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时期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之社会学解析
2023-11-13贾小壮
贾小壮
(吉林大学,吉林 长春 130012)
烟毒系指鸦片及由鸦片制成之吗啡与其他鸦片代用品,作为社会的“毒瘤”,在北洋时期竟被视为无上佳品,而呈时尚化之势,这一异常的社会风气使得社会问题频出,社会发展受到窒碍。烟毒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牵系着整个北洋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以及外交等诸多方面,一直以来备受学术界关注,并产生了大量的学术成果。据统计,仅硕博论文就多达43篇,还有诸多的学术论文和专著,如乔培琴的《战后北平禁烟禁毒研究(1945—1949)》(2019年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方美娜的《民国时期山西禁烟毒法律制度研究(1912—1937)》,(2018年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尚季芳的《民国时期甘肃毒品与禁毒问题研究》(2007年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王宏斌的《民国初年禁烟运动述论》,(《民国档案》1996 年第1期)、吴成军的《民国时期戒毒政策研究》(《民国档案》2004 年第2期)、刘霆等的《国民党禁烟机构述略》(《民国研究》2012 年第2期等)。综合看来,这些成果主要集中于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禁烟活动与政策方面的研究,其中部分成果虽提及到烟毒时尚化这一特殊的社会现象,如秦佳的《民国时期烟民群体透析》(2006年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等,但基本都是描述烟毒泛滥的具体表现,为阐释烟毒影响或禁烟效果服务,并未对其进行全面、深入的论述,更鲜有结合社会学理论加以剖析的。因此本文试图从社会危机理论与社会失范理论的角度出发,专门对此种“怪象”进行社会学解析,以期揭示社会病态的根源。
一、北洋时期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之表征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杨京伯(Kinball Young)认为时尚是社会上一时崇尚的具体或抽象的事物。①作为一种损身心、耗钱财的商品,以鸦片为代表的烟毒自晚清强行流入中国开始,危害之无穷,尽人皆知,但在北洋时期竟被世人“视为无上佳品”,②出现了时尚化之“怪象”,吸食烟毒日益普遍化,且烟毒也成为待客与交际应酬之必需品。
(一)吸食烟毒的普遍化。随着鸦片等烟毒进口的日益增加,本土烟土种植范围的逐步扩大,对于烟毒,民众皆认为“是别饶风趣的一种享受”,③并“以为时尚”而“多尚此”,④使得吸食烟毒日益普遍化,这是北洋时期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的重要表征之一,此种普遍化有两个方面的表现:
就烟民比例及分布而言,全国范围内几乎各地都有烟民分布,大到一个省,小到市县,甚至是在农村,烟民比例都比较高,一般是“始止见于一团镇”,然后“沿及城厢”。⑤如在西南地区的四川,人口大约6000余万,据统计,全省瘾者至少310万人之多,约占全省总人口的1/19,⑥此比例不可谓不高,因此流传着“十室之邑,必有烟馆”、“三人行,必有瘾者”⑦的看似夸张之词,可见北洋时期的四川几成烟毒世界;在华北地区的山东,威海卫吸毒者约3000余人,平均每12户即有1人,甚至在一些村落五六户就有1人吸毒,该地区的北竹岛村、南竹岛村、姜南庄即使如此;⑧在西北地区的陕西,渭南“男妇30岁以上的人,大都吸食鸦片,成瘾者约占总人口的30%有余”;⑨武功县殷彭村的情况最为典型,该村凡20—40岁的人,无论男女大都吸食鸦片,1920—1921年间“吸食成瘾者有50多人,占全村人口的1/4”;⑩在安徽亳州,约有40%以上的人吸食烟毒。另外,在东北、华中及东南等地区,也都是烟毒弥漫,在各地的地方志及报纸中,总能看到烟毒及禁烟的相关记载。
就阶层与职业而言,上自政界巨公,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人携一枝,肆意狂吸”,甚至五尺孩童、青年学子也“莫不派律一枝,几为第二生命”。在北京,北洋军阀、官僚政客及富有商贾“绝大多数人都有大烟瘾”,一般市民中“喜好此物者亦日渐增多”;在上海地区,宝山县“鸦片极盛时,普及于吏胥,下逮于苦力”,青浦县“虽妇女、胥吏、细民无不染其毒”,南汇县“良家子弟下至乞丐、小窃罔弗趋之若鹜”;在黑龙江讷河县“无论当官的还是老百姓,就连有的教书先生也都喜欢吸食”;在陕西紫阳县“吸食者除官吏、富商、地主、医生外,穷苦人中也有不少嗜烟如命的”;在四川西昌城厢“院院家家都有烟鬼,其中包括学校教师、衙门公务人员、店伙、丝厂管事、布坊老板以及更夫、水夫、保长、甲长各色人等”;在安徽亳州,即使是舆夫、妓女,也“将劳动所得,卖淫所获,甘愿拿去买这毒品,以寻求精神刺激”。可见,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有吸食烟毒的,可谓“富贵贫贱,男女老少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反映出全国范围内吸食烟毒普遍化。
(二)烟毒竟成待客与交际应酬之必需品。民众吸食烟毒的普遍化,使得中国诸多地区的待客与交际应酬之道也发生了“全新”的变化,烟毒取代传统纸烟和酒类,成为待客与交际应酬之必需品,这也是北洋时期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的另一表征。
就待客而言,在上海地区,宝山县民众亲朋宴集,烟毒“几视为必需之供应”,连平时经常主持正义的士君子对此都“不敢讼言屏斥”,以防止犯了众忌,金山县张堰镇“戚友盘桓,倘无鸦片,以为简慢”;在天津,中等以上住户竟“每以鸦片款客为荣”;在吉林省,把用大烟宴请宾客视为“高雅有效的交际手段”;在绥远省,此种待客方式“已成牢不可破之习惯”;在陕西省,丧葬红白喜事,民众不论贫富,或城或乡,“都把吸食大烟视为招待宾朋的重要礼节”。在四川省,全家吸烟“是很平常的事”,待客皆以烟毒,客至“必摆灯盘,以烟敬客,有似今天以纸烟待客一样”,否则就会被视为“待客之意不恭”;贵州亦是“几乎家置烟灯,以为日常生活及供应酬客之必需品”。可见,烟毒待客在全国范围内的诸多地区已经成为定律。
就交际应酬而言,吸食烟毒已成交际应酬之有效手段。北洋时期的交际应酬,大都以烟毒作为载体。一方面,上层社会的攀比以烟具的好坏、烟土的等级为主要标准,官绅富户及大商贾为讲排场、摆阔气,所使用的烟具“多系银质或玛瑙制作,其价值不下万元”,遗老贵族、阔佬阔少以“高级烟具,上等烟土,下人侍候”为吸食烟毒的标配。另一方面,吸食烟毒是尔虞我诈社会中行之有效的交际手段,各阶层人等“以鸦片烟为交际要品”,无论是“官场中的相互利用”,还是“商贾间的买卖成交”,亦或是“人与人的密谋暗斗”,遇到“在大庭广众下难以就范之事”,只要“往往烟榻对灯,窃窃私语”,往往“即能水到渠成,唾手可得”。
总之,北洋时期,无论是吸食烟毒的普遍化,还是烟毒成为待客与交际应酬之必需品,都昭示了中国烟毒时尚化的事实。晚清烟毒严重摧残国人身心,有的从前足衣足食,而后“竟变为贫穷,再变为盗贼乞丐”;有的原来有守有为,之后则“闹成失业,再转而弄得堕落,或者竟发生自杀的悲剧”,甚至累及父母、妻儿、兄弟,以致“颠沛流离而死”,家破人亡。在如此惨烈的教训面前,竟出现了烟毒时尚化的“怪象”,虽令人费解,但其中有深层次的社会根源,可结合社会危机理论与社会失范理论加以解析。
