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通》版本流传考
2023-11-09王思林
王思林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诗通》是明代中后期一部以文学维度研究《诗经》的著作,也是较早出现的对《诗经》作文学性研究的专论之作。此书著者陆化熙,字羽明,江苏常熟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 年)进士出身,官至广西提学佥事。陆化熙在《诗通》中对《诗经》文本进行文学性的阐释和解读,“不载《经》文,止标篇什名目,而发挥其意旨。大都依文诠释,寻味于词气之间……颇异乎株守门户者”[1],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是明代《诗经》研究的代表之一,但也存在诸多不足,尚未完全突破前人藩篱,四库馆臣也言该书“所得不深”。《诗通》问世后,流传不广,少有重版。最早有明末学者顾梦麟在《诗经说约》中提及此书;入清后,《明史·艺文志》及《四库全书总目》录有此书,但私家藏书目录中则未见其踪迹;近代以来,《续修四库全书》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均有收录此书。
《诗通》对考察明代的《诗经》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已有学者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加以利用①目前学界对《诗通》的研究多是借其分析《诗经》,以《诗通》为对象的专题研究仅有吴妍芷《陆化熙〈诗通〉研究》(《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11 期),此文认为《诗通》一书“体现了明代中后期《诗经》研究发展的特征”;关于《诗通》的版本问题,付伟《〈诗经〉现存版本目录——以〈中国丛书综录〉、〈中国善本书目〉、〈中国古籍总目〉为著录范围》(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2017年)中有所提及,但仅是罗列版本,并未加以考析。。但其版本问题目前尚未得到足够关注,少有学者对其传世版本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进行细致考察,至今未能梳理出清晰的版本流传脉络。有基于此,本文对《诗通》各种传世版本进行系统梳理,厘清流传脉络,比较版本异同,辨析各自优劣,以期为今后学者的研究提供参考。
1 《诗通》版本现存概况
从目录书记载来看,明清至近代少有目录书录入《诗通》②经翻阅,《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所选明清私家藏书目录中均未见《诗通》。。即使《明史·艺文志》《四库全书总目》等书有录,也并未谈及其版本。新中国成立以来,古籍整理工作不断进行,各种善本目录次第问世,为《诗通》的版本研究提供了充实的资料。现将各书目中所载《诗通》版本情况整理,见表1。
表1 诸种书目所载《诗通》版本汇总
综合表1 可以看出,陆化熙《诗通》现存至少有四种不同版本。其中,童忆泉刻本和归起先刻本流传较广,多所公共图书馆和高校图书馆均有收藏,且部分图书馆还为读者提供电子版阅览。李少泉刻本和清康熙间刻本则较为少见,可能为孤本,国家图书馆藏李少泉刻本现已在网络上公开,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则需到馆查阅。为便于了解《诗通》诸版的具体情况,各版刻信息兹录于下:
(1)李少泉刻本。全书分四卷,四册。每半页十行,行二十二字。四周单边。白口,无象鼻,无鱼尾。版心上镌书名、卷数,中镌卷名,下镌页次。封面刻“陆羽明先生著”“书林李少泉梓行”。前有自序,署“戊午夏日海虞陆化熙羽明甫书于用拙斋中”,并套印“陆化熙印”“羽明□”等印章。卷首皆题“海虞陆化熙羽明甫杂识,男休征、明征编录”[2]。该版现仅藏于国家图书馆。《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诗经要籍集成二编》等大型丛书皆有收录。
