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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贫困的流动性治理反思

2023-11-13

贵州社会科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流动性攻坚精准

王 谦

(红河学院,云南 红河 661199)

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是中国在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中制定的重大战略。其旨向都是为了让乡村面貌焕然一新,让农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最终实现共同富裕。两大战略在目标推进、体制机制统一以及政策体系融合等方面体现出了衔接性[1],聚焦到贫困治理上,脱贫攻坚要解决的是农村贫困人口的“两不愁三保障”问题,从2013年至2020年,国家针对农村绝对贫困人口制定的一系列精准扶贫政策,最终实现了近一亿农村贫困人口的脱贫。乡村振兴则是在脱贫攻坚基础上,在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的同时不断提高农民收入水平,最终实现“生活富裕”的目标,它实质上要解决的是农村人口的相对贫困问题。在2022年、2023年发布的中央一号文件中,都强调了坚决守住不发生规模性返贫底线,是当前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工作的重点工作之一。巩固拓展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有必要去厘清不同战略阶段贫困问题的表征与贫困治理之间的作用机理,从而为二者的有效衔接创造条件。

在社会转型的今天,中国的贫困问题和贫困治理都在发生改变。一方面,贫困作为一种被建构的社会事实,其内涵和外延始终处于变动之中,并被赋予了丰富的文本解读。即便在具体的制度实践中贫困界定已经足够明确的前提下,带有确定性特征的贫困线或贫困标准在不同的时空场域中仍然表现出了变动性的一面,贫困的流动性也因此具备了相应的学术讨论空间。[2]另一方面,与贫困的流动性相对应,随着技术治理的普遍运用,中国的贫困治理也开始朝向系统化和精准化的方向演进。贫困的流动性和贫困治理精准化之间的矛盾和张力给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带来了同样的治理难题,但不同战略阶段贫困的流动性特征以及与贫困治理之间的作用机理是存在一定差异的。要实现贫困有效治理,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就需要回到贫困流动性的讨论中。

一、贫困流动性的理论阐释

流动性(1)“流动”在中文还是英文语境中都有液体或者气体运动变化之意,常被引申为一种不固定、经常变动、灵活多变、流利通畅的特性或状态。在全球化的社会转型背景中,无论是强调空间纬度下运动变化的流动性(mobility),还是突出形态纬度下轻灵变化的流动性(liquid),都是对转型社会之下包括人以及各种具象或非具象社会之物状态的一种深描。作为全球化社会转型的重要结构性力量,在形塑着当下转型社会的特征。在各种新技术新知识不断涌现的社会环境下,有学者将之视为一个“流动社会”的来临[3],甚至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社会科学“流动性转向”(mobility turn)的讨论中,试图在跨学科的基础上围绕“流动性”本身,建立新的流动性理论研究范式。[4]在新流动性范式中,全球化时代的时间、空间和社会因为流动性而获得了新的释义。社会时空的分离与重组构成了现代转型社会独特的动力机制,社会所隐含的时空边界也正在被不断地打破和重建。流动性正通过不断被创造出来的新的社会时空以及社会时空之下新的社会关系,在重新建构着社会。[5]作为新流动范式倡导者之一的厄里(John Urry),直接将“流动的社会学”作为新的社会学议程提出[6],强调社会学要打破空间的局限,去关注流动性是如何组织和建构社会生活的。[7]除了新流动范式外,鲍曼(Zygmunt Bauman)一系列关于流动性的理论叙事,同样给流动性做出了生动的注释,从而为人们揭开了社会转型过程中系统本身所固有的对稳定和安全的秩序性追求,是如何受到充满变化、不确定性和风险的流动性力量的冲击和影响的,变化、不确定性、风险、速度成为流动性的几个核心特征。[8]

正是在流动性这个渗透着多重意义在内且颇具现代性意味的理论视角之下,贫困的流动性也被赋予了丰富的意涵。对于传统意义中的贫困而言,贫困是一个固化的现象和概念,经济收入上的界定很容易把贫困框定于社会中的某个区域或者某些群体身上,把贫困看作只是涉及当时当地当事人自身问题。当这一切被流动性打破,在看似简单的贫困现象背后,隐含着社会制度、社会文化以及相关社会行动主体互动等复杂的流动关系。刚性的制度变迁、柔性的文化转型、贫困治理场域中不同行动主体之间关系的变化,在诸多促发贫困流动性改变的要素中,都是比较重要的影响变量,它们直接作用于贫困这一社会事实,从而引发贫困内涵或者外延的改变。这也是本文在探讨贫困流动性时重点关注的三个维度。

