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东仁《土豆》中的女性悲剧成因探析
2023-11-12董南南
(国防科技大学 河南 洛阳 471000)
【摘要】《土豆》是韩国著名作家金东仁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主人公“福女”从单纯的农家女堕落为卖春妇,最后被人错手杀害的悲惨人生。社会的贫困是福女悲剧的诱因,20世纪20年代的韩国底层民众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这对民众的价值观产生了深刻影响。封建男权思想是其悲剧的根源,将她卖掉的父亲、把她视为生存工具的丈夫、对她进行性剥削的监工和将她视为泄欲对象的地主等围绕在福女身边的男性基本上都是反面人物。而福女有其自身的性格缺陷,她无法摆脱男权主义的束缚,同时在物欲横流中迷失了自我。当时社会法治的缺失,导致其死亡真相被掩盖。由此来看,造成福女悲剧的原因既有外部因素也有内部因素,既与社会环境有关,也与其自身性格有着密切联系。
【关键词】金东仁;女性悲剧;男权主义;道德堕落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9-0026-04
悲剧是戏剧的一种类别,它的基本特点是刻画主人公与现实之间尖锐的矛盾冲突及其最后凄惨的结局。悲剧一词,也代表一种不幸的遭遇。而小说的女性悲剧是指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在与环境、社会、命运等力量的矛盾冲突中,因无法抗衡而导致的困苦遭遇与悲惨命运。《土豆》是韩国作家金东仁的代表作,小说描写了主人公福女的凄慘境遇,她本是正直规矩的农家女,却逐渐沦落为卖春妇,最后被人残忍杀害。金东仁笔下福女的悲剧由多种原因、多个因素共同导致,既是环境诱发的结果,也是时代造就的产物,也与自身的性格特点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一、《土豆》的创作背景
金东仁(1900-1951)是韩国20世纪20—30年代的代表性作家,在韩国近现代文坛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是韩国近现代短篇小说的开创者。他追求纯文艺的创作,提倡小说的纯文学运动,注重个人自由和小说艺术,反对以故事趣味为主的新小说和片面追求功利主义效用的启蒙小说,为韩国文学的革新做出了重要贡献。1955年,韩国《思想界》为纪念金东仁而设立“东仁文学奖”,这是韩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奖之一。其短篇小说《土豆》发表于1925年的《朝鲜文坛》,小说采用全知的叙事视角和冷静客观的文体,讲述了在贫穷而正直的农家长大的主人公福女,在残酷黑暗的社会环境中,逐渐走向道德堕落和悲惨命运的过程。“福女”意为“有福气的女子”,但结合其悲惨的人生来看,该名字极具讽刺意味。
金东仁小说着重展现了20世纪20年代韩国普通民众所经历的凄惨人生,《土豆》便产生于这种时代背景之下。当时的韩国仍处于由落后愚昧的思想、传统封建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父权社会,女性深受封建父权主义的压迫。《土豆》中,把福女当作商品卖给懒汉的父亲、懒惰无能靠她赚钱养家的丈夫、用金钱诱使她卖身的监工、把她视为玩物和附属物的地主。福女身边的男性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否定性形象[1]。福女生而淳朴却最终难逃堕落死亡的厄运,而她的悲惨命运不过是社会底层女性的一个缩影。
二、“福女”悲剧命运的原因探析
(一)生存之艰和环境诱因
在20世纪20年代的韩国,农民的土地被大量掠夺,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的农民一夜之间沦为佃农或者无业游民。《土豆》中,福女由“农民女儿—佃农—苦力—帮佣—贫民窟无业游民”的身份变化,也是当时底层民众的真实写照。
当时韩国经济发展缓慢,严重的经济困难导致普通大众挣扎在生死的边缘。而生活的贫困、生存的艰难也对民众的精神、价值观产生了深刻影响。普通民众家庭日常的底色是残酷、绝望与饥饿。《土豆》小说中不乏对生存危机、物质资料匮乏的具体描述,而对人物的叙事其实映射了内心的欲求,呈现了人物内心的创伤。也就是说,对物的叙事产生于叙述者浓烈的欲求,即获取某种物质的“物欲”。这些直接体现在小说中对“金钱”直观且具象的描写上,而福女的堕落也与金钱有着直接、本质的联系。