(2)童忆泉刻本。全书分四卷,二册。首尾完全。每半页十行,行二十二字。四周单边。白口,无象鼻,无鱼尾。版心上镌书名、卷数,中镌卷名,下镌页次。封面刻“陆羽明先生著”“书林童忆泉梓行”。前有自序,署“戊午夏日海虞陆化熙羽明甫书于用拙斋中”,并套印“陆化熙印”“羽明□”等印章。卷首皆题“海虞陆化熙羽明甫杂识,男休征、明征编录”。书中钤有“每部纹银叁钱”等印章。[3]该版流传较广,现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①据复旦大学图书馆馆藏书刊检索,该馆所藏《诗通》为童忆泉刻本,分四卷,四册,一函。另据《四库存目标注》,此本封面钤“本衙藏版,翻印必究”朱文方印,卷内钤“食古书库”印,见《四库存目标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177 页。、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以及日本国立公文书馆。
(3)归起先刻本。顺治戊戌(1658 年)归起先刊。此本由归起先辑,系与徐奋鹏《诗经解注》的合刊本,上栏为《诗通》,下栏为《诗经解注》,共二种八卷。三册,一函。尺寸为19.9×16.2cm。每半页九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行亦十七字。四周单边。白口,无象鼻,无鱼尾。封面题“诗经通解”,署“徐笔峒、陆羽明两先生原本”和“虞山归裔兴合订”。前有《诗经通解·序》,署名“时顺治戊戌秋虞山后学归起先裔兴氏识”;次有《诗通·序》,署“戊午夏日海虞陆化熙羽明甫书于用拙斋中”;后有《诗解注·序》,署“豫章笔峒徐奋鹏自序”。书中钤有“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制”“天津图书馆藏书之章”“天津市人民图书馆藏书之章”等印章。[4]现藏于天津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
(4)清康熙间刻本。此本系归起先辑本。四卷,四册。尺寸为12.5×19.4cm。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四字。四周单边。白口,无象鼻,单鱼尾。版心下记刻工。现藏于上海图书馆。
2 明李少泉刻本和明童忆泉刻本年代考
目前,多部古籍目录均认为童忆泉刻本刊刻年份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四库存目标注》则进一步推定童忆泉刻本“印刷较李少泉本早”[5]。经过多番查阅和细致考证,笔者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李本早于童本,李本刊刻于万历年间,童本刊刻于崇祯年间,童本以李本为底本。理由如下:
2.1 生活年代
李潮,字时举,号少泉,金陵(今江苏南京)人,金陵书坊聚奎楼主人,生平尚待详考。目前学界多认为李潮主要生活在万历年间:《中国古籍版刻辞典》称李潮为“明万历间金陵人”[6]919;有学者提及万历年间南京私人刻书店号中比较有名的有“李潮的聚奎楼”[7];《明清江南私人刻书史略》认为李潮“聚奎楼”书坊刻书主要在万历年间,“该坊不仅能进行一般的刻印,还能进行双色套印,如其刻《诸子纲目》八卷就是朱墨套印本”[8]。
童忆泉,籍贯不明②关于童忆泉的籍贯,目前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浙江杭州,见《全明分省分县刻书考·浙江》,线装书局2001 年版,第7 页;另说是江苏苏州,见《全明分省分县刻书考·江苏省卷·江苏书林》,线装书局2001 年版,第197 页。,生平不详。《中国古籍版刻辞典》称其为“明崇祯间人,业书坊。刻印过陆化熙《诗通》4 卷。”[6]869学者章宏伟也称童忆泉为崇祯时期杭州府新出现的私人出版家[9]。
综上,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李少泉为万历年间人,童忆泉则是崇祯年间人。李少泉年长于童忆泉,其刻书活动自然也在童忆泉之前。
2.2 刊刻活动
根据各种刻书资料,李少泉的聚奎楼刊刻书目达二十九种(见表2),其中有二十一种刊刻于万历年间,可见其刻书活动主要发生在万历时期。《全明分省分县刻书考》称李本《诗通》四卷为“明万历江苏省金陵书林李潮聚奎楼刊本”[10]156,《明代版刻综录》也称其为“明万历金陵书林李潮刊”[11],可知李本《诗通》应当刊于万历年间。童忆泉刊刻书目则仅有陆化熙《诗通》,刊于崇祯年间[10]197[12][13]。