(一)贫困的流动性是一种现代性制度建构之下的流动性

贫困既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社会事实,也是人们基于日常经验可以判断出来的常识。但在这种客观事实和常识判断背后,贫困却受到了现代性制度的规训和制约。贫困作为现代文明的建构之物,现代性制度的发生发展,正是推动贫困流动性变化的重要影响因素。

从世界范围看,不发达国家和地区的贫困某种意义上是发达国家和地区在现代性扩张过程中被当作贫困的“他者”建构出来的产物。[9]一方面,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其先进的制度和技术优势,通过资本的全球化流动完成了对不发达国家经济上的盘剥,直接或间接造成了不发达国家的落后与贫困;另一方面,在西方发达国家现代性扩张过程中,不发达国家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往往被视为造成其贫困落后的根源,不发达国家要想摆脱贫困落后的局面,就必须学习和效仿西方发达国家先进的现代性制度,走一条现代化发展的道路。具体到国家层面,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这些具有现代性意味的制度化进程在推动中国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贫困问题,特别是在广大农村地区,农村贫困问题的再生产,正是国家现代化带来的意外后果。[10]首先,中国长期存在的城乡二元制度在促进城市现代化转型的同时,带来的却是对农村自然资源和劳动力虹吸效应。这种城乡二元制度的壁垒在很长时期造成了农村发展的缓慢,许多农村贫困问题由此而生。其次,现代性制度对农村的“侵入”在促进当地农村农业发展和摆脱贫困等方面发挥作用的同时,市场化的力量也让农村在脱贫过程中付出了代价:许多农民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农村的空心化、抛荒化现象显现,农村传统社会团结互助的基础被破坏,这些问题的交织反过来有可能加重农村的贫困风险。

(二)贫困的流动性是一种强调社会文化因素的流动性

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认为贫困是一种社会地位,更是一种文化的创造物。[11]贫困地区或者贫困者自身社会文化的异质性,正是让贫困呈现出复杂多元变化流动的根本原因。只有将它放置于不同的时空背景下,放置于不同的社会文化情境中,才可能真正把握住贫困的实质。社会文化因素对贫困流动性的影响,表现在了不同社会文化因素影响下贫困解释的多元性。有学者对不同时代西方贫困发展的历史谱系进行了分析,发现了贫困在社会历史文化长河中所经历的一番变化:古典时代是“以穷为恶”贫困观,认为贫困的产生是需求不断地被欲求所代替的结果,不节制的欲望让贫困成为恶的潜在根源,这种贫困观实际上并没有和太多经济因素发生纠葛,而是多从生活和道德层面去评断;到了中世纪初由于受早期基督教文化价值和伦理规范的影响演变成“以穷为荣”的贫困观,认为穷人是受上帝眷顾的人群,贫困是上帝救赎的一部分。但这一切随着后来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兴起,贫困的“神圣化”光环逐渐褪去,与之相伴随的是贫困世俗化进程的开启,朝着今天大家所熟悉的与经济要素相关联的贫困观迈进。[12]

从历史发展看贫困的流动,可以发现贫困其实是一个经济与社会文化要素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变化过程。如果把贫困在经济上的物质缺乏理解为贫困的内核,那围绕着这一内涵而扩展出来的关于贫困各种社会文化属性的认知,就构成了贫困流动性的重要影响力量。于是,我们看到哪怕是今天聚焦到同一个国家之下,贫困问题仍然会因地方社会文化因素的差异性而造成贫困的流动。中国贫困问题的流动性不仅存在于城市和农村之间,也存在于东部西部、内地边疆、民族非民族地区等这些不同社会文化影响下的地方性空间之中。