二、根本原因:经济与行政系统“失范”所致的经济危机与合理性危机
哈贝马斯在其社会危机理论中把社会分为经济、行政及文化三个系统,并赋予各系统以特定的社会责任,以保证社会的良性运转,一旦不能承担起各自的责任,社会就会陷入不同类型的危机之中。美国社会学家默顿从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两个方面阐释社会失范理论,文化目标是指顺应历史发展、符合社会基本道德与价值体系的愿望,制度化手段则是在社会法律、法规等制度约束范围内实现文化目标的方式,两者有其一的偏差行为即可视为社会失范。
结合社会危机理论与社会失范理论可知,经济系统以“生产足够的满足人们需求的消费价值”为文化目标,一旦无法达到此目标,则可视为处于“失范”状态,而使整个社会陷入经济危机。针对经济系统发出的矛盾指令,行政系统就要把“作出足够量的合理决策加以协调,以渡过经济危机”作为文化目标,但如果为达到此目标,采取了逾越社会法律、法规等制度约束范围的手段,其行为就是“失范”的,整个社会必然出现合理性危机。如果社会处于经济危机与合理性危机的双重压力下,社会必然发生异质性变化。
(一)政府与民众贫困:经济系统“失范”所致经济危机的必然结果。近代中国的连年战争,特别是北洋时期的军阀混战,使得经济系统几近崩溃,由于缺少稳定的社会环境,经济系统难以按照“需求—生产—市场—消费”这一经济规律模式正常运行,而处于“失范”状态,也就不可能生产出足够的消费价值以满足人们的需求,最终产生社会危机理论中的经济危机。在经济危机中,贫困是经济系统“失范”状态下的显著特征,社会上层与中下层民众都无法取得满足自身需求的消费价值,政府和军队常为军饷缺乏而忧虑,普通民众则苦恼于物质生活的朝不保夕。
在特殊的政治与社会环境下,经济系统不能仅仅依靠经济规律自我调节“失范”状态,而行政干预则承担了更大的修复责任。面对经济危机中的贫困,北洋历届政府并没有做出诸如颁布促进经济发展的相关法律法规、实施优惠政策等制度化的、实质性的有益尝试,基本都是为解燃眉之急而进行的“失范”经济行为。由于常年战争,军费军饷“支绌万分”自是必然,其“欲取给于公家,则军需告乏”,而“欲取给于闾阎,则罗掘俱穷”,这是经济系统“失范”所致经济危机的必然结果。
(二)烟土广泛种植:经济危机下行政系统制度化手段的失位。在经济危机的窘况下,北洋政府做出了在福建、广东、湖北、陕西等地迫种烟土的决策,以最大限度地增加税收。当时劝种烟土的告示,阐明了种植烟土“上能裕国,下能便民”的“好处”:一是防止外国的烟土“慢慢的可以运进来”,中国的金钱“暗地里跑出去”;二是解决军兴时代军饷“急的不得了”的窘状,并使“公家无不给之虞”,改变之前“钱粮杂捐,完了又借,借了又完,若是借的太多,你们大家负担不起,官厅也不便开口”的现象;三是使“百姓有挹注之便”,农民既可得钱又有奖励,如若不种,则“钱拿不来,奖励又弄不到,并且还要打算捐费”。这样的宣传蛊惑,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加之农民的贫困实际,使得一些地区甚至出现了当禁烟风潮波及时,种烟农民反抗的现象。如乾州厅鸦王溪“地方土民强悍不知法律,竟敢练团制造军械、大种烟苗”,结果与地方官军激战,共杀土民42名,结果造成“商民逃匿、罢市,土民抗缴赋税,聚众在五六万之多”。