福女十五岁那年,因家里贫困被父亲以八十元的价格卖给了村里的懒汉,还美其名曰嫁人。懒汉为了买福女,也花光了家里的最后一点家产。福女曾在七星门外行乞讨,每天赚五六十钱。福女也曾抓过松虫每天赚三十二钱,在和王掌柜发生关系后收到了三元。王掌柜每次找福女,都会给她一元或两元,在杀害福女后用五十元收买了她丈夫和医生来掩盖真相等。小说对金钱的描写比比皆是,在这些金钱的交易中,福女的身体和尊严遭受了严重的伤害和剥削。将人的价值与金钱挂钩,更凸显了福女命运的悲剧性,又展现了当时社会底层民众经济的窘迫与生命的悲哀。
福女的堕落由生存环境导致,而道德堕落又招致了她的死亡。福女和丈夫彻底失去生活来源后,无处可去的他们不得不前往平壤市七星门外的贫民窟。“七星门外聚在一起形成一个部落的人们,主业是乞讨,副业是偷窃和卖淫。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最可怕、最肮脏的罪恶皆聚于此,福女也干起了主业。”[2]147-148良家女子福女在万恶渊薮的贫民窟,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小说中的女人们也都作为促使福女的生活发生改变的帮凶或消极旁观者而出现。例如,贫民窟的女人们看到福女跟现场监工进去时却说“福女真是好福气啊”,她们把卖身行为视为家常便饭。另外,福女在王掌柜的田里偷土豆时被抓,被拉去王掌柜家回来后遇到的贫民窟“大嫂”也扮演了促使福女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角色,起到了帮凶的作用[4]。
在阶级压迫与生理性饥饿的双重压抑下,人的道德判断和人性价值遭到严重冲击。长期处于贫困与食不果腹的困境对民众的精神、价值观等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二)夫权思想和父权主义
韩国有句谚语,“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自古以来,韩国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阶级和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男尊女卑思想异常严重,传统道德对女人的定义是温顺、卑贱。“封建制度下的韩国女性无法外出工作,不能为生活提供经济支持,在家庭生活中处于劣势。韩国历史上主要以父权主义为主导,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甚至女人只是男人统治生活中的调剂品和生育工具。”[3]传统的父系社会要求女子必须遵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等三从四德的道德标准,以此将女子束缚在封建伦理道德中,禁锢于传统的伦理框架中。女子毫无独立的人格和尊严,而男性甚至可以将女性当成物品来看待,即将女性物化,可以随意打骂、买卖,甚至杀害。在封建纲常伦理思想的束缚下,女性生活在三从四德的阴影中,体会不到家庭的温馨和爱情的温暖,她们大概率只能成为待换的商品,成为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
如果说当时社会的贫困是福女悲剧的诱因,而封建父权思想则是其根源。《土豆》刻画了韩国封建父权压迫之下的女性悲剧,福女的自我意识被困囿于腐朽没落的父权社会中。福女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而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基本上都是反面人物。
第一,福女的父亲。福女本是在贫穷且正直的农民家庭规规矩矩长大的姑娘,虽然家里从读书人落魄到农民,但仍保留了严格的家规。由于家中贫困,福女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用八十元的价格嫁给了村里的光棍汉,至此开启了她不幸且悲惨的人生。父亲并未将女儿的幸福放在心上,而是将之视为商品,把她推向了第二个又穷又懒又无能的男性。
