,比干粮好吃点,也体面点。我奶奶在老家从来不下馆子,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为了省钱,她舍不得。她常教育我说:“你爷爷是公家人,公家人就是好,你要好好学习,考大学,也端上铁饭碗。”对的,那时候吃公家饭的就是端的铁饭碗。我妈在饲料公司,我姨在邮局,我大舅在水保站,二舅在百货公司,我们家除了我奶奶,大家都端了铁饭碗。也就是说,我们家的大人只有我奶奶靠别人养活,其他人都活得不错。
我奶在老家舍不得下馆子,怎么一到了“西面子”就舍得了,我之前没想明白,在我回忆这些日子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了,我奶是为了让我能顺利转学,安心地留在“西面子”,让我为他们的英明决定心存感激。可是我奶的豪放之举并没有让我“安心”,反而给我幼小的心灵添了堵。
进入大堂,我奶问我想吃什么。我一个刚从县城进入城市的小孩子能知道饭馆里有什么好吃的?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在老板收钱的柜台下面的小桌子上,一个戴着白帽子,像是厨师的年轻男子正在吃一盘蒜苗炒肉。蒜苗混着肉的香味立刻吸引了我,在老家我很少能吃到蒜苗、蒜薹这类的蔬菜。我仰着头对奶奶说:“我想吃蒜苗炒肉。”奶奶的脸色沉了一下,她看看我,问正在吃蒜苗炒肉的男子:“蒜苗炒肉多少钱?”到今天,到此刻,我把这盘蒜苗炒肉的价格忘得一干二净。我脑海里依稀记得那男子的模样,却对从他口里说出来的价格忘得死死的,应该不便宜吧。下饭馆哪有便宜的呢?现在下顿馆子,好点的人均一百,一般点的也得人均三十。这个“好”和“一般”不是特指味道,是指味道之外的服务水平以及吃饭环境。讲起服务水平,特别想给大家讲一个小笑话。
那是有一次和区里的老师吃饭,面馆里的服务员态度不好,我们看得很气,可区里的老师并不介意,他笑着说:“小同志,我给你讲个事你就不会气了。”他说有一次他和同事去南部山区下乡,在一家小饭馆吃饭,他们很自然地喊服务员擦桌子、拿餐具、倒水。就在他们第二次喊服务员倒水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女服务员冲他们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手折了!”他们听了这话,当时就蒙住了,醒悟过来時,几个人笑得直不起来腰。在这些小地方吃饭,很多事都要顾客学会自给自足,因为来吃饭的本地人很多都沾亲带故,他们会把饭馆当成自己的家,你要是老使唤人家服务员,服务员会认为你矫情得很,自然没好气回你。
好像扯远了,继续扯回我们的蒜苗炒肉吧。
我奶捏了捏荷包,下定决心似的对男子说:“那给来一盘蒜苗炒肉。”男子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应该是奸笑,他端着自己的那盘蒜苗炒肉进去了。很快,在我的口水还没酝酿到满溢的时候,男子又端着盘子出来了,还是一盘蒜苗炒肉。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翻了起来,可里面几乎都是蒜苗,肉片少得可怜,当然,蒜苗我也是极爱的,因为稀罕。就在我蒙着头就着奶奶递给我的馒头——馒头是我们早上坐车带的干粮——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奶的脸色越来越沉,她终于放下了筷子,冲还坐在那里继续吃饭的男子说:“小伙子,你开店要讲诚信呢,我这盘蒜苗炒肉是新做的吗?”男子愣了一下,遂不高兴地回我奶:“他老姨妈,咋不是新做的?我刚炒出来的嘛。”我奶用她惯用的撇嘴表示她的质疑和鄙夷,那时我奶还不到六十,身体硬朗得很,要不是早年摔了腿没有钱医治,导致落了跛脚的残疾,我想我奶一定是个健步如飞的老太太。我奶撇着嘴,背着手说道:“我做了四十几年的饭,我还分不出来剩菜和新菜吗?”你要知道我奶来“西面子”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穿着我妈给买的挺括的中式棉衣,一双小脚也穿着一双金丝绒的新崭崭的鞋子,想那男子被我奶背着手的架势惊到了,他不再犟嘴,而是端着自己的饭碗去了后厨,直到我们走了他也没再出现。而我,因为年幼无知加馋,就那么傻里傻气地下馆子吃了一顿昂贵的“剩饭”。从饭馆出来,我奶还是忍不住数落了我,她实在是心疼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人民币。