上述状况反映了一些贫困农民对种烟的认同,但并不是普遍现象,全国大部分地区烟土种植还是被迫的,这是一种失位的制度化手段。在福建,莆田县“以口头命令促全县农人种烟每一村庄必须种烟若干亩,每亩付捐若干惟省政府代表一方”,如有违抗则“以重罚为违抗种烟之惩处”;福清县亦强迫民众种烟,如有反对,即视为阻挠军饷,而“加倍科罚”,甚至出现警兵持枪胁迫并酿成血案之事,县署“拒不受理”,各上级长官“亦均留中不发”;兴化县则有“政府官吏之公然种烟”的现象。在广东,潮汕地区“以逼种鸦片抽收烟税为挹注”,称特别田亩捐,以“筹济军饷需要”,按照各乡田亩之多少,“妥为支配,分别派定,依时播种”,以致“潮属烟田日多一日”。在湖北,宜昌自复活之鸦片营业以来,“烟业尤盛”,军民长官专利经营,甚至筑有“烟土商专任之旅馆”,凡与烟土业有关者“均邀之前往住宿,默示此地系受军队保护”。在陕西,鸦片栽种之禁大开,官方“竟强迫农民种烟”,有数区域“每百亩之田至少种烟5亩”,种亩之多“为多年以来所未有”。
总之,在迫种烟土的政策之下,北洋时期全国大部分地区开始种植烟土,其状况“以云南、四川、贵州、陕西、甘肃为最盛,热河、绥远、察哈尔、东三省、安徽、河南次之,青海、福建、浙江、湖南、湖北又次之,山东、江苏、广东、江西则极少数”,烟土种植的广泛性显而易见。
(三)保护贩运与纵容烟馆:合理性危机产生的又一诱因。行政系统还采取保护烟土贩运、纵容烟馆设立等多种措施,变遍布各地的烟土为实际的消费商品,目的就是为了收取更多的税收,而此种保护与纵容手段,是违背社会法律、法规等制度约束的,属于“失范”行为,诱使了社会合理性危机的产生。如果说烟土广泛种植是烟毒时尚化“怪象”产生的基础条件,行政系统的上述手段则是重要刺激因素。
北洋时期的烟土贩运由于受到地方政府和军队的保护,而更加顺畅,“烟商称便”,这使得烟土可贩运到全国各地,如宜昌的烟土只要“每包贴有军队所发之印花”,就能够顺利到达山西、汉口、河南等地;云贵两省的烟土常“托军队保随”而贩运至重庆等地;在上海,甚至出现了军队直接贩运烟土的现象。这些都加速了烟土在全国范围内的扩散,也为烟民或准烟民吸食烟毒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此外,当时体制为吸食鸦片者设有保护办法,即吸食者“纳税一元,领取执照,可即于任何地点及时间吸食”。
同时,在一些烟土种植、贩运猖獗的地区,烟馆林立,如在江苏,高邮“本城数里长之地,计有烟馆近四百家左右”,各区乡每乡村“至少由烟馆一二家”,镇市“多者数十家不等”;在四川有“烟馆多于饭馆”的说法,在西昌仅几条街挂有招牌的烟馆“就有60多家,比饮食杂货铺还多”,而不挂牌的、流动的烟馆,就无法数起了。全国范围内之所以烟馆林立,是与政府当局为增加税收而默许、纵容分不开的。各地虽有禁烟令,也设有专门的禁烟机构“负稽查之职”,但往往“实则空担其名”,为的就是烟馆平时的“报效”,其“多寡视营业之大小而定”,逢年过节还要收取额外捐。作为回报,禁烟机构会对烟馆提供诸多便利,如规定将烟馆改为谈心处,以蒙混过关;烟馆“如系临街开设,须一律加以腰门或门帘”,禁烟人员看到此种情形,即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综上所述,面对经济系统“失范”所带来的以军饷缺乏、政府支绌困难及民众贫困等为表现形式的经济危机,行政系统虽积极响应,但其行为是“失范”的,一方面行政系统以改变经济危机窘状为目标,是接受时下“文化目标”的具体表现;另一方面,为增加税收而迫种烟土、保护贩运与纵容烟馆的行政干预,显然是拒斥社会法律、法规等制度约束的制度化手段的。同时,行政系统的“失范”行为确实达到了缓解经济危机的目标,如陕西每年收取种烟之税达1200万元,福清县“每亩种鸦片者纳捐13.2元”,宜昌每年收取烟税500万元,都足以支撑政府与军队的开支,但这是以庞大烟民群体产生为代价的,烟民对国家、民族危害的严重性自不必说,因此这种行政干预无异于饮鸩止渴。从这个意义上讲,北洋时期面对经济危机,行政系统并没有做出足够量的合理决策以协调经济系统发出的矛盾指令,反而使国家与社会陷入了合理性危机,为烟毒时尚化“怪象”的产生提供了基础条件和刺激因素。
三、主观原因:社会文化系统“失范”所致的合法化及动机危机
