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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和醉翁亭:范仲淹和欧阳修不同的精神载体

2023-11-10孙绍振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岳阳楼范仲淹欧阳修

孙绍振

今天这个题目是比较有挑战的,还有些冒险。以前我在你们这里讲的都是叙事性的,强大的故事性,情节很曲折,讲起来不需要引用原文,大家都会有所感应。今天讲的这个题目是散文,必须引用原文,但是我又不喜欢用多媒体,多媒体在我看来是一种束缚,弄得不好,就成了倒霉体。(笑声)但是我还是鼓足了全部勇气,为了表现对这个岳阳楼和醉翁亭文化经典的尊重,我今天就不坐了,我就站着跟你们讲。(掌声热烈)

为什么要选这个题目?我感到了极大的迫切性。前一阵我收到一个会议通知,就是台湾、香港和内地的学者组织一个散文教学的研讨会,请我参加。很快收到参加会议的教授们的论文,我一看,就不想去参加了,有些论文写得好“菜”。有篇论文是关于散文教学中的写景问题:“散文‘写景’,分五个方面:第一个,视觉写景,用眼睛看的;第二个,听觉写景;第三个,嗅觉写景;第四个,触觉写景;第五个,味觉写景。”这好像不无道理。人和客观世界接触,唯一的通道就是人的感觉,感觉有眼、耳、鼻、舌、身。一般人只是用眼睛看,视觉感性,用五官全部感知的比较少。根据心理学研究,人接受的信息85%左右是从眼睛接受的,他把眼、耳、鼻、舌、身五官排列下来,也觉得是一种创见吧。可我一看呢,就不想参加了,为什么?这样的文章很让人倒胃口,写文章如果是眼、耳、鼻、舌、身这样排列下去写的话,很幼稚,充其量不过是美国新闻记者最小儿科的方法。我看过一个美国新闻记者的回忆,20 世纪30 年代,他大学毕业到上海一个叫《字林西报》的英文报纸工作。初次采访,老报人就跟他讲,那边失火了,你要写得吸眼球,你不能光看到失火,你要让读者感觉到尸体烧焦的气味,感到那火焰热气冲着脸庞。当时上海的租界上发生了惨案,他采访了,想弄出一个醒目的标题,正在苦苦思索,主管走过来跟他讲,这很容易嘛,刚才你讲,走进去的时候,地上都是鲜血,警察都差一点滑倒了,这就是标题。这是什么技巧呢?以动作效果写视觉,血流下来,如果很少,很快就凝固,连老练的警察都会滑倒了,说明很有厚度,表面凝固了。这是起码的技巧,这谈不上艺术,也谈不上散文。我觉得参加这样的会议,来去六七天,浪费我的生命,因为对手太弱。(笑声)但是呢,他们用种种办法引诱我,比如请你到香港教育大学做报告,给你讲课费。还有自称是朋友的先生从深圳来访,握手言欢,笑容可掬,广东教育厅请你评课,再给你广东水平的讲课费,我听了以后更加不想去了。(笑声)我堂堂教授,清高自重,岂能为了捞钱就委屈自己!我这老脸往哪儿搁?他反复动员,说什么正是因为你品位高才让你去啊!(笑声)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大笑)我这张老脸,虽然不是什么小鲜肉,潇洒走一回的机会,还是不能放弃哦。(大笑)

当然,主要是我觉得这个问题带着根本性,很有讲讲的必要。从哪里讲起呢?不要从理论到理论,从经典讲起。经典散文,是不是就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是这样吗?你们底下有人在嘀咕,好像没有错啊。有许多经典的论述为证。法国的莫泊桑就讲过,他的老师福楼拜告诉他,你要写一堆篝火,一定要找两堆篝火来仔细观察,不看出这堆篝火和那堆篝火不一样的地方不罢休;写一棵树,一定要找两棵树来比较,不找到两棵树各自的特点,就不要停止观察;写人也是一样。这个方法似乎好一点,但是我还是觉得不但比较疏浅,而且有问题。第一,不管对什么事物,你一直盯着看,没日没夜地看,不但看不出特点,反而事与愿违,叫作熟视无睹。不要说火、树,就是花,你老是观察,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吗?哪怕是美人,老是盯着看,就算人家不说你流氓,你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大笑)第二,这种观察,它的预设是人的感觉是不变的,不管你带着什么样的情感,对象都是同样的。