(三)贫困的流动性是一种重视关系变化的流动性

“关系”是流动性一个很重要的核心变量,正是在“关系”的不断解体和变化重组中,事物的流动也在悄然发生。贫困现象背后隐藏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联结。这些关系中有权力结构造成的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有市场力量导致的资源在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之间的分配关系,也有社会机制产生的不同群体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从宏观层面看,国家、市场和社会三大主体性力量,分别塑造了各自领域之下贫困问题的边界以及相应的致贫机理和治理逻辑。在不同时空中三大主体之间各自的力量对比和相互角力下形成的互动关系格局,都会对这一期间贫困问题的表现造成决定性影响。尤其是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国家、市场和社会三者之间关系的不稳定性让贫困的流动性特征表现得尤为明显。具体到更微观的农村贫困治理场域中,贫困政策制定者、贫困政策执行者和贫困政策对象之间,各级政府、社会组织、企业等扶贫责任主体之间,基层乡镇干部、驻村干部、村干部、社会帮扶者、贫困对象、普通村民等具体行动主体之间,每一类贫困主体之间关系的联结和变化,都会促发贫困的流动性。每个具体行动主体背后所代表的群体利益,所具有的社会文化属性,所采取的行动逻辑,都会影响到该主体对贫困问题的解读和采取相应的行动,从而最终对贫困以及贫困问题的解决造成影响,其中所经历的变化其实也是贫困流动性的一种表现,这也是为什么国家在每一轮贫困治理中已经通过制度化的方式把贫困的标准和治理手段规定得清清楚楚的前提下,在具体治理过程中时却会产生各种关于贫困认知和行为的偏差,从而导致了最终贫困治理效果的不精准。

总之,贫困流动性与以往聚焦贫困脆弱性、贫困动态性这些同样关注贫困变化的研究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这些研究往往预设一段时间内贫困的界定标准是不变的,在这一前提下再去讨论什么样的因素会影响人们进入或者退出贫困,而贫困流动性重点关注的是在社会转型情境中,究竟什么样的因素会促发贫困自身内涵和外延的改变。

二、脱贫攻坚时期的贫困流动性及其治理

脱贫攻坚时期,贫困的流动性和贫困的精准化治理之间的张力始终考验着国家乡村治理的水平。贫困的流动性对贫困治理的精准化提出了更高要求,而贫困治理中精准扶贫和精准脱贫政策的实施,反过来有可能促发新的贫困流动性,这正是现代性的反思性机制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结果。[13]二者之间相互影响彼此共生的矛盾给脱贫攻坚时期的贫困治理造成了一定的困境。

(一)制度建构中贫困流动性的治理困境

1.制度变迁不仅重塑着“穷人”与“非穷人”之间的边界,也可能引发“谁可能成为穷人”的后果。[14]首先,国家每一次贫困线标准的调整,实际上都重新划定了国家所认可的可以获得国家资源帮扶的“穷人”范围。贫困标准的变更导致“穷人”身份发生变化,正是贫困流动性最为直观的表现。如何在现行标准下精准识别出需要帮扶的对象,正是脱贫攻坚时期贫困治理最重要的一环。以笔者调研的云南省红河县为例(2)红河县是全国56个滇西边境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县之一,也是云南省27个深度贫困县之一。,围绕贫困户“精准识别”,最终形成了“五查五看”“三评四定”“两公示一公告”“五看、五不录、六优先”等相对完善的贫困精准识别制度。这些制度形成背后,正是贫困流动与贫困治理之间不断调试的结果。其次,国家制度变迁造成了贫困成因和贫困特征多元化与复杂性转变,即“谁有可能成为穷人”。其中最为典型的案例,莫过于流动于城市和农村之间农民工群体,在他们部分人身上,与地域性流动相伴生的社会流动以及由此带来的“穷人”身份流动,折射的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制度变迁在“谁可能成为穷人”问题上所造成的最为直观也最具争议的影响。脱贫攻坚时期,鼓励农民外出务工成为很多农村地区脱贫的重要举措之一。红河县是一个劳务输出大县,秉持“转移务工一人、光荣脱贫一家”理念和打造劳务输出示范县的目标任务,截至2020年建档立卡户劳动力转移就业率高达77.77%。(3)数据来源于红河县2020年脱贫攻坚汇报材料。通过外出务工的方式,大多数原先家庭困难的贫困户实现了脱贫,但对于部分缺少学历技术且年龄偏大的农民工个体而言,他们进城务工所能从事的也往往是城市中比较笨重和“脏、乱、差”的活计,由于城乡之间生活标准和社会保障制度体系的差异,让他们在摆脱了农村时空领域下“成为穷人”的风险的同时,又陷入城市时空领域下成为新的“穷人”的可能性中。此外,青壮年劳动力的外流,多少也让一些当地原本经济基础薄弱的贫困村陷入发展动力不足的风险中。这种制度造成的贫困流动性治理难题或者扶贫悖论还表现在帮扶制度政策在缓解贫困问题的同时也内生地具有降低贫困人口通过自身努力脱贫的效果方面。[15]

