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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

2023-11-10杨军民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学文麦子拖拉机

杨军民

那个人来到柳村的时候,刚过小暑,天气就热起来了。堡子山上的草木异常葱茏,天格外蓝,空气格外透亮。

他敲响了村主任大旺家的大门。

大旺家的小二楼像一座碉堡,密密匝匝的房子,密密匝匝的窗格子,院子里只留下一个窄窄的过道儿。

现在,村里人都住在这样的碉堡里。

天蓝色的双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大旺披一件米色夹克衫,一边走一边把口罩的一根绳子挂在耳朵上,出门站在了白亮的阳光下。

“我刚从二贵家来,想种他家那块地。那点地搅不住人,你家的地与他家的连畔……”那个人说。

“地?”大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虽是农民,因村子临着县城,川道里的地都被征用了,大家对地的概念有些模糊了。

“堡子山,堡子山的那些地。”

“噢——”大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些地在半山腰上,是早些年整出来的一些梯田,浇不上水,这些年都荒弃了。

“种去吧,不过我要提醒你,那些地靠天吃饭,收不了多少粮食的——可不敢种大烟啊!”

“哪能呢,不会的!”

那个人又到了下一家,说他是从大旺家来的。

他如一只蝴蝶,从东家进来,又从西家出去,蹁跹了一上午,就把村里三十几户人家都走遍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了他。

四十来岁,开一辆老款捷达车,薄薄的灰色夹克衫,蓝裤子,软底皮鞋,戴着口罩,挂着满头的汗水。看精神头像名干部,但衣服上那层隐隐的灰尘,尤其是鞋子,很久没上过油了,又让人觉得他过得很不如意。卖豆腐的二贵爱打听,很快就知道了他姓樊,大家就叫他老樊了。

得到了大家的允诺,老樊就开始忙乎了。堡子山是村里人最早居住的地方,山上有窑洞,后来搬到了平坦的川道里,再后来又搬到了县城边上的公路两边。堡子山离村子越来越远了,除了吆着一群羊到处溜达的爱球,大家几乎都不去那里了。

老樊的车在县城和堡子山间来回穿梭过多趟后,就一头扎进了山里。大家在爱球的描述里,若有若无地知道了他的一些信息。爱球说老樊把二贵家废弃的窑洞收拾了,住在了里面,还把建设停在他家老院子里的那辆小四轮拖拉机修好了。说起拖拉机,大旺还记得当年建设开着小四轮满村转,戴着那副打了一个疤子的石头眼镜,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烟,车厢里拉着粪肥或煤炭。一开春,建设的拖拉机后面就撅着根狼牙棒般的犁铧。大旺说:“建设,你掫着那家伙想干啥?”建设说:“犁地。”

犁铧深深地扎进土里,土地流水般翻转开来,迅捷、有力、坚实。经过犁耕的土地变得酥软、丰腴,像个待孕的婆姨了。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啊,现在建设有两辆双轿车,那车才叫气派呢,停在路边,高高在上,像一座小山。

老樊是会种地的,他先从粪肥上下功夫,把村里人家的厕所都承包了下来,拖拉机上放着几个大塑料瘪子,一趟趟运到山根,用黄土压成了粪堆,然后开始犁地。等那些地都犁过了,就已经深秋了。他买来了种子撒进去,几场秋雨,就看见绿茸茸的小嫩苗了。他种的是麦子。

整个冬季,他的行迹都若隐若现。偶尔他开车去县城买生活用品,路过村庄,遇上了村里人。村里人就问他:“老樊,干啥去?”买油、买面、买蜡烛、买煤……他说。那年的春节,他也是在老窑洞里过的,腊月天,有人看见他在街上买年货咧!

转眼开春了,汭河水开了,大地开始返青。老樊又开始忙活了。他把粪堆挖开、撒粪。经过一个秋冬的发酵,又经过䦆头的挖掘、敲打和铁锹的翻转,粪肥的身姿就变得柔软、温和了,散发出一种醇厚深远的味道。他把粪肥装上车,运到地里,举起铁锹,天女散花般一锹锹向高处、向远处散开来。那些肥料哗哗地落下去,压得麦苗哆哆嗦嗦的。