结合社会危机理论与社会失范理论,社会文化系统担负着“确保社会成员对社会的信任,并使其产生足够的参与动机”的职责,也是社会要求其实现的文化目标。在社会文化系统实际发挥职能的过程中,如若不以此为目标,则会处于“失范”状态,而使整个社会陷入合法性危机和动机危机;如若以此为目标,但由于缺乏改造社会固有风气的能力,而采用违背社会法律、法规等制度的手段,其也是“失范”的,也会陷社会于合法性危机和动机危机。这两种危机的存在必然会导致社会风气发生异质性变化,进而使得社会成员陷入迷茫困顿,也是个体行为“失范”而误入歧途的重要刺激因素。
(一)“入时”与“求异”:合法化危机下社会风气的异质性变化。社会文化系统附庸于经济系统与行政系统的属性,决定了在经济系统、行政系统均处于“失范”状态的北洋社会,必然缺乏强大的“自净”能力,不能为社会整合提供足够的合法性,而亦处于“失范”状态,产生了合法化危机。鸦片自被引入后,在中国社会一直“禁而不止”,致使北洋时期烟毒长期弥漫,社会文化系统反而潜移默化地受其影响,社会风气发生了异质转变,民众必然会为“同于胜于己者”而“入时”,为“异于不如己者”而“求异”,这是烟毒时尚化“怪象”产生的主观原因之一。
其一,民众“求入时,求合于社会上流行的标准,而同于胜于己者”。在烟毒弥漫的北洋社会,官宦豪绅、阔商大贾及其子弟等社会上流人士,大都无烟不欢,每日以吸食烟毒所产生的昏睡与镇定的快感为支柱,所谓“终日无事只烧烟,坐也安然,睡也安然。日高三丈我犹眠,不是神仙,谁是神仙”,愿与之交往者甚众,而交往活动中也必然以吸食烟毒为重要内容,其带动性是不言而喻的。同时,普通民众特别是禁令不严地区的人们,为“入时”,多把各类烟毒作为社交的工具,无论吸食烟土与否,为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都会身不由己地染上或加重毒瘾。原本不食烟土的人虽然常闻各种禁令、警戒、劝告,但由于社交的需要,出于“同于胜于己者”的目的,自然也会抛却烟毒之危害,如同敬酒般的你来我往,自己甚至连带身边的亲朋好友也堕入烟毒之地狱,成为烟民。
其二,民众“求新奇,求差别,求表现个性,而异于不如己者”,以时尚之物来显示自身的优越感。既然吸食烟毒成为“极体面、极时髦的事”,那么必然促使世人为表现自己“异于不如己者”,而从众吸食,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就富家大户而言,他们有充足的财力支撑吸食烟毒之高额消费,其所追求的是更高品质的享受,诸如烟灯、烟盘之精美,烟枪、烟土之讲究,高级烟管便投其所好,不仅备有上好烟土与烟具,还衬托以美味食品、妙龄烟妓、丝竹管弦相,有利于吸引更多的富家子弟加入烟民行列之中。二是就普通乃至贫户而言,对富家大户之享受自然“每每向往不止”,且常常“以自己无能为大憾”,为迎合时代潮流,家长劝子弟吸烟“是司空见惯的事”,认为鸦片可以羁縻住人,如重庆地主胡敬六为防止儿子在外嫖赌,竟“千方百计的引诱他儿子吸烟”,产业工人中吸食鸦片的大有人在,甚至乞丐“把要来的每一个铜板都花到了鸦片烟馆,所以他们看上去才那么饥饿的样子”。可见,上述炫耀式的享受及盲目追求时尚的行为正是促使民众快速堕入烟毒地狱的“催化剂”。
(二)厌世与逃避:动机危机下烟民群体的壮大。自鸦片战争开始,面对列强的军事、经济侵略,晚清政府、北洋政府均无法组织有效的抵制,行政系统与经济系统严重“失范”,中国民众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社会文化系统中,社会风气的异质性变化,使得社会成员逐步失去对社会的信任,而无法产生足够的参与拯救国家危亡的动机,从而堕入消极厌世的情绪之中,以致个体行为“失范”,在由个体组成的整体社会中充斥着动机危机,直接促使了烟民群体的壮大,这是烟毒时尚化“怪象”产生的另一主观原因。