2.制度执行中存在着“难以瞄准”的技术困境和“不愿瞄准”的组织困境,从而造成了贫困的流动性治理难题。首先,制度执行中导致贫困流动性发生的“难以瞄准”技术困境,最直接地表现在复杂的贫困现实和简约化的技术治理逻辑之间的张力上。贫困治理制度的有效实施,从技术治理的逻辑上越精简明确反而越容易执行,但简约性的技术治理可能存在“漏出偏差”。但越是高度精细复杂的技术治理,在遭遇复杂的现实生活时越不容易被完全落实,从而产生实践中难以瞄准的困境。其次,制度执行中导致贫困流动性发生的“不愿瞄准”组织困境,多源于基层地方政府组织在垂直链条管理下为应对层层下压的扶贫工作责任制而作出的一种颇具灵活性的选择,也源于驻村帮扶这一不同于传统科层化扶贫架构的组织设置,在嵌入地方基层贫困治理的过程中存在着难以真正融入乡村社会的困境。

反思制度建构造成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它很难通过制度层面的简单调整得到彻底解决。这也是脱贫攻坚阶段尽管贫困精准化治理取得了巨大成效,但精准扶贫实施过程中难免出现各种“不精准”的问题的原因。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在贫困流动性不断加快的情景下,贫困精准治理的制度体系只能保证在某一段相对固定的时空里,通过把握这一时期贫困问题相对稳定地尽力予以解决,但要做到绝对的治理精准是很难实现的。只要社会发展的齿轮不停运转下去的一天,贫困问题就会一直再生,一直变化,贫困的流动性和贫困治理之间的制度张力就会维持一种动态关系不停持续下去。

(二)文化语境中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

文化作为一种结构化的力量,它对于穷人的贫困状态起到了一种固化作用。这也是为什么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不可谓不精准,不可谓不用心,但这种越是带有现代性的治理方式,在直面多年积淀下来的贫困人口所固有的文化时,并不能起到立竿见影效果的原因所在。红河县是一个少数民族人口居多的县城,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为当地的文旅资源开发创造了条件。但在脱贫攻坚阶段,当地少数民族一些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在与现代治理方式碰撞时,也造成了一定的贫困治理困境。人畜混居是红河县当时很多偏远农村地区普遍存在的问题,这种生活习惯源自当地一些民族同胞将家畜视为他们生产生活中的宝贵财富也是重要伙伴,但精准脱贫关于“住房有保障”的具体脱贫指标中,有一项就是要看贫困户是否实现了“人畜分离”。于是就出现了扶贫干部将牲畜从贫困户家中移到帮他们改造好的棚圈后离开没多久,贫困户又把这些牲畜牵回家里的反复拉锯现象。类似的例子在当时还出现在了一些易地扶贫搬迁村中,面对政府出钱出力建成的整齐划一、充满现代气息的新安置房,却出现了一部分贫困户不愿入住或者在政府动员下入住一段时间后又重新搬回自己破旧的老屋中居住的情况。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贫困户长期以来形成的传统生产生活习惯和观念很难一时因为外界现代性贫困治理的介入而发生立竿见影的转变。

反思文化造成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多来自传统文化与现代化治理手段之间碰撞的张力,或者说来自文化转型与现代社会转型的不同步。现代社会转型实质上必然是一种文化转型,[16]但文化自身的复杂性和相对独立性让二者的转型并非步调一致。也许只有社会中的文化转型,逐渐追上社会转型的步调,这种由于文化转型和社会转型不一致所带来的贫困的流动性变化才有可能得到解决,或者说贫困的治理才有可能趋于精准。这意味着中国贫困治理这个系统化的工程,不是短时期就能完成的。它需要通过各种结构性力量和制度政策的推动,逐渐促使贫困文化从根本上发生改变,才能最终实现贫困人口真正意义上的脱贫。

