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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抗争者

2023-11-15王志彬

视野 2023年21期
关键词:屋子鲁迅麻醉

/王志彬

寂寞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寂寞的含义其实就是鲁迅所讲的:“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而这样的寂寞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了。

从1881 年鲁迅出世到1918 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这段时期之内,鲁迅在《〈呐喊〉自序》中都有交代:1898 年之前是文章的第二段,人世美梦的成长和破灭;1898 年到1902 年是南京求学时期,科学之梦的破灭;1902 年到1909 年日本求学期间,医学救国之梦和文艺救国之梦的相继破灭;1918 年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字。那么,从1909 年鲁迅从日本归来之后到1918 年这一段时间鲁迅究竟经历了哪些事?文章之中是否有交代?

仔细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有这么一段:“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在这十年期间,鲁迅是麻醉自己了,而且是用了“沉入于国民中”和“回到古代去”的方法,也就是抄写古碑。而后,他又经历了几样更为悲哀的事情,这几样事情大约会有辛亥革命的不彻底、范爱农的死亡、徐锡麟的被烹食、秋瑾的被杀等。所以他愿意“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

也就是说十年沉默时期的鲁迅不是只寂寞于当初的梦的破灭,而是经历了这些事件后,这寂寞在不断地长大,这种寂寞绝望之感越来越深厚。所以他要用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然而这样的做法,真的就麻醉了鲁迅了吗?

“但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奏功了,没有当年慷慨激昂的意思了,但是“似乎”表明,并没有完全奏功,并没有完全被麻醉。除此之外,鲁迅还做了点什么呢?这就是反省:“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也就是说在这十年时间,鲁迅是寂寞的,而且这寂寞“一天天长大起来”,他的确麻醉自己了,“沉入于国民中”,“回到古代去”,这基本上构成了鲁迅当时的生活主体,而这些对于其此后思想的形成,包括对古代文化的批判和对国民劣根性的揭示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吧。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也有自己的反省,有积极的一面。那么我们一起来看看他在这十年期间的两个片段,也就是他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的前一段时间内的一些生活点滴。

呐喊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没有什么用”,“没有什么意思”,鲁迅大约也近于心如死水了,至少看来是这样。

“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夏天,摇着蒲扇,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是颇有情调的,可是又是“冰冷”的槐蚕落在头颈上,就有一点点凉透了的感觉,似乎心中穷极无聊之后的绝望之感渗出来了,所以他只能希望生命“暗暗的消去”,而且这竟成为他惟一的愿望。这是怎样的社会、怎样的人间才能让鲁迅有这样惟一的、冰冷的愿望?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是“铁屋子”的特点,没有窗户,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也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就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而且是“万难破毁的”,这就说出了“铁屋子”的坚固守旧。而且鲁迅说自有自己的“确信”,他对这样一个认识不再怀疑。

他后来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其实这里是说出了中国社会的特点的: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这一结构就是他在《灯下漫笔》中所讲到的“一治一乱”的历史更迭:“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几千年的历史从来如此。社会是这样的社会,生活于其中的人呢?“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一个“铁屋子”呢?“铁屋子”中的人为什么多是熟睡的人们呢?

来看1925 年《灯下漫笔》中他写的一段文字:“‘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原来构成社会——“铁屋子”——的人们被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而且各得其所,稍有非议,就被定罪。被催眠的熟睡者构成了社会的主体,里面的人像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绝不去思考活的意义,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是否合理。精神催眠者则操纵着社会的运行。只有较为清醒的少数人试图有所动作,相较而言,力量太过微弱。而鲁迅即是此类清醒者,他反抗过,然而接踵而来的是“梦”的破灭。

所以我们看鲁迅在十年沉默期间的“沉入于国民中”和“回到古代去”,一方面他对于中国文学、文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为此后的学术活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对中国社会有了冷静的观察和思考。

因为其认识深刻,预见到了行动的艰难和阻力,所以他说有自己的确信,对于破毁“铁屋子”抱着一份怀疑和绝望。

而且,“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里涉及鲁迅对于启蒙之后的思考,《娜拉走后怎样》中写道:“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那些先行者、清醒者的结局好吗?范爱农投水自尽了,秋瑾被杀了,王金发被杀了,徐锡麟竟被人吃了……他们醒了,可是真的是无路可走,即使有路可走,走着走着就没了,难以看到前方的曙光。不仅是清醒者们在社会上遭受生命的折磨,被黑暗势力捕杀,就是当年的启蒙者们也一一隐退:胡适另辟土壤,主张好人政府了;刘半农受不了同事的奚落去法国读博士了;就连钱玄同(“铁屋子”时期的金心异)也掉进古文字堆中,“疑古玄同”了……“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首先是鲁迅因为自身经验而产生的对启蒙之梦的绝望,对希望本身的否定和怀疑;然而又由于自身的经验有限,所以对自身的经验产生怀疑,进而对启蒙之梦的绝望态度产生怀疑,由此才有了启蒙之梦的再次希望。但是这希望极微茫,而且会很快地在鲁迅不断穷根究底的追问中再度消失。

既然决定呐喊了,为什么不可以用其他的文体?要用小说这一文学样式呢?

我们大多能答出小说这一文体方式易于为广大读者接受,故事性强。其实用小说这一文体,鲁迅是有自己的思考的。

1933 年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十多年前的鲁迅抱着启蒙主义的立场做起了小说。其实再往前追溯,梁启超曾在1902年倡导“小说界革命”,提出“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主张。而虽然鲁迅其时已经前往日本留学,但对于国内的先进思潮自然会有注意。所以鲁迅选择小说作为呐喊的方式,的确是有他自己的一份深思熟虑的,似乎是对梁启超号召的一种回应。怀抱启蒙主义的立场,达成“新民”的目的,于是小说就成为鲁迅启蒙的重要武器。

同时,“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这正应了1932 年《〈自选集〉自序》中鲁迅说:“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

由自己当初的寂寞之感遂生出对于同路人们的感怀,既是对自己青年时代的遥远回应,也是对现今青年呐喊的应答,使他们不至于太冷落,遭受了一如鲁迅当初的寂寞。

“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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