上海一所中学,教师上完了《背影》,问同学,哪里最好?答案是一致的:爬月台最好。为什么最好?四个小组“自主合作探究”,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学习共同体”。四个小组代表先后汇报,结论是一样的:作者善于观察。但是,后来有一位北京语言大学的副教授发表文章说,《背影》很糟,应该从课本中删去,因为父亲“违反了交通规则”。(笑声)这位副教授也观察了呀,他观察的结果不但不生动,相反很煞风景。

这里就提出了一个原则问题,怀着不同的情感,看同样的对象,特点是天差地别的。朱自清有情感,就被感动得流下眼泪,没有感情,用交通警察的眼光看就只能公事公办:批评、罚款。同样是霜打的红叶,杜牧说,“霜叶红于二月花”,秋天的霜叶,比春天的鲜花还要美好。戚继光看霜叶则是“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而王实甫写崔莺莺送别丈夫时,却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霜叶是离别丈夫的妻子的眼泪染红的。有了感情,感觉就发生变化了。王国维先生总结中国古典诗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景观的形态、性质是由感情决定的。这在中国古典诗话中,有很精彩的总结。我们清朝有个诗话家,对此现象,上升到理论上加以概括:诗性作品,和散文不同,散文,就像把米做成饭,外形大致是不变的,而诗性的、抒情的,就像米变成酒,叫作“形质俱变”。这是个很了不起的发现啊。这个理论,比之英国的伟大诗人雪莱说的“诗使它触及的一切变形”,要早上100年,雪莱的说法被学者们奉为经典,而我们这个“形质俱变”,不但讲形态变了,而且性质也变了,他应该比雪莱强得多,可是这个理论家叫什么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当然,我孙绍振是例外。(笑声)他姓吴名乔,吴乔。我希望你们记住他的名字。因为他不但比雪莱早一个世纪,而且比雪莱深刻,雪莱不过说是变形,而吴乔则说不但形变了,而且质也变了。米变成酒了。霜打的红叶,变得比春天的鲜花还美,变成战士的鲜血,还被妻子的眼泪染红了。

这一点是抒写景观的基本原则,这一点是那些只讲五官写景的教授所一窍不通的。

请允许我把问题再推进一步。如果不在现场,根本没有眼睛、耳朵等的五官感受,能不能写得很棒呢?哦,下面有同学在嘀咕,不可能呀。我请你回忆一下中学语文课文,有没有未直接到现场,也写出经典杰作来的呢?有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是。当时他压根就没去直接观察。当然,范仲淹究竟是不是一辈子没有去过岳阳楼,在学术上是有争议的,有资料说他晚年去过,这个我们不纠结,可以肯定的是,写岳阳楼的时候,绝对没有去。