累了,他便坐在田埂上,点燃一根烟,很惬意的样子。有时,他从随身携带来的一个咖啡色绸袋子里掏出一把二胡,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山崖像个大音箱,把那些声音扩大、传远。那声音抑扬顿挫,时而迅捷、时而缓慢,时而尖厉、时而浑厚。听过二胡的人,不只是群山、树木和麦苗,还有爱球。爱球是个放羊娃,在漫长的放羊时光里,音乐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开始他用小收音机听,后来用随身听听,现在用手机听。秦腔最多,钢琴、二胡、笛子也有。

第一次听到老樊的琴声,爱球就知道他拉的是《赛马》。他拉得很好,感染力很强。音符擦着梯田、擦着树木、擦着山峁疾驰而过。那一刻,爱球停下了脚步,羊群停止了吃草,群山和树木却飞跑了起来。

爱球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老樊。碰见老樊拉二胡,爱球就停下来,和他的羊一起听曲子。更多的时候,爱球看见老樊在地里松土、除草,忙活着。麦苗开始只是盖着老樊的脚面,后来齐了他的小腿,再后来就齐了他的腰了。田野一天天饱满拥挤起来,老樊却一天天变得渺小了。

端午节一过,麦梢开始发黄了。爱球连着好几天没看见老樊。爱球跑来对大旺说,老樊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呗!大旺轻描淡写地说,他来的时候也没专门给村上打招呼啊。

爱球说:“那些麦子咋办?”

“把你的羊放好,人家能种就能收!”大旺把爱球呛了一顿。

麦梢子一黄开,太阳光就成了涂彩笔,不几天就把地里涂得斑斑驳驳的了。爱球又一次找大旺,说老樊的铺盖也不见了,怕是真走了。看爱球那火上房的样子,大旺就跟着爱球进到了山里。大旺最近一次进山,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几个老人种了点庄稼地,零零散散的,山上又荒,他们就找村上,看能不能把他们的地调到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有啥不行的,反正都荒着,大旺把两个队长叫到一起,很快就办好了。现在,这些老人有的去世了,有的病倒了,还有几个精神些的,儿女们都不让种那点地,忙忙活活一阵子,还不够娃娃们出外打工半个月的收入,路那么远、山那么高,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的,就头比身子大了。

在大旺的想象中,山中肯定凋敝得连路都没有了,这么大的山只有几个放羊人和他们的羊走着。事实却不是这样,进入沟口,他就看见到了山脚尚未用完的粪堆散发着醇厚的气息,旁边有一条黄土路,带子般闪着黄亮深入了山中。路不宽,汽车过不去,开拖拉机绰绰有余。过去山上是很窄的山路,后来村上专门找推土机修出了一条,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走的人少了,路就多处坍塌,荒草长得有半人高了。

“这路是老樊修的?一个人修的?”

“可不是嘛,忙完农活就扛着铁锹䦆头瞎忙活,他还把老院子都修了呢!”爱球说,“闲的,真是闲的。”

大旺到路旁的那些老庄子看了看,大部分窑洞都没了门窗,坍塌得很厉害,但每个院子的荒草都除掉了,院子被平整了出来,黄灿灿的。二贵家的窑洞还安上了门窗,老式双扇木门。门脸和里面都上过墙皮,炕墙上贴着报纸,窗户上糊着白纸,窗台上一个铁茶叶桶上有燃过蜡烛的累累痕迹——村里人都搬走后,山上就断电了。在建设家的老院子里,他们看见那辆修好的小四轮拖拉机上盖着塑料布,安安静静地放在院角。

人可能真走了,炕上的铺盖都没有了。

大旺站在建设家的院边,回头看向沟里,那条黄土路在树木青草的绿波里那么扎眼,像一根藤,一家家老院子就是藤上的果实。他心里不由得翻腾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转过山峁,眼前豁然开朗,那些地——老樊说过的那些地,几层层梯田像一幅画挂在他面前。太阳架在堡子山巅,阳光洒下来,蒸腾起来的水汽弥漫在树梢、梯田和半空,与湛蓝天空下飘荡着的那些白云连在了一起,那些梯田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空气中的水珠、树木草棵上的露珠折射出的虚光,移动一下目光,动一动身子,都变幻着不同的色彩。梯田里种的是麦子,每一层地的周边都有一圈绿色植物,一尺多宽,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紫花。那些绿植和紫花给即将黄熟的麦田包上了绲边。大旺想起了带着孙子逛超市时看见的那些鲜亮可口的夹心蛋糕。