表2 明江苏金陵书林李潮聚奎楼刊刻书目
除表2 所列书目外,李潮聚奎楼还刊印了大量的通俗书籍,著名的古文献学家王重民甚至认为“李潮是当时在南京专刻这类通俗书的书林”[14],但由于此类流行书籍“随生随灭,最不易保存”[15],现已基本失传。据乾隆《泉州府志》卷七十四《艺文志》记载,万历年间晋江人氏郭伟曾为江南地区的书坊编纂了大量的通俗图书,仅金陵李潮聚奎楼就刊刻了十部,分别是《类隽火斋》 《青云捷径》《四书丹箓》 《提掇英雄》 《四书约》 《百方家问答》 《四书中兴》 《万代说宗》《主意萃锦》 《四书镜》[16]。尽管上述古籍现均已亡轶,但这些书目也说明了万历年间李潮刊刻活动之活跃。
关于李潮聚奎楼刊刻书籍的高峰期,也有学者提出异议,称“以聚奎楼之名刊印的书籍,主要有万历二十三年重印《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万历四十年《新镌刘云峤太史摘纂然然故事》五卷、天启间《六子全书》、崇祯五年《书经补注》六卷、《诸子纲目类编》八卷、《新刊明政统宗》三十卷《附录》一卷、《李卓吾汇撰注释万形实考》六卷、《皇明百家门问答》十五卷、《诗通》四卷等”,由此认为“聚奎楼的书籍刊印,时间多在万历后期或之后”。[17]此说法明显不实,其原因在于以偏概全,仅仅依据部分书籍的刊刻时间得出结论,没有对李潮聚奎楼刊刻书目进行全面整理。同时,该书列举的李潮聚奎楼刊印书目也存在错误,如“万历二十三年重印《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此书并非李潮聚奎楼所刻,而是万历三十三年(1605 年)书林聚奎斋据三十二年(1604 年)杨氏清白堂本重印[18][19]。聚奎斋为明万历间人方冬云的室名,又称聚奎堂[20],非指李潮聚奎楼。
2.3 刻书特点
2.3.1 字体形态
明代后期刻书的字体形态与前期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在字体方面,“万历中至明末,刻字体更趋方正,终于发展成横轻直重的所谓‘宋字’”[21]。在笔划方面,“万历时出现了笔划较粗的匠体字。天启、崇祯时又出现了笔划较细长方形的匠体字。”[22]李本和童本的字体形态正是这一变化的典型示例:较之李本,童本字体横平竖直、横细竖粗、字形扁长,程式化和直线化的特点十分突出。可见,李本应是万历刊本,童本应是崇祯刊本,二者间的字形差异正好反映了明代晚期印刷字体的演变。
2.3.2 装订形式
李本是典型的包背装,其装订是将书页有字的一面正折,然后在书页边栏外的余纸上打孔,用纸捻成线穿订扎牢。童本则是线装,其基本方法和包背装相似,区别是在书的前后各加书衣,然后订眼穿线,孔数为四孔。较之李本,童本书脑较窄,书眼与书背距离更近。
包背装是对蝴蝶装的改进,大约始于南宋。“明则盛行包背装,始由糊粘而改线装,版心向外,而以线缉单口,用厚纸或绫绢等包之,以灭针线之迹”[23]。线装则是由包背装演变而来,大约兴起于明朝中后期,至清初广泛采用。包背装与线装的前后承接关系再次证明李本刊刻于童本之前。
图1 李本(左)和童本(右)的装订形式
2.4 文本对比
2.4.1 卷页缺漏
经笔者持国家图书馆藏李少泉刻本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童忆泉刻本相较,二者版式和卷页基本一致,知系一版;但童本卷三缺第二十六页,所缺包括《行苇》和《既醉》的部分内容,应是翻刻李本时不慎遗漏该页所致。
2.4.2 避讳现象
避讳是指在口头或书面提到某人的名字中含有的字时,有意避开此字,而古籍中对当朝皇帝名字的避讳正好为今人鉴定古籍版本提供了一个巧妙的参考依据,也为判断李本和童本孰先孰后这一问题提供了坚实证据。
明代前期避讳较为宽松,明末较为严苛。据《历代避讳字汇典》,为避明思宗朱由检名讳,以“繇”代“由”,以“简”或“捡”代“检”[24]。基于这一规律,李本和童本的时间早晚问题自然水落石出。例如,在《诗通》卷一《简兮》中,李本有“不拘绳检”,童本则写作“不拘绳捡”;在卷二《湛露》中,童本将“检”字的最后笔画改为一横;在卷三《抑》中,李本有“检身不及”,童本则写作“捡身不及”。李本不避崇祯皇帝名讳,童本有意避开崇祯名讳,可知童本应为崇祯年间刻本。