(三)行动主体关系下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

中国的贫困治理已经形成国家主导下市场、社会多方力量共同参与的治理格局。三大主体在贫困问题的界定与治理上有着各自不同的逻辑,国家以刚性的制度划定了贫困的边界及贫困治理方式,但制度的漏出效应必然会导致一部分群体一部分贫困问题无法得到及时有效地解决;市场的特点在于强调自由市场的力量来应对一切贫困问题,正是市场经济的作用才导致了贫困问题和贫困人口的产生,也只有依托发展经济和促进市场作用充分发挥,贫困问题才能得到有效的缓解,但只要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一天,贫困问题就有可能不断存续下去。社会主体参与贫困治理最大的优势源于自下而上配置资源的灵活性,能克服政府和市场的选择偏好,但有时容易造成贫困治理的低效率和非专业性。当三大主体性力量交织碰撞在一起,贫困的流动性就会存续下去,从而给贫困的精准化治理造成一定的困境。在红河县,国家政府主导下市场、社会多方力量共同参与的治理格局已然形成:国家各级政府负责贫困治理政策的制定和资源的投入,同时明确规定了贫困标准和脱贫指标,在国家政府的行政动员下,市场主体和社会主体也被纳入了贫困治理中,除来自上海长宁区定点帮扶的各类企事业单位外,红河县所在地的很多企业、事业单位、金融机构、学校等也加入了扶贫队伍,为贫困治理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只是与国家力量相比,市场和社会发挥作用的空间仍有待提升。表现为市场主体参与贫困治理过程中不能最大化发挥自由市场的机制,市场的逐利性和被动地参与让其在扶贫领域中容易弱化自己的主体责任,市场与政府之间在贫困治理中关系的不对等容易带来的一系列市场扶贫效率低的问题。而社会主体方面,这种政府主导下的社会力量参与扶贫,与真正意义上自发形成的民间社会力量参与相比,在主观能动性方面同样存在差异。最后,聚焦到贫困具体治理场域中,基层乡镇干部、驻村干部、村干部、包括企事业单位和社会组织等在内的社会帮扶者、贫困对象、普通村民等具体行动主体之间的互动以及由此形成的关系变化也同样会引发贫困的流动性治理困境。

反思行动主体关系变化带来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某种意义上,只要贫困治理领域存在着不同行动主体之间的差异和关系变化,贫困的流动性困境就有可能持续存在。需要做的是在特定的时间空间范围内理顺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明晰彼此的行动边界,在贫困治理领域中彼此协作,尽可能优势互补,才有可能最大化地发挥行动效率,提高治理精准性。

三、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贫困流动性治理的新挑战

2020年中国如期完成了脱贫攻坚的任务,实现了全国近1亿农村贫困人口的脱贫,历史性解决了中国存在已久的绝对贫困问题,为下一个乡村振兴战略全面开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乡村振兴战略在党的十九大后就已提出,从2018年至2020年,是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共同推进的时期,其间国家发布的政策文本中就已经有关于做好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衔接的相关要求,直到2021年国家发布《关于实现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意见》,两大战略之间衔接的顶层设计和系统推进正式形成。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尽管两大战略在目标任务、体制机制、制度保障等方面各有侧重,但关于贫困问题的治理始终贯穿其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将2020年后的贫困治理用“后扶贫”“后脱贫”来指称,有学者将这一时期的贫困问题表述为绝对贫困消除后进入到了以“转型性次生贫困为特点”的时期,[17]或者表述为以长期性、多样性、隐蔽性和测算相对性为特征的相对贫困的治理时期。[18]在国家的政策实践中,贫困治理也开始转向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健全防止返贫动态监测和帮扶机制,提高农村低收入人口生活水平等方面。这种贫困研究和实践中的转向正是贫困流动性的体现。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中,仍需要进一步去发现贫困流动性和贫困治理之间面临的新问题和新挑战。

第一,从宏观环境看,贫困流动性治理的不确定性风险在增加。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不确定性本身就是贫困流动性的主要特征之一。特别是当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正处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全球的不确定性背景正成为当代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底色和关键变量。[19]这种宏观层面不确定性因素的增加让贫困的流动性治理更具挑战,它不会随着脱贫攻坚中绝对贫困问题的解决就变得充满确定性,恰恰相反,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新旧战略之间的过渡衔接更容易产生治理上短暂的“真空地带”,从而一旦面临外部环境不确定性因素的冲击,贫困流动性治理将变得更具不确定性。如何在整体经济形势受影响的大环境下,保障好两项战略工作的平稳过渡,考验着基层政府的治理水平。以红河县为例,仅2020年一年间,地方政府就先后出台了数十个文件,以保障脱贫攻坚切实取得成效。