第二,福女的丈夫。比福女年长二十岁的丈夫极其懒惰无能,以至于在村中都无法租来田地种庄稼。小说中对他的性格有以下描述:“他是一个出名的懒汉,村里的老人们出面介绍他租块佃户田,可这个人洒下种子后,既不侍弄田地,也不拔杂?,就那么扔着懒得管理……收了粮食也不给地主家送去,自己全部吃掉。”[2]147不得已夫妇俩来到城里打零工。福女凭着自己的勤奋能干很快就得到一份差事,但因其丈夫的懒惰,最终两人还是被主人家赶了出来。在传统的韩国父权社会中,男性在家庭中行使家长的责任,对女性有着绝对的权威,被看作是力量、权威和经济地位的象征。本该由丈夫承担的家庭责任却落到了福女的身上,为维持生计,福女堕落成卖春妇,通过出卖肉体赚钱。在得知妻子和监工、王掌柜的不正当关系后,丈夫既不恼怒也不嫉妒,而是心安理得在家躺着数妻子卖身赚的钱。
第三,监工。抓松虫的现场监工是促使福女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发生质变的关键人物。“有一天,福女抓虫子一直忙到中午,吃过午饭正要爬上树干活时,监工从后面叫住了她……监工走向另一边,福女低着头跟了过去。”[2]148-149从那天起,福女心安理得地成为不干活,却多挣钱的女人中的一员了。小说中并未进行露骨的描写,但是通过前后文可知,监工利用职权对福女进行了性剥削,对福女的价值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四,地主王掌柜。首先,王掌柜是个金钱至上主义者,他认为金钱可以衡量一切,任何事情都可以用钱进行交易,无论是女人,还是人的尊严、生命。小说把七星门外的贫民窟设为空间背景,将福女的贫穷和王掌柜的富有形成鲜明的对比。其次,他是个私德败坏的人,明知福女为有夫之妇,仍和她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有时甚至亲自跑去福女家里求欢。在最后杀害福女后也毫无悔恨、恐惧之意。最后,从两性关系来看,女性对他而言不过是商品和附属品而已。在和福女关系中,两人完全不对等,王掌柜不过是通过金钱交易获得生理上的满足,并没有将福女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综上来看,福女是韩国封建枷锁下被父权社会所摧残的女性。在父权社会中,女性只是一种边缘性的存在。在家庭结构中,福女是父亲和丈夫眼中可以交换的商品和维持生计的工具。而在社会中,福女被监工和王掌柜看作职权的性剥削对象和泄欲的工具。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榨和性别蹂躏在福女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欲望迷失和道德沦丧
福女的悲剧不仅是外部因素导致的,也有其自身性格的缺陷。首先,她受到父权思想的浸染,自身已经失去了自我辨别的能力,父权思想让她自己以为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不懂得拒绝和反抗。福女缺乏独立的意识,也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在父亲把她当作商品时,她不懂得拒绝和反叛。在认识到丈夫的懒惰和无能时,她也没有选择离婚、重回娘家的勇气,更没有独自走向社会的能力。因为“夫为妻纲”的道德准则禁锢着她的思想,束缚着她的行为。在父权社会,她已经形成了对男性的依赖和寄生,成为男性附属已经成为她自觉或不自觉的意识。所以福女未能走出女性的生存困境,也无法摆脱女性的悲剧命运。
其次,物欲膨胀造成道德的堕落和生命的悲剧。在福女被监工用职权和金钱诱惑后,她的道德观和人生观发生很大改变,物欲的膨胀让她迷失了本性,开始和乞丐打情骂俏、主动诱引。福女前往地主王掌柜的地里偷土豆,被抓个正着。跟随王掌柜到家里,通过出卖身体赎了偷盗的罪,还收到了三元钱。
“到我们家去!”王掌柜对她说。“去就去呗,有啥去不了的。”福女扭了一下屁股,捋了捋头发,拎着筐晃荡荡地跟着王掌柜去了。过了一个钟头,她离开王掌柜家。
……
“我收了三元钱。”福女骄傲地说。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她把三元钱放到丈夫面前,边笑着边讲述刚才跟王掌柜的事儿。[2]150