其时,范仲淹跟一帮大臣搞“庆历新政”,实际上就是裁减官员、精简机构,得罪了一大批官僚,遭到围攻,皇帝动摇了。范仲淹呢?处境不妙,但很清高,就自动请辞,到边防前线守卫国土。去了哪里呢?陕西邠州。我可以对学者们吆喝一下,不要白费劲了,休战罢。俺老孙有铁证如山。当年,他的朋友滕子京造成了岳阳楼,把抒写此地风光的名人诗文收集起来,觉得还不够,江山要有名人捧啊,就写信给范仲淹,请他写一篇序。这时范仲淹在哪里呢?滕子京写给他的信,一开头就有范仲淹的头衔“邠府四路经略安抚资政谏议”。邠州在陕西彬县,他是那里的行政军事长官,打仗很厉害。据传,敌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怕。在这种情况下,他有可能跑到湖南岳阳楼去吗?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就是今天自驾游,通过高速公路也要1050 公里。其实滕子京也没有指望他亲临岳阳楼,只捎给他一幅《巴陵胜景图》,你就看着,大笔一挥吧。再看《岳阳楼记》,先是写“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注意,“连月”这两个字,意思很明白,就是一个月接着又一个月。这就是说,如果亲临实境,他起码要在岳阳楼待两个月以上。这还不算,他接着又写“春和景明”“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那就是说,等阴雨过去,又待了好一阵。为了写这篇文章,他要擅离前线起码两个月以上。在严酷的军事、政治斗争中,就是严格保密、特级机密,也保不定被政敌抓住小辫子,弄不好,军法从事,要丢脑袋的啊。那么多毕生献给古典散文的学者,考证范仲淹亲临岳阳楼现场的文章,引经据典,角落里的有关文献都搜罗出来,是不是都是白费劲?悲剧就在于没有仔细看《岳阳楼记》,而我这样非专业的小人物,因为仔细读了文本,轻轻松松占了便宜。

当然,范仲淹军务在身,忠于职守,把滕子京的信放在一边。过了一年,他还是被贬到河南邓州,现在的河南省南阳市。从邓州到岳阳有多远?519.6 公里。一个被下放的官员,政治生命是有点悬的,哪敢千里迢迢,擅离职守,为朋友造楼写捧场文章?好在公务不那么紧张了,有点空闲时间,想起了朋友的嘱托,也没有去观察,就凭着《巴陵胜景图》,在邓州的花洲书院,留下了千古雄文。

滕子京也是文人,也是因为主张抗敌而受到打击的,按那位教授和莫泊桑的观察理论,五官一起动员,天天站在岳阳楼,观察洞庭湖,应该写得更精彩啊,但是,他就写不过根本就没有去过岳阳楼的范仲淹。滕子京的文笔今天看来,实在是有点差劲:

东南之国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环占五湖,均视八百里;据湖面势,惟巴陵最胜。濒岸风物,日有万态,虽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惟岳阳楼最绝。

只有“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一句还算鲜活,但是其中的“同一”显然是多余的。栖隐出没光影中,不是更精练吗?说到岳阳楼怎么美,就有点词语就不够用了,拿得出的就只有三个“最”:洞庭湖名声最大,巴陵最胜,岳阳楼最绝。说他词语不够用了,是不是有点苛刻?一点也不。请看他写岳阳楼的词《临江仙》,就不单是词语不够,而是词穷到底了: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双调《临江仙》,一共就十句,四句是偷别人的。(笑声)我随便念啊,“湖水连天天连水”,(笑声)这句就够菜的了。正面是“秋来分外澄清”,这样简陋,是不是有点对不起洞庭湖?(笑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句挺精彩,可惜是抄袭的,这是大诗人孟浩然的名句啊,要抄也得找个小诗人,不太出名的句子,保险一点嘛,居然明目张胆,毫不害羞。(笑声)最后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好像还挺精彩,可惜又是抄袭的,是唐朝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的名句。一共十句诗,就偷了四句。当然,这个人还是有可爱的一面,他的抄袭是公开的。让你们打分,看在没有偷偷摸摸分上,心地宽厚一点,60 分,如果碰到我的老师吴小如那样的学术警察,绝对是零分。