第二,从制度衔接看,贫困流动性治理的精准识别难度在增强。脱贫攻坚时期,哪怕制度层面已经形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准的贫困治理体系,但正如前文中所分析的,贫困流动性和贫困精准治理之间的矛盾和张力,也会让贫困治理做不到完全意义上的精准。当乡村的发展重心转向乡村振兴后,尽管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在财政投入、金融服务、土地支持、人才智力支持、领导体制、工作体系、项目建设、考核机制多个方面的有序衔接上都有明确的制度规定,同时都着眼于乡村低收入群体生活的改善,但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在贫困问题上的治理是存在很大差别的。脱贫攻坚贫困治理目标在于解决建档立卡贫困人口的“两不愁三保障”问题,瞄准的是绝对贫困的“建档立卡户”,而乡村振兴的贫困治理目标在于防止返贫现象的发生,同时提高低收入群体的生活水平,瞄准的对象从原来的建档立卡户,变成了对脱贫不稳定户、边缘易致贫户,以及因病因灾因意外等导致生活出现严重困难户的监测和帮扶,类别的细化体现了贫困流动性特点的同时,也让贫困流动性治理的精准识别难度在增加。与此同时,伴随着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相对贫困人口的增加,如何有效界定和准确识别出这部分低收入群体的范围并予以帮扶,在乡村振兴阶段也是一个需要去解决好的难题。

第三,从文化转型看,贫困流动性治理的长效机制面临考验。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让中国城乡关系、三大产业、传统与现代等问题的解读有了新的注解,乡村振兴本身就是一种新的社会转型。[20]社会转型之下,贫困的流动性及其治理变得更具挑战性。脱贫攻坚时期,贫困的流动性治理困境就存在于文化转型与社会转型的不同步,导致了贫困人口根深蒂固的贫困文化在遭遇现代化治理手段时,所表现出来的滞后性让贫困的精准治理效果受到影响。进入到乡村振兴时期,这种文化转型的相对滞后性,同样会影响到这一时期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因此,需要构建起一套贫困流动性治理的长效机制,不仅只关注当时当下低收入群体生活条件的改善,同时也要关注从价值观念、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等方面逐步引导低收入群体文化转变的问题。在红河县的调研中,笔者也发现了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工作推进较好的典型乡村,除了产业扶贫、产业振兴做得好外,往往乡村的文化营造也有其特色,但那些稍微偏远一些的乡村,即使当地政府依托乡村的资源优势加大了产业开发力度,但文化转型的滞后性让这些乡村的贫困治理多少显得有点治标不治本。因此,乡村振兴阶段仍然需要建立长效的贫困流动性治理机制,从文化引导上下功夫。

第四,从行动主体看,贫困流动性治理中“人”的重要性更加凸显。脱贫攻坚阶段,具体治理场域中包括驻村干部、村干部、社会帮扶者、贫困对象、普通村民等具体行动主体之间的互动以及由此形成的关系变化都会引发贫困的流动性治理困境。换言之,不同行动者关于贫困问题的认知,以及在贫困治理中的协同配合程度,都会最终影响到贫困的精准治理效果,“人”的因素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进入到乡村振兴阶段,当贫困的流动性治理重点转变为防止返贫现象发生,并继续通过各种有效措施来继续促进村民增收,从而最终实现“生活富裕”的目标时,作为乡村振兴主体的“人”的重要性更加凸显。人才振兴是乡村振兴的基础,乡村振兴既需要作为乡村主体的村民积极发挥其内生动力,改变脱贫攻坚阶段被动参与的局面,也需要作为人力资本存在的专业人才队伍,为乡村治理出力献策。