我还是随了我父母转学到了“西面子”上学。迁户口,转学都很顺利,不顺利的是我自己高估了自己适应城市生活的能力。
楼 房
这里和老家不同,老家只有县委的办公楼和百货大楼是二层楼,这里有很多的高楼,有多高呢?二层,三层,四层,五层,六层,没错,有六层那么高。我每天都要仰着脖子,量楼顶到蓝天的距离,我总觉得只要自己站在楼顶就能摸到头顶的蓝天和白云。
我家就在高高的六楼,可我妈我爸不让我上楼顶,他们说:“你要是掉下去就摔死了。”我从家里的阳台往下看,转身拿了个奶奶给我捏的面娃娃,偷偷地看着底下没人扔了下去,天哪!面娃娃粉身碎骨了。我跑下去看面娃娃,我看见她的脑袋在左边,身子在右边,胳膊和腿子都摔成了几截子,我心里想,这怕就是粉碎性骨折吧。我看着面娃娃的脑袋摔得有的部分成了粉末子,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好像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脑袋一样,当然它并不疼。
虽然住得高,可我并不能望得远。因为隔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和我家一样高的楼。后来我知道那几栋楼是我同学他爸单位的住宅楼,刚盖了没几年,比我家的楼新得多。那几栋楼不仅面积大,设施也好,有暖气,我家的楼是房管局的公租房,没有通暖气,面积也很小。我们一家五口,只有两间半。进门的半间算是小小的客厅兼饭厅,和它隔着一个大玻璃窗的大半间卧室是我们姊妹三个的卧室兼书房。叫书房有点过分了,就是我们仨睡觉和写作业的地方。两张床,我一个人睡一张,两个妹妹还小,她俩睡一张。一张写字台,一个双缸洗衣机,我们仨趴在上面写作业。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趴在写字台上,因为我家老二不那么爱学习,她总是很快就做完作业干别的去了,而老三小学一毕业,我妈就把她送到兰州的西北民族学院去学舞蹈。我家老三在那个学校待了近十年,直到本科毕业。
隔了一条街的楼把我以为能看见的所有风景挡得严严实实。到了夏天,它把风也挡得死死的。我坐在六楼的窗户下写作业,一丝风都没有,一丝阴凉也没有,我一脑门子油汗地坐在那儿啃着铅笔想爷爷奶奶,想老家的大院子,想院子里的树荫,想那些吹过我小小身体的穿堂风……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一作业本,写好的字被泪水洇模糊了。我妈脾气不好,她是个干瘦高挑而嗓门很大的女人。她很讨厌看到我哭鼻子,她不觉得我从小县城到首府能遭受什么委屈,在她看来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从来没觉得我从出生第五十六天就交给爷爷奶奶抚养,到现在十一岁,我和她总共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年是个问题,在她看来,没什么能妨碍亲妈和亲闺女的感情。
可她错了,我长到今天,我也已经半辈子过去,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完全和其他亲生母女的情感不一样,我们之间是客气的,本分的。我从来没有像两个妹妹那样在她身上蹭一蹭,或者和她手拉手走一走。我只记得,有一年奶奶来这边看病,为了让奶奶好好休息,她和我挤在一张床上,那一夜,我紧紧地贴着床挨着墙的一侧,尽管冬天的墙面冰得刺骨,我和她都彻夜地保持着一个空隙。工作,带孩子,照顾生病的母亲,她根本没有感觉到我在她身边躺着的紧张不安。她躺下来和对面的奶奶说了几句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而我一个晚上只睡着了一阵阵。鸟笼子般的房子,并不能拉近我们母女的感情,反而让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埋下向往自由的种子。
楼房里的人
楼房里的人只有收水费的时候,我才能见到。
那时候各家各户没有水卡,水不能随心所欲自由购买,只能自由使用。一个单元有一个总表,自来水公司的人一个月抄一次总表,各家的表数要单元的住户自己去抄。一般情况下,每个单元住户的表数抄下来和自来水公司的水单子上的吨数会差一些,这个差额一般就会平摊到每家每户的头上。六层的楼一个单元就是十二户人家,每家轮一回刚好一年。可我家是临街的楼房,一楼是营业房,他们的水电和我们住户是分开的,所以,我们就变成了十户人家,一年的时间一户人家就可能轮到两次收水费的活儿。