大旺的心里又翻腾了一下,他种了大半辈子地,从没种得这么别致过,也从没认真欣赏过地里的风景。就像他的老伴,一起生活四十多年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让他儿女双全。她的女工和厨艺在村里有口皆碑,他却从没特别在意过她。女儿长大后,嫁到了县城;儿子上完大学后,留在了外地,有了孙子后,老伴就去帮带孙子了。儿子把他俩都叫去了的,可大旺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活,那些庞杂喧嚣的声音让他烦躁,还有那些高楼,那么突兀地就站在了他面前,使劲抬起脑袋也不看到顶。故乡黄土山的高度比这些楼高,但它们高得讲理,有人情味,慢慢地高起来、大起来,让人有个缓冲和适应的过程,而这些高楼,才不管人适应不适应呢。不到半个月,他就把老伴留在那里,自己跑回来了。结婚几十年了,这是他俩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在那些无聊漫长的夜晚,他翻开相册看,吃惊地发现,老伴曾经是那么美,尤其是年轻的时候,高挑、俊秀、清甜,自己拘谨地站在一边,有些配不上她咧。一辈子了,还把人家吆来喝去的,他忽然有些脸红。

大旺的年龄说老不老、说小不小,还闲不住,总想干点啥。他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在学校当过保安,后来在清洁队倒垃圾。可以说他这个年龄能干的事他都干过,唯一没想过的就是回到土地上去。虽然担任着村主任的职务,实际上他是最早离开土地的人,为啥?种地不挣钱。

他忽然觉得,老樊到这里来,是要给他某种暗示。一个与这块土地毫无关系的人,都能这么耐心地侍弄土地,自己却躲得远远的,任那些地荒着,自己是个啥农民嘛!

他掏出手机,给两个队长分别打了电话,让召集村里人,有多少算多少,来这个山峁开会。老樊走了,留下麦田待收,须集体决议!

最先上来的是二贵的媳妇以及建设的媳妇,一个瘦得像麻秆,一个胖成一坨肉。两个都哭丧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在骂人:“骗子,一看就是个骗子,我咋就信他了呢?”原来,老樊当时住窑洞、用拖拉机的时候,都有过口头协议,要给一些费用,结果前后快一年了,费用没给,人却走了。她们一边骂老樊,一边请大旺给她们做主。

麻秆说:“村上出面,给派出所报个案,一定能抓住。”

一坨肉说:“骗我们事小,事情传出去可就事大了,柳村的人啥时候叫外人骗过?”

大旺笑眯眯地看着她们,问她们,有合同吗?有协议吗?都没有,那嚷嚷啥?

“你是村主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两个女人一起攻击他。

人来得差不多了,二十几个。

大旺没理两个女人,放声说:“你说这老樊也是个怪人,眼看麦子熟了,人却不见了。他能到这里,肯定跟这里有牵连,谁家的亲戚,快给他捎话,满村子的庄稼人,总不能看见麦子落了吧!”

无人回应。

大旺说:“老樊来我家的时候说是从二贵家刚过来,二贵,他是不是你家亲戚?二贵、二贵,你说个话。”

“主任,我在这咧!”二贵搭着腔转过山峁,后面跟着建设。

还没等大旺说话,麻秆就嚷开了:“啥亲戚不亲戚的,说好了住窑洞给钱的……”

“嘴给我夹住!”二贵训斥着女人,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晃了晃。后面的建设,手里也拿着同样一个信封,给一坨肉眨眼睛。两个女人就都不吭声了。

二贵说他也不认识老樊,老樊来他家的时候说是从建设家来的。建设,是不是你家亲戚?建设说他也不认识,老樊来的时候说是从爱球家来的……就这样驴推磨般转了一圈,大旺明白了,老樊其实跟村里谁都不认识,他打听了几个名字,就一家接一家地说,然后就把地拿到了手上,能人啊!

“嘿,好素材,好素材!你说他到底是个啥身份呢?”说话的是学文,村小学教师,他两眼放光,把眼镜一推一推的。他喜欢写小说,村里有啥新闻,总是跑在最前面。他的话为大家打开了想象的闸门。

爱球说:“闹不好是个搞艺术的,来这里找灵感的,他那二胡拉的,国家级水平。”

看到建设手里的信封,一坨肉也不急躁了,她说:“一定是个文化人呢,说话细声慢气的,弟妹长弟妹短的,像是个老亲戚,对了,他还向我借过纸和笔呢。”

爱球说:“我说呢,窑洞的灯经常亮半夜呢,保不准他是个作家。白鹿原上有一个老汉,躲在老院子里,写了一本书,世界都出名了呢!你说他会把我们的堡子山、汭河和我的羊写进小说里吗?”