四、总结与讨论:乡村振兴下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反思

贫困的流动性是一个关于贫困动态变化的复杂系统,在贫困的流动性变化背后,蕴含的是现代社会结构转型的逻辑,以及社会制度、社会文化和贫困相关行动主体之间复杂的流动关系。只要现代社会转型的齿轮转动的一天,贫困的流动性以及贫困的精准化治理之间的矛盾就有可能存续下去。因此,从脱贫攻坚阶段就一直存在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并不会随着脱贫攻坚任务的完成乡村振兴战略的开启而得到彻底解决,反而会因为乡村振兴这一新的乡村工作主题而产生新的贫困流动性治理难题。虽然在乡村振兴阶段,乡村工作已经由原来重点针对贫困人口和贫困地区的“两不愁三保障”转向针对全部农村人口和农村地区的现代化实现,贫困治理也由原来绝对贫困的专项治理转变为以提高低收入人群生活水平为抓手的相对贫困的常规治理,但贫困的流动性治理仍然是不变的议题。

反思乡村振兴中的贫困流动性治理,以往存在于脱贫攻坚阶段因为制度、文化、行动主体导致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在乡村振兴中仍然存在,只是易时易地易人易事而论,贫困的流动性治理呈现出了一些新的表征。例如,因为制度变迁促发的贫困人口与非贫困人口身份边界的变动同样存在于乡村振兴时期容易返贫人口身份边界改变上,乡村振兴中现代性制度的调整也必然带来相对贫困背后原因的多元性。同样文化作为结构化力量,它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中都有可能造成贫困治理对象在物质层面的改变与价值观、生活习惯等层面的改变不同步,从而导致贫困流动性治理困境的出现。而行动主体层面,国家、市场、社会三大主体力量,以及具体行动主体在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中不同的关系变化,同样会给不同时期的贫困治理带来影响。乡村振兴时期,由于乡村工作重心的转移以及相关政策的调整,让这一时期的贫困治理面临不确定性风险的挑战,面临相对贫困精准识别难度的加大,面临短期治理机制和长期治理机制之间如何有效衔接,面临如何挖掘“人”的能动性因素等问题。

因此,乡村振兴阶段的贫困流动性治理实践,仍然可以借鉴脱贫攻坚时期的一些经验模式。如将贫困治理纳入国家现代化的社会治理体系中,从更广阔的范围来解决好贫困问题。中国现代化社会治理体系的建设为贫困治理的顺利开展创造了良好的宏观环境和制度环境,贫困治理需要从组织培育、制度建设、权利保障、公共服务供给、风险防控等方面,借助国家社会治理系统的力量,去打通贫困治理领域与其他领域之间的关联,通过不同领域之间资源的整合与关系的协调,最终为贫困问题的解决创造条件。与此同时,将贫困的常规性治理与流动性治理的相结合,也是解决好乡村振兴中贫困流动性问题的有益尝试。在乡村振兴中,国家对于低收入群体的帮扶政策是同脱贫攻坚时期的政策一脉相承的,特别在两个战略的衔接时期,保持主要帮扶政策的总体稳定是必须的,因此,以往针对贫困问题的常规治理方式同样适用。但在常规贫困治理之外,针对乡村振兴中出现的农户返贫问题,或者农村低收入群体在一段时期内发展面临风险的问题,具有灵活性、开放性和动态性特点的流动性治理,[21]可以作为常规性治理的补充治理方式。流动性治理强调的是一种对贫困问题的实时性治理,它可以弥补常规性贫困治理模式因缺少自下而上的压力机制以及实时的问题反馈和处理机制所带来的相对低效率问题。

乡村振兴下的贫困流动性治理,还需要在解决好贫困治理的长效机制和短期机制之间有效衔接的同时,通过建立相应的风险防御机制,来应对贫困流动性治理中的不确定性风险。乡村振兴作为一项改变农村面貌的系统工程,它的实践逻辑中天然包含了对农村贫困问题的解决,一切能让乡村朝向“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转变的举措,必然多少会带来改善农村落后状态和让村民过上更高质量生活的客观后果。换句话说,乡村振兴本身正是解决农村贫困问题行之有效的一套“长效机制”,关键在于如何在这套“长效机制”发挥作用的同时,处理好乡村振兴前期专门以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为目标的短期机制建立与衔接问题。其中特别要重视风险防御机制的构建,因为贫困的流动性治理绝对不能只停留在“事后”的回应性治理上,在不确定性风险对贫困流动性治理的影响越来越显著的今天,通过预先建构起一套针对可能导致贫困问题产生的风险要素进行防范的应对机制,可以最大程度降低贫困流动性对贫困治理带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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