天天看着洞庭湖、岳阳楼,就这么个水平,这里就产生理论问题了。文章的好坏,不是全靠观察的,还要有高度的想象,想象就要放飞心灵、自由飞翔。忽略了想象,莫泊桑和福楼拜都不对。这位很热爱诗文的滕子京,并不是瞎子,而是一直看岳阳楼,用莫泊桑的办法不停地观察,熟视无睹了,看傻了。拘泥于现实的感知,束缚了他的想象力,压抑了他的主体心灵。而范仲淹拉开距离,离得远一点,千里之外,想象更自由。这在《文心雕龙》里叫作做“神思”,“目既往还,心亦吐纳”。不仅靠观察和想象,而且更重要的是,心里有多少吐出来。其实,滕子京给他的那幅《巴陵胜景图》,我到岳阳楼去看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真迹,反正画得很差。(笑声)就是再好,也没有用。因为画是视觉的,瞬间的、静止的,而散文则是全感官,全情志,而且是动态的,时间上有连续性,画要和散文比,就得动起来,可惜那时没有动画片。(笑声)

我们来看范仲淹的原文。登上岳阳楼,可以看到,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衔远山”,这倒有点可能。远远看到湖中有个小小的君山。至于吞长江,光是八百里洞庭湖就非目力所能全睹,还要看到长江,看到北面的巫峡、南面的潇水湘江,他既不是千里眼,也没有望远镜啊。

当然,范仲淹并不完全是凭空想象。他是苏州人,也许童年时期在太湖边的某些回忆被激发起来了。“予观夫巴陵胜状”,“予”就是我啊,压根都没去“观”呀,不是骗人吗?但是,文学艺术不是地理科学,是有权想象的,在古典诗话中叫做作以无为有、以假为真。艺术就是假定的。所以范仲淹就放开想象了,洞庭湖啊,“衔远山”,衔着遥远的山啊,“吞长江”,把长江吞进来,因为洞庭湖的水是从长江流进来的,“浩浩汤汤,横无涯际,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这样的想象胜过滕子京,范仲淹笔下的洞庭湖的宏伟,不但是想象,而且是他宏伟的情志、气魄、胸襟。这是滕子京根本没有的。光凭眼、耳、鼻、舌、身的理论,根本就是美国记者的小儿科,对中国的传统理论一窍不通。

如果实在不通,你懂一点佛经也好嘛。佛经说六根清净,这个六根是什么呢?眼、耳、鼻、舌、身以外,还有一个“意”,光有外部的感觉是不够的,还要有“意”,内在的心意。人为什么感觉不同?就是第六根的心意、情感、思想不同。外部的信息、外部的条件,跟你偶然相遇,这叫有缘,产生了生命的幻觉。这第六根的“意”,就是中国《诗大序》中的“诗言志”的“志”,“情动于中”的“情”。有了情志,想象飞扬起来,超越外部的感觉,聚焦起整个生命,文章就精彩了。

话说回来,为文当然不排除观察,更重要的不光是用五官,还要用心、用“意”去感应,把多年的经验、整个的生命,在为文的瞬间调动起来、凝聚起来、盘活起来,文章才能有超常的发挥。

这绝对不是个别现象。这里顺便提一下范仲淹的战友欧阳修。范仲淹政治改革失败了,官场上倒霉了,欧阳修“慨言上书”,碰了个更大的钉子,坐了牢,后来下放到安徽滁州当了个地方官。他也写了一篇很著名的《醉翁亭记》,第一句,“环滁皆山也”。后来有个清朝的文人去看一下,滁州根本就没有被山围着。宋朝的山到了清朝怎么就没了?地质变化太快了吧?有没有地震啊?(笑声)有人写文章说:滁州离琅琊山好远啊,近处只有个小丘。但是呢,欧阳修气魄很大,“环滁皆山也”,没人去跟他较真。有人为他辩护了。朱熹说,看到一个最初的抄本,欧阳修的开头原来不是这一句,而是非常详细地写了十几二十个字,介绍四面的山的状况,却通通都被删掉了,只剩下一句,“环滁皆山也”。我觉得朱熹是个老实人,怎么搞的,也参与了这个炒作?(笑声)可能朱熹也没有去过滁州,别人一炒作,朱熹上当了。我问过去过滁州的福州人,他说,“环滁皆山也”,用来形容福州还差不多,这么精练的词语,用来形容滁州,真是可惜了。