学文说:“哎呀呀,你们咋不早说呢,要知道我就去向他请教请教。”

看大家七嘴八舌的,大旺就插了一嘴,他说:“艺术家能把地种那么好?你们看,那几块梯田像啥?”

在逐渐升起的白亮的太阳光的照射下,蒸腾的水汽不见了,天空与山峁接壤的界限有些模糊,泛着乳白色。再往后看,就是深远的天空,空旷而蔚蓝,上面飘着一朵朵白云,云朵的边沿发着白亮的光。蓝天白云如一个巨大的斗篷,怜惜地包裹那几块夹心蛋糕。地里的麦子似乎比那一阵又黄了一些,地边的花儿也比刚才紫一些了。

“太美了,简直太美了。”学文一惊一乍地赞叹着。

“咋,你不会认为他是个农民吧?可不像,虽看不见脸面,但那肤色就不是经常背日头的人。”

“会种地不假,还该是沾着文化人的边,哪个庄稼汉有那闲工夫,给地包边边,能包出钱来?”

“不会是做生意的吧,破产了躲到这里来住了,长相、衣着看着也像!”

“去去去,越说越没边了!”大旺说。

“其实也不一定,说是官或破产的大款都说得通,威风八面的一辈子,忽然啥都没了,他也许出生在农村呢,就想起小时候在家种地时的好,又不能回老家,就跑到这里来了。”

“有照片吗?谁有他的照片?去派出所查,现在全国联网了。”

“查啥查,先不说有没有照片,疫情期间都戴着口罩,凭一双眼睛能看出个啥?”

“哎,大家注意他的名字没?老樊,怕是老烦吧,这不明摆着吗?烦了,来这里找清静。这个我有体验。那一年出去买车,钱让人偷了,我靠着旅社的门,一个人待了三天。这是决定生死的三天,想开了就出来,想不开就把自己收拾了。老樊一定是碰上难缠的事了,在这里经历了生死,想开了,就走了。麦子只是他解开心事的一个由头。”

你一言我一语的,太阳升到了头顶,火辣辣,空气澄澈剔透,那块夹心蛋糕愈加鲜亮起来。二贵说:“主任,我得送豆腐去呢!”大家的眼光也都盯着大旺,谁家都有事呢。大旺说:“那这样,明天再等一天,大家都留意一下,如果能联系上老樊最好,如果联系不上,后天一大早,大家带上镰刀,还在这里集合,一家出一个劳力。既然山上有麦子,我们就要把它收回来,我们是农民。”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没有老樊的消息。晚上,大旺把草帽找了出来,把多年不用的镰刀从杂物间里拿出来,端一盆水,趁着月色把刃子磨得雪亮。那一夜,他有些兴奋,似睡非睡,久违的镰刀割在麦秆上的那种巧妙的力量,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拽着他,把他一次次拉醒。

第二天,他早早就到了山峁上。自然,他是第一个。他并不着急,在地边坐下来,定睛看着缭绕在水汽里的那几块梯田,只两天的工夫,麦地就黄得耀眼了,地边的小紫花密实起来了,点缀得那几块夹心蛋糕更水灵了。

等了一个多钟头,各家都来人了,老人居多。爱球来了,他说他和老樊相处最多,这个忙他要帮,他把羊赶到山里就过来了。二贵和建设这两个大忙人居然也来了,二贵在炕席底下、建设在拖拉机坐垫底下,都找到了老樊留下的租金,那是个讲信誉的人,不辞而别一定有他的苦衷,这个忙他俩一定得帮。

“只是,那么多地,要割到啥时候呀?”二贵手搭凉棚看着前面。

“路不行,要不叫台收割机,两小时就收完了。”建设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那么点地,膀子一甩就没了。”

正说着呢,山峁后转出几个人,都和大旺年纪相仿,半老不老,手里拎着镰刀。“大旺,收黄天咋不叫我们?吃独食咧。”人没到跟前就喊上了。大旺一看,都是河对岸槐村的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说话的是老李。槐村和柳村一样,川道里的地都被征用了。

“吃羊肉泡、看戏不叫你们是吃独食,这收黄天背日头的事儿,还独啥咧。”

“你还别说,这几年羊肉泡经常吃,麦子一次都没割过了,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农民了。”

“这些麦子好啊,这些麦子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又聚在了一起,这些年我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走哪都是打杂的,农民只有站在地里才像个主人咧!”