我没转学来的时候,这个活儿都是我妈自己做,我爸在忙他那点小买卖,基本上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等我来了,我妈就把这个活儿交给了我。第一次收的时候,我妈带着我楼上楼下跑了一遍,给我做示范。通常我妈只站在门口让他们自己看表数,她往带的本子上一记就行,只有二楼的一个老奶奶家,我媽才进去亲自看,因为老奶奶的眼睛不好,她看不清水表上的数字,我妈就利用这个机会教给我怎么读水表数。
单元里的住户按常理来说都是我的邻居,可这些邻居和我老家的邻居不一样。吃饭的时候,不会扎个堆在一起,你吃口我的菜,我喝口你的汤,做个什么好吃的,左邻右舍的都能沾沾光。这些邻居我来了好几个月了,就收水费的时候见了那么一面。不过五楼的邻居,就住我家楼下的那个长得有点像苏妲己的女人,我们倒是多见了几次,那是因为她嫌我们仨在楼上太闹腾,大晚上跑上来和我妈告状,等她下了楼,我妈挨个收拾我们仨,尤其我这个老大,多训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我爸回来解救了我们,我爸说:“在院子里跑惯的娃娃,一下子哪能安静下来。”我妈翻了我爸一眼,回头冲我们仨吼叫:“还不去睡觉!”后来我听我妈对我爸说:“楼下的女人皮薄得很,事儿事儿的。”也因此我对这个“苏妲己”没什么好印象。
我的思乡情绪有些缓解是因为我上学了。在经历了入学考试之后,我从我们老家县城的向阳小学转到了银川的第六小学。在我老家向阳小学算是名校,因为另外一个小学收的基本是城乡接合部的孩子,向阳小学的环境和师资都相对要好。现在这个第六小学,没有向阳小学大,教室不多,操场不大,孩子也没向阳小学多,唯一不同的是它真的有一栋教学楼,总高三层,楼前面有那么几间平房是办学前班的,我家老三当时就在那里上的学前班。虽说是楼房,可冬天也没有暖气,和老家一样要架炉子。架炉子的柴和煤也还是每个学生从家里带的。课桌椅看起来也差不多,颜色样子都很雷同,并没有多富贵的样子。不同的是教学,这里的老师上课都说普通话,学生也要说普通话。我在老家,老师和我们毛孩子一样都说方言。我到了这里也还是说一口流利的陕北话,可惜老师并不会因为我陕北话讲得流利就高看我,他们对我的方言流露出的分明是不屑。很快,他们就把不屑付诸行动,他们要求我请家长。那时奶奶正好来看我,我不敢给我妈说老师要请家长,就偷偷告诉了奶奶。于是我的小脚奶奶跛着脚领我去了学校。
到了学校见了老师我很害怕,低着头站在奶奶身后,奶奶坐在老师给她的木头板凳上。当时老师说了很多,我现在基本上就着这些年的饭都忘了,唯一记得的是语文老师操着特别标准的普通话说我老是说陕北话,这样下去会怎样怎样……我奶奶听完了老师的话,直接怼了她一句:“陕北话咋了,那牛化东不是陕北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牛化东是何方神圣,后来才知道牛化东是陕北人,当过宁夏军区的副司令员。
就这样我和我奶回了家,过了好久我妈才知道这件事,我妈埋怨我奶:“您可真是的,您就不怕人家老师打击报复咱娃?”听了我妈的话,我奶嘴上还是很硬气,可心底里也为我捏了一把汗。不过事实证明,老师大都是有职业操守的,语文老师从那次请家长后没有对我好多少,也没变得更坏。我不惊不喜地在那儿上完了小学最后两年。
这两年中,我的小学同学有好几个和我同路回家。和他们一起回家的路上,我才弄懂了这里上学是按家庭住址分片区入学的。我们学校的孩子大部分都住在学校周围,所以放了学能搭伙回家的同学就不少。回家的路我妈在开学前领着我认了几趟,开了学我就独自带着我妹一起上学回家。再后来我们各自和班里的同学熟悉了,就和各自的同学一起上学回家。我妈和我们仨以及那时候的所有家长和学生没有谁想过需要按时按点站在校门口接孩子。那时候路不宽,车也不多,拐卖人口的事有,但好像离我们很远。
我的同学和我一样大部分都住在楼房里,只有极少数的几个还住着平房。不过等我快小学毕业的时候,整个城市进入了高速建设期,到处都在拆房盖楼,好像一夜之间城里的平房就消失不见了。我家楼下原本也有一片平房,还没等我弄清楚里面都有什么的时候,它就在我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被夷为平地,拔地而起的是一座豪华的宾馆。这座豪华的宾馆现在还在使用。现在的它外表看起来有些破败,内里也如过时的迪斯科。可即便这样,它就像一个地标般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