这说明经典之文,真假互补,虚实相生,想象自由造成伟大的艺术成就啊。一个人一辈子写很多文章,真正留在文学史上的,千年后还能脍炙人口的没有多少啊,哪怕有一篇,这个人就没有白活了。苏联诗人马雅科夫斯基,写过一句话,写上一首小诗,让它活上小小的十年,这就不错了。很可惜,我们现在许多文章,不要说过了十年,就是过了一天,就没有生命了。这当然也包括我的,不过,我幸运的是享受到一个例外。我有一篇文章活了十年还不止,(笑声)如今30 多年了,1981 年写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写出来以后被围攻,全国性的,形势挺严峻啊,弄得我破帽遮颜。女儿在幼儿园,都感到有压力了,回来就问:“妈妈,精神污染是不是爸爸搞的?”(笑声)我太太的回答很干脆:“放屁!”(大笑)这篇文章现在成为经典了,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就有“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的标题,手稿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拿去保存起来。手稿啊,用笔写的,现在作家都没有手稿了,都在电脑上。手写的稿子很稀罕哦。现在我自己都没有了,我早知道就不给它,那是在20 世纪80 年代,我不知道留到今天,手稿会很值钱啊,可以拿到香港拍卖行去拍卖的,(掌声)好遗憾,白白丢掉了发个小财的机会。(笑声)

回过头来,说正经的。景观的描写是很重要的,更主要的是主体心灵的强大优势。要把自己的精神气质,把自己的整个胸怀表现出来。关于观察的问题,堂而皇之的胡言乱语太多了,光有理论的反驳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从文本上去全面检验。

洞庭湖是不是永远像范仲淹写的那样浩浩汤汤、横无涯际?晚明袁中道,他真的去游了洞庭湖,还写了一篇《游洞庭湖记》。他说洞庭湖啊,并不是永远那么浩渺的。他说只在春夏之交时湖水浩荡,过了这个时候,它就不那么浩荡了。秋冬之时,旱季时候,洞庭湖水看上去像什么啊?这里有四个字你们要仔细琢磨,“如匹练耳”,“如”就是“像”,一匹练白绸布,像一条小溪。

由此可见,范仲淹的经典之作,并不是严格地、准确地反映现实。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经典性,为什么呢?形质俱变,情为主,景为宾。情决定景的性质和形态。写文章不单是表现客观的对象,形质俱变的“质”,就是主人公的精神气质。借助外部景观的变化,表现人的特殊的精神天地。

诸位,我说精神天地,还要加上“特殊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啊?我觉得:非也。

莫泊桑说要写出对象的特点,但是光是岳阳楼的特点,似乎很不全面。因为对象的特点很多。选择什么样的特点,是由人来决定的。

就是在范仲淹笔下,同样的岳阳楼,在不同的人眼中,并不是一样的。文章明明写着,在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人眼中,岳阳楼的宏伟景象引起的是“感极而悲”。在“宠辱皆忘”的人士则是“其喜洋洋”,而在范仲淹则都不是,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进亦忧,退亦忧”,永远是忧愁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就是说,形象的构成是不但客观对象有特点,而且更重要的是,主观的情志也要有特点。“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范仲淹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异”字。就是同样被贬谪的官员,到了这里也有不同的感受。他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看来你们中学教师没有让你们白白背诵,现在都背诵起来。“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墙倾楫催。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天气是很阴暗的,太阳、月亮都被遮住了。“山岳潜形”,山都看不见了。“商旅不行”,生意都不能做了。情感很压抑的。“薄暮冥冥”,到了傍晚,光线暗淡,氛围阴惨,相当凄凉。但是范仲淹是个将军,不像苏东坡,只是个文化智者,在《赤壁怀古》中想象,就是豪杰风流,甚至还有红颜知己,小乔初嫁。而范仲淹,在阴暗的氛围中来了个神来之笔“虎啸猿啼”。猿啼是悲凉的。“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是通用的典故。但是,范仲淹空前,也许是绝后地把它和虎啸整合起来,悲凉就变得豪迈,虎虎有生气。洞庭湖一派浩渺的大水,不用考证也可想象,就是有老虎,它往哪里藏啊?这不是范仲淹造谣,而是一个将军的英雄气概。当然,他的处境和一些下放官员一样,“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怕人家在皇帝面前讲他的坏话,但是即使这样,范仲淹写出来仍然在“猿啼”的悲凉中渗透了“虎啸”的豪迈,透露出他雄伟的精神风貌。