“大旺,这是你的地盘,你就带着我们干,像生产队时那么干。”

本来是一次被动的夏收,三说两不说就有了别样的意义。大旺忽然明白了这些天毫无来由地兴奋的原因,他又站在厚实的土地上了!他开始派工,让爱球领了几个人,去山下清理大场,把库房里的脱粒机拉出来,维修接电,备用。他自己带人在前面收割,二贵带人在后面打捆。建设把拖拉机开来,带几个人负责运输。

加上老李带来的几个人,人就不少了,那点地看起来很多,一摊,就没多少了。搁在二十年前,也就一个上午的活,大家却整整干了三天。多年不种地了,大家的皮肤白了、腰身粗了,再加上年龄的原因,干活都不利索了。更主要的是大家的心情是闲散的、愉悦的,不像早些年靠在土里刨食养家糊口,整天急慌慌的。第一天趁着早晨的清凉干了一气,大旺就让大家回家了。第二天早晨再来,大部分人都大包小包的,有带馒头、饼子的,有带牛肉、鸡蛋的,有带凉茶、矿泉水的,二贵把卖豆腐用的两把大伞撑在地头上。干活干到中午,大家聚在伞下和地头的树荫里,把带来的东西摊在塑料布上,席地而坐,东拉西扯谁家挣了多少钱,谁家的儿女考了什么大学。

二贵这些年卖豆腐,嘴皮子利索得很,讲了一个笑话,说五魁去城市投奔儿子的时候,屎尿急了,见前面有个厕所就冲了进去,急忙蹲下。拉得正美气呢,门口进来一个女人,边走边解裤带。

“啊!”女人大叫一声,“出去,出去!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女厕所!”

五魁蹲着没动,说:“这是公共厕所,你能上,我为啥不能上?”

那个女人手里提着裤子,气得干瞪眼,出门喊人去了。

这个故事演绎得很生动,让二贵一讲,妙趣横生。五魁不识字,人有些愣。老两口只有一个儿子,是村里第一个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儿媳妇结婚时提了个条件,不和老人一起生活。后来老伴先走了,他趴锅燎灶的,自己过。上街回来的路上犯了脑出血,村里人把他送到医院,经过治疗后,嘴歪了,半拉身子就不灵便了。这还好是在路上,要是在家里,跟前没人,怕就凶多吉少了。村里在中间协调,让他随着儿子去了城市。他在城市过得很不好,一直住在地下室里,拖着个病身子接送孙子,后来出了车祸,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骨灰盒子。

说到五魁的事儿,大家先是笑,后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都出去带孙子了,每个人的境况不同,有的一去多少年不见面,生活得咋样不好说,有的一年半载就回来一次,这其中包含的东西就很复杂,就像鱼儿,在水下憋久了总要在水面上换换气。大旺想到了老樊,不管他是干啥的,他一定是来村里换气的。

第三天下午,麦子基本收完的时候,学文把小学里的娃娃带来了,娃娃们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分散在地里拾麦穗。

“娃娃们学业这么紧张,把他们带来干啥?”学文事先没打招呼,大旺有些埋怨。

“给娃娃放个假,补补课,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这些娃娃,大部分不认识麦子咧!”

“对对,对对,还是你们文化人想得周到!”学文一句话把大旺说服了。

麦子割了,地边上的那些绿色植物就变成了一圈圈四五十厘米高的围墙。顶端一支支疏朗的大麦穗般的花穗,密密麻麻的米粒般的紫色花蕾连缀在一起,很耀眼。视线顺着弯弯的围墙看过去,眼前就有一条条环形飘带飘来飘去,一些孩子顺着围墙的曲线奔跑着、呼喊着,那些飘带就仿佛是浮在山间透亮的光波里,起起伏伏、飘飘洒洒。