通过和王掌柜一直保持不正当关系,福女解决了家庭的生计难题,她把与王掌柜的放纵与堕落引以为傲。甚至在王掌柜因忙碌无暇顾及时,她还主动找上门去,福女已经堕落至如此境地。王掌柜成为福女的经济来源和性满足的对象,她逐渐对之产生了一种依赖感。在得知老掌柜要娶妻后,她有经济来源即将中断的恐慌,但更多的是感觉到被抛弃,情感的投入使她疯狂地嫉妒。在王掌柜娶妻当天,她手持镰刀进入新房,却被王掌柜夺过镰刀失手反杀,这种畸形的嫉妒使她失去自我乃至生命。“福女性格的發展是渐进的,从质朴与勤劳、困窘与腼腆,到偏狭直至道德的沦落,从被迫卖淫到主动诱惑,她所透视出的渐进发展的心理,就是从正常的人性到异化的人性。”[5]
福女最具反叛精神的行为便是手持镰刀进入王掌柜新房,但这很难被视为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无法看成对父权主义的控诉和反抗。因为她的行为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金钱的欲望,害怕生计的中断,重新回归以往贫困的生活;二是身体的欲望,与丈夫的畸形婚姻让她贪恋王掌柜的片刻温情。从本质上看,福女对父权社会、对自我的认知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四)法治缺失和社会悲哀
在20世纪20年代的韩国社会,治安情况极差,尤其是在被社会边缘化的贫民窟,对斗殴、偷窃、杀人等犯罪行为无法进行严格的法律约束和惩戒。从王掌柜杀害福女,却得不到惩罚就可见一斑。虽然王掌柜并非故意杀害福女,但也是赤裸裸的犯罪行为,却丝毫不畏惧公权机关的处罚。
福女的尸体过了三天也没埋葬。王掌柜找了好几次福女的丈夫,福女的丈夫也不时地去找王掌柜,两人之间有什么事正在交涉中。又过了三天。夜里,福女的尸体从王掌柜家搬到了丈夫家。尸体旁围坐着三个人,一个是福女的丈夫,一个是王掌柜,还有一个人是汉方大夫。王掌柜默默地掏出三张十元的纸币递给福女的丈夫。汉方大夫手里也握着两张十元纸币。第二天,他们用“因脑出血死亡”的诊断,把福女拉到了公共墓地。[2]152
小说中三人处置福女尸体的情节描写真实地体现了殖民时期法治的缺失。王掌柜虽是误杀,但从性质来看也属于犯罪行为,为逃避法律的惩罚,他选择用金钱来掩盖此事。在他的策划下,福女最终以脑出血死亡为由被拉到公共墓地掩埋。这种掩盖犯罪的行为主导者是王掌柜,但是福女丈夫和医生等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扮演了协助和帮凶的角色。在他们看来,公权机关的依法治理不过是一张唬人的纸而已,用金钱一捅即破。通过这一事件,也可以一窥当时社会治安管理的情况。福女被残忍杀害,杀人者却得不到法律的制裁,这是社会底层民众的悲哀,也是对当时社会黑暗面的真实写照。
三、结语
本文以金东仁的《土豆》为研究对象,揭示了造成福女悲剧人生的原因。首先,当时的韩国底层民众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而七星门外贫民窟的生活环境也是福女悲剧命运的诱因。其次,传统的夫权思想和父权主义是导致其悲剧的根源。围绕在福女身边的男性基本上都是反面人物,比如将其卖掉的父亲、把她视为生计工具的丈夫、用职权对她进行性剥削的监工、将她视为泄欲对象的王掌柜等。再次,福女有其自身的性格缺陷,她无法摆脱父权主义的束缚,同时在物欲横流中逐渐迷失了自我。最后,当时社会法治的缺失导致她的死亡真相被完全掩盖。福女的悲剧人生是当时社会女性悲剧命运的缩影,也是韩国民众悲惨生活的真实写照。
参考文献:
[1]董南南.金东仁小说中的中国人形象研究[J].中韩语言文化研究,2017: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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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善姬.韩国电影对“男尊女卑”道德传统的反思[J].电影文学,2015(06):53.
[4]林大根.韩国现代文学中的华人形象:以《土豆》和《农民》为例[J].外国文学研究,2012,34(06):56.
[5]张芳.金东仁短篇小说的叙事机制与功能——以《船歌》《土豆》为例[J].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學版),2017,19(01):120.
作者简介:
董南南(1990-),女,汉族,山东聊城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韩国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