但是换了一种季节,春和景明了,一般人就换了一种心情,“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把酒临风,喝酒要对着风来喝。这就非常潇洒啊,关键在于,宠辱皆忘,不管是提拔还是下放,我都无所谓,都要享受这自然景观的美好。这个“宠辱皆忘”的精神品位相当高,很符合孔夫子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符合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准则。范仲淹似乎也应该这样潇洒超脱呀。但是范仲淹说,春和景明就痛快,阴霾满天就悲凉,还不够,不够“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范仲淹在这里说得很委婉,很谦虚,不直接说,我的精神境界比“宠辱皆忘”还要高,我的理想境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应该不因为环境顺利就得意,就“把酒临风”、快乐潇洒,环境阴暗、遭遇不幸,就非常悲哀。那应该怎么样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管环境怎么变化,不管自己怎么得意,都不能快乐。那该怎么办呢?应该超越个人的荣辱。当你痛苦的时候,要想到百姓的痛苦,当你快乐的时候,要把国家的忧患放在心上。具体地说,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不管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处在高位的时候,掌权的时候,你为老百姓而忧愁,你被下放的时候,不掌权的时候,你为国家忧愁。在朝要忧,在野也要忧,这就永远是忧了。难道没有权利欢乐一下吗?当然,欢乐是可以的,可有个条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人还没有感到潜在的忧患的时候,你就要为之担忧;而全天下人还没有快乐,你就不能快乐。

这个要求太高了。天下人没有忧你就要忧。现在你们听报告,考进了东南大学,这样的名校,你们,还有你们的父母,都很快乐,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到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他们的心情是多么的失落?你们有没有为国家遭遇帝国主义的霸凌感到忧愁?帝国主义的包围,会不会影响到国民经济的发展,使你们未来的就业形势变得严峻?这说得太高调了。具体地说,爱情偷偷地来了,你一味沉浸在一种糊里糊涂美妙的感觉里,就觉得很幸运,花好月圆。但是,后面的问题还多着呢,结婚、买房、贷款、银行利息,一大堆问题,你还没有感觉到,我已经替你忧愁了。你们贷款付完以后,再买第二套的时候,能不能乐呢?不一定,你儿子又长大了,又要贷款了。(笑声)这样下去就永远不要乐了嘛!是的,要天下人都快乐了,自己才能快乐。天下人什么时候才能快乐啊。他说的“天下”,全世界,我们不去咬文嚼字,天下应该包括亚欧美非洲。就算仅仅是全中国吧,不要说在当时、在北宋,就是1000 年后,我们谁敢说,十多亿同胞大家都同样的快乐了?可是范仲淹说,只要有人不快乐,我就不能快乐。那他就永远不快乐,永远是一个忧愁的容器。其实,他打仗取得胜利的时候,他应该是快乐过的。他在欣赏风景的时候,也是快乐过的。请看他的诗作《野色》:“非烟亦非雾,幂幂映楼台。白鸟忽点破,残阳还照开。肯随芳草歇,疑逐远帆来。谁会山公意?登高醉始回。”在大自然的美好景观中,他不是很开怀地欣赏得充满了醉意吗?