整个收获过程都能闻见淡淡的香味,现在,没有了麦稞的阻拦,那香味就浓烈起来,甚至让人醺醺然似有醉意。

“这是啥花?”大旺大声问。

没人回答,过一会儿,建设挠着脑袋说,有一年他跑车路过外地的一个山谷,那个山谷全是紫色的,芳香扑鼻,有很多游客专门跑去看呢。他停下车下去转了一圈,听见有人说那花叫勿忘我。

“勿忘我,勿忘我。”大旺念叨着,他喜欢这个名字,也隐约捕捉到了老樊选择种这些花的意思。

一会儿,学文把手机拿到面前,说他用软件识别了一下,这花虽然和勿忘我很像,但不是,好像应该叫薰衣草。

大旺潦草地看了一下他的手机,嘴里嗯嗯了两下。他已经认定了,就叫它勿忘我。

麦子不多,用脱粒机很快就脱出来了,脱粒和晾晒的那几日是最热闹的,不单是参与收割的人,村里的一些女人、娃娃也加入了进来,叽叽喳喳、热火朝天的。村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欢腾的场面了,很多年没有这样亲密的协作了。

麦子晒透后装在蛇皮袋子里,码成了一座小山。大旺让学文做了一张表,统计出了各家的亩数,又把槐村老李他们的名字写进去,他打算按亩数多少和出工情况把麦子分配给大家。说好了让大家第二天来大场的,第二天,大旺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人都没有。

大旺掏出手机挨个通知,爱球说他去县城给羊肉馆送羊了,二贵说他正在市里卖豆腐呢,学文说娃娃们拾完麦穗回来很兴奋,他得趁热打铁,让他们好好写几篇作文,争取在最近一次征文中获奖。大旺也把电话打给了槐村的老李,老李说他现在正在火车上,又要去城里带孙子了,他说再收黄天一定要通知他,没有比在土地里劳作更舒坦的了……

下午,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天边出现了黑云朵,还有隐隐的雷声。糟了,下雨可咋办?大旺忙找块大塑料布,拉扯着想把粮食盖住。这时候,建设开着拖拉机来了,还带着几个人,把粮食装上拖拉机,一趟趟运到老樊住过的二贵家的窑洞里。建设说大家的心思不在这些粮食上,这些天耽搁了不少事,都去忙了。他说粮食先给老樊存着,万一他哪天回来找呢?或者就让大旺自己看着办,第二天他也要出门咧!

窑洞里那些粮食、梯田里那些勿忘我,成了大旺心里的牵挂。他三天两头往沟里跑。走在路上、站在山峁或坐在二贵家窑院的石头上,他经常产生幻觉,觉得老樊正闷着头,从山道上向他走来。

“老樊啊,你到底是谁啊,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跑到这里添这念想干啥!”他经常在心里说。

小暑过后,大旺开着拖拉机,用塑料瘪子开始收集各家的粪肥,在山根压成了一条条粪堆。他开始修路,修老樊修出的那条路,让它更平坦、更宽阔。他找村里的木匠做了些老式门窗,把能收拾出来的老院子都收拾出来了,把能安的门窗都安上了。他把粮食分别放在了那些窑洞里。

他让村里人放出话去,说如果有人烦闷了,想躲个清静,或怀念农家生活了,可以来这里住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吃的呢,只要老樊的粮食还有,随便吃。村里人吃惊地看着他,但还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入秋,给那些地上过底肥后,大旺开着拖拉机犁耕了起来。他给地里撒上了种子。那些花,是根生的,冬季来临前,他用黄土打起了垄子,春季又挖开了。

老樊一直没回来。村里还真出现了一些陌生面孔,他们戴着口罩,住在老窑洞里,有的会主动去干些农活,有的就静静地待着。有的大清早在咿咿呀呀地练声,有的支个画架子,画雾气里的梯田。有一段时间,窑洞里的人很多,一到晚上,油灯把窗户纸映得星星点点的,过一段时间又没人了。

大旺从来不问他们的来处,也不问他们的去处,见面,不管男女,他都打招呼说:“老樊,早!老樊,干啥去了?”有的人会解释,说他不姓樊。可是再一次见面,大旺还是这么叫他。

端午来临,麦梢子黄了,地边上的花也开了,大旺找到了学文,让他帮忙发微信给村里和周围去城市带孩子的那些老人们,说又快收黄天了,勿忘我也开了,大家回来透透气。

“是薰衣草!”学文一边帮大旺编微信,一边纠正。可是待到下一次,大旺又把它们叫作勿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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