综上所述,目前诸种古籍目录所载童本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刻本的说法有误,其原因或许是仅仅根据书中陆化熙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撰写的序言得出结论,并未对其他版本信息进行综合考察。其实际情况应是李本刊于万历年间,童本刊于崇祯年间,童本是李本的翻刻本。原因有四:其一,目前学界大多认为李少泉为万历年间人,童忆泉为崇祯年间人;其二,李少泉的刊刻活动主要发生在万历年间,童忆泉则是在崇祯年间;其三,李本在前、童本在后的说法符合明代书籍刊刻字体形式和装订方式的演变趋势;其四,李本卷页完整,不避崇祯名讳;童本卷页有缺,避开崇祯名讳。
3 《诗通》版本流传脉络
3.1 《诗通》版本系统
辨明李本和童本的刊刻年代之后,还需讨论归起先刻本和清康熙间刻本的版本关系,方能梳理出清晰的《诗通》版本流传脉络。
其一,归起先刻本以李少泉刻本为底本。经笔者比对,李本存在、童本缺漏的《诗通》卷三第二十六页内容在归起先《诗经通解》中完整保留,可知归起先刻本据李本所刻。
其二,清康熙间刻本以归起先刻本为底本。据《儒藏总目》《中国古籍总目》,上海图书馆藏清康熙间刻本为归起先辑本。另有学者黄霖也称上图本为徐奋鹏《诗经解注》和陆化熙《诗通》的合刊本,“有不少佚名硃笔手批”[25]。因此,清康熙间刻本实际上是清顺治年间归起先刻本的再版。
综合前文,《诗通》版本流传脉络现已明朗,可分为三个版本系统:李少泉刻本,刊于万历年间,是现存所有版本的最早底本,目前各影印本均据此本影印;童忆泉刻本,刊于崇祯年间,为李少泉刻本的翻刻本;归起先刻本,以李少泉刻本为底本,康熙年间有再版。其版本流传如图2 所示:
图2 《诗通》版本流传系统
现存《诗通》诸版本各有优劣,可以相互对照以求完备。童本虽有缺页,但仍可以纠正李本的漏字;李本虽有漏字,但可以补童本的脱文。二者各有短长,将各版本互校,可以纠正讹谬、补全脱文,形成最为完善的一个版本。
3.2 《诗通》藏书脉络
现存《诗通》分布于海内外各地,其藏书脉络的梳理十分困难。这是由于《诗通》不受历代学者重视,少有藏书家收藏,以致现存《诗通》既缺藏书印章的钤印,也无藏书目录的记载。经笔者考证,现有以下线索:
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书林童忆泉刻本卷内钤有“食古书库”印,食古书库为近代学者高燮的书室名,可知复旦本曾由高燮收藏。高燮(1879-1958),字时若,号吹万,江苏省金山县(今属上海市)人,南社诗人,书法家,藏书家。“高吹万所藏善本书,大都杭州朱慎初之抱经堂物”[26],后又刻意搜求《诗经》历代版本及相关著作。据《高吹万先生年表》,民国二十二年(1933 年)高燮“添辟食古书库”[27],用作图书管理室,复旦本《诗通》便藏于此室。上海解放后,高燮将有关《诗经》的藏书捐献给复旦大学图书馆,童忆泉刻本《诗通》也在其中[28]。
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明书林童忆泉刻本原藏于高野山释迦文院。高野山位于日本和歌山县北部,是举行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明治十九年(1886 年),作为当时日本中央图书馆的内阁文库购入8 700 余册高野山释迦文院旧藏汉籍。这些汉籍几乎都是明末刊本,大部分是江户时代从中国直接输入的文献。据严绍璗实地考察后称“这批文献在移入内阁文库之前,在日本本土绝少经他人之手,书卷几乎没有日人的批点和其他形式的改装痕迹。”[29]二战后,内阁文库并入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诗通》随之转入公文书馆收藏。
4 结语
陆化熙所著《诗通》流传至今主要有三个版本系统,分别是明万历李少泉刻本、明崇祯童忆泉刻本、清顺治归起先刻本。其中李本刊刻时间最早,为其他两个版本的底本,也是目前各大型丛书所收录的版本。以上就目前所知《诗通》诸版本的情况进行了综合梳理,对前人工作有所修正和补充,尤其是通过生活年代、刊刻活动、刻书特点、文本对比等四个方面的考察,纠正了学界长期以来认为童本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刻本的错误。这一方面提醒我们不应过分迷信权威著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文献学研究的活力和乐趣。随着古籍整理工作的深入发展和古籍版本研究的不断进行,古籍版本流传研究势必会有新的成果,以往文献整理中的偏差和缺陷也必将得到逐步纠正和不断完善。