这样的逻辑特点,就是绝对化的,从理性来说,是不全面的,但是,这是抒情逻辑,是以绝对化取胜的。同样是把酒送别,王维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而高适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究竟哪一个是胡说呢?这就是抒情逻辑的绝对化,正是这种抒情的绝对化,允许范仲淹永远把人民、国家的忧患放在第一位,自己好像永远没有权利快乐。这就是诗化想象的崇高理想。

这不仅仅是他的人格理想、人格升华,而且是在一种特殊境遇下的自我勉励。为什么?他的处境很不好,他有政治理想,他想改革国家长期不能解决的弊端,因为北宋赵匡胤接受了五代十国军阀混战的教训。赵匡胤自己就是一个军阀,用政变的办法夺了政权,当了皇帝,他不同于刘邦,夺得政权以后,把可能拥兵自重、成为独立王国的军事功臣一个个都杀了。这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不能让武人有太大的兵权。兵权没有限制,就可能搞独立王国,造成军阀混战。赵匡胤比较文明,杯酒释兵权,开个宴会,痛饮一番之后,哥们儿,把兵权交出来,去享受荣华富贵,最好是广置田产、沉迷酒色、妻妾成群,没有政治野心。他又想了一个办法,叫“更戌”,就是将无长兵、兵无长帅,军区司令老给你调来调去,这个兵就不是你私人的了。

这就造成了一个严重问题,国防力量非常薄弱。把权力交给文官,鼓励大家都去读书、考科举。把当官作为人生最高理想,秀才、举人、进士,一级一级地考,最后是殿试,皇帝亲自主持,让你从少年考到青年、壮年,甚至是老年。唐朝290 年,一共才有7448 位进士。北宋、南宋加起来319 年,进士就达3.9 万名,有一半还不是考上的,而是皇帝特批的。考了多少回,年纪都老大不小的了,就送你一个进士出身。有了这么多进士学位,就要分配官职,就产生了问题:第一,官员太多,财政开支不了;第二,军事力量薄弱了。国土面积缩小,有时被敌人兵临首都城下。范仲淹就是要改变这个状况,裁员,得罪了大量的官员和候补官员。他就主动上陕西前线,献身保卫国家的事业,仗打得还算不错,但是还是遭到贬官,他的心情是非常压抑的。他没有为自己的命运而忧愁,而是自我勉励,自我鼓舞,自我升华。即使不在中央王朝了,也不能像一般迁人骚客那样世俗,那样为自己患得患失。即使忧愁也要为国家,为百姓,而自己要快乐,要等到天下人都快乐了以后。虽然,明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人都快乐了,实际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永恒的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永恒的不乐。

这太绝对了。这完全是感情的抒发,而强烈的情感是以绝对化为特点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文章写得动人,它主要靠什么呢?固然前面用感官描写岳阳楼洞庭湖的景色,语言非常动人,是非常有才气的,但是,最动人的,流传至今、一代一代成为我们的精神财富和艺术瑰宝的是绝对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经典之所以经典,就在于它借助某种景观,强烈地表现出崇高的精神,景观不过是一个虚化了的平台,让人的精神在这个平台上自由地放飞。

刚才我讲了欧阳修写那个“环滁皆山也”是不可靠的,他的文章也是很经典的。积极参与新政的欧阳修失败了,范仲淹被排斥了,政治上处于逆境,他还不识相,一身正气到有点傻气,“慨言上书”,为新政辩护,一度弄到皇帝恼火,坐了牢房,后来被贬为滁州知州。这个时候,他作为战友,他的心情,按照范仲淹的逻辑,应该和他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啊。