自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的百余年间,中国遭受了世界范围内几乎所有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加之内战频仍,连年的战争使得各阶层民众苦不堪言。对农民而言,他们在战争中“要当差,要纳税,要出粮,要出丁”,政府或者军阀既要“榨取他们血汗代价的谷粮”,更要“勒逼捆绑以夺去他们的身体与生命”,使得农民“贫苦不堪,终年辛劳,手胼足底,难获一饱,过着牛马不如的地狱生活”。对工人而言,由于“战争无界限无底止的破坏”,加之一般人民“也根本没有购买力”,使得工商实业“凋零万状”,生产部门“几全盘停业”,进而促使工人大批失业。在“百业凋敝,生产锐减”的境况下,工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厂,而“深深受着生活的威迫”。甚至对中层智识阶级而言亦是如此,如一般公务人员由于“内战的绵延不止,通货的恶性膨胀,财政机关的故意拖延”等原因,常常无法按时领取工资而穷困潦倒。
面对如此窘境,民众最容易表现出退却主义类型的个体行为“失范”。具体而言,在战火纷飞、内忧外患的社会条件下,民众不懈的奋斗带来的却总是没完没了似乎不可避免的挫折,而使他们陷入无尽的空虚和困苦之中,往昔所追求的文化目标已无法真正实现,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拒斥的态度。同时,一些人开始采用麻痹自己的方法去逃避不如意的现实,对固有的制度化手段也是拒斥的。烟毒具有使人“身体上立能感觉到一种暂时的愉快”的作用,正如当时烟民所描述的那样:“吸烟使我乐以忘忧;吸了烟当世事一无挂虑;吸烟使我得快活和安慰;吸烟觉着世事一无可虑,只觉快乐;你吸了烟即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什么也不能使你烦闷;烟刺激你,使你忘世,所以你不为任何事担心;烟使你呼呼欲睡,并觉着舒泰;烟使你快活,并觉着慰安;烟有使人感觉愉快的功能”。如此的认识使得吸食烟毒成为他们逃避现实困境、排解空虚的重要手段,这必然会促使烟民群体的壮大。
另外,社会风气的异质性变化是促使民众产生退却主义类型的个体行为“失范”的另一刺激因素。此种退却主义类型的个体行为“失范”理论的根据与表现,是由规范的高度复杂性或迅速变化所引发的,个体被众多相互矛盾的规范和目标左右摆布——直到他完全迷失方向,陷入混乱,再也找不到自己觉得不自相矛盾的一套可遵守的规范。北洋时期中国的社会规范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着异质性变化,吸食烟毒成为时髦,这与传统的社会规范是完全相抵触的,置身于此种变化之中的个体很容易陷入迷失,而做出“失范”之举,即盲目地顺从时髦,吸食烟毒以躲避现实﹑排遣空虚,进而对精神压力和恍惚状态进行自我调治。
四、余 论
北洋时期中国烟毒的时尚化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诸如娼妓﹑赌博等问题的连带出现。烟馆为招揽生意,之中常设有烟妓,“经常有三两个烟花女子,替客人烧烟赔客人谈笑”。同时,稍具规模的烟馆中还常设有赌局,这既是烟馆招揽生意的手段,也促使一部分人受赌博的诱惑走进烟馆,当然烟鬼也极易染上赌瘾,因此民国时期的特殊群体中多数都是赌毒兼染之人。
时人对烟毒的危害也是有一定认知的,并以各种形式表露其憎恶之情,有歌谣《吸毒叹》,所谓“一棵烟枪怀里抱,喷云吐雾乐逍遥,没钱买眼泡,吗啡扎上了,只要能过瘾,怎好就怎好。没钱去扎抽,想法去偷盗,失主紧紧追,小偷嗷嗷叫”。时人还以实际行动声讨烟民,如以烟鬼故事为题材编排活报剧,宣传烟毒之危害,“各表演队把烟鬼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烟鬼丑态表现得淋漓尽致,看了不由人憎恶﹑痛恨”。同时,也有大肆声讨之举,如潮州大种烟土之时,学生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加以抵制,成文如下:
岭东学生总会、汕头总商会、各报馆、各县议会全国各报馆、各团体公鉴:我潮苦军阀蹂躏久矣。前者勿论,近如莫擎宇、刘志陆、洪兆麟、尹骥等,连肩接踵,剥削无余,我潮民亦已筋疲力尽矣。乃者甘为国贼曹锟走狗之陈炯明,盘踞潮州,未及半载,勒饷八九次,借粮15年,近日迫种鸦片,竭泽而渔。夫鸦片之祸甚于洪水,人类公敌国际共禁。潮民何辜,遭此荼毒,念我潮去年八二风灾,疮痍未复,迭受兵祸,闾里骚然,凡有人心,孰不悯恻。陈炯明黩武穷兵,残民以逞,尤欲以鸦片毒物,造祸于百世,嗟我潮民,宁无死所。同人等东望风云,惨然变色,岭表陈词,无什愤慨,群声致讨,愿共奋兴,潮民幸甚,中国幸甚。潮州留省学生杨石魂、郭瘦真、郭寿华、杨东侠、兰余热、赖先声等258人同叩。
政府也屡屡禁烟,全国各地颁布相关法律,但诸多禁绝法令也不过是征税的另一种工具而已。全国虽设有诸多的戒毒所,但其中大部分也不过是较为简陋的机构,不足以起到戒毒的作用,如1915年四川的模范戒烟所仅“设所长1员,坐办1员,文牍1员,会计员﹑庶务员各1员,所员4员。内外稽查各1员,常驻医士1员,临时医士无定员”,这样简单的设置是不可能应对庞大的烟民群体的。
总之,从社会危机理论与社会失范理论角度析之,北洋时期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是在经济危机、合理性危机、合法化危机及动机危机并存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经济系统、行政系统、社会文化系统均不能充分发挥应有作用,而处于“失范”状态之下,所产生的必然结果。政府,甚至是社会各界,虽都有抵制之举,但效果并不明显,这主要是由“寓禁于征”的政策之下,生产力水平低下、行政乏力、社会参与机制尚不健全所致。中国烟毒时尚化“怪象”,直接促使了庞大烟民群体的产生,作为北洋时期的“毒瘤”,本身就是以社会问题的形式存在,对其产生缘由进行社会学探析,是认识近代社会的另一视角。
注 释:
①王开文:《谈时尚》,载《胜流》,第661页,第7卷,第4期,1948。
②赵廷炳:《烟毒论》,载《时报》,1912-4-21,第2版。
③袁静波:《烟榻絮语》,见《文史精华》编辑部编:《近代中国烟毒写真》(上),第293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④姚裕廉、范炳垣纂修:《重辑张堰志》,卷一,区域志,风俗,第20页,金山姚氏松韵草堂铅印本,1920。
⑤严伟等修,泰锡田纂:《南汇县续志》,卷十八,风俗志一,风俗,第16页,刻本,1929。
⑥谢藻生:《忆四川烟祸》,见《文史精华》编辑部编:《近代中国烟毒写真》(下),第10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⑦谢藻生:《忆四川烟祸》,见《文史精华》编辑部编:《近代中国烟毒写真》(下),第8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⑧毕玉泮等:《威海卫的烟毒泛滥和禁烟措施》,见威海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威海文史资料》(第3辑),第161页,威海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7。
⑨宋金喜:《民国时期渭南禁烟概况》,见渭南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渭南文史资料》(第6辑),第187页,渭南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5。
⑩彭绍先:《武功县种植鸦片和禁烟概述》,见《文史精华》编辑部编:《近代中国烟毒写真》(下),第510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