他却不但一点不忧愁,而且非常快乐。他的心情恰恰和战友相反,写了一篇经典之作《醉翁亭记》。他的快乐是很有特点的。第一,山之美。西南的琅琊山“蔚然而深秀”。第二是写水(酿泉):“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从日出到云归,从阴晦到晴朗,从“野芳发”的春季,到“佳木秀”的夏日,再到“风霜高洁”的秋天,到“水落而石出”的冬令,四时之景不同,而欢乐却是相同的。第三是亭子:“翼然临于泉上。”山美,水美,亭子更美。但是,更美的是他喝着酒来欣赏风景的姿态:明明喝得很少,却又很容易醉。明明年纪不太大(才40 岁左右),却是自称为“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范仲淹不是说,不以物喜,不要因风景美好,就快乐?可是欧阳修就是要为美景而快乐,而且喝着酒,醉醺醺的,快乐得忘掉了自己太守的身份。在范仲淹那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那是永恒的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永恒的不乐。但是,欧阳修反其道而行之,先天下之乐而乐。当然,他并不是没心肝,而是和一般老百姓一起快乐。在范仲淹那里,岳阳楼就是忧愁的载体,而欧阳修的醉翁亭则是快乐的载体。

在欧阳修这里,不管挑担的、步行的、弯腰曲臂的、酿泉为酒的、打了鱼的、拿着蔬菜的,就都可不请自来。他的聚会,用你们的时髦的话说,就是party,是开放性的,谁都可以来。自由自在,都很欢乐,好像大家都没有为衣食而愁,为劳苦而郁闷,没有物质负担或精神压力。这实在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了。如果全抄《桃花源记》,欧阳修也不要写了。欧阳修这里有个特点,不只是物质生活没有压力,而且人物之间的关系很平等。他反复提起“太守”,提了九次,但是喝起酒来,太守和老百姓没有什么等级的区别,太守也没有架子。人们自由地游戏喧哗,在太守面前大叫大喊,太守自己也随便乱喝,不在乎自己的姿态,不讲礼节,不拘礼法,他越是醉醺醺、歪来倒去,越是自由潇洒。没有主客之分,没有官民之别,太守和百姓都忘掉了等级,人与人达到高度和谐,这是欧阳修不同于桃花源的地方。桃花源确实是找不到了,而太守写的是很现实的。

更精彩的是在下面。不但太守欢乐、老百姓欢乐,山里的鸟叫起来,鸟也很欢乐。“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鸟只是感到人们很快乐,凑热闹而已。而人们也知道“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人们只知道和这样的太守一起欢乐,但是,不知道太守就是因为大家快乐才快乐。太守乐什么?乐你们的乐,你们乐了我就乐。在范仲淹那里,只要有人不快乐,我就没有权利快乐,而在欧阳修这里,只要有人快乐,我就快乐。至于天下人,是不是还有不快乐的,暂时不管。这是不是有点先天下之乐而乐的意味?

太守是谁?庐陵欧阳修也。鄙人姓欧阳,名修,前面的太守都是第三人称,突然告诉你,这是真的,太守就是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庐陵欧阳修。把自己的籍贯都亮出来,你还能不相信吗?

表面上看,欧阳修是在和范仲淹唱对台戏,实际上,他们在艺术上、在美学上的原则是一样的。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绝对的忧,而欧阳修的先天下之乐而乐,只要有机会和老百姓一起快乐,就享受快乐,这也是绝对化的。抒情逻辑和理性逻辑不同,理性逻辑是要讲究全面的,不能绝对化的,而抒情逻辑则是以片面的、不全面、绝对化取胜的。

这就是范仲淹和欧阳修的文章,都是伟大的艺术的奥秘所在。

所以我们看到,文章之所以精彩,不在于他跟范仲淹相同,而在于同中有异。相同的地方是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不同的地方,范仲淹说,要天下人快乐,我才快乐,而欧阳修则说,只要我身边的百姓快乐,我就快乐,哪怕不是天下人,我也因为他们的快乐而快乐。我就是比天下人先快乐一下,就算是只有一天,也把它当作节日。

不知道你们现在体会到了没有,我为什么拒绝到香港去参加那样的会,后来为什么又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因为我可以去提高他们一下,我忘掉自己的清高自尊,让他们享受一下豁然开朗的快乐,我也因此享受一下与他们一同快乐的快乐。(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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